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电梯时,助手想要跟上,孟筝揉了揉眉心,摆摆手:“你回去吧。”
“学姐,生态园的事情急不得,您还是多注意休息。”助手把怀抱着的资料递给她,满脸关切地叮嘱道。
“我知道。”孟筝点点头,关切地拍了拍她的手,“现在是危急存亡的重要关头,我们都要保重身体,一个都不要落下了。”
告别了助手,孟筝一个人踏进电梯,刷完磁卡电梯自动显示了楼层,她靠在角落的扶手上闭了闭眼睛。
忽然一阵剧烈的震动,好像世界突然颠倒了一番,孟筝还没来得及睁开眼,震动又停止了。她没太在意,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电梯事故,自从月球远离速度加快以来,地磁的变化使不少人造产物的故障率都攀升,这样低级的事故对于现在的人们已经稀松平常。
好在电梯并没有停止运转,而是稳稳停在了六楼。孟筝取出钥匙——虽然现在大家更多使用虹膜或指纹解锁,她还是更偏爱钥匙,听见钥匙插进锁孔后清脆的咔嗒声,像是听到石头落地,会让她感到轻松。
钥匙推进去,没有什么阻力,却有一种异样的滋味忽然涌上心头。
就好像误买了小一号的鞋子,或者戴反了耳机,明明房门仍然是她熟悉的样子,连家里小猫挂掉的漆痕都还残存在右下角,门口的地毯是她喜欢的蓝色,钥匙搭在锁扣里的声音也是她听过千百次的清脆。
但就是有什么不对劲。
她没有拧开门锁,而是被这种直觉趋势着想要转身离开,可刚刚退后了一步,门却从里面被推开。
除了家里的猫胐胐从来没有出现过第二个活物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眼前站着一个人,却比胐胐忽然成精还要更加令人意想不到。
下一秒,那个人影逼近,温暖的身体径直扑进怀里,迎面而来是淡淡的甜香,后调藏着苦涩的咖啡味。因为冲劲太猛,孟筝条件反射地搂住对方的身体以掌握平衡,手指触摸到柔软的睡衣布料,透过舒适轻薄的一层,几乎能碰到男人因为清瘦而更加突出的肩胛骨。
一双手扣在她身后紧紧地搂着,呼着热气的脑袋靠在她的颈侧。
熟悉的声音从耳畔极近的距离传来,因为身体离得太近,连带着胸腔也跟着震动——
“姐姐,好想你。”那人靠在她肩头这样说。
孟筝感觉自己像一台老旧的电视,咔哒一下死机了,脑海里只剩下大片雪花乱窜。
并不是因为她不认识这人,相反,她太熟悉这个人了。熟悉他的样子,更熟悉他的声音。
他们刚刚还在联合国第三次自救会议的现场激烈争吵,隔着红木的长桌都几乎快把唾沫星子喷到对方脸上,力图用语言把对方的主张贬低得一无是处,逼得理事长不得不中止会议。
那时对方那副金丝框眼镜下冰冷的眼神,让孟筝现在想起都不由心悸。
“……宋、宋郁?”孟筝的嗓音有些滞涩,像卡段的磁带一样失真。
这个穿着家居服从她家的门里冒出来,紧紧搂着她的腰,柔软的发丝还在她的锁骨上磨蹭的人。
是宋郁?
那个一向以不近人情著称,被称为“最接近机器人的人类”,天天试图用数据证明将全体人类数据上传云端才是唯一出路的“上载派”领袖,宋郁?
孟筝承认,年轻时也曾觊觎过这句漂亮的皮相。可惜宋郁长大后居然长成了无趣的理工男,眼镜框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让他显得更加冰冷和疏离,还天天和她作对。
虽然除了会议上的争吵,二人私下里几乎没有接触,但孟筝本以为,因为立场的天然敌对,彼此理所当然都将对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然而此刻,手掌下覆盖着的温度提醒她,这颗“眼中钉”正在她家登堂入室。
胐胐从门缝里钻出来,喵喵叫着绕着两人的腿打转。
“姐姐。”抱着她的人又叫了一声,声音里是让孟筝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眷恋。
孟筝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最近实在太忙了,忙到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
但是幻觉也会有触感吗?幻觉也会有味道吗?幻觉也会散发着咖啡小憩的甜香味吗?这股经常被吐槽不符合宋郁本人形象的香水味道萦绕在鼻尖,近得好像蛮横的火车要往人的鼻尖钻。
虽然这一切都那么真实,但最大的破绽无疑就是怀里这个人。
孟筝思绪回转,手上不自觉用力,宋郁被捏得有些疼,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在孟筝耳朵里简直像听到鬼叫,吓得她一激灵,赶紧把对方推开,维持了安全距离。
宋郁无辜地看着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受伤。他没有戴眼镜,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露出来,倒像是个清纯的大学生了。
孟筝尴尬地摸摸鼻子,眼神不自然地避开他:“我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脏。”
不知道为什么要找补,就是觉得看到他这表情怪可怜的。
“饭做好了,先吃饭吧。”宋郁敛下眉眼,似乎接受了她的说辞,孟筝这才注意到,他的睫毛居然这么长,垂下眼时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朦胧的阴影,像阴雨天潮湿的树影。
见她站着不动,宋郁又来拉她的手,“阿筝,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他语气自然,甚至还带着一丝嗔怪。手是热的,姿态无比熟练地扣住她的五指。
孟筝简直想掏出桃木剑大喝一声:无论是什么东西,快从宋郁身上下来啊。
浑浑噩噩地被牵进门,关门时因为太过精神恍惚险些夹到尾随在两人脚下的猫的尾巴。
“喵呜!”胐胐愤怒地叫了一声,谴责主人的分神。
孟筝被这一声猫叫唤醒了。是啊,猫还在,房子也是熟悉的房子。
但不一定是幻觉,也可能是——
虚拟世界。
手还被人牵着,贴在自己手里的另一只手比她的大不了多少,柔软的,热乎的。
孟筝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却缓缓警觉起来。
早就听说“上载派”之所以能够被纳入联合国的考虑范围,是因为他们那群家伙搞出了一款相当恐怖的程序。那支被称为“笼”的程序,可以让人的思维坠入虚拟的世界,这个世界会根据执行者设定好的方向自行补齐运转,就像是……
就像是回光返照。
听说这种技术已经相当熟练,已经和政府达成了合作,被广泛运用在安乐死中。
难道是有人对自己使用了这种技术?要说谁嫌疑最大,毫无疑问就是现在手里的这位。
温情脉脉的、一反常态的,宋郁先生。
但是宋郁为什么要设定这样……这样暧昧又诡异的剧情,他不觉得别扭吗?难道他一直暗恋自己?
那些争锋相对,针尖对麦芒,其实只是想吸引自己的注意?
疯了。
孟筝情愿相信他是想暗杀自己。
虽然她现在更想暗杀他。
脑子转得飞快,身体却反而平静下来,看着宋郁蹲下来给她找拖鞋,揪着属于她的猫的后颈皮,不准它咬自己的拖鞋时,鸡皮疙瘩已经掉得没有那么厉害了。
“不用了,”她阻止了宋郁要给自己脱靴子的动作,“我自己来。”
果然还是接受不了啊啊啊。
她还是比较习惯那张脸冷冰冰的样子,现在这样就像看到熟人下海一样诡异啊。
宋郁没有坚持,他走进厨房洗了手,戴上烘培手套,端着冒着烟的砂锅出来放到餐桌上。
“煲了你最喜欢的海鲜粥,”宋郁的脸上染着可疑的绯红,“第一次做,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虽然很老套,但是孟筝真的想说。
你脸红个泡泡茶壶啊。
孟筝对外的形象也一向是冷静、严肃、专业的,做到她们这个位置的,喜怒都有太多人看着,只要是面向大众时,每一帧的微表情都会被媒体放大研究,转播到无数的屏幕上,引发群众的声讨或恐慌。
时间久了,好像连心里的声音也淡了。每天醒来都是人类的存亡,无意义的心理活动好像是对全人类的辜负。
可是面对这种情况,尖叫是本能吧!
任谁只是上了个电梯忽然发现宿敌在自己家为自己洗手作羹汤都会忍不住尖叫的吧!
要不是怕打草惊蛇,孟筝甚至想叫出声了。
但明面上,她只是冷静地接过宋郁递过来的勺子,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说:“我试试。”
砂锅里的粥一看就熬了很久,散发着浓稠的米香和海鲜清甜的香味,甚至应该是一直用文火煨着,还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泡。
他不会是想毒死我吧?大费周章地恶心我一顿其实是在这等着呢?但是在虚拟世界里毒死我我也会死吗?还是说可以在我喝下的同时给现实世界的我也下毒?但是不在虚拟世界给我下毒也可以在现实世界给我下毒吧,已经把我的意识带到了这里那现实世界的躯体岂不是任人宰割……
那应该,可以喝吧……没事的吧,吧?
孟筝舀起一勺,闭上眼睛送进嘴里。
轻微的疼痛跃动在口腔里,但孟筝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因为毒素而是因为温度。微烫的热度散去后,粥的本味散发出来,简单的调味激发出食材原本的香味,意外得好吃。
“怎么样?”宋郁把手在背后蹭了蹭,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
“很好吃。”
虽然还没有弄懂对方的目的,但这是实话。
宋郁紧张的神情终于松动了,嘴唇轻轻抿着,带着一点微弱的弧度:“你喜欢就好。”
既然没毒,孟筝就放心大胆吃了。在敌人面前重要的是保持冷静,不露破绽,制敌之法还是得等到单独行动时再思考。
两个人安静地喝着粥,猫在餐桌下溜达来溜达去,小肉垫落在地板上也没有一丝声音,安静得让人心慌。
孟筝随手按开了电视,只为了寻找一点声音打破这片可怕的寂静。
电视里播放着一期访谈节目,似乎是直播,女主持的声音甜美,问道:“您认为,这次的‘镜中花’病毒是可以控制的吗?”
“我认为不能,”对面的专家回答,“这是电子生命的一大弊端,因为拥有大量的相似代码——大概类比于生物学里的保守片段,这导致电子生命的所谓免疫力大打折扣,一旦出现病毒,就会造成大面积的沦陷,因为只要有固定的靶点片段,病毒就可以入侵,同时,由于这些片段对生命构成的必要性,人们又无法去除它们。”
“也就是说,与赛博病毒共生,几乎是电子生命将要面对的必然。”
“您的意思是,”女主持的面色也凝重起来,身体坐正微微前倾,“对于病毒的飞快传播,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可以这么说。”专家点点头。
接着他忽然笑了,感叹道:“在原来的世界里,病毒改变人的身体。而在电子世界里,病毒改变人的思想。‘镜中花’这种让爱恨交换的病毒,多么奇妙啊。”
爱恨……交换。
孟筝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意识到,也许将她关进“笼”里的人,并不是宋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