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色尚暗,残月还挂在天边,只隐隐透出几分鱼肚白。令狐琪提着药箱摸黑赶来,脚步匆匆,发梢凝着夜露。推开房门,屋内烛火将熄未熄,龙达夫半倚床头,借着微弱光线看着门口。她把药碗重重一放:“还算自觉,没让本姑娘白跑。”龙达夫笑着伸手接碗,指尖故意擦过她掌心,令狐琪急忙缩手:“别胡闹,老实坐着!”转身取药膏时,耳尖却红得发烫。屋内烛火摇曳,夜色未褪,龙达夫望着她泛红的耳尖,暗自好笑,又隐隐期待这份悸动能再多停留片刻,暧昧的氛围却在昏暗中悄然蔓延。但见那龙达夫轻抿药汁,喉结微动,嘴角还沾着些许药渍,似笑非笑地望着令狐琪忙碌的身影。令狐琪背过身去,强作镇定,可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在揭开药膏瓷罐时泄露了心绪。窗外,残夜未尽,烛影乱晃,将这方寸之间的情愫,晕染得愈发浓烈。
东方既白,微光渐破层云。龙达夫正倚榻调息,忽闻窗外鸟声婉转,清音入耳,令他原本沉浸于内功运转的心竟泛起丝丝涟漪。他缓缓睁开双眼,晨光透过窗纸,洒下斑驳的光影,映照在屋内陈设之上,一切显得静谧而安宁。他调息完毕,起身披衣,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他精神不由大振。然而,在这清新的空气中,他竟莫名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心下一动,“莫不是她?怎么一大早就开始想她了,龙达夫啊龙达夫,你何时这般儿女情长了。”龙达夫正暗自思忖间,伤口不知怎地疼痛起来,他又躺倒在床上。这时,忽听得一阵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抬头望去,正是令狐琪手持药篮,款步而来。她今日换了一身鹅黄衣衫,在晨光映照下,宛如春日里初绽的花蕊,明艳动人。“不错,你今日气色倒是好了许多。”令狐琪抬眸,见龙达夫正望向自己,脸上微微一红,旋即又恢复了那副故作嗔怒的模样。
龙达夫心中一阵悸动,微笑着抱拳,说道:“全赖姑娘悉心照料,在下方能保住性命。只是在这庄中已叨扰一日,对此情形却知之甚少,不知姑娘可否为我讲讲?”令狐琪轻哼一声,将药篮置于桌上,搬来一张凳子坐在床边,说道:“这长青山庄,乃是我父亲一手创立。我父亲叫令狐然,江湖人称‘飞英神剑’,一手剑法出神入化,罕逢敌手。不仅如此,他老人家在江湖上也是义薄云天,极具声望。”龙达夫听闻“飞英神剑令狐然”之名,心中一凛,脸上满是崇敬之色,急忙道:“原来是令狐前辈!久闻前辈大名,如雷贯耳。不知在下可有机会拜见前辈,当面致谢姑娘救命之恩,顺带向前辈请教些武学上的疑难...”他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思索,若能得到令狐前辈指点,自己的武功定能更上一层楼,可又担心令狐前辈是否会嫌弃自己资质平庸,不愿赐教。
恰在此时,一阵敲门声响起,令狐琪轻应一声“进来”。只见,一名青衣小厮端着热气腾腾的早点走进屋内。那青衣小厮神色恭敬,将手中漆盘稳稳放在桌上,盘中摆着精致的点心与热粥,腾腾热气挟着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龙达夫望着桌上早点,心中暗忖:这长青山庄上下对自己关怀备至,着实令他感动。但同时,一种寄人篱下之感也悄然涌上心头,自己究竟何时才能恢复伤势,继续踏上那未竟之路?青衣小厮放下早点后,微微欠身,轻声说道:“令狐姑娘,龙公子,这是庄主特意吩咐厨房准备的早点,还望二位慢用。”令狐琪微微点头示意,说道:“有劳了,下去吧。”小厮再次欠身,转身悄然退下,顺手轻轻带上了门。令狐琪看着桌上的早点,转头对龙达夫说道:“先吃点东西吧,别饿着了。吃完我再去帮你煎副药,你好好调养着。”龙达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便拿起碗筷,吃了起来。但此刻他心中有事,这早点吃起来也有些味同嚼蜡。
龙达夫刚将碗筷放下,忽听得门外传来沉稳脚步声,不疾不徐,一道身影款步入内。来人一袭天蓝长袍,色泽华丽而不失庄重,面如重枣,平添几分凛然之气。剑眉斜飞入鬓,目若朗星,周身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龙达夫心中一紧,立时想起令狐琪所言,此人必是那名震江湖的“飞英神剑”令狐然无疑。
龙达夫方欲起身,但见令狐然袍袖轻拂,身影微晃,瞬息便已伫立榻前。掌心初触龙达夫心口,刹那间,色泽紫黑如墨。令狐然神色凝重,不禁喟然长叹:“此毒阴狠毒辣,堪称绝伦,少侠能强撑至今,当真意志如铁,眼下此毒仅祛半成,后续调养仍需殚精竭虑,容不得半分疏忽。”表面平静的语气下,他暗暗思忖:这等坚韧心性,倘能收归门下,他日必成大器。只是余毒仍存,稍有差池便会功亏一篑,得寻个稳妥法子...想到此处,目光之中,关切慈爱之意,溢于言表。
一旁的令狐琪轻声开口:“爹,昨日我已运功护住他的心脉,暂时压制住了毒势...”
令狐然蹙眉轻叩女儿额头,嘴上训道:“你这丫头,总爱往外乱跑,江湖险恶,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论起功力火候,你可比不得这位少侠。”心里又忖:琪儿虽莽撞,倒也重情重义,此番带回来的少年,说不定是她命中机缘。
龙达夫身躯微颤,奋力欲起,抱拳之际,沉声道:“蒙前辈施以救命大德,在下纵粉身碎骨,亦难酬此恩万一!”
令狐然见状,疾伸手阻拦,面容温和,语气温婉而言:“无需多礼,少侠此刻伤势未痊,调养身子方为首要之事。”
三日后,令狐琪端药入房。
龙达夫正解衣查看伤口,见她进来,慌乱遮掩,暗叫不妙,这等狼狈模样被她瞧见,实是大失颜面。令狐琪近前,以玉指轻分其衣襟,凝眸审视伤处。但见创口结靥呈淡粉色,周遭淤紫尽褪,肌理新生处隐现血色。她知道龙达夫伤势已大为好转,微微颔首,“此乃末剂敷治,敷完便可复原。”言罢以素帕裹指,蘸取钵中药膏徐徐敷之,指尖过处,伤处竟无半分蹙动。龙达夫只觉那抹凉意渗进肌肤,心底却莫名发烫,他嗅着帕上幽香,声音沙哑:“姑娘屡次相救,我实在惭愧得很,于心不安...”转念间,想着自己堂堂血旗门少主,竟要靠女子救助,胸中充满不甘。
令狐琪打断他:“我已知你是血旗门少主。令狐家与血旗门有旧,救你不过是还恩。只是江湖险恶,独木难支...”说着,将最后一点药膏仔细抹匀,起身时裙摆轻扫过床边,“换药已毕,你好生歇着吧。”转身的刹那,她忽觉心中空落落的。
又过五日,天气竟变得冷了,一阵寒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令狐琪引他穿林渡涧,直入一处幽谷。但见崖壁倒悬青藤,涧底清泉击石叮咚作响,四下草木葱茏,更深处,有暗香浮动,竟是谷中野梅开得正好。龙达夫望着这幽静所在,暗暗疑惑她带自己来此究竟为何,脚步不自觉放缓。
令狐琪摘下一枝梅花相赠,心下忐忑,不知他能否领会自己的这番心意。龙达夫接过梅花,见那梅核之上,以细刃刻着双燕交颈之形,虽线条稚拙,却隐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柔。他忽觉掌心微烫,那梅花似有千斤重。这颗自灭门后便冰冷的心,竟渐渐有了温度。这双燕刻痕,莫不是她...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将梅花凑至鼻尖,冷香入肺,不由喉头滚动,将花瓣握得更紧:“姑娘这番心意,龙某纵死不敢相忘。“话音未落,双目酸涩。令狐琪见他神色有异,轻声相询。龙达夫猛地抬头,积压许久的悲愤如决堤之水,再也难以抑制。他眼眶渐渐泛红,终于将血旗门惨遭灭门,自己死里逃生的惨事,一字一句道将出来。每说一字,心疼一次,可面对眼前人,他却莫名地想要倾诉。
令狐琪泪光盈盈,陡然按剑而起:“金贼害你满门,此仇不共戴天!”玉手重重击在身侧青石,“若公子不弃,令狐家上下愿与你共讨逆贼!“龙达夫听得此言,浑身一震,指尖几乎要嵌进肉里。心中既有感激,又有惶恐:若令狐家因我遭难,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但见她眼神坚定,如寒梅般傲骨,所有犹豫化作决绝,“他日手刃仇敌之时,定当以贼首之血,祭姑娘这番情义,报令狐前辈再造之恩!“
山风骤起,令狐琪青丝飞扬,眉间英气竟比谷中寒梅更胜三分。
此后,令狐然亲自授剑,龙达夫日夜苦练。每日破晓时分,松涛声中便传来竹枝破空之音,直至夜幕深沉方歇。
起初以竹枝为剑,令狐然立于青石之上,目光如电:“飞英剑法共分五式,第一式''英华乍现''取寒星冷月骤现之锐。第二式''英落纷扬''藏剑影交错之变幻。第三式''英风破云''含迅疾凌厉之劲猛。第四式''英魂凝霜''蕴寒意彻骨之肃杀。至于第五式,也是最后一式''英絮渡浪'',讲究收发由心,以气驭剑,剑上杀意尽消,方得护生真意。练者当存仁善之心,切记不可滥用!“龙达夫恭谨应道:“晚辈铭记!”心中却暗自思忖:仁善?我身负血海深仇,若不心狠手辣,何以复仇?但见令狐前辈目光如炬,似看穿我心事,不由得羞愧低头:或许,真正的强者,并非滥杀无辜,而是懂得克制。这“护生真意”,我必定要悟透。
龙达夫初习飞英剑法,以竹剑代刃,演练第三式“英风破云”时,剑气如电惊起林间灰雀。他收势不及,竹剑竟将雀儿斩落。望着竹刃上的血渍,龙达夫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这小小雀儿,竟因我而死?眼前忽然浮现出血旗门尸横遍野的惨状:我本为复仇而来,却先伤无辜,这剑,我...我还能握吗?他双手剧烈颤抖,骇然掷剑,面色煞白如纸。当夜,他于松树下掘坑葬雀,以残碑刻下误杀二字,烛火摇曳间,碑上投出长剑般的暗影。
此后修习“英絮渡浪”绝技,他每日破晓便至溪边,观柳絮随波起伏,悟那刚柔并济之妙。但见他刻意放缓剑势,凝神聚气,剑锋掠过飞絮时,柔絮竟分作四瓣飘落,而絮中露珠未坠分毫,此非力弱,实乃悟得令狐然“护生为上”之意。那一刻,龙达夫心中豁然开朗:原来真正的剑法,不是杀人之术,而是护生之道。我练剑为复仇,但更要守住本心,不能让仇恨蒙蔽双眼。倘连一片柳絮都容不得,又何谈荡尽奸邪?
三载寒暑,龙达夫在风雪中挥剑不辍。剑气过处,落叶削割成字。那日他一剑挥出,二十片枯叶竟在空中拼出“仇“字,随风消散时,令狐然抚须感慨:“先师所言''剑通造化,落叶成迹'',今日果成真!“
龙达夫望着刻有“仇“字的残叶,喃喃道:“大仇未报,此剑难成圆满...“残叶飘零,如他破碎的家仇。三年苦练,剑技大进,可这“仇”字,却像一道枷锁,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压在心头。风雪拍打在脸上,生疼,却远不及心中执念刻骨。临别时,令狐琪追至桥头,衣袂沾着未化的残雪,银镯上‘飞英’二字在阳光下微光闪烁。“行囊备了灵药干粮,前路凶险,龙大哥,千万小心!”她踮脚递过行囊,发间梅花香混着雪气扑面而来。龙达夫颤抖着接过,喉间似有铁块哽住,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只化作一句承诺:“姑娘厚意,终生不忘。待报仇雪恨,在下一定归来!”一声清啸,龙达夫扬鞭催马,再度踏入那波谲云诡的江湖。
身后,令狐琪仍立在桥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龙达夫在马背上,任由风雪打在脸上,却不敢回头。他知道,再看一眼,便再也走不了了。梅花的冷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却被风雪吹散,一如他渺茫的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