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深秋,干冷又萧瑟。平缓行驶的绿皮火车里时不时响起几句粗旷的带着口音的男人交谈声,偶有几声孩子与母亲的说话声。
赵奉持靠窗坐着,靠窗或许是他这趟长途旅程中唯一的幸运,能在心情压抑沉重时一抬头就看到独特的北国风光——巍峨山脉间的黄土地与干涸小溪流。
列车播报声响起:前方到站终点站谷河县,请乘客带好行李,准备下车。
人们陆陆续续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拿行李,赵奉持合上书,封面上写着“高三物理”,旁边座位的中年女人瞥见,搭话问道:“你是高三的?”
“嗯是呢,刚升高三。”
“看教材不是我们这儿的,你一个学生,不好好上课,大老远跑这儿干什么?”女人皱起眉,眼镜下的眼眸带了些凌厉,
赵奉持愣了一下,有种被教导主任训斥的感觉,又见女人缓了神色,微笑道:“不好意思啊,我是谷河一中的老师,职业病犯了。”
“没事没事。”赵奉持挠了挠后脑勺,将书放回包里。他是请假出来的,高三课业重,所以他带了一书包书,想着在找人之余看看书,别回去落下一大截功课。
女人看到他书包里全是书,知晓这孩子是个好学的,更加好奇他来谷河的目的,便再次问道:“所以你来谷河做什么?”
“找一个人。”赵奉持礼貌微笑道:“一个画家。”
女人点点头,上下打量着赵奉持,火车行驶的速度越来越慢,应该是快到站了,窗边闪过一幢幢灰白的高楼建筑,乘客已在走廊里排起了长队,她沉默着收回目光,高举着手从行李架上拿箱子,
赵奉持已单肩背好了书包,见女人拿箱子,立马放下包站起身帮忙,他个高,平时也有锻炼的习惯,很轻松地拿了下来,
女人和他道了声谢,默了一下说道:“谷河有个紫衫公园,很安静,你可以去逛逛。”
“好,谢谢您。”
女人走入队伍,赵奉持转身去拿背包,单肩背上,站在座位前等车停了才顺着人流下了车。
日落已过,出了火车站,天色灰蒙蒙的,刺骨的风从赵奉持衣服的各个缝口钻进来,他拢紧单薄的黑白运动服外套,赶紧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酒店位置,良久才回暖。
兜里的电话响了,赵奉持接起,就听那边传来好兄弟的声音:“到站了吧,谷河冷不冷啊?”
“还行。”
“嘴硬,我刚看了谷河的天气只有几度,比我们这儿冷的不是一点半点。”
“我带了衣服。”赵奉持想起交代他的事,问道:“我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查到了一点,欧磐这么多年只和一家画廊合作,还好我舅舅的朋友和那家画廊经理有些交情,经理给了欧磐的寄件地址,我看了一下,只是一个普通的快递站,
不过我在地图上搜索了附近的小区,列出了一个名单发给你了,你可以逐个去打听一下,其他的就没了,这个欧磐画家有点子神秘。”
“只有名字和大概范围么......”
这个范围太大,找起来有些困难,也不知道请的一周假够不够,赵奉持想。
电话里的人又道:“是啊,画廊经理都没她电话,只有一个银行账户和寄件地址,虽然能根据账户查到她的具体信息,但是......”
“别了,这样有点冒犯。”
“我也是说呢,你是去请人家,不是去逮捕罪犯,还是诚心礼貌的好。”电话里的人顿了一下,又问:“可如果没找到欧磐,你打算......怎么办?”
赵奉持想起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妹妹紧紧抓着他的手,乞求着想见她的神秘偶像——画家欧磐一面,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作为哥哥,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完成。
他没回答,只是说:“你再帮我打听打听她的消息吧。”
“能行。”
挂了电话后,赵奉持看着窗外夜幕降临下的小县城,低头前行的路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卖菜的老人,偶有几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小学生打闹着,路灯初启,道路不平,心也跟着起伏。
休整了一夜,第二天赵奉持就前往了兄弟发来的地址。
这里是一片学区,附近正好是谷河一中,赵奉持去的几个小区都是装修比较好、人流多的,和保安、附近的商户都打听了,都没听过欧磐这个人,他也去了欧磐寄件的快递站,那里的人也不知道。
业内誉为当代唯一的精灵系画家,在国际上都享有盛名的欧磐,在这座小县城里,如此籍籍无名。
接下来几天,赵奉持以快递站为中心,方圆几百里都逛遍了,问遍了,依旧没得到任何信息,他都怀疑欧磐是不是为避免别人查到她的地址,专门挑了个离她最远的快递站寄件。
假期的最后一天,赵奉持来到这片最老旧、住户最少的小区,这里没有保安,更没有物业,三栋五层小楼前是几处连在一起的平房,里面住着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者是入不敷出的贫困家庭。
欧磐身价上千万,这里是她最不可能住的地方,却是赵奉持最后的希望。
他站在一个平房小卖部前,和小时候的小卖部很像,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泛黄童年记忆里的棒棒冰,苹果味的气泡水、画着超人的泡泡糖。
一阵冷风吹来,屋檐下的晴天娃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身穿黑色长袖长裙的短发少女从小卖部走出,风吹起她平整的刘海,露出光洁额头下上挑的丹凤眼,睫毛浓密乌黑,自然地勾勒着她细长的眼线,
少女抬眸,深褐色瞳孔撞入赵奉持眼眸。
她很漂亮,漂亮得让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的赵奉持都觉得惊艳,呆愣了一瞬。
惊觉自己直白盯着对方,赵奉持忙垂眸装作不经意,耳尖却悄悄红了,等少女擦肩而过后抬眸转身看去,见她坐上了一辆车消失在视线,,深吸了一口冷空气才降下心尖温度,然后转身走进了小卖部。
进门声响起了机械的“欢迎光临”声音,正在按计算器的老板双臂撑在玻璃台面上,头也没抬以一口当地口音问了句:“要点什么?”
赵奉持说:“请问您认识欧磐吗?女性,是个画家......”
他话还没说完,老板抬起头神情疑惑问道:“不就是刚刚出去的那个女孩吗?”
在赵奉持愣在原地的瞬间,他又补充道:“她是不是画画的我不知道,只不过这孩子挺孤僻的,听人说她——”
这回轮到老板话没说完了,赵奉持根本没耐心听完他的话,一想到刚刚擦肩而过的是他一直寻找的画家欧磐,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匆匆跑了出去。
紫衫公园,位于城区外,地处偏僻人迹罕至,确实是安静。
好在欧磐坐的那辆车开的慢,赵奉持拦了辆出租车追了上去,一路跟着到了紫衫公园。
只是等他进去才发现这个公园四通八达的,他不知道欧磐走的是哪条路,只能漫无目的的找。
从正午阳光找到落日晚霞,霞光如火红绸带般挂在淡蓝色的天边,倒映在清澈湖泊里闪烁着熠熠的金芒。
跑出一身汗的赵奉持一手倚着湖边栏杆休息,一手叉腰,抬手撩起额前碎发,露出清俊的眉眼,微微垂首轻喘时汗珠顺着陡峭鼻梁滑下,快要低落时被细长骨节的手指擦去。
再抬眸,落日金黄余晖里的湖对岸走过一个背着画架的黑衣少女。
赵奉持呼吸一滞,紧贴栏杆摇着手臂大喊:“欧磐——”
秋风顺意,少女回眸,遥遥看来。
“等我——等一下——”
赵奉持一边大喊一边绕着湖找路朝对岸跑去。
等到了欧磐面前,他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又不想在女孩面前失了形象,极力稳着呼吸站直,清润眼眸里闪着炽热的光,有些烫人,
赵奉持比欧磐高出许多,他只需半垂着眸就能将全部的她纳入视线,而欧磐只是微微仰眸,平静地看着眼前呼吸紊乱的少年,从背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他,
“你找我?”她问。
“嗯嗯。”赵奉持接过纸巾,抽出几张擦了擦汗,将剩下的装进了自己兜里,或许是霞光微红,照在少年脸上,留下了几分颜色,他注视着她,真诚说道:“您好,我叫赵奉持,是江市青杨中学的高三学生,想请您和我去一个地方。”
您?
欧磐心下了然,面色平淡地说:“我不会离开这里的,请回吧。”
她是座固执的山,任谁也移不了。
成名以来,通过画廊经理向她发出见面邀约的不在少数,她从未回应,但能找到她、站到她面前的,只有这个少年。
“拜托您,我妹妹是您的粉丝,现在她得了重病,可能......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见您一面,您放心,来回的路费住宿我都......”
“请回吧。”
“您有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答应,只求您见她一面。”说着,赵奉持深深给她鞠了一躬,九十度弯腰,露出少年宽厚的肩背,却始终不起身,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她不答应他就不起的决心。
欧磐默不作声地向侧边移了一步,正打算抬脚离开,少年弯着腰也向侧走了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几次下来,欧磐没了耐心,
看在他对妹妹的爱的份上,她让步道:“我可以和她视频。”
“她现在已经意识不清了,视频恐怕不行,还是麻烦您和我走吧,有任何要求你尽管说。”
欧磐有些不耐了,她没那么多好心,转身离开,不一会儿身后传来少年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在她上车后厚着脸皮坐了进来。
一直跟着她回小区,上楼,在家门口停了脚步,第二天,欧磐打开门,就见少年缩在门边,盖着单薄的外套靠墙睡着,邻居经过时投来了好奇、猜测的目光。
之后几天,赵奉持像是守株待兔一样,认准她的家门,将背包拿来在她家门口安窝。白天跟着她去画画,晚上睡在她家门口。
欧磐懒得和他费口舌,赵奉持也不多说,而是要用死缠烂打的恒心来打动她,两人维持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和谐。
直到这日清晨,欧磐打开门,没看到赵奉持的身影,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妹妹病危,需立即回家,火车站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