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被那座沉默的孤城吸走了部分凶性,呜咽声低了些,但寒意依旧刺骨。野店破门板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带着孤城号角残留的悲怆余韵,卷动着店内浑浊的空气。
厉智恒蜷缩在冰冷油腻的长凳上,身体内部的冰火地狱终于渐渐平息。朱果那焚身蚀骨的霸道热力,如同退潮般缓缓敛去,只留下经络深处一种奇异的、仿佛被淬炼过的灼热余烬,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余痛,冷汗浸透的内衫紧贴着皮肤,冰冷黏腻。
他慢慢松开死死捂住胸口和脖子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僵硬。喉咙里那股烧灼感和血腥味淡了些,但下唇被刀尖刺破的细微伤口,依旧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提醒着他方才那不容抗拒的“吞咽”。
视线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桌上那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粘稠的酒液渣滓,散发着混合了朱果异香、劣酒刺鼻和血腥气的古怪气味。旁边,是那枚被斗笠客用碎瓷片钉起、又被老沈用烟锅磕过的血狼帮刀穗铁牌。刻着狰狞狼首的黑色铁牌上,沾满了粘稠的暗红污渍,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毒血。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屈辱、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掌控的无力感,再次翻涌上来。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刺向旁边静立如冰的青灰身影!
倪涛依旧站在他身侧三步之外的位置。风雪似乎永远无法真正靠近她,青灰色的斗篷下摆纹丝不动。冰雪般的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无比清晰,如同最完美的玉雕。她的目光,已然从窗外风雪中那座孤城的轮廓上收回,重新落回了店内。只是这一次,她的视线并未聚焦在厉智恒身上,而是极其短暂地、如同蜻蜓点水般,扫过了角落阴影里那个沉默的斗笠客。
那目光依旧冰冷,毫无温度,却带着一种……审视?或者说,一种冰冷的确认?
斗笠客依旧隐在阴影中,斗笠垂下的纱帘挡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那双骨节异常粗大、布满厚茧和污垢的手。其中一只,正紧紧握着那半片锋利的碎瓷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碎瓷片的边缘,沾着属于疤脸张的、已经发黑的血污。而另一只手,则覆盖在桌面上那块属于他自己的、刻着同样狼首的陈旧刀穗铁牌之上。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铁牌冰冷的边缘和上面磨损的纹路,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的悲愤。
老沈吧嗒着他那早已熄灭的黄铜烟锅,浑浊的老眼在厉智恒苍白扭曲的脸、倪涛冰冷的侧影和斗笠客那压抑着风暴的双手间来回扫视。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那叼着冰冷烟锅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嘲弄的意味。
厉智恒的目光死死钉在倪涛那张毫无瑕疵、却冰冷得令人窒息的脸上。体内那股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属于厉家少爷的骄纵和那点被逼到绝境的反骨,如同被浇了油的余烬,轰地一声再次燃烧起来!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忍受这一切?凭什么他要被一个冰冷的“兵器”如此摆布?凭什么连痛苦挣扎都成了别人眼中的戏码?
一个极其恶劣、带着自毁倾向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混乱的脑海。
他要撕碎她那张冰封的面具!
哪怕只是撕开一道缝隙!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灼热的余烬似乎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力量。他撑着冰冷油腻的桌面,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脚步虚浮,身体还在微微摇晃,但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眼里,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属于纨绔子弟的邪性光芒。
他无视了体内残留的剧痛,无视了右手掌心撕裂的伤口,甚至无视了角落里斗笠客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的目光!
他摇晃着,一步,一步,带着浓重的酒气(那碗混合了朱果的“穿喉烧”似乎开始在他虚弱的身体里发酵)和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戾气,径直走到了倪涛的面前!
距离如此之近!他甚至能看清她冰雪般肌肤上最细微的纹理,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仿佛能将空气冻结的寒意!那股寒意刺激着他灼热的身体,带来一种病态的、扭曲的兴奋感。
倪涛纹丝未动。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迎着他那双燃烧着疯狂和邪气的眼睛,如同在看一块顽石。
厉智恒咧开嘴,露出一个刻意模仿记忆中京城那些浪荡子们、带着十足轻佻和恶意的笑容。这笑容在他苍白狼狈的脸上,显得格外扭曲和狰狞。
他那只没有受伤、却也沾着油污和干涸血渍的左手,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刻意的、缓慢的挑衅,极其轻佻地抬了起来。
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令人作呕的黏腻感,朝着倪涛冰雪般白皙光滑的脸颊,缓缓地、挑衅般地伸了过去!
目标,是她耳畔那几缕被风吹拂、微微飘动的乌黑碎发!
野店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连火塘里噼啪作响的火焰都仿佛被冻结了!食客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如同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也最找死的一幕!老李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角落里的斗笠客,那只覆盖在自己陈旧刀穗铁牌上的手,骤然收紧!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他握着的半片碎瓷片边缘,深深嵌入了另一只手的掌心!一点粘稠的、暗红的血珠,瞬间从指缝间渗出,无声地滴落!
“嗒。”
血珠精准地滴落在他面前桌面上那块属于自己的、刻着狼首的陈旧铁牌之上。暗红的血珠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微微晃动,如同在铁铸的狼首上,洇开了一朵小小的、绝望而愤怒的残梅。
就在厉智恒那带着酒气和污秽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倪涛耳畔那几缕飘动碎发的刹那!
倪涛动了!
不是闪避!不是格挡!
她的动作快得超越了所有人的反应!仿佛只是被厉智恒指尖带起的微弱气流所惊动!
她的头,极其轻微地、如同被风吹拂的冰莲般,向着一侧偏转了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
就是这微不可查的一偏!
厉智恒那带着十足恶意和挑衅的指尖,擦着她冰雪般冰冷的耳廓边缘,拂了过去!
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到她的肌肤!甚至连那几缕飘动的碎发,也仅仅是被指尖带起的风撩动了一下!
然而!
就在厉智恒指尖擦过她耳廓边缘的瞬间!
一粒极其细小、如同米粒般大小、晶莹剔透的冰珠,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从倪涛耳廓后方、靠近发根处那冰雪般细腻的肌肤上,悄然凝结、滚落!
冰珠顺着她线条完美的颈侧曲线,无声地滑落,留下一道极其短暂、几乎看不见的湿痕,瞬间便消失在青色衣领的阴影之中。
快得如同幻觉!
厉智恒的手指僵在了半空。那刻意模仿的、纨绔子弟的轻佻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他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挑衅、所有的恶意,仿佛都被这粒毫无征兆滚落的冰珠,瞬间冻结!
他看见了!
那粒冰珠!那绝非风雪沾染!那是……从她肌肤上凝结出来的?!
一股比断魂崖顶的寒风更加刺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震惊和荒谬!
倪涛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僵在半空的手指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依旧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粒冰珠的滚落,只是天气寒冷时再自然不过的凝结水汽。
厉智恒猛地回过神,一股被彻底无视、被当成跳梁小丑的羞愤和暴怒瞬间冲垮了理智!他那只僵在半空的手,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让他浑身一激灵。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恼羞成怒的迁怒,一把抓向倪涛腰间悬着的那柄乌沉鲨鱼皮鞘刀的刀柄末端——那里,系着一小束同样乌沉、编织得异常紧密、没有任何装饰的剑穗!
剑穗入手,冰冷!坚硬!如同握着一条冻僵的毒蛇!
更让厉智恒心头狂震的是,那剑穗入手竟传来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仿佛这冰冷的穗子内部,正包裹着一团无形的、压抑的火焰!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但指尖那残留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怪异触感,却无比真实!
“美人儿心乱了?”厉智恒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更加扭曲、更加刻意的、属于纨绔子弟的轻佻笑容。他捻着那束冰冷坚硬的乌沉剑穗,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捏碎它,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故作惊讶的腔调,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剑穗都烫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从角落阴影里传来!
斗笠客那只紧握着半片锋利碎瓷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骨间的碎瓷片再也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力量,竟被他硬生生捏碎!
尖锐的瓷片碎片,如同最锋利的刀片,瞬间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皮肉之中!
暗红色的血,如同小溪般,瞬间从他紧握的指缝间汹涌而出,滴滴答答,更加急促地滴落在他面前桌面上那块属于自己的陈旧狼首铁牌之上!
那朵小小的、由仇人(疤脸张)之血和自身之血共同洇开的残梅,迅速扩大、蔓延,在冰冷的铁牌上,显得更加凄艳、绝望!
斗笠客的身体,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着。斗笠垂下的纱帘剧烈地晃动,投下的阴影如同沸腾的墨汁。
而倪涛。
在厉智恒那句“剑穗都烫手”出口的刹那,她那万年冰封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下垂落了一瞬。
目光落在了厉智恒那只正捻着她乌沉剑穗、沾着污垢和血迹的手指上。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
但厉智恒捻着剑穗的手指,却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一股几乎要将指骨冻裂的、骤然降临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