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停在了后台入口处。
昏暗的光线下,许砚卿已经换下了戏服,穿着一身素净的深蓝色练功服。
乌黑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的目光在扫视完一圈后,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桌上那件长衫上。
空气,瞬间凝固,落针可闻。
她一步一步走来,在长桌前站定。
陆欢欢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要命呐,她会不会看出破绽?那补上去的云纹虽然她自认天衣无缝,但肯定瞒不过许砚卿这种行家的火眼金睛。
突然,许砚卿伸出了手,悬停在长衫右前襟那片补好的云纹上方,指尖微微蜷曲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
陆欢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那只手落了下去。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抚过那片新补的云纹。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不可思议的事实。
后台静得可怕,只有她指尖轻轻拂过绸缎的细微“沙沙”声。
陆欢欢大气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许砚卿的手指,感觉度秒如年。
终于,那只手离开了云纹。
许砚卿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先是看向小梅和红姐,那眼神让两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然后,视线精准地落在狼狈的陆欢欢身上。
“谁……” 许砚卿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特有的低沉微哑。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陆欢欢那双磨破了皮、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最终定格在她睁得溜圆的杏眼上。
那只刚刚抚过云纹的手,毫无预兆地抬起,快如闪电,猛地扣住了陆欢欢的手腕!
力道不轻,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
陆欢欢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趔趄,差点撞进许砚卿怀里。
“…派你来的?”
许砚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说!”
冷冽的幽香,还有一丝极淡的油彩气息猛地灌入鼻腔,那是许砚卿身上独有的味道。
陆欢欢的鼻尖差一点就要碰到那深蓝色的练功服,她甚至能感觉到布料下传来的温热和紧绷的肌肉线条。
“唔!” 陆欢欢闷哼一声,慌乱中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撑在了桌沿上,这才勉强稳住身体。
这这这,怎么这么近!
近到她能看清许砚卿垂落的睫毛,根根分明,又长又密。
“说!”许砚卿扣住她手腕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
“谁派你来的?” 那双凤眼紧紧锁着她,深不见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红姐和小梅脸色惨白,想上前又不敢。
陆欢欢疼得额角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她被迫仰着头,眼里因为疼痛和惊吓蒙上了一层水汽,湿漉漉的,像受惊的小鹿。
近在咫尺的压迫感让她脑子一片空白。
谁派她来的?系统算吗?可这能说吗?说了怕不是下一秒就被当成神经病扔出去或者就地正法了!
电光火石间,陆欢欢猛地想起了那张胶卷上的心声。
破罐子破摔吧!
“没……没人派!” 她忍着疼,声音微微发颤,“就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梨园消失!看不惯兰庭下黑手!”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豁出去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毫不退缩地迎上许砚卿审视的目光。
“许老板!” 陆欢欢的声音拔高,带着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控诉意味,“您捏疼我了!我的手还要补戏服!还要擦箱子呢!”
几句话在许砚卿冰封的眼底激起一丝涟漪。
就在这时,“咳咳!”
一声刻意的咳嗽声打破了寂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后台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三个人。
为首的中年男人穿着灰色行政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端着个保温杯。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拿着笔记本,女的挎着相机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是省非遗办的刘主任!带着他的科员来了!
空气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许砚卿扣着陆欢欢手腕的动作一顿,随即松开了手。
陆欢欢如蒙大赦,猛地抽回手腕,都给我捏麻了!
“许老板,这么晚了,还在忙啊?”
刘主任推了推眼镜,笑呵呵地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桌上那件月白长衫,又掠过狼狈的陆欢欢和周围神色各异的众人,“看来剧团上下,都很‘用心’嘛。”
这“用心”两个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长。
许砚卿面无表情,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刘主任。例行练功罢了。”
她侧身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桌上的长衫。
刘主任仿佛没看见她的小动作,踱步上前,目光再次落在那件长衫上,啧啧两声:
“这就是明天《梁祝》要用的‘山伯’行头?老杭绸苏绣,果然是好东西啊。许老板,明天的汇报演出,还有这出《楼台会》,可是重头戏。省厅的领导,还有几位戏曲界的专家,可都等着看咱们剡溪梨园的真功夫呢。”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啊,许老板,你也知道,现在时代不同了。年轻人,对咱们这些传统艺术,兴趣缺缺啊。省里呢,一直提倡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这次非遗保护名额,竞争很激烈。‘兰庭艺社’那边,听说就搞了个什么‘越剧摇滚新唱’?反响还挺热烈。”
他看向许砚卿,目光带着审视和压力:“剡溪梨园是老字号,底子厚。但光守着老规矩、老腔老调,怕是不够的。明天的演出,除了经典传承,能不能…也加点让人眼前一亮的‘新东西’?让领导专家们,也看看咱们梨园锐意进取的一面嘛!”
一番话,冠冕堂皇,字字如刀。
后台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是逼着剡溪梨园在明天这种关键场合,放弃一点坚守,去迎合所谓的“创新”!去学兰庭那套不伦不类的玩意儿!
许砚卿负在身后的手,瞬间紧握成拳。
“创新?” 许砚卿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祖宗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剡溪梨园的戏,唱了百十年。规矩,是祖师爷定的。腔调,是前辈们一点一滴磨出来的。创新?可以。但不是拿祖宗的东西去糟蹋!更不是……”
她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电,直刺刘主任:
“为了迎合某些人的口味,就忘了戏的根本!”
后台一大帮子人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许老板还是那个许老板!
刘主任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身后的年轻科员也皱起了眉头。
“许老板!” 刘主任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这话就偏激了!保护非遗,不是抱残守缺!是要让它活起来,传下去!没有年轻人看,没有新观众,你这戏唱给谁听?唱给这空荡荡的剧场听吗?!”
他指着周围陈旧破败的环境,语气加重:“剡溪梨园现在的处境,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个保护名额,关系到剧团的生死存亡!是要固步自封等着被淘汰,还是放下身段求一条活路,许老板,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他冷哼一声,带着两个科员,拂袖而去。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许砚卿站在原地,背对着众人,肩膀绷得笔直,像一尊冰雕。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为了活命,就要把剡溪梨园百年的根,都刨了吗?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勒得她几乎窒息。明天要怎么办?
她一言不发,再次走向了化妆间。
“砰!”
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陆欢欢捂着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手腕,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所有生机的化妆间门,再看看周围一片死气沉沉的绝望面孔,心里不是滋味。
不行!
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剡溪梨园不能就这么完了!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猛地顶开了她心头的阴霾!
创新?
眼前一亮的新东西?
谁说创新就一定要糟蹋传统?!谁说新东西就不能是传统焕发的新生?!
她猛地想起自己那个被遗忘的身份---现实世界的小破站戏曲区UP主!虽然是个扑街仔,但剪视频的手艺嘛,勉强还是能糊口的!
一个绝妙的点子在她脑海里瞬间成型!
“红姐!” 陆欢欢猛地从红姐身后钻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眼睛却亮得像两颗小星星,“有电脑吗?能上网的!越快越好!”
红姐被她吓了一跳,茫然地抹了把眼泪:“啊?电…电脑?前台售票处有一台老掉牙的……”
“能用就行!”
陆欢欢一把抓住红姐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带我去!快!”
她顾不上手腕的疼痛,在众人惊愕不解的目光中,像一阵小旋风,拉着还在发懵的红姐就往前台售票处冲!
时间!
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