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棠在一旁低声道:“相爷,这等攀附权贵的事常有,多半是市井无赖借势行凶……”
“住口。”和寄灵打断他,目光仍紧锁着秋娘额上的伤,“那赵三可有何特征?”
秋娘哽咽着描述:“穿一身湖蓝色锦袍,腰上挂着玉坠子,左眼角有颗黑痣……他还说,如将军府的大门朝哪开,他比亲儿子都清楚……”话音未落,和寄灵已起身离座,墨色大氅扫过桌沿,将茶盏带得倾侧,茶汤泼在青砖上,洇开一道深色水痕。
“备轿,回府。”他的声音冷得像窗外的积雪,转身时,瞥见秋娘眼中燃起的火,那火光刺痛了他的眼。
来棠连忙扶起秋娘,低声道:“姑娘且随我来,相爷定会为你做主。”
秋娘连连叩首,泪水滴在冰冷的地板上,飞溅成点点水花。
和寄灵走下望江楼时,寒风卷起他的衣摆,露出内里月白锦袍上暗绣的兰草纹。
他想起如飞沉昨夜提到的“世家根基”,想起朝堂上那些世家官员阴鸷的目光,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
赵三之事,恐怕并非偶然——在盐铁改制的风口浪尖,在如明将军重伤北疆的时刻,这桩看似寻常的强抢民女案,更像是一枚投向他与如飞沉之间的棋子。
轿辇行至朱雀大街,积雪在轿底发出“咯吱”的声响。
和寄灵闭目靠在轿壁上,脑海中却浮现出如飞沉儿时的模样:那个在演武场挥汗如雨的少年,曾把偷来的糖糕塞进他袖中,笑着说“等我当了将军,定不让百姓受这般苦”。可如今,他的表弟却在天子脚下强抢民女,这究竟是如飞沉管教不严,还是有人故意借如家之名行不法之事?
“相爷,已到府门。”来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和寄灵掀开轿帘,只见府门前的石狮子上落满新雪,宛如两尊玉兽。
他踏入府中,直奔书房,途中却在回廊遇见老管家福生。福生捧着一个铜暖炉,见他面色沉郁,欲言又止:“相爷,方才……如府那边遣人送来帖子,说如小将军今日午后想前来拜访。”
和寄灵脚步一顿,转身看向福生,雪光映着他眼底的复杂神色:“知道了。”
他继续前行,靴底踩在积雪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书房的门被推开,案头的舆图上还留着昨夜批注的墨迹,“如飞沉”三字上的墨渍已干,却像一道伤疤,刻在泛黄的绢帛上。
他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卷空白宣纸,狼毫在砚台中饱蘸浓墨。
秋娘额上的肿包、如飞沉甲胄上的血污、朝堂上世家官员的窃笑,以及父亲蒙冤时案卷上的朱批,在他眼前交织成一片混沌。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未落,最终却在纸角写下“赵三”二字,墨点晕开,宛如一滴血泪。
“来棠,”和寄灵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去刑部调赵三的卷宗,再遣人去西城查杜家姐妹的底细,务必查得清清楚楚。”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压弯的梅枝上,“另外,备一份厚礼,去杜家——就说,相爷明日亲自登门。”
来棠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
和寄灵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寒风卷着雪粒扑入,吹得烛火明明灭灭。
他望着远处如府方向的巍峨飞檐,想起秋娘那句“如小将军的表弟”,心中那股钝痛愈发清晰。
这金陵城的雪,看似洁白无瑕,却掩盖了太多肮脏的勾当,而他与如飞沉之间的鸿沟,恐怕早已不是一场盐铁改制那么简单。
午时,来棠捧着一叠卷宗踏入书房时,檐角冰棱正坠下碎裂的声响。
案头铜鹤香炉里,龙涎香燃成灰黑的螺旋,映着和寄灵翻检文书的指尖——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在泛黄的户籍牒上划出细微的折痕。
"相爷,这赵三的底细查清楚了。"来棠将卷宗展开,露出内里用朱砂批注的字迹,"此人本姓赵,名唤赵有财,西城泼皮无赖,五年前因斗殴伤人被官府通缉,后不知怎的勾搭上如府远亲。"他顿了顿,指尖点在牒文某处,"说来也巧,如老夫人的外祖母家,论起来与赵家曾共过一个族祖,隔了足有七代,连族谱都快记不清了。"
和寄灵执起牒文,墨色瞳仁映着"如氏外祖母家赵氏"的字样,忽然想起幼时随母亲去如府拜年,曾在祠堂见过泛黄的族谱卷轴。那时如飞沉揪着他的袖子,指着某页边缘模糊的小字笑闹:"你看这赵姓旁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敢在族谱上占个位置。"如今想来,那戏言竟成了今日的谶语。
"七代远亲?"他将牒文掷于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般疏的关系,也敢打着如小将军的名号行凶?"
来棠苦笑一声,从袖中取出另一封密信:"更蹊跷的是,属下查到赵三半月前曾出入城南''醉仙楼'',那里是世家子弟聚会的场所。还有,杜家豆腐摊的地契,半月前刚被转卖给一个名为''聚源号''的商铺,而聚源号的幕后东家,与支持如将军的柳家有些渊源。"
寒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骤明骤暗。
和寄灵望着跳跃的光影在卷宗上投下的鬼面,忽然想起秋娘掀起额角伤处时,那青紫肿包边缘异常清晰的鞋印——那绝非普通斗殴所致,更像是有人刻意为之。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如府方向被雪覆盖的飞檐,心中那团疑云愈发浓重:
赵三之事,恐怕并非市井无赖借势行凶那般简单。
"相爷,如小将军已在厅中候着。"福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迟疑。
和寄灵将铜钱攥入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血脉蔓延至心脏。
他将铜钱塞回木盒,整了整衣袍,推开书房门,长廊下的积雪在靴底发出"咯吱"的声响,宛如踩碎了一地的旧梦。
如飞沉果然等在正厅。
他今日未着甲胄,只穿了件赤色锦袍,外罩玄色大氅,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见和寄灵进来,他猛地起身,赤色衣摆扫过茶几,将上面的茶盏带得倾斜,琥珀色的茶汤溅在桌案上,洇出一道深色水痕。
"和寄灵,"如飞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赵三的事,你查得如何了?"
和寄灵在主位坐下,福生连忙上前沏茶,青瓷茶盏在两人之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望着如飞沉紧绷的下颌线,缓缓开口:"如将军对此事倒是上心。"
"那是自然!"如飞沉猛地一拍桌案,茶盏中的茶汤四溅,"我如家门风严谨,岂容这等败类败坏名声!我已派人将赵三拿下,此刻正在府中拷问,他若敢再提半句与我如家有关,看我不拧断他的脖子!"他越说越激动,赤色锦袍下的绷带隐隐渗出血迹,显然是旧伤未愈。
和寄灵端起茶盏,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的神情:"如将军可知,这赵三与你如家,并非全然无关。"
如飞沉一愣,随即皱眉:"不过是些攀附的无赖,能有什么关系?"和寄灵将来棠查到的户籍牒文推至他面前,指着那行"如氏外祖母家赵氏"的批注:"七代远亲,虽疏,却也算是沾着点血缘。"
如飞沉拿起牒文,目光扫过朱砂批注,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想起幼时在祠堂,祖母曾指着族谱上那行模糊的小字叹息:"这赵氏旁支,早年间也算是书香门第,怎就出了这等不肖子孙。"
那时他只当是老人念叨,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就算有这层关系,也容不得他胡作非为!"如飞沉将牒文掷回桌案,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耻,"我已下令,将赵三交送刑部,按律处置!杜家姐姐,我会派人寻回,定给她们一个交代!”
和寄灵望着他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如飞沉因打了世家子被如明罚跪祠堂,也是这般又羞又愤的模样,却梗着脖子不肯认错。
"如将军倒是雷厉风行。"和寄灵放下茶盏,瓷底与木桌相碰,发出清越的声响,"只是不知,这赵三背后,可还有人指使?"如飞沉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和寄灵迎上他的视线,墨色瞳仁里映着窗外的残雪:"西城杜家的地契,半月前转给了聚源号,而聚源号的东家,与柳家有些渊源。柳家,可是朝堂上最反对盐铁改制的世家之一。"
如飞沉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想起北疆军资断供时,柳家掌管的户部总是百般推诿;想起父亲遇袭后,柳家在朝堂上那看似关切实则推诿的言辞。难道赵三之事,竟是柳家布下的棋子,借他如家的名声来败坏朝纲,阻挠盐铁改制?
"这帮老匹夫!"如飞沉猛地起身,赤色锦袍被炉火映得通红,"竟敢拿我当枪使!"
和寄灵望着他因愤怒而颤抖的肩膀,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悲凉。他们曾是并肩看金陵烟火的少年,如今却要在这朱墙暗影中,各自提防着来自同一群人的算计。
"如将军息怒。"和寄灵起身,走到如飞沉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三尺距离,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当务之急,是寻回杜家姐姐,严惩赵三,以正视听。至于背后的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如飞沉腰间悬挂的佩剑上,"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如飞沉看着和寄灵苍白的面容,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疲惫与决绝,忽然想起昨夜闯府时,对方握着折扇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些因盐铁改制而起的争执,那些在朝堂上的针锋相对,此刻在柳家的阴谋面前,竟显得有些可笑。
"好。"如飞沉深吸一口气,赤色锦袍随他呼吸起伏,"杜家的事,我一力承担。柳家那边……"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我如飞沉的刀,不光能砍北狄的脑袋,也能斩朝中的蛀虫!"和寄灵望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光,心中那枚生锈的铜钱忽然硌得掌心生疼。
两人沉默地站着,厅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庭院的梅枝上,压弯了暗红的花苞。
和寄灵想起幼时与如飞沉在如府赏梅,少年曾折下最美的一枝插在他发间,笑言"寄灵生得比花还俊"。
如今梅枝依旧,赏花人却已站在了朝堂的对立面。
"如将军若无他事,便请回吧。"和寄灵转身走向书案,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杜家那边,我会派人安抚。"
如飞沉望着他瘦长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低叹:"你……自己保重。"说罢,转身离去,玄色大氅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寒风。
和寄灵站在书案前,望着如飞沉留下的那方撒金拜帖,上面的狂草在烛火下明明灭灭。
他想起来棠的密信中提到,聚源号的幕后东家除了柳家,似乎还与当年陷害他父亲的世家有关。
赵三之事,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风暴,恐怕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