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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云鹤衔书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褚含章快死的时候,刚刚登基的新帝派人来传了一道口谕


    “陛下口谕——”


    褚含章斜倚在床榻上,不为所动,连眼神都懒得施舍给眼前这一纸明晃晃的诏书。大太监皱了皱眉,低声提醒


    “昌乐殿下,礼不可废。”


    褚含章扶着床沿缓缓站起,居高临下地盯着大太监,浅色瞳孔深处的笑意似春溪乍破,潺潺涓涓的,衬得苍白的脸一下鲜活了起来。


    他慢慢开口,


    “要么念,要么滚。”


    太监脸色很不好看,但昌乐王对于当今天子来说位置特殊,他也不敢随便得罪这位失了势的权臣,只好展开卷轴。褚含章垂眸听着,听来听去直到太监念完都没想明白这死孩子想干什么。


    让他进宫,又赐了丹书铁券,夺了他的爵位,又还给他继续待在照夜台。


    不过他也懒得想了,干脆地给了两个字,


    “不去。”


    太监带着这个大逆不道的答复匆匆离开,背影有种说不出的仓皇。


    褚含章微笑,讲个笑话,他和当今天子势同水火快十年了。


    这会儿把他喊进宫,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过了一会儿,他把屋里明明暗暗的人全赶走了,只剩自己坐在书桌前。


    他从暗格里拿出一份遗诏。


    煌煌烛火照着这位年轻王侯的身影,他提笔落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写完了也只是呆坐在位置上。


    褚含章垂眸,把墨干了的诏书封进盒子里,起身把盒子放在门外,会有人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他其实还想写点书信,只是时至今日好像也没什么人可以寄了。


    无亲无友,前朝孤臣一个。


    褚含章自嘲地笑了笑,把沾了墨点的信纸放在烛火上烧了,这个时候了,写给谁都是祸害。


    火星子落在地上,屋子本来就被毛毡裹得密不透风,火苗刚着地就顺着地上的毛毡向四周烧去,很快的,帷幔上、书架上,甚至房梁上都隐隐冒着烟。


    窗棂连着火海,窗外风月无边。


    炽焰之外,柳桥上飘着杨花,萤火卧在矮草中,几处亭台缀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几重青纱缓垂,素净灵性得不像是王府该有的建筑。褚含章拢袖站在原地,这扇窗里的景色最好,是好友生前一点一点栽出来的,留下来也不知道会便宜了谁,不如直接烧了干净。


    好像有人在外面喊,有人想闯进来,褚含章失笑,想让他死的人多,没想到还有人想要他活。


    “陛下!”


    四五个太监死死抱着那人,哭着磕头,磕得冒血也不敢停下来,他们知道自己算是完了,但放任皇帝找死那更是要被牵连九族的,


    “陛下万金之躯不可涉险啊陛下……”


    “给朕滚开!”


    年轻的帝王挣得额角青筋都冒了出来,他扭头看向这座摇摇欲坠的屋子,心沉得不能再沉。这个破王府不知道被那妄人添了多少火油,水泼进去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本来就是年久失修的建筑,那禁得起这么烧,再不进去就来不及了……


    屋子里面横木轰然坠落,砸断了褚含章最后的生路,他拍拍身上的灰,挑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此人皱眉在袖子里摸了半天,直到掏出一个小瓷瓶才松开眉头。


    褚含章怕疼怕冷还要面子,哪怕马上就要死了,也要挑一个舒服体面的死法。


    这药还是皇帝送给他的生辰贺礼,他现在还记得那个孩子眼睛里黑沉沉,不知道藏了多少杀意和憎恶,他说,


    “祝老师早登极乐。”


    褚含章喝了一口,唔……又咸又苦,大概是鸩酒。


    细细的血线顺着他的牙关往外冒,五脏六腑像是被看不见的手反复揉烂了挤成一团,疼得褚含章直哆嗦,血腥气顺者嗓子眼往外漫,褚含章终于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低声笑了起来,报应啊……


    他仰着脸,血泪顺者脸颊滑落,都是报应……他作恶多端,他死有余辜,这都是他褚含章的报应。


    横梁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褚含章微微闭上眼睛。


    天子挣开了最后一个人,飞身朝着即将坍塌的寝殿冲去。


    塌了。


    天子被人拦了下来,是昨日刚进京的褚家小侯爷,褚长青。


    褚长青还是那副温柔敛目的模样,他跪在天子面前,顺势呈上那份被褚含章封存好的遗诏。


    “罪臣褚含章畏罪自裁,陛下不负先帝遗志大义灭亲,臣等恭祝陛下亲政。”


    闻讯赶来的朝臣一时间不明所以,但反应快的立马就跟着跪了下来,


    “臣等恭祝陛下亲政。”


    此起彼伏的道贺像是一阵一阵巨浪,把少年天子拍得两眼发黑,他猛然回头,眼睛里血丝混杂着悲戚,他死死盯着这群人,怒极反笑,


    “好,好好好……罪臣,好一个罪臣,好一个畏罪自裁,别人怎么说我不管,褚长青,你怎么敢这么说他!”


    “陛下。”


    褚长青抬起头注视着他,徐临川把话咬死在嘴里,褚家小侯爷几乎是叹息一样轻声说,


    “他死了,陛下,你该高兴才对。”


    ……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


    “……正是那前朝佞幸终取死,今朝贤臣开新篇。诸位看官,且听小老儿给大伙儿好好说说这当今的新政呐……。”


    那人拖着上一朝的是非恩怨灰飞烟灭,新的时代开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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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春梅渐次歇去,乱红满地,成串的青梅披着曦微晨光懒洋洋地趴在宫墙上,裹着雾霭细碎的水珠,显得青翠欲滴。


    长信殿内,季夏好脾气地守在褚含章床前,


    “公子,该起床了,襄王殿下在前厅等您呢。”


    褚含章昏昏沉沉间听到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个不停,心里不耐烦到了极点。谁这么缺德,死了都不让人睡个好觉?


    褚含章是带着怨气睁开眼睛的。


    他猛然起身,灿烂的天光瞬间扑了个满怀,他下意识得眯起了眼睛,但有一个人恰好替他遮住了光。


    “公子总算醒了。”


    那人声音温和,恭敬之下带着些许揶揄,褚含章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呆住了,他怔怔地唤了一句


    “季……季夏?”


    床前的青衣少年笑了起来,干净的好似太阳


    “季夏在呢。”


    褚含章呆呆地盯着季夏,好像要确定什么一样,他又喊了一声


    “季夏?”


    季夏上前一步,有点担心地摸了摸褚含章的额头,自言自语


    “没发烧啊,难不成睡魇了?”


    季夏是褚家在他三岁时送进宫来的的人,从小伴他长大,两个人在深宫之中相互扶持,感情之深尤甚于血亲,只可惜,死在了昭明三十一年的盛夏。之后世上再无褚含章,只有一个声名狼藉的昌乐王。


    如今季夏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依旧是那个笑语盈盈的温和少年,褚含章一阵恍惚,他突然想起临死前那冷到骨子里的寒意,下意识一声不吭地裹紧了被子。


    幻觉,都是幻觉,褚含章告诫自己。人死如灯灭,断没有重活一世的可能。他面无表情地重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


    季夏:???


    门被轻轻推开,季夏走了。褚含章松了口气,果然,都是执念罢了,可心底去却又忍不住地幻想,如果真的重来一世,那又会是什么光景。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门被“砰”地踹开了。


    褚含章:……


    “别睡了别睡了,快起来!。”


    徐临渊兴冲冲地破门而入,季夏含笑站在一旁,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干的好事。


    褚含章心中最后一点迷茫彻底散了个干净,他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


    去他娘的人死如灯灭。


    褚含章抱着被子靠在墙上,略有些复杂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少年,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死而复生的好友。


    徐临渊,皇长子,今上亲封的襄王殿下,生母褚贵妃是桐庐褚氏嫡女,也是褚含章的亲姑母。


    他与褚含章一起长大,与他同岁,算得上是竹马竹马。


    徐临渊天生性子爽朗,对他爹那把金灿灿的大椅子没什么兴趣,更何况在他之上还有个太子,虽说这个太子不太受宠,可好歹人家名分在那里,他这个皇子理论上应该是皇帝最放心的那种儿子。


    可架不住他是天家长子,背后母族又是桐庐府第一大族褚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做父皇的不放心他,做兄弟的提防着他,还有野心勃勃的母族亲戚想推他上位。


    所以说有时候他这个皇长子的身份,于他而言与其说是无上的尊荣,倒不如说是一道富贵而又危险的枷锁。


    他自己也明白,所以天天不务正业,拉着褚含章斗鸡遛鸟,活脱脱一个败家子儿,把褚贵妃气得心口疼。


    可上一世,徐临渊死得不明不白,所有人都说是他褚含章干的,就连他的亲爹都厌恶地指着他鼻子骂


    “贪慕权柄,罔顾亲缘,猪狗不如。”


    此事之下,褚贵妃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去世了,褚含章被逐出族谱,彻底与褚氏宗族决裂。随后,风头无两的桐庐褚氏节节衰落,最后至于抄家灭族。


    褚含章也曾尝试过为自己洗清冤屈,为挚友找到凶手。可渐渐的他才发现,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徐临渊身死之后才是大戏开锣之时。


    他冷眼瞧着这个盘根错杂的朝堂,时不时把手伸进去搅弄风云,看着今朝狡兔死,明朝走狗烹。你方唱罢我登场,端的是一出一出的好戏。


    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知进退的聪明人太少,贪图权势的蠢货太多,玩到最后,自己竟变成了那个人人敬畏的大权臣,百姓口中的御前恶犬。


    文武百官各大世家偃旗息鼓了,就只剩下诸皇子能和他抗衡一二。


    其他要么皇子唯恐避之不及,要么过于年幼,能撑起来的竟只有一个不受宠的太子。所以用屁股想想也能知道他和太子的关系不会好到哪里去。


    褚含章慢慢开口


    “如今是昭明几年?”


    徐临渊看着褚含章,总感觉他哪有些不对劲,有些奇怪地问


    “怎么了你,睡傻了?今年昭明三十一年啊?”


    刚刚褚含章还没从上一世里缓过来,处于忪怔状态。这才被徐临渊一句话惊醒,他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散漫的目光重新聚焦,嘴角浮上了几分浅淡的笑意。


    “没事……大梦一场,一时没缓过来罢了。季夏,送送殿下。”


    然后徐临渊就被季夏请出了到长信殿外,“吱呀”,殿门被轻轻关上。徐临渊一头雾水地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道


    “我今天也没惹他呀?”


    季夏撤下了侍候在内殿的宫人,静静地站在褚含章身边。褚含章嘴角含笑,托着头看着宫人一个一个全部从他的长信殿内离开。


    当最后一片衣角飘过长信殿大门的门槛后,褚含章眼底笑意渐渐散去,最终化作一滩墨色深不见底。


    临渊他……还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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