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接到靳青恪电话的时候,蒲灵刚拍完一场戏份,正坐在剧组监视器后方,耳边是导演略带暴躁的嗓音,但并非针对她。
手机铃声乍响,人人自危的紧绷气氛有一瞬缓冲,却换来周围人下意识投来的注目礼。
蒲灵按下静音,跟导演说了声抱歉,这才走到角落去接电话。
“小灵。”
男人清越的嗓音自听筒传来,蒲灵小声应了句,似是听出她有意压低的声线,靳青恪顿了顿,温和问道:“是我打扰到你了吗?”
蒲灵目光朝周围偏转一圈,见没人往她的方向看,清了清嗓子,恢复正常的说话音量:
“没有打扰,我已经忙完啦。”
“青恪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一成不变的开场对白,相较于普通情侣,他们显得过分生疏。
但没有人觉得不对劲,更别提去纠正,去磨合。
“没什么事。”
靳青恪话不多,性格使然,他也不喜弯弯绕绕,“只是想告诉你,我今天下午就得出发前往港城,跟那边合作商洽谈工作事宜,所以这两天可能都不在云京,也不能陪你吃饭了。”
又是出差。
明明共处一地,却像是在谈一段异地恋,聚少离多。
换做其他女生,或许早就对此心生不满,但蒲灵却不然,她表现得很是识大体:
“没事呀,青恪哥你工作重要。正好我这部戏快到收尾阶段了,可能也会腾不出多少时间陪你。”
一番话,说得极为善解人意,本应如一支柔软羽毛,扫得人心尖熨贴化水。
但前提是听者心无负疚,否则将成为滚落的山石,迫使人积压过载。
话毕,两人间忽地陷入一段突兀的沉默。
“……”
蒲灵深感纳闷,握着手机,差点以为自己手机坏了。
她自觉自己回答得体贴又周到,但靳青恪给出的反应倒像是她刚才心生不满而胡搅蛮缠大闹了一通,以至让局面陷入尴尬境地。
蒲灵不愿耽于猜谜,刚想主动询问靳青恪原因,却遽然瞥见有工作人员朝她招手,随即手作喇叭状喊她:
“蒲灵老师,秦导喊你过来。”
蒲灵偏头,朝她颔首,示意知道了。
随后松开捂住听筒的手,歉然地对靳青恪说:“不好意思啊青恪哥,导演找我有事,有什么事我们晚点聊吧,拜拜——”
说完,蒲灵刚想挂断电话,却听见对面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一阵不知何故明显加重的呼吸,再是靳青恪出声喊住她:“小灵。”
蒲灵动作顿滞,不明就里地发出个疑惑的单音节:“啊?”
“对不起。”
毫无预兆地,蒲灵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怀疑自己听错了,但那叁个字的余音还飘在她耳畔,叫她不得不确信靳青恪是在和她道歉。
但要事在身,她来不及多想。
只以为靳青恪是在为他屡次出差,没能担起称职男友一角而道歉。
匆匆撇下一句“没事呀,过两天见”,蒲灵便结束了通话,身心都不带歇喘地奔赴到工作上去了。
徒留下另一边,靳青恪垂眼看着静置下来的手机,良久未动。
-
蒲灵折返回原地。
导演已然暂停了暴躁输出,但她仍然敏锐地嗅到,低气压状态还在延续。
“秦导。”
秦祥和刚痛批完外联制片与摄影组,抬手整了整头上鸭舌帽,抬眼望向蒲灵。
省心的人看起来总是格外顺眼,他语气和煦几分:“来,小灵,你和豫杰在这提前对一下下一场的戏。”
他口中的豫杰全名丁豫杰,是饰演男主的演员,蒲灵应道:“好。”
对戏花了不到十分钟,秦祥和的面色却从缓和重赴紧绷。
有眼力见的人已经屏息静气,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但蒲灵状态依旧松弛,毕竟她自觉发挥得还行,至少让人挑不出毛病。
果不其然,秦祥和的矛头径直对准了丁豫杰:
“小灵,你作为接戏的,你来说说豫杰刚才的表现有什么不足。”
被扯进来,想不得罪人,明哲保身的做法是说自己看不出来,但蒲灵并未采取。
剧中男主人设设定是高岭之花,性情冷情薄凉。虽然这种人设在国产剧中已经拍烂了,但受众和市场摆在那儿,依旧吃香。
加以回想后,她一脸认真,不急不缓道:
“我感觉丁老师的情绪不够到位。刚才的剧情是女主和男二聚餐被男主撞见,还误打误撞产生了看似亲密的肢体接触,男主这时候应该会有一些吃醋和生气的微表情或动作,但丁老师全程一个表情,并且,无论是脖颈还是脊背始终挺得很板正。虽说演员的仪态很重要,但一直如此,莫名给人一种,有些端着的感觉……”
“当然,这都是我个人的拙见。”
秦祥和对她露出赞同表情。
“要想演好高冷男主,没我们想象中容易,不是你面无表情,摆一张臭脸,就是高冷,那是面瘫!”
面对如此直白的批评,丁豫杰的脸色不太好看,但他还是硬挤了个笑:
“谢谢秦导指正,我一定努力改正这些不足,用心打磨这个角色的。”
“别说这些虚的。”
秦祥和摆了摆手,话虽这样说,但他脸色显然好上许多,语气也缓和下来:
“豫杰,你多跟小灵对对戏,也可以让她引导你找找感觉,争取演好这个角色。我对你啊,还是抱有很大期待的。”
下一场主要是男主戏份,蒲灵镜头不多。拍完后,她躲在阴凉处,暂作休整。
翻出手机,百无聊赖地打开聊天软件,回复了几条积攒的消息,她顺手翻了翻聊天界面。
不多时,蒲灵视线定格在一处,在那被她备注为“青恪哥”的联系区块。
她不确定地点进去,反复看了下联系人信息,才确认这是靳青恪。
在她印象里,靳青恪的头像似乎常年都是商务风的,有靳氏集团旗下的地标建筑物照片,亦或是某场商业峰会的铭牌。但现在,头像却换成了另外一种风格——
蔚蓝辽阔海面,海浪翻涌,煎盐叠雪。视线目及极限处,有一轮清亮皎月缓缓升起。
更换头像,还是前所未有的风格,蒲灵略感意外,觉得太过突然。
但她转念一想,也有可能在几天前靳青恪就换了,只是她自己没注意到。
午饭是在剧组吃的,谷佳佳提前订了餐,送到休息室,蒲灵一个人吃不完,便邀请她一起享用。
“姐,秦导上午是不是对丁老师发脾气了。”
片场人多眼杂,怕落人口实,谷佳佳不敢多问,现在房间只有她们俩人,好奇心便再也按耐不住,脱笼而出。
“算不上发脾气吧,表达不满倒是有。”
维持良好身材是演员上镜好看的必备条件,蒲灵咽下嘴里的白灼西兰花,“说他演技太木了,把高岭雪的人设演成了扑克脸。”
“对对!”谷佳佳认同道:“我旁观了几场戏,也有这种感觉。”
“高岭之花人设真的不代表演员要一直绷着张冷若冰霜的脸,那真的会给人一种很装的不适感。即便要克制,但也要端方有教养……”
谷佳佳对此发表了长篇大论,蒲灵闻之失笑:“佳佳,看来你对这种人设颇有见解啊。”
谷佳佳嘿笑两声,“因为我最近看的小说男主都是高岭之花类型,看多了,就有了一丢丢心得。”
又从蒲灵口中听说秦祥和让她和丁豫杰多对戏,以及提供指导,谷佳佳忽地想起什么,拍案叫绝:
“秦导真是找对人了啊!”
蒲灵:“什么找对人了?”
谷佳佳看着她,促狭一笑:“姐,你忘了吗,你男朋友!靳总可是货真价实的高岭之花啊!”
“身边有那样一个原型,对这样人设的一举一动该如何表现,你应该会比我们有更清晰的体悟与认知。你就把平时和靳总相处的模式套在男主演员上。”
“这么一看,是不是觉得指导别人简直就是信手拈来!”
蒲灵笑了下,“好像也是。”
谷佳佳嘴上忙得很,筷子举在半空好半天,既然提起了靳青恪,她又不禁八卦道:“姐,你平常跟靳总怎么相处呀?唉,好想知道现实中真正的高岭之花谈恋爱是什么样的啊。”
蒲灵咀嚼食物的动作慢下来,沉默两秒,她含糊其辞道:
“也就那样吧,没什么特别的。”
谷佳佳不信,觉得是她害羞,所以才这么说。
她干脆自行脑补:“虽然我见到的靳总都是冷淡疏离的,但在蒲灵姐你面前,他一定经常用那种宠溺的眼神看你吧!而且靳总的眼睛还那么好看,俊男美女,花前月下,我感觉自己突然能想象出今天看的那一本小说描述的,有一双会爱人眼睛的冰山男主了!”
蒲灵继续保持沉默。
她怕自己一张嘴就忍不住跟谷佳佳说,你全脑补错了。
只不过有一个地方,谷佳佳说对了。
靳青恪的确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典型的桃花眼,内勾外翘,眼尾狭长。
但也只能称一句好看,而非漂亮。
桃花眼,常给人一种风流飘逸的慵懒感,但靳青恪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淡自持,却硬生生地将这一特质压了下去。
气质非但没给相貌加成,反而取得适得其反的效果。
蒲灵有时候跟他对视,目及靳青恪那双形状完美,弧度走向却总是平直的眼。
甚至,会生出一种,明珠蒙尘、暴殄天物的感觉。
-
次日傍晚,这天难得没夜戏,晚上时间可以自由支配,蒲灵坐车回到下榻酒店,刚下车,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蒲灵转身,发现是丁豫杰。
“丁老师。”她礼貌地回应对方,唇边随之弯起社交性笑弧。
丁豫杰两步走到她身边,看向她,挑眉道:“怎么还叫我丁老师,
蒲灵:“您是前辈。”
男人俊秀的脸上露出调侃之色:“那也不用一口一个丁老师,不然我都快以为自己是个教书匠了。况且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我也只比你大几岁,你叫我豫杰或者豫杰哥就好。”
蒲灵应了声好,刚想跟人告别,就听丁豫杰又问:
“你吃饭了吗?我请你吃个饭吧。”
“我已经让助理点了外卖。”
“外卖不健康,还是跟我一起去餐厅吃现成的吧。”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蒲灵拒绝的话说了一半,就被丁豫杰截断:“秦导不是让我们俩多磨合一下吗,刚好趁这个机会,我们多熟悉熟悉。”
蒲灵不知对方是真出于工作考量,还是假公济私,但昨晚失眠的缘故,她今天一整天精神都不太好,全靠咖啡吊着。
所以不管是哪种,她都不想答应。
蒲灵勉强打起精神,好脾气地解释了下原因。
但丁豫杰似乎没听进去,一口咬定蒲灵这是在找借口拒绝他。
被困意一点点侵蚀,蒲灵耐心见底,没了跟对方继续扯皮的精力。
她挤出余尽的耐心说了句抱歉,转身欲走,却在下一秒,被丁豫杰自后方扯住胳膊,拦住去路。
“……”
这下蒲灵连跟对方客套的想法都无了。
她绷着唇,冷声说一句放手,但对方似是觉得被屡次拒绝,很没面子,依旧不依不挠。
不但强行上了手,还想进一步搂她肩膀。
蒲灵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跟人彻底撕破脸皮,却不期然地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道寒凉男声:
“她让你放手,没听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