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显然还有准备后手,案件重审后,便传了新的人证。
那人比起曹春江亲兵和老掌柜,显得更加镇定从容,只是他踏进刑部大堂的那一刻,萧燕昭和江阙都不由拧起了眉头。
这个人穿着赤炼营的盔甲,黝黑的面庞显然是常年经过风吹日晒,带着一丝冷硬。
萧燕昭自小生活在军营里,赤炼营九千兵马,不说个个都认识,可确实是大多数人她都能叫的上名字,后面招收的新兵即使见得少她也能混个眼熟,面前这人……
仿佛看出萧燕昭的疑虑,江阙开口道:“确实是赤炼营的兵,一年前入营,话少,只是他常年在双耘寨驻守,你几乎见不到这人。”
萧燕昭的眼神带了些冷意,未等人证开口,便抬手截断话头,目光直刺盛向明:“我萧燕昭此生无大志,唯护至亲与这凉州九千兵马,你若欲以此为胁,今日让我堂堂正正出了刑部大门,他日我必向你盛家讨要回今日之辱!”
不同于先前故意装出的疾言厉色,萧燕昭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浓浓的怒意。
盛璋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了,他看向自己的父亲盛向明,后者却只是面带讥嘲,并不作声。
听着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容逍也不由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先前从未亲眼得见的外孙。
如深冬刺骨的寒风钻进了屋里,左都御史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便清清嗓子道:“堂下证人,如实供述。”
新兵单膝跪下,抱拳道:“那时俺刚入营不久,有一天训练完,不知道咋的就跑到了旁边的山包包上迷了路,哎呀,那夜里又黑又冷,俺找不到路着急的哟……咳咳,俺当时就看见有两条人影站在大树下面好像在讲什么悄悄话,各位大人别看俺这块头大,当时俺就藏进了草堆里没让他俩发现。”
这人讲得眉飞色舞,两条壮实的胳膊还在不停比划。
“凑近一看才发现,其中一人就是那个……”他转头看了一眼萧燕昭,似乎在考虑怎么叫她,随后一拍大腿,“哎,就是那个萧侯,另一个人俺没见过,这俩人的谈话非常小声,听不太清,只听到有一个地名被反复提起,就是那个那个……哎对,阳瞿!就是阳瞿!”
萧燕昭听完立刻便明白了,她记得宣和帝和她说过,刑部查获的那一批私铸恶钱,根源地便是在阳瞿县,这是在脏她与阳瞿来的人有交往,意图坐实她私铸恶钱一案。
此话一出,江阙便变了脸色,他胸膛几度起伏,似乎在忍着肚子里的一腔怒火。
萧燕昭却十分镇定,她冷声问道:“熟悉我的都知晓,在凉州晚上我几乎是不出驻地的,你是在什么时间看到的?”
新兵挠着脑袋思考了片刻回答:“宣和十六年,岁在甲子,小春之初,日入。”
萧燕昭心底冷笑一声,这倒是一个中规中矩挑不出错的时间,她又问道:“你说你刚入营不久,我一不是城中将领,二也与你毫无交集,你是怎么认得我的?”
新兵面上浮起一抹迟疑之色,很快又回答:“俺后头又很远地见过萧侯一面,那时有个兄弟和俺说的。”
“你便是通过这一面之缘,就能断定我与你在那夜里所见之人是同一人?”
被接二连三的逼问,新兵面上渐渐浮起一抹焦灼之色,“俺天生记忆力就好,见过一面就不忘记了。”
“好!”萧燕昭疾声问道:“既如此,你可还记得我与阳瞿之人暗中相见那日,穿的是外衣是官绿还是明黄?”
“萧燕昭——”盛璋猛地起身,刚想开口却被打断。
“你退下!”萧燕昭冷冷看他一眼,随后再次盯住新兵:“说!”
新兵的眼神求助似的扫向堂上众人,却没有人为他开口说一句话。
“俺、俺记得……”新兵情急之下,眼睛一闭就喊道:“俺记得是明黄色——”
“轰”地一声,天空兀自劈下一道惊雷,随后雨势骤急,在沉闷的天色中,屋内却迟迟没有一人再说话,安静得除了落雨声再听不到其他声响。
萧燕昭眉梢轻挑,嘴角噙着一抹笑,她褪去那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转过身子,目光灼灼看向盛璋,嗓音清冷而缓慢,“侍郎大人,你大可去查,我在凉州是否有过这一件明黄衣衫。”
此时位居人后的金世安原本淡然的眼瞳倏地一凝,似有一瞬的讶异,随后又被浅淡的笑意取代,转瞬即逝。
新兵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在如此肃杀的公堂之上,他孤立无援,宽厚的身子开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忽然,一只带着凉意的手稳稳扶住了他的胳膊。
新兵转头看去,就见萧燕昭笑了笑,轻声道:“能被江都尉记住,想必你平日定是勤勉尽责,有过人之处。”她指尖稍稍用力,眼神也十分认真,“你莫怕,不论受了什么样的胁迫,今日既让我知晓了,自会禀明将军,护你与家人周全。”
萧燕昭的身形与那新兵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劲瘦到近乎单薄,可即便只是跪在那里,她挺直的脊背、沉稳的气度却仍让人感觉无比安心。
江阙紧绷的身体松了松,眼神里带了一抹笑意。
新兵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便低头拱手:“多谢萧侯!”
眼见形势愈发不利,左都御史一挪自己肥胖的身子,惊堂木重重拍下,他喝道:“那这铜钱穗子你又作何解释!”
还没等萧燕昭说话,金世安便从人后走了出来,他步履轻盈,行至堂下,一撩衣袍就跪在了地上。
“大人,五日前草民与靖安侯入京时,确有见过她剑上的铜钱穗子,直到入城那日,穗子都还在她剑上挂着,谁知不久后便被人偷走了,”他顿了顿,“草民虽不懂得律法,却也知道断案需讲实证。这五日来,草民随江都尉在城中四处查访,终是在昨日寻得了此人。”
盛璋沉着脸,问道:“哦?那人呢?”
萧燕昭和江阙身体皆是一僵,可金世安却仍旧从容不迫。
“人是死了,”他话锋一转,“可此人还有一位八旬老母独居城东郊外,今日上堂前,草民特往其母居所查访,谁成想倒真在其家中老槐树下掘得此物。”
在众人视线中,他从袖袋中掏出一样物件,放在手心,双手呈上,恭敬道:“大人请看。”
在他手中的,赫然是另一条一模一样的铜钱穗子,还带了些细碎的泥土。
顿时满堂哗然,众人倒吸一口气。
金世安笑道:“这贼人早料到自己恐遭灭口,便将真穗子暗藏家中,又嘱其老母仿制一条一模一样的,才得以蒙混过关。”
原来如此,恐怕盛家早以为真的穗子已经销毁了。
萧燕昭原以为这是江阙和金世安事先安排好的,可一转头却看到江阙瞪大眼,一脸震惊。
不是……你俩一起的,你不知道吗?
此刻已不需多言了,金世安手中的穗子,在第二枚铜钱的刻字处,赫然有一道小缺口,并且能看出不是新的痕迹。
盛向明连客套的心思也没有了,他面上带了一丝愠怒,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堂上差役你看看,我看看你,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愣什么神,”一直默默看戏的容逍开口道:“断案啊。”
左都御史坐立不安的看着盛璋,后者面色沉得简直能滴下水来。
冯菁带着松快的笑意,一锤定音:“经三司共议,罪证不足,查无实证,着即当堂开释——”
最后一声惊堂木重重拍落,这场如阴霾般的审判终于尘埃落定。
自三司会省那日后,阴沉多日的天色终于放晴,累了好些日子,萧燕昭直接把自己闷在被窝里睡了整整三日,连侯府上的家丁下人都是江阙替她一手置办。
等她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一推开门,整个侯府上上下下都已被打点好,她面前的走廊上有几个小厮正踩着梯子挂上崭新的灯笼,不远处的槐树下有丫鬟们在打扫前阵子被雨水打落的新叶,整个府邸都充斥着烟火气。
萧燕昭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她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立刻就有小厮毕恭毕敬走到他跟前问道:“主君,可要用食?”
萧燕昭点点头,又随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弯着腰道:“小人名唤顺安。”
“以后你贴身服侍吧,”稍顿,又补充道:“不要进我房里,在外伺候就行。”
顺安顿时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应道:“多谢主君,主君最近没怎么用食,小人这就去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的流食端来。”
萧燕昭又打了个哈欠,不甚在意摆了摆手。
过了午时,她躺在床上,正欲再打个盹呢,这府上就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江阙没有老老实实去正厅等候,他惯来不喜这些繁杂的礼数,带着金世安就冲进了萧燕昭的卧房,刚想一把把她从被窝里揪出来,萧燕昭却猛地睁开眼,一手肘重击江阙的肩上,将他打出去半米远。
在侯府和军营不同,萧燕昭不必时刻戒备有人会发现自己的女儿身,所以这些日子只要在房间里睡觉就脱掉了束胸,此刻更是不能暴露,她瞪着眼,用力裹好自己的被子,怒道:“下次进我屋先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