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被那孤城悲怆的号角声抽走了魂魄,呜咽着低伏下去,但刺骨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更深地钻进骨髓。野店内,那滴落在狼首铁牌上的粘稠血珠,如同凝固的毒蛇之眼,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气。
厉智恒捻着那束冰冷刺骨、却又在掌心残留着一丝诡异灼热余感的乌沉剑穗,指尖的触感如同握着一块烙铁。倪涛那骤然降临的、几乎要将他指骨冻裂的实质杀意,如同冰冷的瀑布兜头浇下,瞬间将他体内那点因羞愤而燃起的疯狂邪火浇熄了大半,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和后怕。
他猛地松开手指,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那束乌沉剑穗从他指尖滑落,无声地垂回倪涛腰间冰冷的刀鞘旁,轻轻晃动了一下,便归于沉寂。
倪涛的目光,也随着剑穗的垂落,缓缓从他僵滞的手指上移开。深潭般的眸子重新恢复了一片死寂的冰冷,仿佛刚才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从未存在过。她甚至没有再看厉智恒一眼,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风雪深处那座若隐若现的孤城轮廓,冰雪般的侧脸线条在昏黄灯下,如同亘古不化的寒玉。
但厉智恒胸腔里,那股被强行摁下去的、属于厉家少爷的骄纵和那点被反复践踏的逆反之心,却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弹簧,在短暂的死寂后,以更加狂暴、更加扭曲的方式轰然反弹!
体内朱果残留的霸道热力,此刻如同被点燃的熔岩,在他被冰寒杀意冻结的经络里疯狂冲撞、奔涌!那热流蛮横、混乱,带着一种焚毁一切的躁动,驱散了四肢的冰冷麻木,却也彻底烧毁了他仅存的理智!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像一个提线木偶般被摆布?凭什么连愤怒和反抗都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凭什么这冰冷的“兵器”可以如此高高在上地掌控他的生死?!
“呛啷——!”
一声刺耳的、带着金属摩擦颤抖的锐响,打破了死寂!
厉智恒猛地拔出了自己腰间那柄装饰华贵、却从未真正饮过血的佩刀!刀身雪亮,在火塘跳跃的火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芒,映照出他此刻扭曲狰狞、双目赤红如同疯兽般的面孔!
体内那股混乱狂暴的朱果热流,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瞬间涌向握刀的手臂!手臂肌肉贲张,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带来一股近乎撕裂的胀痛感!他感觉自己的手臂、甚至整个身体,都像要被这股失控的力量撑爆!
“嗬啊——!”
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炸开!带着无尽的屈辱、愤怒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他根本不懂什么刀法!从未正经学过!此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劈!砍!撕碎眼前这冰冷的、掌控一切的秩序!撕碎这令人窒息的压抑!
他双手握刀,身体如同被狂风吹折的枯树,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刀锋划破浑浊的空气,带着一股完全不成章法的、如同醉汉撒泼般的狂乱气势,朝着前方——并非倪涛,而是空无一物的空气——狠狠劈下!
“呼——!”
刀风凄厉!卷起地上散落的灰尘和几片碎草屑!
刀势沉重,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虚浮,脚步踉跄,身形歪斜,如同一个真正的醉鬼在发酒疯!雪亮的刀光在昏暗的野店里疯狂乱舞,毫无目标,毫无轨迹,只有一股发泄般的、要将一切都斩碎的狂暴戾气!
劈!砍!撩!扫!
刀锋或沉重如山崩,或轻飘如败絮。他时而怒吼着将刀狠狠劈向地面,震得脚下泥地嗡嗡作响,溅起大片污雪泥浆;时而又如同抽风般将刀锋向上乱撩,锋利的刀刃险险擦过低矮的房梁,削下几片朽木碎屑,簌簌落下;时而脚步虚浮地旋转身体,刀随身走,毫无章法地横扫一圈,吓得附近的食客连滚带爬地尖叫着向后躲闪,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
风雪似乎也被这店内骤然爆发的混乱狂乱所吸引,从门缝窗隙间更加猛烈地灌入,卷动着厉智恒散乱的头发和衣袍,与他狂乱的刀光交织在一起。
野店内一片鸡飞狗跳!惊呼声、桌椅碰撞声、碗碟碎裂声响成一片!食客们惊恐地缩向墙角,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老李头抱着头蹲在柜台后面,浑身筛糠般抖着。老沈依旧坐在那条冰冷的长凳上,叼着冰冷的烟锅,浑浊的老眼眯成一条缝,静静地看着厉智恒如同疯魔般乱舞的刀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叼着烟锅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着,带着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玩味。
角落的阴影里,斗笠客那只紧握碎瓷、掌心不断滴血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暗红的血珠依旧滴落在他面前那块属于自己的陈旧狼首铁牌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嗒、嗒”声。他覆盖在铁牌上的另一只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斗笠垂下的纱帘剧烈地晃动着,如同他内心压抑到极致、即将喷发的火山!
厉智恒完全沉浸在自己这发泄般的、狂暴混乱的“刀法”之中。体内的热流在疯狂宣泄,带来一种短暂而扭曲的快感!他感觉自己就是这混乱风暴的中心,无人可以掌控!无人可以轻视!他要撕碎这该死的规矩!
就在他狂乱旋转、刀锋带着一股蛮力斜斜向上撩起的瞬间!
他眼角的余光,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
那道静立在侧前方、如同亘古冰雕般的青灰身影——倪涛!
她依旧站在那里!风雪自动绕行,狂乱的刀风甚至未能掀起她斗篷的下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正平静地、毫无波澜地注视着他这如同小丑般的狂舞!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轻蔑!
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漠然!
一股被彻底无视、如同蝼蚁般渺小的巨大屈辱感,混合着体内狂暴的热流,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所有的狂乱、所有的发泄,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目标!
“啊——!看刀!”
厉智恒双目赤红如血,口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强行扭转踉跄的身形,双手死死握住那柄因狂乱劈砍而微微发烫的刀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和那股蛮横的朱果热流,将刀锋高高举起!
刀势依旧狂乱!带着醉汉般的虚浮和下盘不稳!但这一次,那雪亮刺目的刀尖,却在混乱的轨迹中,如同被一股无形的、疯狂的意志牵引,带着一股决绝的、同归于尽般的凶狠,撕裂狂乱的风雪和刀光,朝着前方三步之外——
倪涛那冰雪般光洁、毫无瑕疵的眉宇之间!
精准无比地点刺而去!
这一刺,毫无技巧可言!只有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一股焚烧理智的毁灭欲!刀尖破空,发出尖锐的厉啸!
野店内所有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消失!只剩下刀锋破空的尖啸和厉智恒粗重如牛的喘息!
食客们惊恐地捂住了眼睛!老李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角落里的斗笠客,覆盖在狼首铁牌上的那只手,猛地抬起!似乎想要阻止,却又硬生生顿在半空!
老沈叼着冰冷烟锅的嘴角,那丝冰冷的玩味骤然凝固!
就在那雪亮刀尖即将刺破倪涛眉间肌肤的刹那!
倪涛动了!
不,她没有动!至少,她的身体没有移动分毫!
只有她的右手!
那只白皙修长、如同冰玉雕琢而成的手,极其随意地抬了起来。动作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拂去眼前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指尖,在身前虚空之中,极其随意地一捻!
一股肉眼可见的、凛冽到极致的寒气,仿佛被她指尖的吸力瞬间抽取、凝聚!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冰晶和雪花,如同受到召唤,疯狂地朝着她指尖汇聚、压缩!
“嗤!”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冰棱凝结的轻响!
一根三寸长短、通体晶莹剔透、前端闪烁着一点比星辰更冷、更锐利寒芒的——冰针!
瞬间在她冰雪般的指尖凝成!
冰针凝成的刹那,倪涛的指尖极其随意地向前一点!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叮——!”
一声清脆得如同玉磬敲击、却又带着金属颤音的锐响,骤然在死寂的野店中炸开!
那根凝聚于指尖的冰针,精准无比地、无声无息地点在了厉智恒那柄疯狂点刺而来的雪亮刀锋的——刀脊之上!
冰针与精钢刀脊碰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那一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叮”!
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刺骨的巨力,顺着刀脊、刀柄,如同汹涌的冰河般瞬间倒灌入厉智恒的双臂,再狠狠冲撞进他灼热混乱的胸膛!
“噗——!”
厉智恒如遭雷击!双臂瞬间麻木失去知觉!胸中翻腾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那股冰冷巨力狠狠撞飞出去!
“砰!”一声闷响!
他重重地摔在冰冷污秽的泥地上,滑出丈许远,撞翻了一张歪斜的长凳!手中的佩刀早已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远处,雪亮的刀身沾满了泥污。
厉智恒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胸口剧痛,喉头腥甜。他挣扎着抬起头,嘴角还挂着刺目的血丝,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
倪涛依旧静立在原地,纹丝未动。指尖那根晶莹的冰针,在点中刀脊之后,便悄然化作一缕冰冷的白气,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她指尖残留的一丝寒气,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一触的冰冷与恐怖。
她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口吐鲜血的厉智恒。冰雪般的脸上依旧毫无波澜,只有那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晰地传入厉智恒嗡嗡作响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击着他的灵魂:
“刀法太丑。”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他因痛苦和震惊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他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疯狂与迷茫的眼睛深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
“心比刀乱。”
“轰——!”
一声巨响,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
角落的阴影猛然炸开!
那张承受了太多沉默、太多血污、太多悲愤的油腻方桌,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掀飞!破碎的木板、豁口的碗碟、残存的食物酒液、还有那两块沾满血迹的狼首铁牌,如同天女散花般朝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哗啦啦——!”
木屑纷飞!汁水四溅!
一道魁梧如山、裹挟着滔天怒火和血腥煞气的身影,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凶兽,猛地从破碎的木屑和狼藉中站了起来!
他一把掀开了头上那顶遮掩了太久的破旧斗笠!
斗笠打着旋儿飞了出去,撞在斑驳的土墙上,又弹落在地。
一张刀疤纵横、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又用粗粝砂石打磨过的脸,彻底暴露在野店昏黄摇曳的火光之下!黝黑的皮肤粗糙如树皮,浓密的络腮胡如同钢针般虬结,一道深褐色的、如同活物般狰狞扭曲的巨大疤痕,从左额角斜劈而下,撕裂了眉毛,贯穿了鼻梁,一直延伸到右脸颊,最后消失在浓密的胡须之中!那道疤痕太过巨大,太过狰狞,如同一条盘踞在他脸上的、择人而噬的恐怖血狼图腾!
疤痕之下,是一双深陷的眼窝!此刻,那双眼窝中燃烧着如同地狱熔岩般的赤红怒火!那怒火带着刻骨的仇恨、滔天的悲愤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疯狂杀意!
他死死盯住地上蜷缩着、口角溢血、狼狈不堪的厉智恒,布满血丝的赤红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少年苍白惊愕的脸!
砂石摩擦般、带着血腥味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的垂死嗥叫,撕裂了野店内所有的死寂,带着铁与血的腥风,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厉家小儿——!!!”
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扭曲,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从灵魂深处挤出来,带着泣血的控诉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还我大哥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