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的时节,迎来秋天第一场雨。宁静的绵绵细雨打湿了旧日的回忆,窗外是灰蒙的世界,而窗内是昏暗的教室。我怔望着雨珠叩击着窗户,看着玻璃上雨水蜿蜒的痕迹不断勾勒又被抹去,如同那些无法彻底擦除的过往。心扉,在雨声中悄然开启;心窗,映照出那个同样阴冷潮湿的冬日午后……
“下面请艺术生代表秦苡茉同学发言。”
扩音器里传来校长的声音,瞬间将我拉回那个气氛凝重的会议室。窗外,是深冬的冷雨,风裹挟着寒意,似乎能穿透厚重的玻璃,钻入人的骨髓。作为被推举出来的代表,我站起身,掌心微微汗湿,喉咙发紧。台上,校长——那位总是笑容慈祥如邻家老伯的长者——正用鼓励的眼神望向我。可这份慈祥,此刻却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也压在我那颗对这场艺术节本身已充满矛盾的心上。
“会议的各位老师,同学,大家好!我是初二九班的秦苡茉……”声音出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我强迫自己看着会议桌上模糊的人影,而非校长那双过于殷切的眼睛。“作为艺术生的代表,也参考了其他艺术生的意见,我们艺术生群体支持艺术节继续开展。因为,为了这次艺术节,我们投入了太多太多。” 画室里日以继夜、精益求精的每一笔色彩;琴房、排练厅里无数次重复到沙哑的歌声、台词;还有那些在幕后默默陪伴、指导、为我们解决困难的老师们……这些画面在我脑中翻涌。“这些,都是我们共同倾注的心血、汗水和无比珍贵的热情!”(脸颊的滚烫和擂鼓般的心跳如此真实,仿佛要将我吞没。)“我们珍视这些付出,更珍视即将在舞台上、在展厅里绽放的成果。它们承载着我们的梦想和努力,不应该、也绝不能被轻易抹去!所以,恳请学校,让艺术节继续下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热烈、更持久。但掌声越是汹涌,反而越是像无数只沉重的手,一下下拍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那份深藏心底的不安与抗拒——那份我无法宣之于口的、对艺术节继续开展的抵触,因为深知它正消耗着我们,也因为它正被导向某种我不愿见到的结局——在这掌声的裹挟下,变得愈发尖锐,像冰冷的荆棘缠绕着我的心脏,让我心神不宁。
“苡茉同学说得非常好!情真意切!”校长笑眯眯地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我身边的座位,“王老师,作为美术组组长,您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是的,校长!”坐在我旁边的王老师——一位年轻、充满活力、此刻眼中燃烧着火焰的美术老师——立刻举起了手。大多数同学看到校长首肯的表情,脸上都洋溢起兴奋与期待的红晕。我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般,带着一种近乎预知的沉重,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的一个身影。
方熙。
他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模样,斜倚在椅背上,仿佛周遭的热烈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低垂着眼睑,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支笔,整个人透着一股置身事外的疏离感。然而,就在我看向他的瞬间,他仿佛有所感应,微微抬了下眼皮,朝我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但那双总是显得漫不经心的眸子里,随即清晰地闪过一道锐利如刀锋的光芒,冰冷,审视,带着一种能洞穿人心的穿透力,瞬间让我感觉自己像被剥开了外壳。
“我想补充的是,”王老师清亮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猛地拉回,“我们的学生们,是在期中考试后才得知开展艺术节的消息!但即便如此,他们没有抱怨,而是立刻全身心投入,竭尽全力去准备!”他的声音带着对学生的心疼和浓烈的骄傲,“他们付出的何止是心血?更是挤占了大量休息、甚至是学业复习的宝贵时间!熬夜画画、练琴、背台词,是他们的常态!”话语柔软却字字千钧。
“老师们也是如此!”王老师的声音更加激昂,目光扫过在座的各科老师,充满了敬意与共鸣,“美术组的老师们,泡在冰冷的展厅里,反复推敲布局,精心布置每一幅作品,常常忙到深夜;语文组的老师们,牺牲下班后的休息时间,自愿留下来指导话剧台词,一遍遍纠正,不厌其烦;音乐组的老师们更是放弃宝贵的周末休息,带领合唱团、乐队奔赴少年宫,租用场地,一遍遍排练,只为追求舞台上的精益求精!”
“因此,”王老师转向校长,语气恳切而坚定,“我恳切地希望,校长您,以及在座的各位领导,能真正看到这份沉甸甸的投入与热忱!这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师生们用时间、汗水甚至健康换来的成果!恳请学校,支持艺术节开展下去!我的发言完毕!”
“好!”
“说得好!”
掌声再次雷动!这一次,不仅来自学生,许多老师也由衷地鼓起掌来。同学们望向王老师的目光充满了炽热的敬佩与感激,年长的老师们眼中是欣慰的赞许,就连一些原本持反对意见的老师,此刻也不得不流露出对这份付出与热忱的动容。现场的气氛被推向了**,充满了希望和期盼。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片大好的氛围中,王老师并没有立刻坐下。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声音也低沉了几分,清晰地补充了一句,目光如实质般精准地刺向那位一直保持沉默、没有任何表示的副校长:
“当然,某些没有参与具体工作的老师,恐怕是很难真正体会到这份艰辛和投入的价值的。”
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引爆了凝固的空气!
热烈的掌声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氧气,骤然凝固。
兴奋的笑容僵在同学们脸上,迅速被惊愕和不知所措取代。老师们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有的眉头紧锁,有的尴尬低头,有的则带着明显的担忧看向副校长。原本会议开始以来那点温暖融洽的假象瞬间被撕碎,温度降至冰点,只剩下窗外冷雨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带来无边的尴尬与令人窒息的压抑。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角落里的方熙。他依旧低着头,慢悠悠地转着笔,嘴角却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嘲讽意味的弧度。
果然……他早就料到了。这场艺术节的命运,从来就不单纯……
副校长没有看王老师,甚至没有看校长,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保温杯,对着杯口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热气,然后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放下杯子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威压。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一般的寂静:
“王老师的心情,可以理解。老师们和同学们的付出,学校也看在眼里。”他的开场白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肯定,但接下来的转折却冰冷而强硬,像淬了冰的刀刃,“但是,作为分管教学和学生工作的负责人,我必须从学校整体发展和学生切身利益的角度,提出几点反对艺术节继续开展的理由。”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感,最终落在校长身上。
“第一,这次阶段考试的成绩全校都出现了明显的、普遍的下滑。”他拿起手边的一份文件,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却像重锤砸在支持者心上。“究其原因,在关键复习阶段,艺术节筹备占用了大量本该用于复习巩固的时间精力,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不能为了一个活动,本末倒置,牺牲学生的根本——学业成绩!”他的语气加重,字字铿锵。
“第二,”他放下文件,双手交叉置于桌面,姿态更显权威,“活动过于密集,缺乏长远规划。就在上半学期,我们刚刚成功举办了校园文化节,投入同样巨大,反响也很好。短短一个学期之内,连续举办两次如此规模的大型活动?这本身就不符合教育教学的规律,是对学校有限资源和师生宝贵精力的过度消耗!从一开始,我就是持保留意见的。”他刻意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校长,“教育不是面子工程,不能搞一阵风!”
“离期末考试也不久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初二级级长张适时地推了推眼镜,接过话茬,然后也看向了校长,立场不言而喻。
“哈哈,真是场……嗯,很有内容的会议呢,很久没有开过这么‘不闷’的会了!”校长的笑声略显干涩,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谢谢大家,大家的反馈我都知道了,总体来说围绕艺术节是否开展大家都有着不同的理由,都很充分……所以……”校长用询问似的、带着点寻求支持的目光看向了旁边的副校长,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副校长的脸沉得像窗外的天色。
校长无奈地咳了一声,继续充当着调和的角色:“我决定,在支持与反对双方都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应当遵循广大同学的意见。我认为,应当再收集确认更多同学的意见后,再做最终讨论决定。”这话滴水不漏,两边都不得罪。但副校长的表情更加阴郁了,显然他预见到更多学生必然会倾向于继续艺术节——毕竟,谁不喜欢热闹呢?哪有学生更喜欢枯燥的复习课呢?
得知这个结果,我的心情再次跌入了更深的谷底。我并非不珍视大家的努力,但我心底的声音在呐喊:我不希望艺术节继续开展!它不仅会挤压我为即将到来的市级绘画比赛与歌唱比赛的冲刺的时间,更因为我内心深处,在更早的时候就抱有和副校长相同的观点——同学老师们倾注的汗水与炽热的努力,不应该是用来取悦领导视察、装点学校门面的工具!这份不甘和委屈,沉甸甸地压着我。
“关于这个!”会议即将步入尾声,学生会副会长邱允突然高高举起了手,声音清脆响亮,打破了沉寂。“报告校长!我们学生会其实提前做过一个关于‘是否支持艺术节继续开展’的匿名调查,调查范围覆盖了全校所有班级的同学!”邱允甩着她那标志性的两根俏皮辫子,娇小活泼的身躯此刻充满了昂扬的斗志(方熙同学好像挺喜欢这种元气满满的类型?我这种安静型的……唉,现在想这个干嘛!)。她甩出的,是能决定这场会议胜负的关键王牌。
“哦?”校长眼睛一亮,好奇地看向邱允。
“嗯嗯,是的!”邱允用力点头,带着一丝小得意,“早在一周前,我们会长就安排我们学生会以问卷的形式投放到每个班级进行调查了。”她说着,骄傲地拍了拍旁边……(好吧,方熙居然在这种关头还在打盹!)的肩膀。
“方熙同学真是能干!未雨绸缪,这点值得大家学习!”校长并未对方熙的打盹表示不满,反而顺势夸赞了一句。
“统计的结果呢?”副校长的声音冷得像冰碴,他死死地盯着终于被拍醒、慢悠悠抬头的方熙,眼神锐利如鹰,“还有,方熙同学,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提前一周知道艺术节会有可能取消的?这份‘预见性’未免太强了些。”空气中弥漫开一丝危险的、质疑的气息。
“结果已经统计完毕了,我只是预……”方熙面对副校长的威严质问,终于站了起来(总算有了点学生会长的认真样子),但表情依然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我拜托他做的。”一个苍老、低沉却充满力量的声音打断了方熙的发言。坐在校长另一侧的那位头发花白、面容沉静的老教师缓缓开口了。她是市里有名的音乐泰斗,资历极老。有她这句掷地有声的话为方熙撑腰,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感觉会议室里刚才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弦,似乎都微微松弛了一些。许多同学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那就请方熙同学公布一下统计结果吧。”校长迅速接过话头,语气不容置疑,果断扼杀了任何可能出现的对峙萌芽。
随着校长的发话,邱允同学双手紧握成了小拳头,脸上露出了仿佛已经看到胜利旗帜的笑容。王老师嘴角微微上扬,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轻“哼”,带着点扬眉吐气的意味瞥了副校长一眼。会议上支持艺术节开展的老师与学生,脸上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副校长则缓缓闭上了双眼,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好的。”方熙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动作从容地翻开查看,仿佛只是念一份普通的报告。“本次调查对象是本校学生共1879人,发放并回收有效问卷共1879份。其中,”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清晰地报出数字:
“支持继续开展艺术节的学生约占42%。不支持艺术节按计划举行的学生约占52%。持无所谓态度的学生约占6%。*以上是本次统计的全部结果。”说完,他平静地环视了一圈鸦雀无声的会场,最后微微点头向校长致意。
“不可能吧……这怎么可能……”站在方熙身边的邱允失声低语,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她猛地扭头看向方熙,眼神里满是错愕和困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我记得……大家明明约好了都填支持的呀……”“对啊,当时问了挺多人的,都说支持继续办……”会议室内瞬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疑惑和失望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既然如此,”副校长悠悠地睁开了双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却像冰锥一样刺向此刻眼神有些涣散,在愣神中的王老师,“那就请林校长做出最终决议吧。”他将“最终”二字咬得很重。
“好的,那……”校长的目光转向了坐在他旁边的音乐老教师,带着征询。
老教师环视一周,目光在方熙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达:“少数服从多数。我,没有意见。”这平静的一句话,如同最后的休止符,让会议室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支持开展艺术节的老师与同学,脸上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和沮丧,纷纷低下了头。
“好的,那么感谢大家今天的踊跃发言。”校长的声音恢复了温和,但温和之下是无可动摇的决断,“综合各方面的意见,特别是考虑到大多数学生的‘心声’和当前紧迫的学业压力现实,我决定:暂停第32届校园艺术节的活动开展,改为择期举办。大家今天辛苦了,散会吧。”一锤定音,为这场沸沸扬扬的争议,也为无数人倾注心血的第32届艺术节,敲响了无情的丧钟。
就在众人情绪低落,校长起身准备离开之际——
“最后,我有一个提议。”方熙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弥漫的失落。全场的目光,无论带着何种情绪,都再次聚焦在他身上。他无视了身边邱允快要喷火的眼神,平静地陈述:“我提议,可以保留一小部分已经完成、且质量非常优秀的画作,并规划出一楼大厅一小部分相对固定的空间,进行一个小型、长期的展示。这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美术组的老师和支持艺术节的学生,“既不会给老师和同学们带来太大的额外负担,工作量可控,也可以让这部分凝结了心血与才华的成果有一个被看见的机会。同时,”他话锋微转,看向校长和副校长,“这对于我们校园环境的长期美化,以及应对接下来教育部门可能的视察,都是有益无害的补充。”
“这也算是我们对艺术生和老师们付出的一种尊重和回应啊!”已经半起身的校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重新坐回了位置,对方熙投去赞许的目光,并率先肯定道:“嗯!方熙同学这个提议很有建设性,考虑得很周全嘛!”
“那么,”校长环视全场,“请大家对方熙同学的提议进行表决吧。”他说完,第一个举起了手。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停了,微弱的天光透进来。方熙这充满现实智慧、带着妥协与尊重的折中方案,在一种复杂的、带着点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释然的气氛中,最终获得了全票通过……
“苡茉……苡茉……”轻柔的呼唤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迷迷糊糊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渃漓关切的脸庞近在咫尺。
“我……睡着了吗?”意识还有些恍惚,教室里的昏暗光线让我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是呀,睡得可香呢!下课铃响都没听见,还是第一次见你在教室睡着了呢。”渃漓捂着嘴偷笑,眼睛里闪着促狭的光,“怎么啦?被方熙传染啦?也学会在最后一节自习课做美梦啦?”
“嗯……或许是吧。”我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窗外的雨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我梦到了方熙……想起了以前的事呢。”那些会议室里的紧张、掌声下的不安、调查结果揭晓时的震惊、以及最后那个出人意料的转折,清晰得如同昨日。
窗外的雨确实停了。几缕稀薄的阳光刺破云层,在天边隐约勾勒出一道浅淡的彩虹。一场秋雨过后,地上铺满了被雨水打落的、湿漉漉的枯黄落叶,层层叠叠,无声地宣告着季节的更迭。
“走吧,”渃漓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笑容明媚,驱散了回忆带来的阴翳,“去那家新开的咖啡馆!你得好好跟我讲讲,到底是什么‘旧日的回忆’,让你连觉都睡不醒啦?”
她温热的手牵引着我,带我离开了这间光线昏暗、仿佛还残留着冬日冷雨气息的教室。秋日雨后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