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务处的挂钟指向四点二十分时,林昭第三次检查了自行车后座的螺丝。
金属部件在寒冬里泛着冷光,像她此刻绷紧的神经。
她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小小的云朵,又迅速消散在十二月凛冽的风里。
年级表彰大会刚结束,走廊里还回荡着教导主任拖长的尾音:"希望各位同学以获奖者为榜样..."
林昭把冻得发红的手缩进袖口,目光却已经锁定了那个从礼堂侧门走出来的身影。
宋闻远转学来的第三十七天,已经让所有老师记住了他的名字。
此刻他正低头整理着奖状边缘的折角,这个动作让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在教室的荧光灯下泛着柔软的棕色光泽。
林昭注意到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像两把小扇子。
"林昭!"班主任王老师突然从身后拍她肩膀,"怎么还不回家?雪要下大了。"
她吓了一跳,书包带子从肩头滑落。"我...我在等值日安排。"
她随口编了个理由,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走廊尽头。宋闻远正在和数学老师说话,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某个几何图形。
"下周才轮到你。"王老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快回去吧,你妈刚打电话到办公室,说熬了姜汤。"
林昭点点头,却磨蹭着等王老师走远。
她的自行车就停在教学楼侧门的雨棚下,后座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她用手套拂去雪花,金属座椅冰凉的触感透过毛线手套传到指尖。
礼堂里的人渐渐散去。
宋闻远最后一个走出来,单肩背着书包,奖状已经妥帖地收进了文件夹。
他站在屋檐下望着越下越大的雪,微微皱起眉头。雪花落在他深蓝色的围巾上,像撒了一把盐粒。
林昭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部。她推着自行车走过去,车轮在积雪上碾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载你一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寒风里。这句话已经在舌尖盘旋了整个下午,现在终于脱口而出,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宋闻远转过头,睫毛上沾着从屋檐飘落的雪粒。
他眨了眨眼,雪花便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林昭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的眼睛——不是常见的深棕色,而是带着琥珀般的透明感,在灰暗的天色下依然明亮。
他看了看窗外愈下愈大的雪,又看了看她握在车把上冻得发红的手指,点了点头。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却出奇地清晰,像冰层下流动的溪水。
林昭突然不会呼吸了。她笨拙地调整着自行车的位置,链条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宋闻远走近时,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墨水味,混合着冬日特有的冷冽气息,像是结霜的松针。
"你...你坐后面。"她结结巴巴地说,突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后座有些高,宋闻远长腿一跨就坐了上去,自行车随即一沉。
这个下沉的瞬间,林昭几乎听见自己脊椎发出的抗议。宋闻远比她想象中要重一些,自行车微微摇晃了一下。她急忙稳住车把,感觉到脸颊发烫,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此刻两人之间突然缩短的距离。
"坐稳了。"她小声说,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宋闻远的书包搁在两人之间,帆布面料摩擦着她的校服外套,发出细碎的声响。
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化成水珠滚落时,她错觉那是自己发烫的眼眶渗出的泪水。
"往哪个方向?"林昭问道,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的手指紧紧握住车把,关节都泛白了。
"青松小区。"宋闻远回答,"就在学校东边第三个路口。"
林昭点点头,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她小心翼翼地踩着踏板,生怕一个不稳把两人都摔进雪堆里。宋闻远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后颈,让她握着车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雪越下越大,林昭的刘海已经被雪水打湿,黏在额头上。她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前方的路。
宋闻远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到她面前。
"擦一擦吧,"他说,"不然会感冒。"
林昭单手接过纸巾,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掌。那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纸巾上有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她舍不得用,只是轻轻按了按眼角。
"今天的几何题,"宋闻远突然开口,"你最后一步的解法很巧妙。"
林昭感觉一股暖流从胸口蔓延开来。她没想到他会记得自己的解题步骤。
"其实我试了三种方法才做出来。"她老实承认,声音在风雪中有些发抖。
"最后一题辅助线应该连这里。"
宋闻远突然伸手在她背上比划,隔着厚厚的棉衣,那触感轻得像一片雪花。
林昭差点失去平衡。
宋闻远的手指在她肩胛骨附近画了一条想象中的线,短暂得如同幻觉,却让她全身的神经末梢都为之震颤。他的指尖隔着棉衣传来的温度,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脊背发麻。
"原来如此..."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明天试试看。"
自行车转过一个弯,宋闻远的身体微微倾斜,他的膝盖不小心碰到了林昭的大腿。即使隔着厚厚的校服裤,那个触碰依然像烙铁一样灼热。
"抱歉。"他低声说,声音近得像是贴着她耳边。
"没关系。"林昭回答得太快,声音有些发颤。
街边的路灯次第亮起,在雪地上投下橘黄色的光斑。
林昭的自行车轮轧过这些光斑,像是碾碎了一地星星。宋闻远在后座安静得出奇,只有均匀的呼吸声证明他的存在。
"到了。"宋闻远说。
林昭刹住车,看着面前的小区大门。橙红色的门禁灯在雪中显得格外温暖,照亮了宋闻远半边脸庞。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像细碎的钻石。
"谢谢送我回来。"宋闻远下车时说,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站定后,轻轻拍了拍肩上落的雪。
林昭点点头,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她想说"明天见",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
宋闻远转身走向大门,他的背影在雪中渐渐模糊。林昭一直等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大门后,才慢慢踩着自行车离开。
后座突然变轻的感觉让她心里空落落的。雪还在下,但刚才那段路上,她竟然一点都没觉得冷。
回家的路上,林昭绕了远路。她故意骑得很慢,仿佛这样就能延长那个转瞬即逝的温暖时刻。
路过便利店时,她停下车,买了一本印着星空图案的信纸。
当晚,林昭的台灯亮到很晚。她展开那本崭新的信纸,铅笔尖在纸面上悬停了很久,才落下第一行字:
"今天你解出那道几何题时,全班都在鼓掌,但我只看见你睫毛投下的阴影。"
她停下来,咬了咬笔头,继续写道:
"你的手指在我背上画线的时候,我差点忘记了怎么呼吸。雪落在你睫毛上的样子,像星星的碎片。回家的路上我绕了远路,因为后座有你的时候,连风雪都是暖的。"
这页纸后来被她折成三折,和数学月考的满分试卷一起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这是第一封永远不会寄出的信,信封上没有一个字,但里面藏着一个少女最纯净的心事。
窗外,雪依然下个不停。
林昭关掉台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想起宋闻远递来的那包纸巾,现在还躺在她的书包夹层里。她决定永远不用它,就让薰衣草的香气和今天的记忆一起封存起来。
枕头有些潮湿,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眼泪。
十三岁的林昭还不明白这种酸涩的感觉是什么,她只知道,当宋闻远的手指轻轻划过她后背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雪花落地的声音。
抽屉里那封未寄出的信静静躺着,像一颗尚未萌芽的种子,埋藏在2014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