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殿下显然不喜欢同别人谈交易,不言不语,便要松弦。
殷流光看得清清楚楚他手上动作,飞快向旁一滚,只听耳边风声凌厉,一支羽箭擦着她的耳朵稳稳扎在了原地。
商遗思眼中闪过一瞬的惊异,从山石上站起身,第一次带了认真神色,居高临下地审视眼前狼狈的女子。
她的身手笨拙,能躲过自己的箭,只可能是提前看清了他那一刹那的动作。
此女的目力似乎极好,方才营帐内那诡异的监视感,难道就来自于她?
可雪娘迟迟不归,他与默玄上山来寻,顺道在雪娘尸体旁发现了这女子……她浑身狼狈,身边不远处躺着豹尸,应当是被人所害,一直在山上逃命,哪来的时间去山脚营帐窥视他的行踪?
商遗思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殷流光见他停了动作,知道这是自己活命的唯一机会,立刻开口。
“殿下!我今夜只是无意瞧见那些,绝非故意窥探!我有一仇人,名唤殷守善,只要殿下替我除掉此人,我保证徐内侍被殿下所杀之事绝不会有第四人知晓!”
她指天盟誓,言之凿凿。
此话一出,果然见商遗思放下了弓。
她松了口气,方才那帐中内侍衣着精致富贵,显然并不是普通干杂活的小内侍,而且他身后腰带上别着一根制作精良的马鞭。
当今圣人极爱狩猎,听闻他有一匹波斯进贡的宝马,极其娇养,平日饮食都只由圣人身边最信赖的徐内侍官亲自负责。
她猜测方才商遗思手下所杀的那名宦官,就是正在为圣人宝马喂食,以预备第二日秋狩的徐常侍。
商遗思走到她面前,用羽箭抬起她的下巴:“本王营帐周围皆有重兵把守,寻常人根本靠近不得,你是用什么法子靠近窥探,还看得这么清楚?”
下巴被施压抬起,她被迫对上眼前人阴晦如霜的眸光,却瞬间捕捉到他眼底那一抹按压的探究。
心中蓦然有雪光闪过,晋王与她说了这么多话,一直没有杀她,就是想知道她用的什么办法窥探到他杀人现场的!
不能说!如果她今晚想保住性命,就什么都不能说!
殷流光脸上漾出微笑:“殿下若是想知道,就先替我杀了我的仇人。”
她一偏头,让自己脱离屈辱姿势,指了指不远处的豹尸:“若不是被殷守善逼上凝华山,我也决计看不到殿下阴私,所以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商遗思的目光落在豹尸上。
那云豹通身毛光水滑,颈部还带着金镶玉的项圈,显然并非野生,而是被某个达官贵人所豢养。
那项圈所用玉石很特别,商遗思认得这豹子是谁的爱宠,心中忽然有了计较。
“可以,本王允你所求。”
殷流光本想着这位简晋王殿下恐不会轻易答应,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干脆,反倒让殷流光感到不安。
正在原地踌躇间,看到商遗思已经沿着下山的路走出去好远,她连忙追了上去。
“殿下天潢贵胄,正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会出尔反尔吧?”
她跟在他身后,像他的第二道影子,想要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保证,商遗思冷然拉开距离。
“既已见过我虐杀徐贺,便知道我绝非什么正人君子,但本王答应的事,还从未做不到过,殷家四娘子,你大可以放心。”
殷流光倏地顿住脚步,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雪水,他从什么时候起,知道自己是殷家四娘的?
此人心计之深,完全令人无法看透,除掉殷守善后,她还是得想办法离他远些才是。
“倒有一事,本王想问一问殷娘子。”
他忽然开口,不疾不徐:“雪娘为何救你?”
这也是方才殷流光心头大震,困惑不解的事,但此刻脱离了生死关头,灵台渐渐清明,倒是蓦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
“两年前,在郊外的乐游原,我曾救过一只腹部被树枝刮伤的小白鸟,难道它便是……”
她心中觉得惊异,商遗思敛了眸色,不置可否:““愚蠢至极。为救不相干之人而死,却忘了受谁恩养。”
他甩下这句话便渐行渐远,独自离开,殷流光跺了跺脚,终是也下山回了帐篷。
天子秋狩,本该是千骑出,百兽奔的盛大场面,但今年的秋狩,却仿佛注定了要草草收场。
第二日殷流光出帐篷的时候,便察觉到气氛不对。
随行的官员家眷们都站在一处,面露惊恐地窃窃私语。
殷流光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拉了拉宋侍郎千金的衣袖,小声问道:“这是怎么了?金吾卫怎么把营帐全都围起来了?”
她选择向宋侍郎千金问话是有原因的,京中高门贵女大都将阶级尊卑、拜高踩低化作平日里的眼风笑靥,柔面冷语,她只是个乐奴所生的庶女,在这群贵女之间向来是被嘲笑贬损的对象。
只有宋侍郎千金宋霏,从小被按照中宫皇后的礼仪严苛教导,反而温淑娴雅,待她与旁人并无不同。
她掩袖悄声道:“圣人身边的徐内侍昨夜忽然暴毙而亡,圣人震怒,怀疑他是被刺客所杀,令金吾卫搜查整座凝华山。”
殷流光转了转眼,看见“刺客”本人正面容肃然地立在一众武将之首。
一身甲胄的金吾卫中郎将走过去说了些什么,他拧了拧眉,旋身走入御帐,不多时,便有内侍从帐中出来传圣人口谕。
“徐内常侍昨夜不慎被山中野豹所惊,突发心悸而亡,现已查明与刺客并无什么关系。”
在场人皆哗然,只有殷流光眸光一闪,若有所思。
一语毕,内侍和气道:“诸位相公娘子,圣人早起便有些头疼,今日便不出狩了,但圣人吩咐了奴婢,难得来一趟凝华山,定要让诸位尽兴而归才可以。”
说罢,他拍了拍手。
沉重的画角骤然吹响,数支骑兵手握旌旗纵马开路,百兽从笼中放出,被驱赶着向山上逃去,群臣贵胄互望一眼,皆心照不宣地将这一插曲压下,纷纷扬鞭催马,踏尘而去。
猎猎滚尘中,有贵女迟疑道:“历年来秋狩前,金吾卫都会提前清山,将野兽都驱赶到一处,等着秋狩当日再放出来供人捕杀,徐内侍怎么会被山中猛兽所惊……”
另一人猜测:“会不会是哪位贵人不慎将带来的猎兽放出来了?”
“今日早上,我见长公主营帐旁那只关着云豹的笼子就空了,难道……”
“我从我兄长金吾卫那儿听说,是在徐内侍尸体旁找到了一条金镶玉的项圈,像是长公主府那只云豹的……”
殷流光眸光微闪,一刹什么都明白了,不由气笑了。
晋王殿下只怕是与她交易的时候就想好了,借着她的事祸水东引,将自己虐杀徐贺之事完美隐匿,推出长公主当冤大头。
宋霏显然不喜欢在背后议论贵人长短,她转头拍了拍殷流光的手背:“四娘,你兄长呢?怎么不让他也带你去山上猎几只兔子玩?”
“兄长昨日便带我去过了,我今日有些不适,恐怕吹了风着了凉,今日的秋狩我就不参加了。”
宋霏担忧地看看她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但随队的太医丞都被叫去圣人帐中了……”
殷流光朝宋霏乖巧又虚弱地一笑:“宋姐姐,我不要紧,常吃的药家里有,现下忍过秋狩这三天便是了。”
“这又是何必……不如我让蔡翁套了马车送你回府?”宋霏提议道,见殷流光感激地点了点头,便派婢女去知会跟她一起来的男仆蔡翁。
这正是殷流光想要的。
这秋狩场暗流云涌,商遗思此人心思诡谲,不可不防,另外殷守善若是知道她没死,保不齐又被他杀一次,最好的办法便是此刻装病回府,远远地躲开这两人,提前在京城筹谋占据主动权。
此刻凝华山守卫森严,单凭她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博士庶女,定然出不去。
但宋霏不同,她是早就被内定为未来太子正妃的人,宋府的马车,金吾卫不会拦。
殷流光走在去寻宋府马车的路上,途径一片密林,不经意抬头,视线却蓦然不受控,如脱缰野马般急速跃出去数丈,穿过嶙峋草木落在极远处的两人身上。
一脸愠怒,雍容华贵的人似乎是长公主,她面色不善地向面前人说了什么,那人淡漠听着,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条古玉佩闲闲把玩。
那玉佩正是殷流光昨日在殷守善身上见到的那条。
长公主当即变了脸色,恶狠狠盯了他一眼,拂袖离去。
那人神色淡淡,转身也欲离开时,忽然若有所觉,远远抬眸,向殷流光的方向望了一眼。
但在他的视线里,能看到的只有大片大片青绿的山林,他一无所获,很快收回视线离开。
“四娘子,您在瞧什么呢?”宋霏派来送她的婢女好奇地发问,不知这寻常的林子有什么好瞧的。
殷流光收回视线,朝她笑了笑:“没什么,走吧。”
那两人的交谈她虽然听不清,却可以从口型中辨认出一二。
长公主大约是因为私放云豹之事被圣人责骂,心情不畅,便来寻金吾卫统领商遗思的麻烦。
谁知商遗思动作这么快,不过一夜功夫,就已经查清了殷守善与长公主的关系,他利用这件事威胁长公主,长公主担心与殷守善之事败露,自然不会再寻他的麻烦。
公主私蓄男宠,在本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唯独一条,不可与朝臣有所沾染。
殷守善如今是正儿八经的户部主事,这件事传出去,对他们谁都没好处。
……
殷府后院内,婢女知意哽咽着为趴在榻上的女子肩部涂药膏:“娘子好好的去秋游,怎么回来倒落了这么大的伤口……”
她急得直哭,又怕眼泪掉在殷流光背上,硬撑着泪眼朦胧,为她敷上厚厚的一层药膏。
敷好后,殷流光披着衣服坐起身,见知意哭成了泪人模样,无奈地伸手揩去她脸上泪珠:“受伤的是我,怎么倒像是那豹子抓在了你身上?再哭下去你这眼睛都可以剥了当核桃吃了。”
“娘子怎么还有闲心说笑!这伤若是落下伤疤怎么办,往后再也不能穿轻纱外衫了……”
她丝毫不以为意:“纱绡价贵,想来母亲也不会为我置办。对了知意,这两日你去帮我打听一个人,越多越好,最好事无巨细的那种。”
“是谁啊?”
殷流光朱唇轻吐:“晋王,商遗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