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唐玄宗十二载,扬州城落了场雨。
三道细微却凌厉的破空之声,撕裂了扬州某家首饰铺内的奢华宁静。
陆江离靠前世舞蹈训练出的敏锐动态视觉捕捉到了疾射而来的黑影。
三支乌黑短小的弩箭,角度刁钻无比。一支直奔她眉心,一支封喉,一支直指心脏。
陆江离瞳孔骤缩,然后猛地将手中下意识捏着的、准备戴上的那支赤金海棠步摇狠狠砸向掌柜捧着的托盘。
沉重的步摇撞翻了托盘,托盘连带上面价值连城的牡丹头面飞了出去,撞在旁边一个陈列着数十件精美琉璃盏的博古架上。
再一个绕袖,三支弩箭深深钉入她刚才站立位置背后的描金廊柱,箭尾犹自震颤,方才只与她差之毫厘。
刺客显然没料到目标能躲开这必杀一击,再没了攻势。
“哎呦——我的大小姐啊!”
“满架的琉璃盏!上等的货啊!”掌柜的惨叫撕心裂肺。
陆江离听到头顶传来声响,一人多高的青铜烛台孤身飞出、裹挟着熊熊燃烧的烛火,如同巨大的火流星,呼啸着砸向一个蒙着黑色面纱的人。
灼热的火焰燎焦了他的衣襟,烛台重重砸在他刚刚落脚的地方,刺客被这毫无章法、却又狠辣精准的攻击和骤然燃起的大火逼得手忙脚乱,一时无法近身。
“常闻陆家千金善舞,今日偶然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道清冽含笑的嗓音,穿透了店铺内的尖叫、火焰的劈啪声和刺客的怒吼,陆江离霍然抬头,寻声看去。
“你是何人?”
只见未燃着的一处不起眼的雕花栏杆后,不知何时斜倚着一个玄衣少年。
“小生姓许,名士程。”声音自高处传下来。
他似乎看了许久的好戏,姿态慵懒闲适。在陆江离看过来时,他只一弹指,那刺客的喉咙处,各自多了一个极细小的血洞,正汩汩地冒出暗红的血液。后来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嗬嗬两声,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如同两截朽木般轰然倒地,宛若一片尘埃。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作为答谢,这铺面中的珠宝任公子挑选。”她行了礼,目光扫过地上两具渐渐冰冷的尸体和已然得到控制的火势。
“珠宝就不必了,”许士程轻笑一声,“无意毁了匹波斯绸缎,这颗‘鲛人泪’,权当赔礼。”许士程将一颗珍珠放到陆江离手心,说话声带着蛊惑般的笑意。
浑圆的珍珠触到手心,他继续说:“顺便……买陆小姐片刻光阴,听我说个消息。”
“什么消息?”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道。
许士程从袖口拿出半块电子手表,“小姐可认得此物,这电子表上的时间正是你穿越到唐朝的时间。”
陆江离瞳孔一缩。
“原主陆江离,因是扬州富商之女,自幼便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后买通了兵部侍郎家的书童,得到一份机密账册,即《贞观军械转运录》。这账册中的每一笔账目,皆是他克扣军饷、压榨百姓的证据。现下,与此事相关的人要取你的性命。”许士程道。
陆江离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刺客掉落的腰牌,镇静的问他,“此案也与陆家有关?”
“不错。兵部势力强大,此事牵连众多,小姐行事定要当心。”
“多谢公子提点。”
陆江离行过礼,先他一步下了阁楼。
老实说,她对于如何保命还没有思路,目前只盼着能暂时找个营生转移一下穿越的不真实感。
陆江离本体最后的记忆,是2025年3月5日凌晨三点,瞪着天花板诅咒那杯害她失眠的去冰美式。
再睁开眼睛,居然是在装潢独特的江南庭院,身旁的丫鬟还一直唤她小姐。
隔天,陆江离早早换了衣裳,将厚厚的租契塞到了自己随身背着的金鱼荷包里。
陆家族谱里多半是商人,手里握着扬州大部分的租契,要寻一个好铺面对于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陆江离思来想去,给选好的铺面起了个洋气的名字,叫“揽月阁”,专门用来教授女子水袖舞。
毕竟除了教授老本行,她对其他行业一窍不通。
舞坊营业的第一天,揽月阁里人群鱼贯,陆江离特意站在门口迎接。不过来者大多数人都是陆老爷的挚友或做过生意的客人,几乎不见前来询问的女子。
正纳闷,芙蓉急匆匆的跑进来,喘着粗气道:“不好了小姐,出事了!外面来了几个人,兴许是要闹事!”
陆江离揣着名册向铺面外走,看到几个人直奔揽月阁而来,腰间挂着佩剑。为首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身着圆领袍,倒像是府吏。
那人下了马,对陆江离抱拳,“陆小姐,得罪了。”
见几个人就要进揽月阁,陆江离抬手阻拦,“慢着,不知几位有何贵干?我这揽月阁昨日才挂上牌匾,如何就惹了几位不悦?”
为首者自腰间取下腰牌,嚣张一笑。陆江离看到一个“户”字,果然是官府的人。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有人上报官府说揽月阁里藏有细作,我等今日要搜查细作。”
陆江离坐怀不乱,手一挥,“搜查细作?我看是不愿女子从商办学。”
见那府吏无所动作,陆江离提高音量道:“你们大可以进去搜。不过若没有搜到细作,你等是不是要带我回官府复命?”
几个人面面相觑,手中的剑出鞘又放回。
陆江离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墨绿色儒裙的女子便从人群中挤出来,撞了官吏一下,直奔揽月阁而来。
“水袖舞,我从来没看过呢。咱们也上去瞧瞧。”方才还寂静着的铺面重新热闹起来。
府吏恶狠狠的瞥了陆江离一眼,她抬起手,大大方方的请他进来。
“果然是一介女流,从商也只能售些庸脂俗粉。”那人冷哼了一声,随意的拿起一根银簪,又重重扔下。
“大人有所不知,这些陈列的展品都只是舞娘的首饰,我陆江离不光暂不从商,还要自费办学。”
府吏直了直微弓的脊背,来了四个字,“自不量力。”
揽月阁二层有舞娘专门展舞,观看展舞的坐席供不应求,陆江离还特意命人做了绘本分发给这些人。这绘本初稿里的每一页,从服饰、妆容到动作,都是陆江离凭着所学画出来的。
陆陆续续有几个人到芙蓉处登记入学,陆江离感慨万千,她极为享受搞事业的成就感。
半晌,陆江离发觉府吏被自己跟烦了,决心再接再厉,终于等来一句:“陆小姐嚣张跋扈惯了,自然不懂这官府的规矩。抗旨不尊可是要杀头的!”
陆江离佯装害怕,轻轻皱着眉头,然后趁府吏不注意一个扫堂腿过去。
府吏气不打一处来,将剑抵在陆江离的脖颈上。
“找死!”
下一刻,陆江离闭上眼睛,听到剑被甩飞的声音。
“住手。”
再睁眼,陆江离倏然透过府吏的肩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院后海棠花影婆娑,离他们几步处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玄青襕衫,玉带束出劲瘦腰身,身量极高,负手而立,沉默得像一株孤拔的冷杉。
眉骨深刻,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缺乏温度的直线。生着一双桃花眼,却偏偏因为与生俱来的清冷气质有了丹凤状。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正淡淡地扫过府吏的剑。
“沈大人?您怎么……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饶命。”府吏看清来人,连滚带爬的向他的脚边去。
不知怎的,陆江离望着他,就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后来脱口而出两个字:卫檀。
府吏率先回头,看看陆江离又看看这沈大人。沈大人依旧冷冰冰的负手站立,像是她叫了其他人的名字。陆江离猜,这位沈大人就叫沈卫檀。
至于自己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他为什么对自己叫他名字的行为毫无反应,陆江离也不清楚。
沈卫檀挥了挥衣袖,对府吏道:“滥用私权,更该杀头。”
听着府吏的磕头声,陆江离打了个寒战,甚至感觉那目光在自己无意插戴的点翠蝴蝶簪上停顿了一瞬。
待那几个人屏退,陆江离才壮着胆子朝沈卫檀走过去,小心的将绘本放到他的手掌,“多谢大人。”
沈卫檀微微颔首,翻开绘本的一刻,对着陆江离说了一句:“多年不见,陆小姐竟学会了书画,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多年前?”陆江离下意识道。
“伤个人对陆小姐而言不是大事,沈某理解。”
陆江离被他的话搞得晕头转向,但还是因为他方才帮了自己的缘故主动送他出揽月阁。
望着沈卫檀的背影,陆江离忽然一阵晕眩,脑海里闪过刻着“吏”字的腰牌。
虽然有惊无险,”陆江离苦笑一声,指尖冰凉,“不过这才刚开始呢。”
陆江离深吸了一口气,借口买些布匹为这些女子量体裁衣,往西市走。
街边一队商贾正与税吏争执,为首者声泪俱下:“朝廷新令,商籍子弟不得应明经科。某三代积善,却连考取功名资格都无……”
陆江离想到自己曾在大学图书馆看过的《新唐书·选举制》,其中确实有对“商籍禁考”的记载。
惋惜之余,陆江离听到人群中有人道了句:“商人守好手中的账册便好了,何必要一心二用呢。”
手握布匹的前一刻,陆江离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身旁说话,再加上春寒料峭,一时打颤。
“沈兄,你要找的‘火中取粟之人’,倒是个宁摔琉璃盏也不低头的性子……恐非良配。”声音自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