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的天空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安歇。
咸淡的微风涌入迷宫般的街道,午后的阳光已经不再大汗淋漓。
他们没有坐车,步行到一家朋友极力推荐的文昌鸡饭店,点了几道文昌的特色菜,大剌剌地围坐在店门口树底下那张大红圆桌,也不在意会被人认出来。
林知远还担心,犹豫着让老板娘换楼上的包厢,曹奕文见状拉着他坐下:“要在这里待三个月,不可能不被拍的,没事儿的。”
曹奕文和方诀在一起工作,从来就没安生过,也是见识过“大场面”的,早习惯了。
“也是。”
林知远喝了口茶,看向对面正玩手机的方诀。
林知远没想到再见方诀彼此都会这么平静,没有吵没有闹,更没有……任谁看都不像交往过的前任。
他突然间很想抽烟,肺里泛痒,但方诀在生病,闻二手烟会对身体不好。于是他起身,对面前两人说:“去个洗手间。”
“有烟吗?”方诀很快把手机放下,漫不经心地看向他,那了然的眼神好像知道林知远要去干什么。
林知远心口一跳,下意识把烟掏出来递给他,是一盒蓝色包装的爆珠,薄荷味。
方诀不客气地全部拿过来,对他说:“谢谢。”
林知远情绪一向稳定,也能忍住,面无表情地往洗手间去。
“你刚不是买了?”曹奕文见他走远,横眉又说,“人不跟你计较,不要太过分。”
方诀像是没听见,抽出一根咬住点燃,烟雾穿过睫毛缝隙使他半眯眼睛,把装在口袋里的烟掏出来扔进他的怀里,“给你了。”
“方诀,你太幼稚了。”
曹奕文嘴上无语,行动却很诚实。
那盒烟,方诀一个下午起码抽了四五根,林知远几次想开口阻止,又觉得没有立场,只好在吃完饭后,在店里拿了三瓶水,理由乍听挺合理:“饭有点咸,多喝点水。”
曹奕文倒没有在意这么多,给了就喝,和方诀站在路边闲聊:“要不是你在,那个资方塞的演员我真的坚持不下来,那演的是个啥呀,真是没话说。”
曹奕文说的是他们刚在广东杀青的电影,一部犯罪悬疑片《日光中的春天》。
讲述一个少年怀疑母亲的去世另有隐情,多年寻找真凶,期间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一直暗中在帮助他,最后查出那个凶手竟是自己的父亲为了骗保而杀妻。随着父亲入狱,女人人间蒸发,他却被心理医生告知,那个女人只是他过于想念母亲而产生的第二人格。
可他却不相信,漫无目的地寻找那个消失不见的女人。
最后经受不住日夜折磨,割喉自杀在河滩。
曹奕文说的演员是和方诀演对手戏的心理医生,一个青年演员。曾公开说过他的偶像是方诀,在前段时间的一场聚餐闹过不小的绯闻,盛传他是为方诀带资进组,目前两方均为辟谣。
林知远不出声,静静地走在旁边。
“这么不喜欢?”方诀啧了一声,轻飘飘地说,“到时候让人直接换脸,戏全剪,重拍。”
曹奕文权当没听见这流氓话,转头对林知远说道:“嗳小远,你不知道,这部戏也就两个半月的进度,硬被这个人拖到前天才杀青,我和方诀现在是无缝进组。”
要赶进度,因此方诀的定妆照是在国外完成的。
林知远终于知道他发烧的缘故。
此刻,白日寂灭,路灯穿透,树影斑驳。
路边的风卷起几片落叶到脚下,方诀摘掉帽子,露出弧线锋利的轮廓,站在承载记忆的街道,好像那年夏天的阳光,炽热而遥远。
他嘴角微微下撇,不再想和方诀传绯闻的沈惟。连忙顺着曹奕文的话说:“确实辛苦,感冒没有好就少抽烟。”
曹奕文知道话不是对自己说的,赞同地点点头,喝了口水,识趣地往前快走两步。
方诀抓头发的手一顿,那张天生雕刻完美,惊心动魄的脸庞转向林知远,勾唇一笑:“抽会怎么样?远哥。”
林知远确信自己今晚没有喝酒,可眼前的灯影、树和街道,像置身在万花筒中,跟随这句话变得光怪陆离。
这句远哥从亲密到挑衅,都是过去递给现在的刀片。
他明白方诀的意图,叹了口气,回道:“不怎么样。”
方诀黑色的眼睛凝出的冷冽如有实质,似下一秒就要压不住正在暗流的某种冲动,可他转而又笑了笑:“那就好。”
回到酒店,关上门,林知远彻底卸下伪装,力气瞬间抽离,整个人瘫躺在床,目无光彩地盯着天花板,直到眼眶泛酸才眨眨眼皮。
他颓唐地搓了把脸,伸手去掏口袋的手机,拨通柯芸的号码,开口第一句就把人吓得不轻:“我反悔了。”
柯芸在那头急得团团转,劝说好一阵,林知远也不出声,直到她无话可说,两人对着手机安静下来,林知远也认清无法逃脱的现实,低声认命:“算了,都是报应。”
他说完就把电话扔到一边儿,整个人翻身埋进被子里一觉睡到天亮。
举行开机仪式前,《重逢》剧组在酒店的小厅一起围读剧本。
进入到工作状态,方诀表现得很专业,行为收敛不少。林知远跟着松口气。
只是《重逢》中的两个角色年龄都在17岁,曹奕文要求林知远要看起来更瘦更单薄。
文昌舒爽的天气没有几天,太热的时候林知远没有胃口,加上好多年没有拍戏,压力过大,人瘦得很快,基本达到曹奕文和编剧衾月卉的要求。
方诀的头身比不用说了。
被网友称为是女娲炫技之作,宽肩窄腰腿长,穿着一件白色T恤站在镜头前,随着鼓风机一吹,衣服紧贴着身体,薄薄的一片,小男孩儿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
前几场戏主要是父亲叶东再娶,来到英城,叶夏因为成绩好,转学到当地重点高中。
第一年继母赵晶还支持他上学,而一年以后她的孩子出生,叶东要负担四个人的生活费,她也没有工作,日子过得拮据,觉得委屈了她的儿子,就开始对17岁的叶夏显现出不耐烦。
总在饭桌上暗示他辍学,外出打工赚钱补贴家用。几次下来她和父亲发生激烈争吵,还有两次动起手来。
自第一次动手之后,赵晶对他的厌恶碍于她爱着父亲,始终没有表露,但她想要赶走叶夏的心一天比一天强烈。
叶夏和赵晶的不对付,只隔着一层随时撕裂的薄膜。
他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压抑,快要喘不过气来时,隔壁空置多年的房子住进一个北方女人,她还带着一个和叶夏差不多大的男孩。
英城季风气候,五月进入梅雨季,高温潮热。原野搬进来那天,下了第一场雨。
叶夏刚放学回到家,发现有工人正在来回搬东西,门口还坐着一个手捧茉莉花盆的男孩。
叶夏因为好奇,邀请他到家中休息,两人就此相识。
“这场戏呢,主要是知远的情绪表现更多,好奇而非打量,也不要审视的眼神,理解吗?”曹奕文的口头禅再现,给演员讲戏时全神贯注,生怕没有人在听。
他又是个细节控,尤其对于眼神的表达,必须精到极限,所以不太满意刚才的一镜,拉着两个人又讲了一遍戏。
林知远微微弯腰让化妆师方便给他补妆,扯唇应道:“好的。”
曹奕文点头,一双鹰眼又严肃地盯向旁边的方诀:“还有你,怎么这么苦大仇深?你只是第一次见到他,而且你不知道他是谁,怎么你个外来客都比他还好奇?盯他这么久干什么?”
曹奕文训人也不含糊,林知远听他语气不太好,看了眼黑脸的方诀,倒抽一口气。
见光替走位结束,曹奕文回到监视镜前,妆造又连忙过来调整完发型弯腰离开,林知远和方诀重新站到镜前,然后看向镜头微微示意。
“《重逢》第6场2镜2次!action!”
放学的林知远下了公交车往家跑,楼道陈旧,头顶的老式声控灯一下接着一下地亮,破损的墙壁上贴着各种写着号码的彩色小广告,角落里堆着烟蒂,闯入的蓝白色校服格格不入。
爬到五楼,远远看见他家隔壁那间久不住人的房子不仅开了还有人在往里搬送家具。
而门边坐着一个身穿白衬衫,高挑瘦削的男生,手里抱着一盆茉莉花。
随着林知远走近,看清楚少年清隽的五官,而声控灯年久失修,倏地灭了。
感官传达了某种信号,眼前的少年抬起头看向林知远,而声控灯又一次亮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飘浮着潮湿味,耳边是聒噪的人声。
六点时分,英城大街热闹非凡,车笛声此起彼伏。
林知远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嘈杂的声音,同样听见久远的心跳声。
“你也住在这里吗?”
林知远掏钥匙的手一顿,眼见方诀站起身,比他高出一个头,礼貌微笑着垂头问他。
“对,就这里。”
林知远指着旁边半步之外的门,将钥匙插入匙孔转动两圈——
推开时,林知远想起过去让方诀进入家门的原因,仅仅是他看见客厅茶几,赵晶没有及时收起来的香水,房间里溢出一股刺鼻廉价的香水味。
再回头看向方诀手中的馨香怡人的茉莉花,略微迟疑半秒,做了一件他从来不会做的事情——
邀请。
“还没搬完的话,来我家坐会儿吧。”
时光重叠,他说了同样的话。
话音落下,他彻底敞开大门,站到门边,像当时一样,浑身僵硬地对方诀挤出一个不太擅长的笑。
方诀身体仍然保持着正常姿势,偏偏背对着镜头的脸,眼神乍然涌动着无法掩饰的暗光。
“卡!”
记忆中,那盏声控灯在他进来时,再次熄灭。
林知远一时抽离不出,所以整个人借助门把手的支撑稳稳站着,后背已经一片湿漉,低着头不敢再与方诀对视。
“非常好。”曹奕文朝他们竖起大拇指。他抓住超出剧本的真情流露,整个人都异常兴奋,对现场的人喊道:“准备下一场!”
说完,转身去找副导盯着道具组和美术指导。
这部戏的节奏不快,大量冲突的戏份也要在前期完成。曹奕文是文艺片出身,更倾向于演员深度共情,与角色绑定更能提升质量。
只有戏份前后场反差大,才会有他想要的情绪效果。
而林知远有年轻演员的通病,一旦入戏就不容易出戏,加上最近一直在戒碳水,心情跟着变得很差,晚上失眠逐渐增多,不到他的戏就一直躲进化妆间。
曹奕文担心他的状态,让助理过来叫他多去片场看看人,不要一个人闷着。
初遇的镜头拍完,下一场是唯一一场原野和赵晶冲突的戏份。
时间跨度到叶夏和赵晶吵完架,负气离开,原野知道后找了他一天,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又返回家,敲开叶夏家的门,刚心平气和地和赵晶说明来意,却被她兜头一盆冷水。
文昌不冷,但这么大盆的冷水,毫无准备地浸湿全身,方诀忍不住打着冷颤。
今天林知远换完衣服,没有着急回去,在曹奕文旁边坐着,望着监视镜前已经就位的方诀。
他换上英城一中的校服,从楼梯口匆忙跑进来,满脸焦急地敲开门后,侥幸地以为当时的林知远在家,还往里巴巴地看了几眼,从没有低声下气的方诀,却为了林知远,被继母冷嘲热讽。
冷水浇灭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门砰的一声关上,灰色阴影像一座大山笼罩着他,但他不作停留,头也不回地去找当时的林知远。
“卡。”
方诀转身的镜头拍完,眼睛缓缓闭上再睁开,垂下头的同时回头看向监视镜。
林知远这次没有闪躲。
他们透过镜幕悄然对视,心中是无法言说的痛。
曹奕文喊完,现场的工作人员鱼贯而入,拿着毛巾准备给方诀擦头发,但他大手一伸拿过来,然后径直地走到林知远身边,和曹奕文一起看回放。
两人讨论片刻,一致觉得情绪给得不够饱满,准备再来一条。
曹奕文去调整现场,林知远看着回放的片段,用力地攥紧手,压着心底的起伏,语调平静:“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告诉我,唐晓芬曾经这么对过你。
方诀擦拭头发的动作一滞,笑了一声:“你现在知道了,我会一遍一遍演给你看。”
林知远几乎落荒而逃,离开了片场。
可刚走到楼下,方诀打了他多年未换的号码。
林知远抬头向五楼看去,而方诀正站在窗边,耳边的声音冷得像北京的冬天,让他不自觉地发抖。
“这就受不了了?”
这把刀应声捅进林知远的心脏。
林知远不再掩饰,嗓音透出零星的疲态:“方诀,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方诀捏着手机的指尖泛白,却几乎没有迟疑:“是的,非常。”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方诀紧盯着楼下的林知远,眼底惨红,恨道:“长不大,你当我早就死了。”
死在你离开我的那一刻,行尸走肉过了这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