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外面的阳光把我吵醒的,真烦,但没办法,生活在地上,这是必须要克服的事。
这是个新式的住宅小区,用我们专业的话说叫第三代住宅,其实就是有几个摆设一样的物业,有几棵长得歪七八扭树,周围还有学校和商业街,吸引来一群小孩,把小区弄得像一锅汤圆。
我们这套房子临着一条小巷,正因如此,我回家从不走正门。
平时我得把包从栅栏上小心翼翼地递过去,生怕摔断铅笔盒里的绘图铅笔,再一点一点,从缝隙里慢慢挤进来。
“走正门也就多走几百米而已,从这儿还要从灌木丛穿过去,夏天穿半腿裤,腿被树枝子划破皮怎么办?”第一次走的时候,何燚站在外面,想说服我,但这不可能。
我卡在栅栏缝里对他软磨硬泡,他便接受了这条是在不算路的小径。
“你这么高这么壮,是不是有点难像我这样进来?”我灵活地探头缩头,给他示范。
却不料,他一手拿包,一手撑着栅栏顶,腾空一瞬,快速落地,直接翻进来,衣服上褶都没有,云淡风轻。
明明是完全没有逃过课的乖乖学生,这一套动作怎么这么熟练?
后来的两年,那成了一条我们俩专属的回家密道。
我又在看那片栅栏,晚上的时候路灯把铁照得都暖洋洋的,白天反而显出它原本的无情了。
“小雅,你醒了,有没有好一点?”身后突然一声,吓了我一跳。
怎么进门都没声音的?
“嗯,我好……咳咳咳……了。”
我没好。
“我去买了三个包子和感冒药,上午我有一小节课,看着你吃了药我再走,下课就回来。”他递了瓶热的杏仁露过来,易拉罐铁皮烫烫的,手摸上去,我又一阵发困。
何燚连书包都没放下,把包子递给我,坐在我房间的小椅子上问:“你今天没课对吧,午饭我去食堂给你带炒鸡,吃过药,再好好休息休息吧。”
“炒鸡要加宽粉和——”我坐回床边,接受他的安排。正要添加备注,却被打断。
“炒鸡要加宽粉和金针菇,不要辣,不要香菜,还额外要一份米饭。”何燚说完,脸上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有一瞬的得意:“包子也是你爱吃的香菇牛肉馅,快吃了然后吃药,我得去上课了。”
语气也真是温柔……
努力啃了一个半包子,杏仁露已经温下去了,何燚拆好了药片,递到我手上,又帮我拉开杏仁露易拉罐的环,轻轻交回给我。
这换谁不心动?
陈沐怎么不喜欢这种会照顾人的大暖男?让人想不通。
“喏,这个黄色的晚饭后再吃一次,这个胶囊中午……”何燚一边细嚼慢咽地把另外一个半包子送进嘴里,一边嘱咐我吃药的事:“算了,下次吃的时候我帮你看吧,这样咱们俩只要有一个人记要吃哪个,吃多少就行了。”
我木讷地点了点头,好有道理。
照顾人的本领是写在基因里的,人类或者说大多数动物都对这种天赋有误读,像树只有长到秋天,哦,不对,有的地方秋天树也不落叶,有的是要一年四季都落叶,不断有新叶子长出来,这样虽然看起来树一直绿着,其实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员工。
刚才说什么来着。
哦对,说树到了秋天照顾人。
何燚就是这样一棵一直在秋天的树。
“我吃完药了,你去上课吧。”
“行,在家好好休息,睡觉的话盖好被子,发发汗好得快。”
“你快去吧,别迟到了。”
他确认了窗门紧闭后才走,门锁在外面落上时清脆的一声,怪了,刚才他回来,门怎么没响?
昨天读了一半的小说在桌上,应该是他帮我放回去的,还贴心地夹上了书签。
我坐在床边,杏仁露还剩一口。
把鼻子靠进易拉罐口,重兵把守着的城门一丁点烽烟都飘不进去,可皮肤是挖墙脚打算去卖土谋生的珠宝商人,在杏仁露罐子流出何燚体温,一股只有我能看见的蒸汽,是米黄色的,不对,不是蒸汽,是倒不出来的杏仁露流出来了,滴在地上。
罐子也掉在地上,有声音吗?
不知道,反正我再醒来的时候,何燚在外面做菜,油烟机的声音不大,但我还是听到锅铲“乒乒乓乓”地打仗。
跌跌撞撞出了房间,看到厨房里的他穿着围裙,腰间的系带里裹着我见过这世界上最好的身材,文质彬彬的眉毛上有一缕烟走了过去,深邃的眼窝遗传了妈妈,立体的面部曲线遗传了爸爸。
可恶啊,怎么我不是他们俩亲生的?
因为没法投胎成你们的孩子,却又确实喜欢这个长相,所以只能爱上你们的孩子了,对不起,叔叔阿姨,这是我当年不够努力。
“你醒了?刚好饭快出锅了,来洗个手,吃饭。”
“好。”我点点头,小步挪进厨房就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炒鸡店的老板今天午餐休息,我就去菜市场买了点鸡肉、香菇和宽粉,回来咱自己做。”
“没有金针菇吗?”不对,我突然想起来:“哪来的菜市场?”
“咱家小区正门对面新开的,昨晚我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
正门?
也对,要不是因为我死缠烂打非要偷懒,何燚也不会为了省那几步路,钻过栅栏,穿过草丛,还要从一个两米多高的台子上手脚并用地爬下来。
“怪不得我从来没见过你从巷子那边回来。”
“哎?”何燚抬手关掉了嗡嗡作响的油烟机,端着锅离开火,转过头来看着我。
“没什么,你继续做吧,我洗手。”
我总不能说,我每天回来无所事事,就从房间的窗户往外看,等着你路过那个暖光照出来像黄毛的路灯吧?
何燚好像也没当回事,抬手从柜子里取了一个餐盘,放在吧台上,盛菜。
我拿着筷子,转到吧台的另一侧,盛了米饭,端菜上桌。
“你房间的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巷子吗?”
“可以啊。”
吃饱了的老鼠只能胡思乱想作消遣,没办法,下水道里弯弯绕绕,你家连着我家,稍不慎重,胡乱活动一下,就会不小心把尾巴伸进别人家里。
做饭,开车,唱歌,运动,我概不擅长。
可何燚样样都好。
唉。
叔叔阿姨,我多希望自己是块橡皮泥,能让您二位重新捏一下呢?
两双伟大的手说来就来,不知其中的哪一只按响了门铃。
“定雅,阿姨今早和小燚通电话的时候,他说你感冒了,好严重,想着估计是降温了你们两个小孩没有暖和衣服穿。”阿姨那双比海还要深邃的眼睛看着我,满是担忧。
小鼠窝囊无能本不打紧的,只要找得到一口饭吃,总不会太影响管道之间的协奏。
可我偏偏是一个管不好尾巴的家伙,害人平白为我操心。
“谢谢阿姨,今早何燚给我买了药吃,中午还做饭给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才想起来,这会儿我也不咳嗽了,真神奇,何燚连买的药功效都比别人买的好?
“有小燚照顾你,阿姨就放心了。”话是这么说,可阿姨拉着我的手,摸了又摸,又探手测了我额头的温度,随后才松了一口气道:“也还好有你给小燚作伴,他一个人在外面住,我们才不担心。”
叔叔在旁边给何燚讲带来的衣服都是些什么厚度,像以前在家的时候一样,鼠鼠也是个温柔的人,才会有何燚这么善良乖巧的孩子,在旁边认真听着,用眼神一个个记录下来。
真好啊。
他们一家人都这么好。
我下定决心,绝不能再给这么善良的叔叔阿姨添麻烦。
条状的井盖在正午会把太阳切成一块一块和熙的饼送到地下世界来,虽然吃不到自己肚子里,但光是看着,也实在是美味。
两人留下衣服和关心便走了,说是要去自驾游,估计又有一阵子见不到人了。
“真好啊……”
斜躺在沙发上,看着何燚在那刷碗,心里想着,就忍不住感慨出声了。
“什么?”他从吧台看过来,手上没停。
“叔叔阿姨,关系真好啊。”
“嗯,是啊,一辈子都这么好。”怎么感觉他语气里也有点羡慕?
“你会找一个什么样的老婆呢?”一直想象不出来,何燚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他拿起盘子的时候顿了一下,边想边说:“坚强、勇敢、聪明,我喜欢可爱的那种。”
我暗恋怕被拒绝不去表白,是软弱!
我暗恋怕被拒绝不敢表白,是胆小!
我暗恋怕被拒绝不会表白,是愚钝!
我暗恋……,算了,可爱我是肯定沾不上边了。
软弱!胆小!愚钝!软弱!胆小!愚钝!……
这三个词像有力的手指一样,戳在我刚吃饱顶起来一点的柔软腹部,还不如直接来几拳,此刻我在捕鼠夹上,心在滴血。
“挺好的。”伤心归伤心,话还是得接。
“那你呢?”
我想起陈沐的事儿:“对了,那个学妹,陈沐,来找我了。”
“怎么说?”何燚放下手里的活儿,专心看着我问。
手上还带着洗碗用的手套,仿佛时刻准备着,倘若我敢逾越半步,他便要戴着这双充满正义感的黄色胶皮手套来亲自终结我的灵魂,把我分成一条一条,从条状井盖的缝隙里塞回下水道,像每天我们回家的时候钻栅栏的时候一样,送我回户籍所在地。
“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不过我没答应她。”
“她今天上午倒是也跟我说了,还说加了你的好友,跟你聊了一晚上天,慢慢互相了解了解呗。她是咱学校登山社的,我帮你打听过了,第一次团训的新生组里,只有她坚持到登顶,很有一股坚强的韧劲儿,也很聪明的一个小学妹。”何燚转过身去,说了一大堆,不明情绪。
我总觉得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开心,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喜欢他的女生不少,男生也有。
“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符合他标准的也不是没有,可他就是这么一直单着。
“也没什么,说你现在没有恋爱的想法?”何燚侧着头看我。
我被他盯得有点心虚:“也是也不是……”
他会错了意,转回身去搓洗平底锅,并说:“那慢慢了解着也不错,这段时间我接触下来,感觉跟你也会很合得来。”
憋屈,我说不想恋爱当然只是搪塞陈沐。可这下连何燚也以为是真的了,转念一想,他怎么想也无所谓,毕竟……
平底锅被海绵搓得吱吱叫,一天要被火烤好几次,是我的话早就尖锐爆鸣了,平底锅比我更像一个现代社会里合格的分子,比我能忍。
我憋不住了,我要问:“大三了,你还没有遇到一个符合你标准的对象吗?”
“嗯……有啊。”
果然有!
“谁啊?是不是上次打桌游认识的那个女生,还是你乐团里的小提琴手?”
何燚略过了我的问题,我只能在黏在脸上让人不能呼吸的沉默里继续我的饭后运动——胡思乱想。
收拾好了厨房,他来问我:“我下午也没课,你想睡觉,还是想和我一起看个电影,或者打桌游?”
脑子没及时响应,乍一下听成了“想和他一起睡觉”,我赶忙摇摇头,刷新桌面。
我答:“桌游吧。”
“你现在小脑瓜迷迷瞪瞪的,不是怎么玩怎么输?”
“那不一定。”
我是高手。
前括号,仅限家里有的桌游,后括号。
“想玩什么,《宝石商人》,还是《璀璨宝石》?”
“都行。”
还真输了,主要是我心不在焉。
卖什么关子嘛,有喜欢的女生还不能告诉我?
难不成是熟人?
我一边把手里的宝石摞起来又摊开,一边在脑海里可汗大点兵。
“是不是林梦琳啊?”
“嗯……”何燚眼睛盯着桌面上的卡牌,在那盘算着下一步,尾音很长地应了一声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