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涩夜幕下,桌上的灯烛也一晃一晃,照得殷母的目光如幽蛇一般,阴暗潮湿地缠在殷流光身上。
她瞥了右座的殷流灵一眼,后者垂眸喝了口汤羹,什么也没说。
殷流光敛了神色,回道:“母亲,那日女儿揭了宋家姐姐的帖子前往赴宴,太子殿下听说宋家姐姐也在花园里,所以来寻她,我和其他人都只是远远行了礼请过安而已。”
“但我听说,殿下似乎问了一句,你是谁家小娘子?”殷流灵忽然插了这么一嘴,慢悠悠抬起头,微笑着吐出这么一句。
殷母的笑容愈加和善:“满庭芳华,殿下却独独留意你一人,可见我们家的女儿就算放在长安城的高门贵女之中,也是毫不逊色呐。”
“或许我只是站得离宋家姐姐稍近了些,殿下从前没见过,才多问一句,只这一句倒惹得咱们在家中揣测这么多闲话……这算不算是私窥上意啊?”
殷流光装作不明所以的乖巧模样,一派天真地堵回去,殷母一时无言,脸色便有些不好,与殷流灵对视一眼,又装出一脸慈容:“罢了罢了,只是家常闲聊几句而已。”
殷流光乖巧应下,知意却瞧见自家娘子再也没动过一口菜,这可不像她,平日里她是从不浪费食物的。
家宴结束后,殷父回了书房,说是再想法子跟几个走的近的同僚探探门路,殷母拉着殷流灵要她陪自己睡,殷流光默默准备离席时,忽然被殷母叫住。
“我这里做了御寒的衣物,京兆尹府的大牢阴暗潮湿,你二哥哥哪吃过这种苦?明日你便替我去送一趟吧。”
这种送鞋袜之类的事往常她也常做,殷流光低眉乖顺地应了,带着知意从东苑离开。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后,知意瞧着殷流光一直阴着脸,给她倒了碗热热的酪浆,担忧问道:“娘子这是怎么了?怎么自从夫人问了太子殿下的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殷流光在殷母问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知道她们在打什么算盘了,她边喝酪浆边淡淡道:“怕是我这好母亲与好大姐,打着将我卖去太子府,好换二哥哥从轻发落的算盘。”
“扑通”一声,知意手中的茶壶掉在了地上,她连忙捡起来四处打量,拍了胸脯道:“还好没摔坏……娘子,夫人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可是太子殿下不是连正妻还没娶吗?”
“是啊,所以我连太子府都进不去,只能当被养在外面的贱妾。”殷流光眉眼间带上了讽刺的冷笑。
知意一下子慌了神:“这可怎么办,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若是老爷夫人都打定了这主意,娘子怕是怎么反抗都没用……要不,去求求宋家娘子?”
殷流光摇摇头:“宋家姐姐生性和善,可这毕竟我们家的家事,她说不上什么话。”
她已经冷静了下来,慢慢地喝完了一碗酪浆,眼睛一转,已经有了计较。
“这事不是三两天就能办成的事,恐怕殷流灵这次回来,只是先跟母亲通个气,从我这里问问当时情况,她们也不知道太子到底有没有瞧上我。”
“我这边问不到什么,她们势必要去太子那里打探口风……总还有几天时间可以想法子。”
安抚了知意,让她回房后,殷流光也熄了灯,却并没有睡下,她静静坐在榻上,席间那个一派无知懵懂的模样已全然消失不见,姣好的面容上如今满是冷静之色。
只有在黑暗中,万籁俱寂,思绪才能更清晰。
知意说得对,若是阿耶与母亲铁了心要拿她换殷守善,她毫无办法反抗。
所以……她只能离开这个家,可是若想离开并非易事,即便能躲开盘查,也需要新的路引与安家置业的银两,路引不难弄,只要有钱,听说在鬼市里什么都能买到。
所以如今她最需要的,是钱。
可短短几天内,她能去哪里弄到钱呢?
殷流光垂眸细细思索着所有来钱快的方法,忽然之间,宴上殷流灵说的话闪过她脑海。
殷守善错手杀的,是昌平侯府的世子,昌平侯膝下只有二子,世子死了,继承侯爵之位的便是庶子祁承梧。
这么关键的时候,他一定不想有任何闪失。
但偏偏……她手中就一件关于他的天大的机密,若是这件事抖出去,昌平侯怕是宁愿从宗族中另选人过继,也不愿意立祁承梧为世子吧?
盘腿坐在黑暗之中的女子忽然笑了,随即朝后直直仰倒,心满意足地闭上眼,那天晚上,殷流光在梦里梦到了一只浑身是膘,嗷嗷待宰的肥羊。
翌日出门后,她将殷母准备带去牢里给殷守善的衣服鞋袜都给了知意,嘱咐她带去。
“啊?那娘子不去吗?”
殷流光戴上帷帽,笑得狡黠,神神秘秘地贴近知意的耳朵:“我另有大事要办。”
“什么事啊?”
“现在还不能说,以后你就知道了,乖,放心去吧。”嘱咐了知意让她送完衣服先别回去,在京兆尹府对面茶馆等着她后,殷流光朝着反方向离开了。
祁承梧这几日简直做梦都要笑醒,谁能知道一夕之间可以天翻地覆到这种程度?他那处处占着宗族礼法,什么都压他一头的好大哥竟然在胡姬酒肆里被人推下楼梯摔死了!
他简直想跟那推他的人作长揖感谢一番!
昌平侯不想认他又怎样?他最宝贝的儿子已经死了,如今他的血脉就只剩下自己,世子之位不给他这庶子还能给谁?
这几日侯府里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变了,老夫人一边抹着泪一边将他唤到跟前:“好孩子,你哥哥去了,你阿耶伤心过度,身子都要熬坏了,你这几日多陪陪你阿耶,劝他宽慰些,往后侯府的天就靠你来撑了,知道吗?”
祁承梧压抑着内心狂喜,面上一脸哀恸:“孙儿知道了。”
可他爹根本不想见他,老年丧子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这几日他已经急火攻心晕过去好几次,就连宫里派来的太医看了也摇头。
他没法子,又要表孝心,便主动说要出门去寻他兄长以前跟长安的士子文人们唱和的诗集,把这些散落的遗作都收集回来,以慰阿耶哀思。
老夫人连连赞叹他是个有孝心的。
祁承梧装模作样地来了东市的书铺:“哎,听说你这儿有烂柯生的诗集?”
烂柯生便是昌平侯世子祁承瑞给自己起的文人雅号。
书铺主人见来人是个贵公子,登时将手里的书放下,堆起笑道:“呦,公子来得不巧,烂柯生的诗集上午叫人全都给买去了。”
“什么人敢抢我要买的东西,那人是谁?可留下名姓?”
书铺主人递来一张小笺:“那人说,她下午要开办集会品鉴烂柯生的诗集,若是有人同她一样有眼光来寻,便将这个地址给那人。”
祁承梧身边的长随接过了那张小笺:“郎君,上面写的是一处茶楼的地址,咱们要去么?”
“去,怎么不去?”祁承梧“啪”的一声合上扇子:“既是集会,想必有很多文人雅士?”
人越多,他为父收集兄长遗稿的好名声才能越传越响啊。
“走吧,去那茶楼。”
玉宣茶楼的雅阁内,殷流光对着手中诗集直皱眉头。
“寻春三月天,春花四五枝,我见花迷眼,花为我倾颜……?”这种水平的诗也能出诗集?
她怒声将诗集扔回了桌子上,简直浪费她典当了那支珍珠钗用来买诗集的钱!
太气人了,那支珍珠钗她很喜欢的!
殷流光想了想,不行,这本书是花了钱的,不看也是一种浪费,她又将书拿了回来,继续翻过一页,凭栏声情并茂地朗读。
隔壁雅间内,听着女子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诵着“村猪七八斤”的时候,男子倒水的手一顿。
身后的侍卫立刻道:“大王,要不要我将她赶走?”
男子漠然道:“不必,今日你我为隐蔽行事,不要惊动旁人。”
侍卫应了,又退了回去,只是似乎瞧见隔壁女子诵诗的声音每一次被风吹过来时,大王的额头都会冒一冒青筋。
这也难怪,他家大王虽然自小生在边关,却五岁能诵诗,七岁学诸子,若不是背负着陇幽三镇的重担,凭大王的才华,做个进士身赴石榴宴,马踏长安花也是有可能的事。
可惜……大王身上背负着那么多期望,注定要走的路比旁人更难些。
殷流光读了十几首诗,终于等来了她要等的人。
祁承梧以扇挑开珠帘,瞧了瞧四周,挑眉讶然道:“不是说有雅集么?此处怎么只有个戴着帷帽的小娘子?难道我走错了?”
他正要转身出去重新看阁名,殷流光已经站起了身:“祁郎君,你没有走错。”
“今日这雅集,本就是我为你一人而设。”
祁承梧转过身,眯着眼玩味道:“为我而设?你是哪家的娘子?还是哪家欢楼里的舞姬?我怎么不记得我有欠下你这一桩风流债?”
殷流光言笑晏晏:“郎君也不算猜错,但有些话我要单独与你说,可否让你的仆人退下?”
祁承梧料想一个小娘子也没什么能威胁到他安危的本事,便挥挥手,让长随退下了。
“现在这阁中只有你我二人了,你可以说了。”
殷流光不疾不徐:“祁郎君,我今日是来勒索你的,关于你用巫蛊诅咒令尊的事,令尊可知?”
“只要你给我一千两金,这件事,我便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