初秋的蓉城,暑热尚未完全退去,空气中已带上几分干爽的凉意。金桂的甜香开始若有似无地飘散,预告着一年中最富诗意的季节即将到来。然而,对于李哲和吉晓而言,时间的流逝却带着更沉重的意味。
《未完成的拼图》展览,在吉晓的坚持和李哲全力以赴的支持下,克服了重重困难,最终定于九月中旬,在一个名为“栖心”的旧厂房改造艺术空间开幕。这个空间不大,但挑高很高,裸露的红砖墙和粗犷的钢架结构,与吉晓作品中那些充满生命韧性与脆弱感的影像,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共鸣。
布展的最后冲刺阶段,吉晓的状态如同秋日里飘忽不定的风,时晴时雨。有时,她思路清晰,能精准地指挥灯光角度,为某幅作品配上最贴切的说明文字(这些文字大部分由她口述,李哲记录整理在“记忆地图”本上,再打印出来)。她会指着那张记录她第一次独自去医院、坐在冰冷长椅上茫然无措的自拍,对李哲说:“这张的光要再暗一点,冷一点,要能让人感觉到那种…被未知吞噬的寒意。” 她的艺术直觉依然敏锐得惊人。
但更多时候,遗忘的阴影如影随形。她会突然忘记某个重要展品的编号,对着“记忆地图”本子焦急地翻找;会在摆放说明牌时,对着明明熟悉的照片,却想不起拍摄的具体地点;最严重的一次,她站在展厅中央,看着四周挂满的自己心血之作,眼神却陷入一片空洞的茫然,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脸上写满了无助和恐慌。李哲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温声引导:“晓晓,看,那是你在杏林堂门口拍的煎药砂锅,记得吗?老中医说‘药香也能通窍’。”他翻开“记忆地图”本,找到对应的照片和记录。吉晓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引,看着照片上袅袅升腾的药气和自己当时记录下的“苦中有回甘”几个字,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松弛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靠在他肩上,疲惫地闭上眼。
那次布展现场的迷失,像一个警钟,让吉晓更清晰地意识到,属于她的“清晰时光”正在加速流逝。一种紧迫感驱使着她。在某个李哲加班的深夜,她支开了工作室的助手,独自一人坐在电脑前,打开了摄像头。屏幕的光映着她略显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她开始录制视频。不是日记,而是留给未来的李哲的信息。
“哲,现在是2024年9月10日晚上10点37分。你还在公司加班,项目上线顺利吗?别太累……”她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渐渐平稳下来,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
“我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看到这些。也许是我又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也许…是更糟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但我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从地铁上那个‘意外’的推送开始,到屋檐下的那场雨,再到新年夜的腊味合蒸……都是我这辈子最明亮、最珍贵的‘拼图’。即使我可能慢慢忘了它们具体的样子,但那份感觉,那份暖,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消失。”
“你要好好的,李哲。继续写你的代码,优化你的算法,但别忘了抬头看看天空,尝尝街边刚出锅的蛋烘糕。替我多拍些照片,用你的眼睛,继续记录那些‘城市掌纹’。还有…别为我难过太久。能遇见你,被你这样爱着,守护着,我这一生,已经足够幸运,足够完整了。”
“我爱你,哲。一直,一直,都爱。”
她录了一条又一条。有时是回忆某个具体的甜蜜瞬间;有时是絮叨着叮嘱他天冷加衣、按时吃饭;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镜头,仿佛要透过屏幕,将他的模样更深地刻进正在模糊的记忆里。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却始终带着微笑。这些视频,被她小心地加密,存入那个刻着银杏叶的U盘,并在“记忆地图”本子的最后一页,用只有李哲能懂的符号,标注了未来可能触发观看的“钥匙”——比如某个特定的日期,或者当她再也叫不出他的名字时。
开幕日终于到来。栖心艺术空间里人头攒动。媒体、艺术评论人、摄影爱好者、被前期报道感动的普通市民……吉晓穿着一件素雅的改良旗袍(李哲帮她选的,说是记录了她最喜欢的青花瓷色调),挽着李哲的手臂,站在展厅入口。她的脸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妆容,掩盖不住眼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展厅的光线被刻意调得有些幽暗,聚光灯精准地打在每一幅作品上。这里没有宏大的叙事,只有吉晓视角下最真实的生命切片:
诊断书一角冰冷的光泽与她攥紧的手指特写。
李哲伏案整理“记忆地图”本时紧锁的眉头和专注的侧影。
针灸时银针反射的寒光与她紧闭双眼却放松的唇角。
在熟悉的公园长椅上,她茫然四顾的眼神与李哲紧握她的手。
一碗深褐色的中药,旁边放着一颗小小的、李哲悄悄塞给她的陈皮糖。
以及,最新拍摄的:她对着镜子,努力练习微笑却掩不住眼底迷茫的自拍;李哲在厨房笨拙地为她熬药时,被蒸汽模糊的背影……
震撼人心的是作品的坦诚与力量。它不回避疾病的狰狞与无助,却更深刻地展现了在对抗遗忘的战争中,爱、尊严与艺术创作所迸发出的惊人光芒。许多观众在作品前久久驻足,红了眼眶,低声啜泣。
开幕致辞环节,吉晓站在小小的发言台前。李哲就站在她侧后方一步之遥的地方,像一座沉默而坚定的灯塔。灯光有些刺眼,吉晓看着台下模糊的人脸,感到一阵眩晕。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讲台边缘,指尖冰凉。李哲立刻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手臂若有若无地虚环在她身后,给予着无声的支撑。
吉晓深吸一口气,努力聚焦。她放弃了准备好的讲稿,只是看着台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这个展览,叫《未完成的拼图》。”她的语速有些慢,似乎在搜寻着合适的词,“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块永远无法真正拼凑完整的图板。疾病…让我的一些碎片正在丢失,变得模糊。”
台下鸦雀无声。
“但我想用这些影像证明,”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力量,“即使是在丢失的过程中,我们依然可以努力去看见、去记录、去爱。去抓住那些还在发光的碎片——一个拥抱的温度,一碗药的苦涩与回甘,一双始终紧握的手,或者…一片秋日里金黄的银杏叶。”
她的目光转向身边的李哲,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软和依赖:“感谢我的爱人,李哲。他用最笨拙也最温暖的方式,为我绘制了一张对抗遗忘的‘地图’。他让我明白,有些东西,是数据无法定义,时间也无法完全带走的。”她顿了顿,看向满墙的作品,眼中闪烁着泪光,“这些照片,就是我和他,还有所有关心我的人,一起努力留下的‘掌纹’。它们不完美,但它们真实。它们是我存在过、爱过、也被深深爱过的…证据。”
短暂的寂静后,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久久不息。许多人泪流满面。吉晓在掌声中微微鞠躬,身体有些摇晃。李哲立刻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带离了聚光灯的中心。在后台无人注意的角落,吉晓卸下坚强的面具,将额头抵在李哲的肩膀上,身体微微颤抖。李哲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无声地传递着力量。他知道,刚才那一刻的绽放,耗尽了她的力气。
展览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引发了社会对早发性认知障碍群体的广泛关注。然而,成功的喧嚣背后,是吉晓认知能力的加速滑坡。她的语言表达变得越发困难,常常词不达意,或者说着说着就陷入停顿。空间定向障碍也越发严重。
十月底的一个下午,秋阳和煦。李哲陪吉晓去复诊。结束后,吉晓提出想去附近的老街区走走,拍点秋日的光影。李哲自然答应。他们像往常一样,牵着手,漫步在熟悉的、铺着青石板的小巷里。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吉晓走走停停,偶尔举起相机。
在一个岔路口,李哲接了一个简短的工作电话。不过两分钟,等他挂断电话,身边却不见了吉晓的身影!他的心猛地一沉,立刻环顾四周,狭窄的巷子空空荡荡。
“晓晓?!”他大声呼喊,声音在寂静的巷弄里回荡,带着明显的恐慌。无人应答。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拿出手机,打开了吉晓手机的实时位置共享(这是他们商量好,在吉晓同意后安装的)。地图显示,吉晓的位置就在附近,但不在他们熟悉的路径上。他顺着定位狂奔,心脏狂跳,脑海中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
终于,在一个僻静的、堆放着废弃杂物的巷子尽头,他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熟悉身影。吉晓背靠着冰冷的砖墙,抱着她的相机包,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她旁边,正是她曾经拍过的、那个锈迹斑斑的老式邮筒。
“晓晓!”李哲冲过去,蹲下身,声音发颤。
吉晓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和未散的惊恐。她像个走丢了的孩子,眼神涣散而茫然,看到李哲的瞬间,泪水更加汹涌:“哲…我…我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这里…是哪里?”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李哲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用力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不怕,晓晓,不怕!我在这里!我找到你了!我们回家,马上就回家!”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试图驱散她的恐惧。
吉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过了许久,她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抽泣。李哲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落在那个锈迹斑斑的老邮筒上。它沉默地伫立着,像一个被时代遗忘的符号。曾经,吉晓的镜头捕捉过它承载的旧时光。而此刻,它却成了吉晓在遗忘迷宫中彻底迷失的冰冷见证。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重叠在斑驳的老墙上。李哲扶着吉晓慢慢站起来。她靠在他身上,脚步虚浮,眼神依旧带着惊魂未定的茫然。
“我们…回家?”吉晓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嗯,回家。”李哲握紧她冰凉的手,声音无比温柔,却像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声音里的哽咽,“牵着我的手,我带你回家。”
他牵着她,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幽深的巷子。每一步,都踏在满地破碎的金黄落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时间流逝的低语。吉晓紧紧依偎着他,像个极度依赖大人的孩子。李哲挺直脊背,努力让自己的步伐平稳,成为她此刻唯一能依靠的、不会迷路的“锚”。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镀上一层悲壮而温暖的金边,投向未知的前路。他知道,回家的路会越来越艰难,但他会一直牵着她的手,直到再也走不动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