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封口费交一下》 第1章 第 1 章 长秋之末,节序轮转了一大半,于时为阴,于行用金。 京城郊外的凝华山上不至于太冷,也不至于太热,正适宜狩猎踏秋。 皇帝的銮帐扎在山脚,随侍官员的帐篷拱卫在周围,远远从山上望下去,明晃晃一片灯烛辉煌,直映得如同天宫倒悬。 与之相比,凝华山上仍是黑魆魆一片,纵然在山上发生了什么,也无人可以知晓。 “呼……”猛兽沉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杂乱的脚步声飞快地踩过一地枯枝碎叶,伴随着女子急促的喘息。 忽然间,脚步声消失了,一直隐匿的月亮从云梢中洒下片光,照出一双泛着冷冷幽绿的圆瞳。 浑身金钱纹的猛兽从黑暗中缓步而出,兽瞳锁定不远处那影影绰绰的浅红色娇小人影。 顷刻间它四肢发力,如闪电向追逐许久的猎物奔去——但身影却骤然在月下消失……地上枯草掩盖的深坑中传来恼怒兽吼,浅红衣衫轻飘飘落在地上,周围空无一人。 确认它暂时动弹不得后,殷流光从树上小心翼翼地跳了下来。 这是一个十分简易粗糙,却很有效的陷阱。殷流灵在第一次路过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里有个深陷的洞口,洞口很深,应该够卡住一只成年云豹的身体。 她的整张脸都汗津津的,发丝凌乱,只穿着单薄的内衫,狼狈至极。她扭头看了眼已变成一地碎片的外衫,眸中闪过十分不舍的神色。 那还是元夕时,嫡母难得命人为她做的新衣,雨过天青的颜色,不至于出挑,也不至于辱没殷家脸面。 但她不敢停留,扭头朝着相反的下山方向狂奔而去。 山丘的暗影在她身后快速掠去,她跑得极快,山脚下那片煌煌灯火越来越近地倒映在她眼底,殷流光心中并不觉得放松。 白日里嫡兄殷守善温和笑着,要带她上山去猎兔子的模样骤然划过脑海。 她还记得他将自己带上凝华山后,一边走山路一边问她:“小四,昨夜你来听涛苑的时候……可曾瞧见什么?” 殷流光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二哥哥,您说的是什么事?昨夜我往你和三哥哥院里送去我做的鞋袜后,早早就回去了,能瞧见什么呢?” 殷守善踢开一块挡路的石子,笑吟吟偏头,探究地打量着她。 他白色的袍子上缀着一块雕刻着松柏的绿玉,色泽饱满光华,是块绝世罕见的玉,也是五品国子博士家里绝不该有的玉。 殷流光别开眼,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那玉,昨夜她见过。 二哥殷守善的听涛苑书房里,昨夜不止他一人。殷流光去送鞋袜的时候,恰好从窗沿下经过,听到了另一人的调笑低语,还有块一闪而过的古朴玉佩。 “既然拿了本宫的玉佩,这辈子就只能是本宫的人,守善,你打算什么时候入我昌阳公主府的大门?” 殷守善还没回答,听涛苑的婢女就唤了句殷流光:“四娘子,你在郎君书房外做什么呢?” 屋内顿时传来杯盏打翻的声音,殷流光立刻将手中盒子交给那婢女手中,转头一路逃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的嫡兄,一向以谦谦公子形象示人的殷家二郎君,居然在自己家里私会寡居的长公主! 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殷守善这辈子的仕途便算是完了。 她知道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果然第二日,一向只拿她当个会喘气的物件的嫡母将她唤去东院,告诉她,圣人秋狩,百官随行,殷守善嫌她在家里待得闷,这次要带她一起去。 婢女替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很惊讶:“也不知二郎君怎么突然想起娘子来了,竟然肯带娘子出去玩,往日里可没这么关心。” “二哥他有不得不关心我的理由,不过这样也好,我也能见识见识皇家狩猎的排场了。”殷流光笑着安慰婢女。 殷守善带她出门定是为了单独询问昨夜的事,总归他们是一家人,只要她咬死了自己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往外说,殷守善也不会过多为难她。 但当她眼睁睁看着殷守善一改笑意,将她推入深林,亲手打开囚禁着云豹的笼子时,她醒悟了——原来自己在殷守善眼里,只是贱命一条,根本算不得什么妹妹。 她是贱籍乐奴所生的庶女,阿娘早逝,阿耶冷淡,嫡母视若无物,唯一曾待她亲善的兄长因为她撞破自己秘密变脸要杀她——事到如今她才明白,殷家不是她的家,没人在乎她,可她一定要活下去! 这是她答应过阿娘的事,她要做到。 殷流光的双目中闪过坚定,但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震动,伴随着恼羞成怒的兽吼声,是云豹从陷阱里爬出来了! 她心中狠狠一坠,转头便看到一双近在咫尺的绿瞳,殷流光绝望闭眼,袖中划出匕首,就算今夜注定命丧豹口,她也要与它搏斗到鱼死网破! 忽然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悠扬哨声,有什么东西自黑夜之中盘旋而下,如同巨大的暗影,裹挟着不可阻挡的凌厉扑面袭来。 “噗——”殷流光只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上,许久寂静无声后,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云豹的尸体倒在眼前,它的脖颈处正汨汨不断地流出鲜血,在它身旁,一只雪白巨大的夜枭也被开肠破肚,不断抽搐。 是这夜枭在关键时刻扑了上去,挡住了云豹的袭击吗? 殷流光心头大震,额头溅落的血顺着眼睫滴入眸中,她眼前顿时血红一片。 血腥味涌入鼻腔,殷流光不适地抬手揉了揉,再睁开时,眼前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清晰,可以辨认出漆黑的山林里每一片树叶的脉络,甚至可以看到数百米外的山脚下,被风吹起的一角营帐内的景象。 营帐内漆黑无光,寻常人什么也看不清,但殷流光却看得分明无比——地上趴着一个内侍模样的人,他被反绑双手,浑身颤抖,一人半蹲在他面前,垂眸像是在询问什么。 顷刻后,他眉眼间掠过深切彻骨的恨意,仿佛一瞬身临滔天血海,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恢复冷沉讥诮的模样。 他起身,漫不经心地抬脚踩在地上内侍的脊骨上,一寸一寸,缓慢又细致。 被踩之人像是痛到极点,浑身剧烈挣扎,不多时,他身子一挺,头软绵绵垂落在地板上,再不曾动弹分毫。 殷流光睁大了双眼,那人……为何会在秋狩之夜,谋杀圣人身边的内侍官? 正要看得更清楚,那双冷沉眸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遥遥透过被风扑得来回摇摆的帐帘,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殷流光连忙移开眼,心中大骇。 她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他是本朝开国以来唯一异姓封王的亲王,晋王商遗思。 她曾听父亲与二哥哥在家中闲谈时提起,此人以带领河西三郡百姓千里跋涉重归大盛的功绩封王,圣人赞他忠义两全,处身清正。 后来他奉旨出征,镇压吐落叛臣成功,班师回京的那天,殷流光远远在人群中望见过一眼。 只记得马背上那人胸前的明光铠映出刺目日光,照得他面目耀眼,如同天神。 这样誉满天下,死后必定画像入凌烟阁的忠臣良将为何会暗中谋杀内侍官? 难道那倒霉的内侍官同她一样,撞破了那人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她还待细想,却忽然觉得眼中一阵刺痛,连带着脑子也仿佛被一双手狠狠搅动,痛到她只来得及说出一句“救命……”,便晕了过去。 …… “大王,雪娘应当是主动与这云豹缠斗被咬死的。”模模糊糊好像有一个声音传来。 “雪娘向来是你在训练,为何会不听号令骤然发疯?”另一个低沉冷淡的声音响起。 先头说话那人立刻愧疚不已:“雪娘已生了灵性,看情形,应当是为了救这小娘子……她或许知道内情,要属下带下去问问吗?” 殷流光已经醒了一会,只是不清楚形势所以假寐,听到他们谈及自己,连忙放缓了呼吸,以静制动。 “不必理会,将雪娘带回去即可。” 明显是手下的那人道:“是!” 随后便有脚步声一前一后渐渐远去的声响,殷流光等了好一会都没什么动静,才眯了条眼缝偷偷打量。 窄如细线的视野里,穿着玄色襕衫的男子坐在一人高的山石上,正对月把玩着手中弓箭。 周围只他一人,显然刚才走的只有他的手下。她本想立刻闭眼继续装死,却无奈他已经抬起脸,视线跟她撞了个正着。 殷流光适时地捂住头起身,目露茫然:“这是哪儿,我记得我方才来山上赏月,却撞见一只那么大的豹子……” 余光瞄见男子毫无反应,殷流光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到不远处的豹尸上,表现出讶然:“它怎么、怎么死了?难道是郎君你出手相助?” 男子漠然瞧着她说完这一连串的话,才伸手试了试弦,而后弯弓搭箭,径直瞄准殷流光。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过犹不及。”他的声音很平很淡,却带着上位者积年累月俯视蝼芥的威势,殷流光腿肚子发软,呆呆地发出一个“啊?” 他看她的眼神犹如看一个死物:“方才我的手下说第一句话时,你便醒了,若是那时睁眼,或许我还能留你条活路。” 殷流光连忙辩解:“我那时确实醒了!但是我太害怕了才不敢睁眼……” 他淡淡道:“人在害怕时,心跳是不会骗人的,你如今的心跳,才叫做害怕。” “你假寐是因你认出了我,且你认定如果这时醒来,我会杀你而不是救你。问题在于,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杀你?” 殷流光随着他的话渐渐变了脸色,果然是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的异姓王,见微知著的本事已臻化境。 商遗思继续:“我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你,这是你我第一次见面,初见你便认定我会杀你,那么便不是寻仇,而是灭口。” 他的目光陡然冷戾:“说吧,你是谁的人?今夜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又传出去什么?” 他逼问她知道多少,又是否向人透露消息的脸与殷守善那张伪善的脸,忽然在殷流光眼前重叠到了一起—— 殷流光沉默片刻,忽然扯开嘴笑了下,满满嘲讽。 “真是不巧,晋王殿下,您做的事,我全都看见了。” “若是想要我替你保密也容易得很,只要你先替我——杀一个人。” 第2章 第 2 章 晋王殿下显然不喜欢同别人谈交易,不言不语,便要松弦。 殷流光看得清清楚楚他手上动作,飞快向旁一滚,只听耳边风声凌厉,一支羽箭擦着她的耳朵稳稳扎在了原地。 商遗思眼中闪过一瞬的惊异,从山石上站起身,第一次带了认真神色,居高临下地审视眼前狼狈的女子。 她的身手笨拙,能躲过自己的箭,只可能是提前看清了他那一刹那的动作。 此女的目力似乎极好,方才营帐内那诡异的监视感,难道就来自于她? 可雪娘迟迟不归,他与默玄上山来寻,顺道在雪娘尸体旁发现了这女子……她浑身狼狈,身边不远处躺着豹尸,应当是被人所害,一直在山上逃命,哪来的时间去山脚营帐窥视他的行踪? 商遗思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殷流光见他停了动作,知道这是自己活命的唯一机会,立刻开口。 “殿下!我今夜只是无意瞧见那些,绝非故意窥探!我有一仇人,名唤殷守善,只要殿下替我除掉此人,我保证徐内侍被殿下所杀之事绝不会有第四人知晓!” 她指天盟誓,言之凿凿。 此话一出,果然见商遗思放下了弓。 她松了口气,方才那帐中内侍衣着精致富贵,显然并不是普通干杂活的小内侍,而且他身后腰带上别着一根制作精良的马鞭。 当今圣人极爱狩猎,听闻他有一匹波斯进贡的宝马,极其娇养,平日饮食都只由圣人身边最信赖的徐内侍官亲自负责。 她猜测方才商遗思手下所杀的那名宦官,就是正在为圣人宝马喂食,以预备第二日秋狩的徐常侍。 商遗思走到她面前,用羽箭抬起她的下巴:“本王营帐周围皆有重兵把守,寻常人根本靠近不得,你是用什么法子靠近窥探,还看得这么清楚?” 下巴被施压抬起,她被迫对上眼前人阴晦如霜的眸光,却瞬间捕捉到他眼底那一抹按压的探究。 心中蓦然有雪光闪过,晋王与她说了这么多话,一直没有杀她,就是想知道她用的什么办法窥探到他杀人现场的! 不能说!如果她今晚想保住性命,就什么都不能说! 殷流光脸上漾出微笑:“殿下若是想知道,就先替我杀了我的仇人。” 她一偏头,让自己脱离屈辱姿势,指了指不远处的豹尸:“若不是被殷守善逼上凝华山,我也决计看不到殿下阴私,所以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商遗思的目光落在豹尸上。 那云豹通身毛光水滑,颈部还带着金镶玉的项圈,显然并非野生,而是被某个达官贵人所豢养。 那项圈所用玉石很特别,商遗思认得这豹子是谁的爱宠,心中忽然有了计较。 “可以,本王允你所求。” 殷流光本想着这位简晋王殿下恐不会轻易答应,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干脆,反倒让殷流光感到不安。 正在原地踌躇间,看到商遗思已经沿着下山的路走出去好远,她连忙追了上去。 “殿下天潢贵胄,正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会出尔反尔吧?” 她跟在他身后,像他的第二道影子,想要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保证,商遗思冷然拉开距离。 “既已见过我虐杀徐贺,便知道我绝非什么正人君子,但本王答应的事,还从未做不到过,殷家四娘子,你大可以放心。” 殷流光倏地顿住脚步,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雪水,他从什么时候起,知道自己是殷家四娘的? 此人心计之深,完全令人无法看透,除掉殷守善后,她还是得想办法离他远些才是。 “倒有一事,本王想问一问殷娘子。” 他忽然开口,不疾不徐:“雪娘为何救你?” 这也是方才殷流光心头大震,困惑不解的事,但此刻脱离了生死关头,灵台渐渐清明,倒是蓦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 “两年前,在郊外的乐游原,我曾救过一只腹部被树枝刮伤的小白鸟,难道它便是……” 她心中觉得惊异,商遗思敛了眸色,不置可否:““愚蠢至极。为救不相干之人而死,却忘了受谁恩养。” 他甩下这句话便渐行渐远,独自离开,殷流光跺了跺脚,终是也下山回了帐篷。 天子秋狩,本该是千骑出,百兽奔的盛大场面,但今年的秋狩,却仿佛注定了要草草收场。 第二日殷流光出帐篷的时候,便察觉到气氛不对。 随行的官员家眷们都站在一处,面露惊恐地窃窃私语。 殷流光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拉了拉宋侍郎千金的衣袖,小声问道:“这是怎么了?金吾卫怎么把营帐全都围起来了?” 她选择向宋侍郎千金问话是有原因的,京中高门贵女大都将阶级尊卑、拜高踩低化作平日里的眼风笑靥,柔面冷语,她只是个乐奴所生的庶女,在这群贵女之间向来是被嘲笑贬损的对象。 只有宋侍郎千金宋霏,从小被按照中宫皇后的礼仪严苛教导,反而温淑娴雅,待她与旁人并无不同。 她掩袖悄声道:“圣人身边的徐内侍昨夜忽然暴毙而亡,圣人震怒,怀疑他是被刺客所杀,令金吾卫搜查整座凝华山。” 殷流光转了转眼,看见“刺客”本人正面容肃然地立在一众武将之首。 一身甲胄的金吾卫中郎将走过去说了些什么,他拧了拧眉,旋身走入御帐,不多时,便有内侍从帐中出来传圣人口谕。 “徐内常侍昨夜不慎被山中野豹所惊,突发心悸而亡,现已查明与刺客并无什么关系。” 在场人皆哗然,只有殷流光眸光一闪,若有所思。 一语毕,内侍和气道:“诸位相公娘子,圣人早起便有些头疼,今日便不出狩了,但圣人吩咐了奴婢,难得来一趟凝华山,定要让诸位尽兴而归才可以。” 说罢,他拍了拍手。 沉重的画角骤然吹响,数支骑兵手握旌旗纵马开路,百兽从笼中放出,被驱赶着向山上逃去,群臣贵胄互望一眼,皆心照不宣地将这一插曲压下,纷纷扬鞭催马,踏尘而去。 猎猎滚尘中,有贵女迟疑道:“历年来秋狩前,金吾卫都会提前清山,将野兽都驱赶到一处,等着秋狩当日再放出来供人捕杀,徐内侍怎么会被山中猛兽所惊……” 另一人猜测:“会不会是哪位贵人不慎将带来的猎兽放出来了?” “今日早上,我见长公主营帐旁那只关着云豹的笼子就空了,难道……” “我从我兄长金吾卫那儿听说,是在徐内侍尸体旁找到了一条金镶玉的项圈,像是长公主府那只云豹的……” 殷流光眸光微闪,一刹什么都明白了,不由气笑了。 晋王殿下只怕是与她交易的时候就想好了,借着她的事祸水东引,将自己虐杀徐贺之事完美隐匿,推出长公主当冤大头。 宋霏显然不喜欢在背后议论贵人长短,她转头拍了拍殷流光的手背:“四娘,你兄长呢?怎么不让他也带你去山上猎几只兔子玩?” “兄长昨日便带我去过了,我今日有些不适,恐怕吹了风着了凉,今日的秋狩我就不参加了。” 宋霏担忧地看看她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但随队的太医丞都被叫去圣人帐中了……” 殷流光朝宋霏乖巧又虚弱地一笑:“宋姐姐,我不要紧,常吃的药家里有,现下忍过秋狩这三天便是了。” “这又是何必……不如我让蔡翁套了马车送你回府?”宋霏提议道,见殷流光感激地点了点头,便派婢女去知会跟她一起来的男仆蔡翁。 这正是殷流光想要的。 这秋狩场暗流云涌,商遗思此人心思诡谲,不可不防,另外殷守善若是知道她没死,保不齐又被他杀一次,最好的办法便是此刻装病回府,远远地躲开这两人,提前在京城筹谋占据主动权。 此刻凝华山守卫森严,单凭她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博士庶女,定然出不去。 但宋霏不同,她是早就被内定为未来太子正妃的人,宋府的马车,金吾卫不会拦。 殷流光走在去寻宋府马车的路上,途径一片密林,不经意抬头,视线却蓦然不受控,如脱缰野马般急速跃出去数丈,穿过嶙峋草木落在极远处的两人身上。 一脸愠怒,雍容华贵的人似乎是长公主,她面色不善地向面前人说了什么,那人淡漠听着,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条古玉佩闲闲把玩。 那玉佩正是殷流光昨日在殷守善身上见到的那条。 长公主当即变了脸色,恶狠狠盯了他一眼,拂袖离去。 那人神色淡淡,转身也欲离开时,忽然若有所觉,远远抬眸,向殷流光的方向望了一眼。 但在他的视线里,能看到的只有大片大片青绿的山林,他一无所获,很快收回视线离开。 “四娘子,您在瞧什么呢?”宋霏派来送她的婢女好奇地发问,不知这寻常的林子有什么好瞧的。 殷流光收回视线,朝她笑了笑:“没什么,走吧。” 那两人的交谈她虽然听不清,却可以从口型中辨认出一二。 长公主大约是因为私放云豹之事被圣人责骂,心情不畅,便来寻金吾卫统领商遗思的麻烦。 谁知商遗思动作这么快,不过一夜功夫,就已经查清了殷守善与长公主的关系,他利用这件事威胁长公主,长公主担心与殷守善之事败露,自然不会再寻他的麻烦。 公主私蓄男宠,在本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唯独一条,不可与朝臣有所沾染。 殷守善如今是正儿八经的户部主事,这件事传出去,对他们谁都没好处。 …… 殷府后院内,婢女知意哽咽着为趴在榻上的女子肩部涂药膏:“娘子好好的去秋游,怎么回来倒落了这么大的伤口……” 她急得直哭,又怕眼泪掉在殷流光背上,硬撑着泪眼朦胧,为她敷上厚厚的一层药膏。 敷好后,殷流光披着衣服坐起身,见知意哭成了泪人模样,无奈地伸手揩去她脸上泪珠:“受伤的是我,怎么倒像是那豹子抓在了你身上?再哭下去你这眼睛都可以剥了当核桃吃了。” “娘子怎么还有闲心说笑!这伤若是落下伤疤怎么办,往后再也不能穿轻纱外衫了……” 她丝毫不以为意:“纱绡价贵,想来母亲也不会为我置办。对了知意,这两日你去帮我打听一个人,越多越好,最好事无巨细的那种。” “是谁啊?” 殷流光朱唇轻吐:“晋王,商遗思。” 第3章 第 3 章 “晋王殿下的祖父原本是陇幽节度使,奉旨驻守陇幽三镇,渔安之乱时,京城失陷,天子西逃,边关的吐落部族趁机反叛,陇幽三镇周围的城池全都失陷,只剩下这三镇孤立无援。” “晋王的祖父率领三镇将士苦苦支撑四十余年,却一直没等到朝廷派兵援助,最终力竭战死,陇幽三镇自此也失陷于吐落,本来长安这边早就以为收不回来了,没想到当时只有十五岁的晋王殿下竟然孤身刺杀了吐落将领,带着三镇汉民百姓千里迢迢来长安归附。” “整个朝堂都震惊了,圣人大喜,自渔安之乱后朝廷再也没有收复过失地,当即封殿下为晋王,重领陇幽节度使之职,殿下带着朝廷的三万重兵重返陇幽,鏖战一月,将陇幽三镇重新纳入大盛版图,再次打通西域通道,这之后,我们大盛才算真正恢复了昔日万国来朝的荣光。” “回到京城后,晋王殿下主动辞去陇幽节度使一职,劝圣人削藩镇重臣之权,圣人赞他忠心护国,封他做了金吾卫大将军。” 知意这两日跑细了两条腿,倒豆子一样将商遗思的生平事迹全都说了个遍,殷流光靠在美人榻上,若有所思。 “看来这位晋王殿下的位子做得也没有那么安稳啊,圣人对他也并非全心信任……” “啊?圣人都封晋王殿下做大将军了,还不算信任吗?”知意瞪大眼睛,十分困惑。 殷流光笑了笑:“金吾卫大将军只是名义上的金吾卫统领,并没有实际的兵权,真正有权利调动金吾卫的,是金吾卫中郎将。圣人这是以尊荣实夺权,还是怕他军功太盛,有不臣之心。” 她垂下眼睫,仍然有些不解,商遗思所作所为,每一件都是足以彪炳史册的功勋,圣人对他也只是有些微忌惮,并没有兔死狗烹的迹象。 那么他到底在暗中谋划什么?为何要亲自审问一个内侍官? “娘子,您好奇晋王殿下的事做什么,难道这次在凝华山碰见他了?”知意眨巴着眼睛,眼睛一亮压低了声音:“娘子过了今年也有十六了,夫人不会上心您的亲事,晋王殿下龙章凤姿,又没有怙恃……” 殷流光连忙虎着脸警告她:“别胡说!他可不是好惹的,往后若是见了他一定要绕道走,知道吗?” 知意疑惑地点点头,看了眼天色又想起什么,变了脸色催促道:“呀!娘子今日不是接了宋小娘子的帖子,要去宋相公府上参加花宴吗?怎么光顾着说话忘了这茬,快!也该换衣服出门了!” 秋狩结束了也有两三日了,殷守善虽然回来了,但因户部的差事忽然极多,每日早出晚归,竟也没时间为难殷流光,彼此相安无事了好几日,但殷流光知道这只是因为她这位嫡兄暂时腾不开手。 那日他从凝华山回来,与殷流光在走廊里撞见,盯着她皮笑肉不笑:“四妹妹好本事,竟连豹子也能驯服,摘下它的项圈害人。” 殷流光睁着杏眼柔柔一笑:“二哥哥说什么呢?妹妹听不懂,今日宋家姐姐约了我去兴善寺拜佛,我可不能误了时辰,叫宋家姐姐等我。” 听到宋霏名字,殷守善脸色顿时阴下来,殷流光笑眯眯朝他行了行礼,与他擦身而过。 殷流光这些日子故意与宋霏走得很近,主要还是利用她这尊金佛保命,叫殷守善忌惮着不敢贸然出手,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殷流光日日数着时间等商遗思出手,但连宋霏的花宴都等来了,还没等到殷守善倒霉。 她怅然地起身:“走吧,今日穿那套藕荷色的襦裙。” …… 宋相公官拜三公之一的中书令,府邸自然极尽阔大贵气。 殷流光第一次来,便在更衣的时候迷了路,沿着一条修竹小道不知走了多久仍然不见人影。 她靠在一块假山石头上正要喘口气,忽然见一只尖尾燕飞过竹梢,身姿灵活矫健,便多看了几眼,但这几眼便没有收住,再一次跃出数丈,跟着那只燕子落在了极远处的一个酒楼模样的阑干上。 殷流光在心里哀叹,不是,又来啊? 这千里眼的能力也太不受控制了吧…… 一只骨节宽大的男子手掌伸出,将那只燕子拢在掌心,随即一寸寸收紧,鸟儿很快没了动静,殷流光呼吸一滞,视线上移,看清那人的模样。 男子穿着富贵,面容阴柔,腰系金躞蹀,脸上带着膏粱子弟常有的虚浮苍白皮相,眼里残留未收回去的恶毒神色,回头跟一人说着什么。 自他身后踱出一个黄衣道士,接过那具鸟尸,将血尽洒在手中一个木偶身上,再以黄符银针束缚,交给男子,又将男子递来的金锭塞到了胸口。 “四娘子在这儿啊,我家小娘子担心娘子迷路,特意让我来带您去花厅。”绿衣婢女从另一头的门廊里走来,向殷流光行了一礼:“娘子请跟我来。” “好,麻烦姐姐了。”殷流光收回视线,跟着婢女匆匆离开这片幽篁竹林。 巫蛊咒术……方才阁楼上那人,明显是想用人偶行巫蛊之术!只是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子弟,想害的又是谁…… 殷流光今日一出门就撞见这么大阴损事,心神不宁地坐在花厅里,瞧着远处的菊花出神。 周遭贵女们皆闲聊着今年时兴的缎子花样,又说谁家过几日要打马球,谁家要去乐游原踏青,笑语不断,都将殷流光当做空气一般。 她早已习惯,独自凭栏喝着宋霏亲手做的玫瑰酿,盘算着等会回家时蹭上几壶。 忽然亭外远远一个男子笑声传来:“原来宋相公府内那几盆绿菊,被置在了此处。” 那人走进亭内,身后跟着一众青年子弟,皆是衣锦着绣的贵族儿郎,如众星拱月般将那年轻男子围在中央。 宋霏一惊,带着亭中贵女盈盈一拜:“见过太子殿下。” 殷流光也跟着一拜,没想到赏花宴也会碰上太子,宋霏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太子令众人起身后,她便带着得体的微笑道:“殿下驾临陋舍,也是来赏花的么?” 太子颔首:“方才得了幅好画,知晓宋相公一向爱这些,孤便来寻宋相公一同品鉴,听闻阿霏你在后院办赏菊会,孤便也来凑凑热闹。” 太子与宋霏早有婚约,称呼她的小名也没什么不妥,他身后一锦袍男子便笑道:“怕是殿下不止想要赏菊,更是思慕佳人心切吧。” 众人皆心领神会地笑起来,宋霏落落大方含笑不语,太子指了指那男子,笑叹道:“承梧这张嘴啊!” 殷流光顺着众人目光看去,不由屏住呼吸瞪大了眼,太子指向的那男子身穿蟹壳青襕衫,腰系金躞蹀,正是她方才在阁楼上撞见的那人! 他闲闲摇着扇子,此刻已经换上一副清贵公子的面皮,再不见方才手掐燕鸟的阴狠毒辣。 “听闻宋相公家中这绿菊向来金贵,以家传秘法培育而成,年年开花时需得数十奴仆照料养护,今日在下也算是沾了太子殿下的光,能见上这名动京城的花中隐士一面。” 宋霏连忙道:“也没有祁郎君说得这么娇贵,我家常办赏花宴,只不过往年你不在长安,所以不曾见过。” 太子身边有人早见不惯祁承梧阿谀奉承的样子,顺着宋霏的话阴阳怪气:“是啊,祁三郎一直住在广平侯的宥州老宅里,今年才被祁家老夫人逼着广平侯接回京城,对长安诸事不了解也是情理之中。” 祁承梧被当众讽刺出身,登时脸上就阴晴不定,宋霏见场面有些不好,连忙对太子欠身道:“请容阿霏带殿下近前些观花罢?” 太子点点头,从一众贵女之中经过时,扫了殷流光一眼:“你是谁家的小娘子?往日里孤似乎没见过?” 殷流光低头恭声答道:“回殿下,臣女是国子博士殷阆膝下第四女殷流光,今日因宋家姐姐相邀,来府中赴花宴。” 太子点点头,不再多说,随着宋霏走出亭外。 他身边的贵公子们也都随之而去,殷流光的目光遥遥落在祁承梧的身上,若有所思。 祁承梧的事,她也听说过一二。 他跟她一样,是广平侯在外一夜风流的琵琶女所生之子,因着出身不堪,血脉存疑,广平侯一直将他养在宥州老宅,不肯见他。 后来是他母亲在祁家老夫人面前以死证清白,老夫人才发了话,压着广平侯将他认祖归宗。 这样的出身……他那只木偶所诅咒的,莫不是他父亲广平侯? 殷流光一直到回府都在琢磨这件事,刚一下马车却立刻察觉出家中氛围不对,太安静了。 回到自己的房内,她唤来知意:“悄悄去外面打探打探,看家里今日是发生什么事了?有谁来过?” 知意很快回来,脚步匆匆,面露惊恐:“娘子,是二郎君出事了!他被下大狱了!听说下午是京兆尹府上门来抓的人!” 第4章 第 4 章 “可知道罪名是什么?” 知意摇摇头:“只知道老爷已经从国子监回来了,发了好大的脾气,连书房里那尊秘色瓷花瓶都摔碎了!夫人就一直在东苑里哭,如今差人去范府请大小姐去了。” 阿耶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忧,而是大发雷霆,商遗思究竟给她这位好二哥安了什么罪名? 殷流光饮了口茶,用铜匙将里头的杏仁都一一挑出来吃,一点也不浪费,边吃边在脑子里将这件事从头到尾细细地拆一遍。 方才听到殷守善被抓的时候,她就知道应该是商遗思出手了。 行动如此迅速如雷霆,事前半点风声也无,京兆尹府上门来抓人的时候殷守善还在听涛苑里哪都没去,若是他真的惹了旁的事,背后有长公主在,她不信长公主会袖手旁观。 除非,事发得太突然,长公主事先完全不知道,事发后,她也没动静 ,便是知道此事是谁的手笔,那人她不想惹。 纵观长安,能让骄名在外的长公主殿下也忌惮三分的,就只有晋王商遗思了。 他总算是守诺,没让她失望。 只是不知道他的手笔是怎样的,可惜千里眼这时倒不灵光了,不然她倒是想瞧瞧商遗思是怎么谋划陷害殷守善的,想想就好奇。 知意走过去将门关上,回来便担心地劝殷流光:“二郎君出事,整个府里都愁云惨雾的,娘子怎么还笑得这么开心。” 她为殷流光出谋划策:“大小姐恐怕明日才能回来,夫人身边此刻正缺一个贴心说话的人,娘子要不要现在去东苑请安?在夫人面前博个脸,日后也能为娘子的婚事上上心。” 知意从前是嫡母从东苑拨来给她的,以前在东苑做的是最低等的洒扫活计,来了殷流光的破落小院子后,虽说跟之前做的事没什么区别,可殷流光看着散漫,却待她真心。 主仆二人向来同吃同住,感情就这么一日日亲厚起来。 她也是最明白殷流光在殷府处境艰难的人。 虽说夫人不至于短了吃食,但也仅仅是能供她吃饱饭罢了,其余一应清苦,阁中花瓶是大小姐不要的,桌子是裂了纹的,一应吃食器具都是最差的。 且长安城中谁家官宦女儿不是一年四季里有十几件鲜亮衣物换着穿?就连平民家也会在上元十五的时候给自家小女儿裁新衣。 偏她家娘子,一年到头也就几件旧衣裳,灯会上跟在大小姐和二郎君身边,像个黯淡的旧影子,知意想想就心疼。 去岁夫人好不容易大发善心一回,给娘子也裁了一件新外衫,可谁知就恁地倒霉,去凝华山一趟还让树枝划破了,再也穿不得。 知意觉得,娘子只有早早寻个可靠人家嫁出去,凭娘子的容貌性子定然能将夫婿拿捏得死死的,到时在夫家当家做主,岂不自在快活? 所以眼下知意心中,二郎君下狱不是什么头等大事,趁着这个机会让夫人念娘子的好,日后给娘子挑个好夫婿才是头等大事。 她在想什么,殷流光心里门清,她将茶盏搁在桌上,转头就吹了灯上床。 知意急得跺脚,殷流光丝毫不为所动,黑暗中声音悠悠传来:“阿耶发了那么大脾气,二哥哥的罪定然十分棘手。” “此时东苑肯定乱成一团,我凑过去,母亲指不定怎么拿我出气,还不如躲着他们,就当不知道这事,顺其自然吧。” 果然翌日听说东苑里夫人也发了好一通脾气,罚了厨房诸人半月月钱,知意打听到,是因没按惯例,做殷守善爱吃的菜,这不是咒主子回不来了么? 此后几天,殷府便一直气氛紧张,如同一根从上到下绷得紧紧的弦。 殷流光也不去触这个霉头,乖乖在院子里当当她透明安静的四娘子,连宋霏邀她去乐游原踏秋的帖子都拒了。 一直到殷家嫁去范家的殷家大娘,殷流灵接了母亲的信回来这天。 长姐回来,自然要开家宴,在宴上殷流光知道了商遗思给殷守善罗织的罪名。 殷流灵嫁的是范家二子,她夫君范邰如今在太子府中做太子洗马,所知道的消息自然多些。 “听我夫君说,二弟这次犯的事……怕是有些难办。” 大盛流行分食制,堂上殷父殷之路与殷母宋若蔚坐在主桌,殷流灵与殷流光分坐在两边小桌上,一听殷流灵这么说,殷母顿时变了脸色。 “阿灵,这是什么意思?就连太子府的颜面京兆尹府都不给吗?” 殷流灵叹了口气,美目之间笼着忧愁,她与殷守善一母所生,感情亲厚,如今弟弟出事,她自然也同样心焦,想必没少催她夫君暗中使力。 “阿娘,那也要看二弟这是什么事啊,他平日里户部任职,从来谨小慎微,善名在外,怎么会与人争抢胡姬,还失手将那人从二楼推下摔死呢?” “啪”的一声,是殷父放下筷子,僵着脸隐怒道:“这个孽子!竟在外做出此等丑事,害我想去同京兆尹说清都拉不下这张老脸!” 殷母小心地觑了觑殷父神色,缓着声道:“这也不能全怪善儿,他在户部任职,总是免不了应酬,善儿不善饮酒,你我何曾见他多喝过?这次还不是他在户部的同僚硬拽去的,前天晚上醉得都走不了路,被人放在马上驮回来的。” “我去狱中见过善儿,他早已不记得那晚发生的事,会不会是有人栽赃?”殷母说着便红了眼,饭也吃不下去,急切地对殷流灵询问。 殷流灵摇摇头:“阿娘,你也知道被失手摔死的那人是什么身份,他可是昌平侯府的世子,母亲是早逝的睢阳长公主,他是当今陛下的外甥!这等皇亲贵胄平常谁敢惹?” “那晚二弟与他争执,整个酒肆的人都看到了,皆为人证,如今这案子是板上钉钉了,苦主又是昌平侯世子,陛下对待昌平侯府向来恩重,就算是太子殿下,也不敢求这个情啊!” 殷母苍白着脸,整个人都瘫坐在了席上:“难道就看着善儿被判斩刑吗……” 她慌乱地转头去扯殷父的衣袖:“夫君,你想想办法,三郎没福气,去溪县任职不到一年就染了时疾丢了命,二郎可就是你唯一的儿子了,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殷家香火断绝吗!” 殷父默然无声,一直坐在席上安静吃东西当自己是透明人的殷流光终于抬起头,远远地望了眼主座上的父亲。 他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连白头发都长出好几根,任由殷母哀求,良久,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才说出一句话。 “我连着三日拜谒京兆尹府,都被拒了,如今连阿灵这边太子府的路子也走不通,偌大的长安,我还能去求谁……” 是啊,对方是昌平侯府,她阿耶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国子监博士,在权贵如云的长安城,不过是个见了谁都要作揖的芝麻小官,他能求谁救自己的儿子,又有哪扇贵人的门愿意为他而开呢? 殷守善就是真的被判了斩刑,只怕在昌平侯眼里,也抵不上他儿子十分之一的命。 真是可笑,长公主前些日子还与他情浓,赠他玉佩,此时他出事,公主府却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无。 她的命在殷守善眼里,比不过他的一世清名,而殷守善的命在长公主的眼里,也同样比不过她的名声。 这世间的道理,不过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殷流光握着筷子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她用力地扼住,夹起一片玉笋,慢慢地放入口中。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过新岁,她穿着旧袄子跟哥哥姐姐们上街,跟三哥一起眼馋街上的糖果子。 殷守善见了,便笑着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串,然后一左一右拉着他们的手往前走。 路上认识的人瞧见,都说殷家二郎年纪小小就懂得照顾弟弟妹妹了,将来长大必定是端方君子。 长大后她便知道了,二哥哥心里从不曾有过她这个妹妹,他那些浮于表面的好,都是为了博个京城中的好名声。 可那个时候,吃到嘴里的甜是真的。 她又扒拉了几口饭,努力地咽下。 是她威胁商遗思替她杀殷守善,是她一定要她的二哥哥死……是她心狠手辣,若是死后入幽冥司,阎王簿上判她入刀山油锅,她心甘情愿! 因为,这条命是阿娘留给她的,她一定要好好活。 只是商遗思的手段是她没想到的,竟然为了除掉殷守善,搭上了昌平侯世子的一条命…… 殷流光心中有什么念头划过,她轻轻蹙起眉,总觉得商遗思不像是这种会大费周章做麻烦事的人。 为什么昌平侯世子必须死呢?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宋府见到的祁承梧,他便是昌平侯庶子,说起来,这位死了的世子正是他的嫡兄。 殷流光的思绪正千回百转,便没有听清此刻殷流灵正在跟殷母说什么,但她忽然感受到两道寒凉如水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抬头望去,忽见殷母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微笑道:“流光,你姐姐说的是真的么?” “你前些日子去殷府赴宴时,真的与太子殿下说过话?” 第5章 第 5 章 晦涩夜幕下,桌上的灯烛也一晃一晃,照得殷母的目光如幽蛇一般,阴暗潮湿地缠在殷流光身上。 她瞥了右座的殷流灵一眼,后者垂眸喝了口汤羹,什么也没说。 殷流光敛了神色,回道:“母亲,那日女儿揭了宋家姐姐的帖子前往赴宴,太子殿下听说宋家姐姐也在花园里,所以来寻她,我和其他人都只是远远行了礼请过安而已。” “但我听说,殿下似乎问了一句,你是谁家小娘子?”殷流灵忽然插了这么一嘴,慢悠悠抬起头,微笑着吐出这么一句。 殷母的笑容愈加和善:“满庭芳华,殿下却独独留意你一人,可见我们家的女儿就算放在长安城的高门贵女之中,也是毫不逊色呐。” “或许我只是站得离宋家姐姐稍近了些,殿下从前没见过,才多问一句,只这一句倒惹得咱们在家中揣测这么多闲话……这算不算是私窥上意啊?” 殷流光装作不明所以的乖巧模样,一派天真地堵回去,殷母一时无言,脸色便有些不好,与殷流灵对视一眼,又装出一脸慈容:“罢了罢了,只是家常闲聊几句而已。” 殷流光乖巧应下,知意却瞧见自家娘子再也没动过一口菜,这可不像她,平日里她是从不浪费食物的。 家宴结束后,殷父回了书房,说是再想法子跟几个走的近的同僚探探门路,殷母拉着殷流灵要她陪自己睡,殷流光默默准备离席时,忽然被殷母叫住。 “我这里做了御寒的衣物,京兆尹府的大牢阴暗潮湿,你二哥哥哪吃过这种苦?明日你便替我去送一趟吧。” 这种送鞋袜之类的事往常她也常做,殷流光低眉乖顺地应了,带着知意从东苑离开。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后,知意瞧着殷流光一直阴着脸,给她倒了碗热热的酪浆,担忧问道:“娘子这是怎么了?怎么自从夫人问了太子殿下的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殷流光在殷母问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知道她们在打什么算盘了,她边喝酪浆边淡淡道:“怕是我这好母亲与好大姐,打着将我卖去太子府,好换二哥哥从轻发落的算盘。” “扑通”一声,知意手中的茶壶掉在了地上,她连忙捡起来四处打量,拍了胸脯道:“还好没摔坏……娘子,夫人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可是太子殿下不是连正妻还没娶吗?” “是啊,所以我连太子府都进不去,只能当被养在外面的贱妾。”殷流光眉眼间带上了讽刺的冷笑。 知意一下子慌了神:“这可怎么办,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若是老爷夫人都打定了这主意,娘子怕是怎么反抗都没用……要不,去求求宋家娘子?” 殷流光摇摇头:“宋家姐姐生性和善,可这毕竟我们家的家事,她说不上什么话。” 她已经冷静了下来,慢慢地喝完了一碗酪浆,眼睛一转,已经有了计较。 “这事不是三两天就能办成的事,恐怕殷流灵这次回来,只是先跟母亲通个气,从我这里问问当时情况,她们也不知道太子到底有没有瞧上我。” “我这边问不到什么,她们势必要去太子那里打探口风……总还有几天时间可以想法子。” 安抚了知意,让她回房后,殷流光也熄了灯,却并没有睡下,她静静坐在榻上,席间那个一派无知懵懂的模样已全然消失不见,姣好的面容上如今满是冷静之色。 只有在黑暗中,万籁俱寂,思绪才能更清晰。 知意说得对,若是阿耶与母亲铁了心要拿她换殷守善,她毫无办法反抗。 所以……她只能离开这个家,可是若想离开并非易事,即便能躲开盘查,也需要新的路引与安家置业的银两,路引不难弄,只要有钱,听说在鬼市里什么都能买到。 所以如今她最需要的,是钱。 可短短几天内,她能去哪里弄到钱呢? 殷流光垂眸细细思索着所有来钱快的方法,忽然之间,宴上殷流灵说的话闪过她脑海。 殷守善错手杀的,是昌平侯府的世子,昌平侯膝下只有二子,世子死了,继承侯爵之位的便是庶子祁承梧。 这么关键的时候,他一定不想有任何闪失。 但偏偏……她手中就一件关于他的天大的机密,若是这件事抖出去,昌平侯怕是宁愿从宗族中另选人过继,也不愿意立祁承梧为世子吧? 盘腿坐在黑暗之中的女子忽然笑了,随即朝后直直仰倒,心满意足地闭上眼,那天晚上,殷流光在梦里梦到了一只浑身是膘,嗷嗷待宰的肥羊。 翌日出门后,她将殷母准备带去牢里给殷守善的衣服鞋袜都给了知意,嘱咐她带去。 “啊?那娘子不去吗?” 殷流光戴上帷帽,笑得狡黠,神神秘秘地贴近知意的耳朵:“我另有大事要办。” “什么事啊?” “现在还不能说,以后你就知道了,乖,放心去吧。”嘱咐了知意让她送完衣服先别回去,在京兆尹府对面茶馆等着她后,殷流光朝着反方向离开了。 祁承梧这几日简直做梦都要笑醒,谁能知道一夕之间可以天翻地覆到这种程度?他那处处占着宗族礼法,什么都压他一头的好大哥竟然在胡姬酒肆里被人推下楼梯摔死了! 他简直想跟那推他的人作长揖感谢一番! 昌平侯不想认他又怎样?他最宝贝的儿子已经死了,如今他的血脉就只剩下自己,世子之位不给他这庶子还能给谁? 这几日侯府里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变了,老夫人一边抹着泪一边将他唤到跟前:“好孩子,你哥哥去了,你阿耶伤心过度,身子都要熬坏了,你这几日多陪陪你阿耶,劝他宽慰些,往后侯府的天就靠你来撑了,知道吗?” 祁承梧压抑着内心狂喜,面上一脸哀恸:“孙儿知道了。” 可他爹根本不想见他,老年丧子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这几日他已经急火攻心晕过去好几次,就连宫里派来的太医看了也摇头。 他没法子,又要表孝心,便主动说要出门去寻他兄长以前跟长安的士子文人们唱和的诗集,把这些散落的遗作都收集回来,以慰阿耶哀思。 老夫人连连赞叹他是个有孝心的。 祁承梧装模作样地来了东市的书铺:“哎,听说你这儿有烂柯生的诗集?” 烂柯生便是昌平侯世子祁承瑞给自己起的文人雅号。 书铺主人见来人是个贵公子,登时将手里的书放下,堆起笑道:“呦,公子来得不巧,烂柯生的诗集上午叫人全都给买去了。” “什么人敢抢我要买的东西,那人是谁?可留下名姓?” 书铺主人递来一张小笺:“那人说,她下午要开办集会品鉴烂柯生的诗集,若是有人同她一样有眼光来寻,便将这个地址给那人。” 祁承梧身边的长随接过了那张小笺:“郎君,上面写的是一处茶楼的地址,咱们要去么?” “去,怎么不去?”祁承梧“啪”的一声合上扇子:“既是集会,想必有很多文人雅士?” 人越多,他为父收集兄长遗稿的好名声才能越传越响啊。 “走吧,去那茶楼。” 玉宣茶楼的雅阁内,殷流光对着手中诗集直皱眉头。 “寻春三月天,春花四五枝,我见花迷眼,花为我倾颜……?”这种水平的诗也能出诗集? 她怒声将诗集扔回了桌子上,简直浪费她典当了那支珍珠钗用来买诗集的钱! 太气人了,那支珍珠钗她很喜欢的! 殷流光想了想,不行,这本书是花了钱的,不看也是一种浪费,她又将书拿了回来,继续翻过一页,凭栏声情并茂地朗读。 隔壁雅间内,听着女子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诵着“村猪七八斤”的时候,男子倒水的手一顿。 身后的侍卫立刻道:“大王,要不要我将她赶走?” 男子漠然道:“不必,今日你我为隐蔽行事,不要惊动旁人。” 侍卫应了,又退了回去,只是似乎瞧见隔壁女子诵诗的声音每一次被风吹过来时,大王的额头都会冒一冒青筋。 这也难怪,他家大王虽然自小生在边关,却五岁能诵诗,七岁学诸子,若不是背负着陇幽三镇的重担,凭大王的才华,做个进士身赴石榴宴,马踏长安花也是有可能的事。 可惜……大王身上背负着那么多期望,注定要走的路比旁人更难些。 殷流光读了十几首诗,终于等来了她要等的人。 祁承梧以扇挑开珠帘,瞧了瞧四周,挑眉讶然道:“不是说有雅集么?此处怎么只有个戴着帷帽的小娘子?难道我走错了?” 他正要转身出去重新看阁名,殷流光已经站起了身:“祁郎君,你没有走错。” “今日这雅集,本就是我为你一人而设。” 祁承梧转过身,眯着眼玩味道:“为我而设?你是哪家的娘子?还是哪家欢楼里的舞姬?我怎么不记得我有欠下你这一桩风流债?” 殷流光言笑晏晏:“郎君也不算猜错,但有些话我要单独与你说,可否让你的仆人退下?” 祁承梧料想一个小娘子也没什么能威胁到他安危的本事,便挥挥手,让长随退下了。 “现在这阁中只有你我二人了,你可以说了。” 殷流光不疾不徐:“祁郎君,我今日是来勒索你的,关于你用巫蛊诅咒令尊的事,令尊可知?” “只要你给我一千两金,这件事,我便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