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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8

作者:冻青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81西昌


    ◎遇故人(付志卿+运输队覆灭过程)◎


    这场短暂的祭奠,并未耗费太多时间,车队很快再度启程。


    莲妹儿和刘愿平都再次拒绝轮流做前面座位的提议,这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后面宽敞更舒服,他们两人喜欢坐后面,前面好晕车的,真的!


    莲妹儿晕不晕车,周立行不确定,但刘愿平会晕车吗?周立行很怀疑。


    刘愿平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没了腿,稳控不住身体,这山路转来转去的,我怎么就不能晕?”


    刘愿平给出的这个理由十分有说服力,周立行只好还是请杨珺秀坐副驾驶位了。


    车辆行驶上大桥,桥上的钢索轻轻晃动。


    杨珺秀看着那钢索,突然想起来浑浑噩噩时候遗忘了的许多事情,她脑海中灵光一现,想起来一件事:


    “我听致松说,咱们还造不出建桥的特种钢索。当初修这个桥,是从美国订购的9圈钢索,万里迢迢海运到缅甸仰光的。”


    “货刚运到仰光,日本飞机轰炸了仰光码头,致使存放在货栈的钢索被炸毁了4圈。乐西公路派去提货的人好不容易,才请一只运输军资的民间队伍,抢运出剩余的材料……”


    “然后桥梁设计临时修改,勉强用4圈钢索,在限期内也做出了当时国内第二大的吊桥……”


    周立行愣了愣,突然哈了一声。


    “?”杨珺秀歪了歪头,眼神中流露出震惊,“不会是……”


    周立行点头,命运中无处不在的巧合,让他深感意外,却也有一种没来由的欣慰。


    “是的,我们运的。”


    “你说的那个提货的人,当时蹲在仰光港口的库房外面嚎啕大哭,沐明实上去搭话,他抽抽噎噎地讲没人愿意运他那又大又重的钢索。”


    “其实我也不懂,但沐明实听说是修桥的,便劝我答应了,还说占她个人运输的那个份额呢。”


    “那钢索又大又重,货车装载着,在盘山公路拐弯的时候,可难开了……”


    这钢索,从仰光到昆明,从昆明到四川,漂洋过海,车载马驮,最终到达这崇山峻岭之中,崩腾呼啸的大渡河上,执行了它们的使命。


    杨珺秀也为这巧合而感受到莫名的欣慰,仿佛冥冥之中,她和周立行蜿蜒曲折地早就有了某些联系一般。


    *


    车队从这吊桥过了大渡河,继续南行经冕宁、泸沽等,最终到达西康省西昌。


    西昌地处川西高原和安宁河平原的结合部,安宁河平原是仅次于成都平原的平坝地,俗称插根筷子都能活的好地方。西昌东连四川彭迪,西通青藏高原,南达云南,北接雅安,自古以来是西南地区的交通要到和军事重镇。


    此时的西康省各城市和主要干线已经被解放军实际控制,经过近三年的反特清霸,这座各民族交融的古城终于迎来了安宁。


    这趟车队从乐山五通桥过来,因五通桥以前就是制川盐的地方,所以这货车中运送的最重要的物资是盐巴,其次是布匹。


    大小凉山地区,尤其是老凉山地区,盐和布一向都是硬通货。这批盐和布,是政府专门把为凉山缺盐少布的地区准备的。


    曾经被破坏的道路和设施都重新修缮好,大街上四处都能看到身着彝、藏、汉各色服装的人员,男女老少们见有车队来了,都好奇地张望着,眼中充满对新生活的期待和憧憬。


    车队将货品送到地方,周立行和杨珺秀刚下车,便被一个激动不已的青年冲上来拦住。


    “队长??!!”


    “周队长!!!天啊,真的是你,队长!!!”


    周立行仔细端详这青年,他没有轻易地认下来。


    那青年二十七八的样子,长得一副娃娃脸,眉眼秀气得像女孩子,以至于下巴上的胡茬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他穿着司机的工作服,将胸口拍得砰砰响:


    “我是当年咱们运输大队的2中队长啊!付志卿!小付!当年流亡成都的学生,看了报纸去应聘忠义堂车队的!在昆明驾驶培训学校综合成绩考核的前10名!当初你还亲自给我戴过红花呢!想起来没?”


    多年未见,这青年略微变了模样,而周立行跟着解放军经历过剿匪反特,谨慎之心更甚,他不做声,等这青年说更多的细节再判定。


    那青年见周立行不置可否的模样,急的扎耳挠腮,“哎,哎!队长,我政治清白,素质过硬!接受过考查的!我这进的是咱们新中国政府的国营车队,你看,你看我的工作服!”


    青年身后走来好几个司机,听那青年说话,纷纷笑了起来,其中有几个人同周立行来的另外一些人认识,大家便一起起哄起来:


    “周大哥谨慎得呢!”


    “哎唷,小付师傅不是特务,哈哈哈……”


    “路上我就想说,不知道小付跟周大哥认识不,嘿!这果然是熟人!”


    “周大哥,志卿没问题,你放心认。”


    “这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小付跟车队刚从云南过来,咱们刚从四川过来,要是错过今年,指不定三月五月时间都凑不到一起呢!”


    “三月五月?周大哥是帮忙来一趟!今天没见到,指不定这辈子都见不了呢……”


    付志卿急的原地乱转,见杨珺秀站在周立行身后半步,立即向杨珺秀求助,“这位女同志你好,请问你是周队长的队友还是家属?快帮我说说话,哎我还想跟周队长打听事呢,他这要是不认我,我咋问啊……”


    杨珺秀被眼前青年心急火燎的模样给吓住,一边尽量得体地回答,一边往周立行那边看:


    “你好,我和周大哥是……朋友,那个,他……”


    周立行伸手拍了付志卿后备一巴掌,“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鸡跘猴跳的。”


    此话一出,付志卿才冷静下来,多年未曾谋面的故人猝不及防重逢,他心中的欣喜和激动难以言喻,只能一个劲地说,“队长,我请你吃饭!走,我办你的招待!”


    周立行失笑,“我带了其它朋友……我请你吧。”


    付志卿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那怎么行,刚刚老高说你是帮忙的,我可是每个月领工资的正式工!再说,当年你那么照顾我们,必须我请!”


    周立行是江湖中人,懒得跟付志卿推脱,便答应了下来。


    那些师傅们也体谅他们俩,便让他们先去找个饭馆聚一聚聊一聊,剩下的清点货品、交货入库等事情就其他人做。


    *


    付志卿选了最近的一家饭馆,点了一大桌子颇有西昌特色的丰盛饭菜。


    一大盆凉拌坨坨肉摆在正中央,在辣椒酱油中喝醉的新鲜小河虾鲜嫩清甜,大只的板鹅被切成几大块放在每个人的面前,麻辣干巴牛肉一闻就让人口水直流。


    荞麦粑粑和米粉面食放在四周,各类新鲜蔬菜也不缺,西昌这里的食物如成都一般丰盛。


    莲妹儿把刘愿平往饭桌上一推,他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就敬付志卿:


    “小兄弟,好丰盛的饭菜啊!让你破费了!我叫刘愿平,是周哥的好兄弟!来,敬你一杯!”


    有刘愿平这个格外开朗的人热场子,大家很快就攀谈起来。莲妹儿和杨珺秀两人边吃边聊着,她们俩也一人倒了一小杯酒,相互碰杯后小口小口地抿着喝,只有周立行分外沉默。


    转眼桌上的饭菜已经一扫而光,刘愿平醉得睡了过去打起了呼噜,杨珺秀和莲妹儿也是双颊微红,两人也喝了个半醉。


    周立行从头到尾只喝过一小杯,对比付志卿的激动,他显得格外沉郁。


    付志卿先和刘愿平聊天,得知刘愿平时当年修筑滇缅公路的工程师,还因此失去双腿,更是敬佩得不得了。


    而刘愿平则是吹捧付志卿当年作为流亡成都的学生,能够在危险的滇缅线上搞运输,现在又为新中国的建设而努力,不亏是青年英杰。


    这两人相互夸赞得热烈,最后付志卿吃喝的差不多了,酒后晕乎,终于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


    “队长……能给我说说,明实姐的事儿吗?”


    周立行的筷子一顿,他放下筷子,看向泫然欲泣的付志卿。


    付志卿心一横,直接讲了心里话,“我那个时候年纪小,才十七八岁,我喜欢明实姐,又不敢说……我现在想起来,可后悔了……”


    说着说着,付志卿掉下泪来,“你们都说我腼腆,其实我只是不敢跟明实姐相处……她那么耀眼,什么都懂,她太美太能干了……我一见着她,我就说不出话来。”


    “队长,哥啊,我好后悔的,我怎么就没说呢……明明我也知道,生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无论是翻车下悬崖,还是被飞机轰炸,亦或是突如其来的一场病,人就会没了……”


    “我怎么就不能说呢……我怎么就要顾念那么多呢……我说了,哪怕是明实姐看不上我这个小弟娃……”


    周立行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付志卿的杯子,“队里,喜欢明实的人多着呢,不差你一个。”


    说道这里,付志卿更是情绪崩溃,抓着身边的刘愿平嚎啕大哭:


    “已经过去十年了,我还是会经常梦到那个时候,咱们一群人开着车,在那闷热潮湿的山岭间奔驰,日本人的飞机来了,一路上的奸细特务们不停地搞破坏……”


    “老王死了,华哥死了,严堂主也死了……我忘不了,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后悔,当初我怎么就先过了惠通桥……我怎么把明实姐给留下了……”


    “我要是留下来,是不是也会遇上你……我要是迟一步走,是不是就能保护明实姐……我愿意替她去死啊,我真的愿意替她去死……”


    刘愿平抱住付志卿,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人死不能复生,弟娃,过去了就过去了,未来不要再留遗憾就行!”


    周立行喝完手中的酒,杯子刚放下,还没有来得及去拿酒瓶,杨珺秀已经适时地为他倒满了杯子。


    周立行抬眼看过去,杨珺秀微微点头,她也喝了酒,双颊发红,目光中全是了然的鼓励。


    周立行心中微动,他知道杨珺秀的意思。


    虽然自己跟杨珺秀讲了过往,但他一直还是回避着那些过往的。


    他详细地讲过自己的得到,但一旦说到失去,就会语焉不详,仿佛那是不可触碰的疤痕。


    于是过去远的,他越是记得清楚,越是隔得近的,他确实故意遗忘。


    当年周立行和沐明实在惠通桥那边相遇后,他们一起在滇西打游击,度过了许多岁月。


    可沐明实从来没有详细地向周立行讲过,当初他们的车队,到底经历了什么。


    沐明实只说,大部分人都壮烈牺牲了,一小部分人过了惠通桥,希望他们能活下去,活得更好。


    那个时候敌军环绕,他们每日都在琢磨如何跟敌人拼杀,周立行见沐明实黯然神伤,不愿多提,便没有再问。


    毕竟他们的游击队也是一样,今日大家还在一起聊天,明日也许就死于一场埋伏,一场围剿,一场战斗。


    当生死变得轻易,人也会变得麻木。


    这一晚,他们聊得很晚,周立行将他所知道的关于沐明实的事情,都告诉了付志卿。而付志卿,也告诉了周立行当初他们在腊戍分开后,一路上发生的事情。


    ……


    车队离开腊戍,一路兵荒马乱。


    沐明实一边吩咐人保持电台联络,一边对四位中队长进行了安排。


    按周立行之前的排布,队首是一中队,由年纪最大、经验最为丰富的老司机王伟中带队,他对地形和道路最熟悉,可以在前方预警。


    其次是四中队、二中队。


    四中队的人大多是从学生招募而来,中队长是在培训班里各门学科都拿第一的付志卿,沐明实之前带的女队员们也大多安排在四中队,这只队伍年轻气盛但灵活变通,可以随时为一中队提供帮助,电台也是由四中队在主要保管;


    二中队紧随四中队,中队长是来自大马的华人吕大华,他们中队的维修技术很强,可以对前后的车辆起到及时保障。


    队尾殿后的是三中队,有忠义堂的人组成,中队长是接受过系统战斗训练的新津分堂堂主严复民,他们队伍的火力最强,负责警戒和断后。


    这一番安排已经十分妥当,沐明实没有做任何变动,她只是把女队员们都集中起来,跟着电台一起,都上了四中队的车。


    这一番出去,道路拥挤,英国人、缅甸人、印度人、泰国人、华侨同胞们,以及大溃散后四处碰壁的远征军们,大家都在一窝蜂地往中国边境赶。


    一中队作为打头先锋,他们一边摁着喇叭踩着油门往前冲,一边也在不断观察路边的情况。


    腊戍至国境内龙陵的路面会突然变窄、弯道激增、路况也很差,运输在这一段上经常堵车,形成瓶颈。从腊戍的物资要运到昆明,在这一段上运力十分紧俏。


    此时这个地方路边站满了人,一望无际,有往前跑的,有往后跑的,十分混乱。


    王伟中看着前方拥堵的路上只有人和部分私家车,一股无言的心悸涌上来。他下车往山坡的沟谷里看,果然看到了许多被逃难的人掀下山的车辆。


    王伟中找到沐明实,说出自己的想法,“从仰光港到腊戍,再从腊戍到惠通桥,就像一个瓶子,下粗上窄,惠通桥就更像瓶盖,我们现在,就像是在走黄泉路……“


    老王摸了一把汗,神色凝重,“能走完这段路,便生,走不完,便死。”


    沐明实自然也知道,她告诉王伟中,“老王师傅,我们也得行夜车,尽快走完这段路。”


    王伟中回到队首,他心中不安,亲自去了第一辆头车。


    缓慢的队伍终于挤进了龙陵,前方不远处的几个大转弯处,人流量又在变慢。


    王伟中心中起疑,他想了想,再次去找沐明实。


    “前面人流量不正常,我们车队先不要动。我带一个小队过去看看情况。”


    这一路有车辆坏掉的,车内人员突发意外死亡的,逃难的人打群架的,各种各样的事情皆有发生,自然也少不了一些趁火打劫的。


    王伟中的一中队走在前面,遇到好几次试图劫掠他们货物的,也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战斗。


    沐明实让护卫队的十个人带着一挺机枪跟王伟中一同前去打探,车队车辆前后相接,护卫队下车警戒,司机在车上待命。


    此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原来日本人已经跑到了前面。


    沐明实没有等到王伟中回来,只等到了疯狂响起的机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人群的尖叫声。


    沐明实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她立即让护卫队前去支援,可蜂拥这乱跑的人群让他们寸步难行,人潮扭头往反方向蜂拥,下车的护卫队们差点被冲散。


    “上车!”沐明实咬着牙下令,“开车突围!撞也要撞过去!”


    一中队的喇叭都快摁裂了前方的人群也不让,当他们不顾一切直接往前冲的时候,人群倒是知道会被撞死,终于是分开了道路。


    可当沐明实他们赶到前方的时候,战斗过的地方已经没有活人踪迹,只有被炸毁的十几辆车和一地的尸体。


    沐明实在车上找到了已经中弹的王伟中,他把车辆开来挡住了一个临时构建的阵地,阵地里有同样已经死亡的几名远征军。


    “快走……日军部队……被远征军引开……你们……快……”


    王伟中的手还放在方向盘上,他的车窗上贴着妻子和孩子们的合照,他艰难地伸手摸向家人的脸,眼睛急切地看向沐明实,“快……走……”


    说话间,王伟中的手从方向盘上垂落。


    沐明实咬着牙,她隐约听到岔路尽头的枪声。


    “走!”沐明实不得不放弃带这些队员们的尸体回去的想法,迅速下令大家撤离。


    一中队王伟中队长的牺牲,让所有人的心中浮上一层阴霾。


    日军竟然跑到了他们的前面?日军是怎样跑到大家的前面?


    前面是小股部队还是大部队?此刻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沦陷区还是敌占区?


    王伟中牺牲了,二中队的吕大华痛骂了一路的日本人,他骂骂咧咧的对着山川河流磕头,然后红着眼睛上带着自己人顶上了头车队伍。


    在最前面的人,关键时刻要有足够的决断,吕大华是中队长里最桀骜的,他不信任四中队的人。


    因为四中队的学生们心软,沿途忍不住拉上了一些老弱妇孺,有些队员还分给了逃难之人食物。


    这种危难中的互助行为固然是好事,可车队反倒是被堵得更厉害。


    如果让四中队走前面,危急关头,他们绝对狠不下心来撞开人群。


    他们继续前行,迎着那乱糟糟的人流。


    白天变成黑夜,道路依旧拥堵。


    从黑夜再到白天,又是一天夕阳入学,然而车队根本没有走出去多远。


    傍晚,轰鸣的日本侦察机飞过了公路,沿着公路的方向盘旋飞走。


    吕大华见了飞机飞行的姿态,更是心急如焚。


    “沐队长,我们必须尽快通过这段路,进入森林覆盖的地方,否则之后被飞机轰炸的话……”


    沐明实也很心急,可他们都知道,他们离不开。


    在紧张的等待中,残阳坠入山渊,惊惶不安的逃难人群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今夜飞机不来轰炸,他们就算是龟爬蚁行,也能在夜里通过这段路,进入密林。


    道路上灯火通明,所有逃难的人都开着车灯,大家都在争取快一点,哪怕快一点。


    吕大华见前后其他车辆灯光大盛,他心中涌上了绝望感。


    他们运输队跑了这么久,也有夜间行车,并不是夜间就没有被日本人轰炸过。


    之前没见日本侦察机来的时候,还可以奢望日本人和远征军或者英国人的军队胶着着,英国人的空军牵制着日本人的空中战力。


    眼下日本人的侦察机已经来过了,晚上极有可能会来轰炸机。


    滇缅公路上的车队们夜间行车,都是盲开。


    车队在怒江段采用"三灯制",头车开微光防空灯,后车凭前车尾部的磷光布条判断距离。畹町至龙陵段实行"无光装卸",搬运工佩戴萤石粉标记的藤帽定位;道路在急弯处绑扎带刺铁丝,司机伸手触碰即知转向角度,减少翻车下山崖的概率。保山至下关段启用"竹炭车队":用竹炭替代汽油的改装车,排气管加装消焰器,每十辆车配备1辆"声东车":故意在岔路制造引擎声吸引日机侦察。


    所有道路其实都有沥青暗标,混入硫磺的沥青在路面涂出反光带,月光下会呈现微弱荧光。重要节点的桉树枝头悬挂装有斗鱼的玻璃瓶,鱼群骚动预示日军飞机接近。


    夜间行车的最重要的,就是无光!无光!无光!


    然而这些逃难的人,大部分开着私家车,普通商队未曾夜行运送过军用物资的,也不晓得这其中的危险。


    这般的灯光闪亮,极易被日本飞机轰炸。


    沐明实也知道这点,她已经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车队熄灯。


    可别人的车队,不会听他们的。


    天刚暗下去没多久,吕大华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震动,他立即下车找到最近的斗鱼玻璃瓶。


    果不其然,鱼群骚动。


    “……日本人的轰炸机要来了……”吕大华心中升起一股绝望。


    他回头看向车队,现在他是头车。


    所以,老王的班,得他来接了。


    吕大华打开一只雪茄,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两口,他转身去找沐明实和剩下的两个中队长。


    “飞机很快就要来了,等你们听到轰鸣声的话,我们就会迎来炸弹。”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谁愿意跟我去拼一把的,马上开车,开灯,往前开,引开日本飞机……”


    “你们必须让前后的人关灯,谁不关,就开枪打死他们!”


    “这一路有缅甸和泰国混进来的奸细,沐队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谁拿镜子和手电筒故意往空中反光的,格杀勿论!”


    三大队的严复明捏完了手里的烟杆,他怒吼一声,“我去!日他龟儿的飞机,我去引开!”


    吕大华和严复民两人素来相互看不上。吕大华是马来华人公子哥,所带中队车辆开的极好;严复民是兵痞风格的袍哥,所带的中队开车总是颤颤巍巍;两人没少闹矛盾,吕大华不止一次嘲讽严复民的车队是“老太婆”走路。


    此时,吕大华依旧是吊梢着傲气十足的眼睛,“呸,你那老太婆车技,此刻能开多快?别废话了,我们去!”


    说完,吕大华根本不待沐明实同意,他已经让手下兄弟去安排,头车前十五辆,马上就走!


    严复民双眼通红,他把烟杆摔到地上,拎着枪就往后走,他是尾车,他的袍哥兄弟们是能开枪的!


    在惊叫怒骂殴打和零星的枪声中,沐明实车队前后的灯光逐渐熄灭,


    轰炸机的嗡鸣声,也从空中传来。


    吕大华带的十多辆车,不顾一切地撞开前路堵塞的车辆,他们往前飞驰!


    呼啸而来的狂风吹过吕大华年轻气盛的脸庞,他想起了远在大马的未婚妻,想起自己承诺抗战胜利就回去结婚。


    对不起了……我的爱人……我应是要长眠在祖国的土地……


    永别了……我的爱人……愿我来生,还能与你相逢……


    呼啸的炸弹从空中落下,火光和轰鸣响彻山谷……


    ……


    沐明实咬着自己的手臂,咬到鲜血横流。


    她不能尖叫,不能哭,她现在是车队的主心骨,她不能让大家看到她的悲伤。


    她眼睁睁地看着车辆在山间道路飞奔,看着炸弹一颗颗落下,看着车辆或翻车,或被炸,或停滞不动。


    三架飞机,六颗炸弹。


    其中四颗是追着吕大华的车队而去,还有两颗,则是盲投在了他们这个路段。


    毕竟侦察机已经来过,飞行员也知道这段路不止那么十几辆车。


    以及吕大华说的对,有间谍在他们的区域,用反光镜和手电筒向飞机做指引。


    严复民开枪打死了几名间谍,还抓了一个男人。


    沐明实叫人扒开那人上衣,她眼中全是杀意,“九塔圣枪纹,鳄鱼鳞纹,你每月星月夜要用柠檬水洁身诵经。”


    那人一边求饶一边叽叽哇哇说一堆,沐明实不为所动,她轻声道:“泰国武士,泰国,你们已经向中国宣战了。”


    沐明实开枪打死了泰国男人,他们收拾起悲伤,继续上路。


    可是轰炸之后,紧接而来的,是日本的机械化步兵56师团。


    日军以机械化步兵、坦克和装甲车组成的小股部队,快速运动,不断地包抄、切断企图在狭窄战线上据守主要公路的中国军队。


    为了逃跑,国军在芒市将坦克丢弃在道路上充当路障,却没有人驾驶这些战车给轻装急进的侵略者一个迎头痛击。沿途的山道,基本上都是在陡峭的山壁上硬生生凿出来的,只要爆破一段山石,追击的日军部队就会被阻挡好几天。


    可是……没有,所有人都在逃,没有人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很快,车队被日本的先遣队追上了。


    这一次,队尾的严复民不再向沐明实请示,他直接拉着一整个中队留了下来。


    “兄弟们,虽然我们是车队,但别忘记了,我们是刀口舔血吃的袍哥!”


    “老王为我们死了,大华也为我们死了,现在,轮到我们忠义堂的兄弟伙了!”


    “兄弟们!拦住日本人,不负我们忠义堂的荣光!”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


    “杀!!!”


    严复民让所有的车辆横在路面上,他们无谓地开启了还击。


    日本人一路鲜少遇到抵抗,见这架势还以为遭遇了国军的主力。他们没有轻易冲杀,而是直接使用了炮击……


    ……


    车队历经千辛万苦,在损失了一大半人和三位中队长之后,终于要接近惠通桥。


    沐明实想起了王伟中的话。


    腊戍到惠通桥,就像一个瓶子,下粗上窄,惠通桥就更像瓶盖。


    这里更是拥堵,一天竟然开不出几公里,远远看到惠通桥,却半天也开不过去。


    沐明实沉默许久,将电台拆开,让所有女队员们背起来,她把付志卿叫下车。


    “志卿,你带她们,马上步行过去,一定要先过惠通桥。你们在桥那边等我们车队。”


    沐明实拍了拍付志卿的肩膀,这几日,他们都变得疲倦消瘦。


    “……明实姐,你呢?”付志卿心中一阵紧张。


    沐明实笑了笑,她眼中有着视死如归的沉静,“我陪着车队过来,我不能不在。”


    付志卿迟疑犹豫,他抓住沐明实要离开的手,“沐队长,你也是女的,你和她们一起过去,我留下来!我可以和车队一起走……”


    沐明实抓着付志卿的手握了握,她的手掌坚韧偏凉,付志卿的手掌反倒是软绵温热,就像是他们的性格。


    “好了,小弟娃,别撒娇,听安排。你太年轻,车队不是你建的。”


    如此说着,沐明实松开手,神色变得严肃,“听命令。”


    付志卿恋恋不舍地放开手,这是他第一次握到沐明实,他心中狂跳,脑袋发懵,便没有想太多,下车带着女队员们开始步行。


    步行的速度反倒比开车更快,很快,付志卿带着女队员们到达惠通桥。


    他们在拥挤推攘中走过了惠通桥,便站在桥头,等着车队过来。


    他隔着惠通桥,看向沐明实……却像是隔着奈何桥……从此,生死两隔……


    ……


    多少年过去了,付志卿依然会梦回惠通桥。


    他站在桥头,一声又一声地呼喊。


    “老王师傅……”


    “大华哥……”


    “严老辈子……”


    “明实姐……”


    “你们过来呀……”


    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日本人投降了,国共内战了,新中国成立了。


    岁月流淌,却冲刷不去付志卿的悔恨,他始终停在惠通桥畔,后悔为什么他没有留下来。


    到后来,他又遇到了曾在西南联大活动过的马识途(马千禾),在其推荐下,加入了云南的国营运输队,再次往返于他的队友们牺牲的道路。


    又过了许久,他偶遇了队长周立行,终于才将这段经历说出。


    他终于见到队里还有生还者,一直以来空荡荡的内心终于得到了些微填补。


    他和周立行一起喝醉,终于这一次,他不再梦到空荡荡的惠通桥头。


    付志卿醉得睡着了,这一次,他站在了昆明的驾驶员训练班里。


    教室里闹哄哄的,他拿着自己的成绩单,心情十分激动。


    这时候,一位明媚利落、身着西装长裤的美丽小姐走了上来,她向付志卿伸出手:


    “你好,我叫沐明实,欢迎你成功毕业,加入我们的车队……”


    这是他们的初遇,是付志卿一见钟情,却从未跟任何人说过的场景。


    付志卿鼻尖一酸,眼泪簌簌而落,他说:


    “明实姐,你终于来看我了吗?”


    “我喜欢你,沐明实……我喜欢你……”


    沐明实温柔地笑着,她的身影越来越淡,终究是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82西昌


    ◎相互救赎◎


    一夜未眠的周立行起床后,听到莲妹儿在惊呼。


    他急匆匆赶过去,发现杨珺秀竟是高烧昏迷,她满脸通红,却手脚发冷。


    此时的西昌还要在三年后才开始建设第一所人民医院,周立行抱着杨珺秀急匆匆出门便是一阵狂奔,他没有想那么多,一阵风地往曾经待过的兵团卫生所冲去。


    当时,解放军师一级设医院、团一级设卫生队、连队设卫生室。


    每个连队都配备一名军医和一至两名卫生员,卫生员不分男女,大都是从战士当中挑选,也有一部分是从外部招选。


    团卫生队是部队最基层的医疗单位,在战时的主要任务是组织救护小组进行战地救援和抢救伤员,和平时期卫生队的主要任务就是做好部队的防病治病和卫生防疫工作,保障干部战士的身体健康,提升整个部队的战斗力。


    西昌城内,有几个固定的兵团卫生所,虽然西南地区大范围的剿匪已经基本结束,但深山险岭处,依旧时不时有期待“反攻大陆”的军特们在活动,小股的战斗时有发生。


    所以这些卫生所一边会对受伤的解放军战士们进行医治,另一边也会对各族群众送来的急难症患者进行力所能及的帮助,同时还会对连队的军医和卫生员进行定期培训,也会对彝族地区选送来的学医的人进行培养。


    周立行熟门熟路地冲进卫生所,他面色焦急,进去便喊道:


    “同志,急诊!高烧昏迷了,心率低,请尽快救人!”


    周立行离开西昌只有一年多,当初他跟随解放军部队来到过这里,还待过不短的一段时间,所以才能下意识地抱着生病的人就往兵团卫生所赶来。


    兵团卫生所里的卫生员战士们基本都是以前那一批,一开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进来,心急火燎的样子,让她们直接只忙着去接人。


    等到周立行一说话,立即有卫生员认出了他:


    “俊秀同志!你回来了?!”


    “这是你的家属吗?赶紧放到病房!”


    “快去请医生过来,这是咱们同志的家属!”


    周立行来不及解释,先把杨珺秀抱进病房放下,医生很快赶来,一照面也是熟人。


    护士已经给杨珺秀考好了体温表,拿出来一看,大伙儿都吓了一跳,竟然烧上了40°。


    伍医生给杨珺秀把了脉,翻看眼睑,立即决定先打退烧针,然后询问周立行关于杨珺秀的情况。


    “昨天她在大渡河的吊桥旁祭奠过亡夫,吹过河风……前几天我们车队在蓑衣岭过夜,晚上下过雪,或许受过寒……”


    周立行有些懊丧,内心责怪自己没把杨珺秀照顾好。


    他自己身体好,高寒也好酷热也好,除非是瘟疫细菌病毒一类,他很少生病,随行的莲妹儿和刘愿平也是身体素质好的那一类,他竟是忽略了杨珺秀曾经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娇小姐,后来又郁郁多年,身子骨弱得很。


    伍医生点头,“我们先给挂水,马上抽血化验下。我们这里的情况你清楚,药物品种不多,大多是有针对性的。你说你们那一队的司机之前都生过病,先看看你家属的化验情况再说。”


    周立行感谢了伍医生,这时罗瑞鹤也是急匆匆地推门进来。


    “周大哥!”


    罗瑞鹤里面穿着军装,外面套着医生服,她已经从一名卫生员成长为英姿飒爽的军医。


    听到其它卫生员们在说周俊秀回来了,还带了生病的家属,她看完手里的病员,见剩下的人不是急诊,便稍微告假,赶来和周立行见一面。


    伍医生见罗瑞鹤心急的样子,赶紧上前安慰,“瑞鹤,别担心,有我在,我会好好给俊秀家属治疗的。”


    罗瑞鹤点点头,她也不能让自己的病人等太久,既然是伍医生在,她也放心。


    “周大哥,伍医生的本事你知道的,咱们所里最厉害的,中西医结合的呢!昨日云南那边的车队运了新的一批药物来,我这边马上安排人去领!你放心啊!”


    说完,罗瑞鹤伸长脖子看了看昏迷的杨珺秀,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句好漂亮的姑娘,看五官跟周立行没有任何相似,那应该不是什么亲戚姐妹……那极有可能是配偶了!


    她现在做事风风火火的,瞄了一眼,心中有了个猜测,然后没等周立行回答,她立即利落地转身走掉了。


    周立行:“……”


    原本懊丧紧张的心情,倒是莫名其妙舒缓了许多。


    打完退烧针,挂上水,不到一个小时,杨珺秀的烧开始退下,维持到了三十八度左右。


    化验结果也很快出来了,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也凶险,杨珺秀竟是不声不响地遭了肺炎。


    杨珺秀懵懂地睁开眼,她的视野里,从模糊到清醒地看到一张略显担忧的英俊脸庞,眸光偏冷,宛如山间寒泉。


    不是致松,致松的眸光是明澈温暖的,是夏夜明月。


    她断断续续地想起来,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同致松一起泛舟游览乐山大佛。


    她记不得他们聊了什么,只记得最后,致松摸着她的头,说着她听不到的话,消失在了江水中心。


    “珺秀?好些了吗?”


    “立行……”杨珺秀认出了眼前人,再看周围的装饰,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里,“我这是?”


    “肺炎,发烧昏迷了,幸好及时送医院了。你呀,之后有什么不舒服,不要硬撑,及时讲呀!”


    周立行一大早的饭没有吃一口,一直守着杨珺秀到中午,等她清醒过来,才松了一口气。


    中午的时候,罗瑞鹤贴心地为周立行和杨珺秀打来伙食团的饭菜,杨珺秀的是较为清淡的稀粥配蒸蛋,周立行则是慢慢一大碗米饭配菜。


    同时,罗瑞鹤还带了一小袋糖果,这可是稀罕货。


    在罗瑞鹤的自我介绍后,病恹恹的杨珺秀眼里泛出神采:


    “啊!我想起来了,周大哥给我讲过,你好厉害呀,已经是医生了呢!”


    罗瑞鹤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周立行,她清了清嗓子,“是吗?那我跟你们再宣布一个好消息,我和伍满杏医生已经递交了结婚申请,上级已经批准了。”


    周立行有些惊讶,杨珺秀还不知道伍满杏是谁,但两人都异口同声地恭贺到:


    “太好了,祝你们幸福。”


    说完,周立行和杨珺秀对视一眼,周立行眼中是浅浅的欣慰,杨珺秀则是满满的欢喜。


    罗瑞鹤适时地助力道:“你们呢?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周立行也是不懂,这一路上的故人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二个都莫名其妙地把他和杨珺秀当一对,他颇为抱歉地看杨珺秀,正要开口解释,哪知杨珺秀已经率先开口:


    “瑞鹤姐,周大哥是我的恩人,他是带我出来还愿的。”


    周立行点着头,然后顺手把被子往杨珺秀身上拉了拉,他怕杨珺秀又凉着了。


    罗瑞鹤斜着眼睛看周立行的动作,目光戏谑。


    杨珺秀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明明这是很正常的动作,不知为何被罗瑞鹤那么看着,杨珺秀自己也觉得莫名的不好意思起来。


    周立行见杨珺秀脸红了,心中咯噔一声,赶紧用手去贴杨珺秀的额头,“怎么了?又烧起来了?”


    杨珺秀想要躲,可她那软绵绵的样子,怎么躲得开,周立行温暖干燥的手掌贴到了她的额头,让杨珺秀更是羞窘起来。


    罗瑞鹤眨巴着眼,觉得自己在这里似乎有点多余,这两个人明明就那么默契,相互之间的关怀明明就透着一股水到渠成的暧昧,可两人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只有一层窗户纸。


    不过也想得通,罗瑞鹤想起当年冯争鸣对周立行的评价:懒散的一根筋。


    想到这里,罗瑞鹤忍不住发笑,她转移话题:


    “哦,这样啊,哎,那就只能先吃我的喜糖了。你们在西昌还要待多久呀?”


    病情来得如此迅猛,杨珺秀自己也是没想到。


    她确实是这些年折腾得身子骨弱,在蓑衣岭那几夜受了寒,在大渡河吊桥旁的祭祀心神动荡,晚上又喝了酒,还熬了夜,竟是诱发了多年积攒的病气。


    “伍医生说,肺炎至少要住五天院。等出院了,我们打算去一趟会理见见小杜鹃和三刀凉的儿子,然后在去云南重走下滇缅线。”


    周立行说出自己的计划,“我……还想再去祭拜下他们……”


    想到自己的表弟冯争鸣,罗瑞鹤叹口气,“行呀,我也去准备些纸钱,你帮我烧给争鸣。”


    短暂的叙旧后,罗瑞鹤又投入了繁忙的工作,周立行回了一趟宾馆,结果得知醒来的付志卿已经给他们的两间房续了十天房。


    付志卿已经归队去工作了,这两天就要回云南,他从刘愿平那里得知了周立行等人接下来的想法,留下一些盘缠,并叮嘱到了云南一定要找他。


    周立行回去给刘愿平和莲妹儿说了要暂留几天的事情,刘愿平和莲妹儿表示这肯定要把珺秀照顾好,然后说完之后,莲妹儿主动申请去给杨珺秀陪夜。


    虽然卫生所里有卫生员,但大家都觉得卫生员已经很辛苦了,不能再给她们添麻烦,能自己照顾的肯定还是自己照顾。


    陪夜的人白天肯定要休息,于是大家决定,白天周立行去陪杨珺秀,晚上陪刘愿平;莲妹儿则是和周立行互换,白天照顾刘愿平,晚上陪护杨珺秀。


    这一残一病,便都照顾到了。


    虽然周立行杨珺秀都说他们是朋友,可这年头的民风还是趋向保守,护士们时不时地,还是要拿他们两人打趣。


    周立行一开始还解释,到后来麻木了,索性不解释。


    杨珺秀十分不好意思,弱弱地跟周立行道歉,“连累你了……”


    周立行倒是坦荡,“这叫什么连累,当初在滇西密林打游击的时候,一开始队里只有沐明实是女的,我又是队长,大家一开始都是熟人,还算明白情况。”


    “后来我们陆续收了好些被屠寨子的女队员,之后进来的人,还有跑来跟我说什么——队长你一个人享用那么多女人,我立功之后,你能不能分一个给我!”


    杨珺秀听笑了,“那你怎么回答?”


    周立行想了想,“我说我们是战友,总有人不信,懒得解释,直接让他们一对一跟沐明实打架。”


    “打输了的要挨个儿去跟所有的女队员道歉,保证不乱造谣。他要追求谁,得拿出自己的本事,得问人家女队员喜欢什么,而不是跟我吱吱哇哇提想法。”


    杨珺秀看了看自己细瘦的手臂,面露难色,“那,要是他打赢了呢?”


    周立行笑了,“我就在旁边呢,还能让他赢了?”随便弹一颗小石子,都能左右战局。


    “不过,明实也是很厉害的,普通人赢不了她,要是真的能赢她的,那是百里挑一的勇武之士了。”


    周立行频繁地想起往事,却没有了往日那种惆郁,他竟也觉得可以轻松地谈论这些了。


    杨珺秀跟着笑起来,“她真的好厉害呀!”


    不过杨珺秀多少有点恋爱脑,她更关心的是,“那,你们的女队员,都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周立行想了想,“明实不是拘泥于男女之爱的人,她的理想和信念很伟大。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或许她喜欢的是众生。”


    山中的岁月多,他和沐明实一直在带着游击队奔波。当时的他每天要想着如何跟日本人周旋,要想办法让大家活下去;沐明实要处理队员间的矛盾,要管理后勤物资,要跟着一起去和部落山民打交道,还要兼职队里的医生。


    他们都很忙,大家都知道或许下次就死了,沐明实似乎觉得儿女情长的事情完全不重要。


    “其他女队员嘛,都是血海深仇在身上的,每个人不一样,也有的人会和队里其他男人看对眼,便对着山林拜天地,然后不久之后,双双死于战斗……”


    几天前,兴奋的小伙子和羞涩的姑娘还戴着山林里的鲜花起舞,队友们欢呼庆祝……几日后,队友们便为他们挖一个坑,夫妻同穴。


    杨珺秀听得唏嘘,“能一起赴死,也是一种浪漫。”


    说到这里,杨珺秀便想起付志卿,“像小付师傅这样未曾表白,当真是遗憾……”


    她抬起眼,长长的睫毛仿若蝶翼,小小声地说出发自内心的感叹,“你是幸运的,至少你和喜雀姐在一起过。”


    周立行轻轻地点头,他从未和人这般谈起过王喜雀,此刻听来,颇为认同。


    “是呀,同为弟娃,我至少被看上过。”


    这话莫名其妙地戳到杨珺秀的笑点,她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周立行回味自己的话,再看杨珺秀的笑容,不懂她为何笑,有些轻微的郁闷,“怎么了?我当初虽然年纪小,有点怂,不敢表白,但我整体来说还是很好的男人……”


    杨珺秀努力收敛笑容,温柔地回应道:“你确实是,很好很好的男人呀!”


    周立行猝不及防被夸赞,顿时不知所措,竟是显露出不符合他而立之年的羞涩,他眼珠子左右乱盯,回赞道:“你,你也是很好的女人……”


    杨珺秀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啊?我哪里好了?我身体弱,杀鸡都不敢,脾气弱,活生生能把自己气疯傻,我觉得我好没用的!”


    周立行真诚地回应,“人生来不同,不要去和别人比较。你聪慧,善良,忠贞,坚韧,你读过书,能写会算,还长得这般漂亮,以前只是被世道给管束了,若是你想,等走完这趟路,你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未来还很长,你还有大好的人生!”


    杨珺秀屏住呼吸,认真地听完了,她小心翼翼地祝福:


    “我们都往前走,我们都有大好的人生……”


    短短两句话,却如宛如一梭子弹打中心脏,周立行浑身一颤,瞬间也找不到呼吸。


    【作者有话说】


    83西昌


    ◎渡自己难◎


    当杨珺秀说出“我们都往前走,我们都有大好的人生”时,周立行的脑海中响起一阵钟鸣声。


    他豁然惊醒,一直以来,冥冥之中,许多人都在祝福他,让他往前走。


    劝别人容易,渡自己难。


    周立行当过小和尚,他背过许多的佛经,自然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他周立行一路走来,得到过黑老鸹的倾囊相授,得到过方结义的精心培养,得到过王喜雀的倾心回应,得到过沐明实的战友信任,还得到过那么多人的肯定和依赖,前有忠义堂的那么多兄弟姊妹,现在也有赵大石这样的同志对他陈赞不已。


    他从洪雅的山林中走出,浪荡颠簸这一生,其实是值得的。


    他该往前走,替那些死去的人看看这个战乱初定、朝气蓬勃的国家。


    黑老鸹期待的圣人王师,他已经在深入大凉山的解放军身上看到了;方结义期待的骨气,他已经在抗美援朝相关的报道上看到了;喜雀姐曾经说过想要自己儿孙满堂,他现在暂时还没有找到盼回,但也不能让喜鹊姐以后没人祭拜……沐明实笃定的富强国家,才刚刚开始建设……


    “……我们确实是有缘人……”周立行双目放空,喃喃地说道,极为难得地双手合十做了个佛礼,“……你是来渡我的……”


    他脑中竟是浮现出峨眉山上的老主持圆寂之前对他的嘱托,但行好事,莫问因果,逢凶化吉,改命善终。


    眼见周立行这模样,杨珺秀愣住,这下轮到她不知所措了,她左右乱看,最终干脆回了一个佛礼,“互渡,互渡……”


    这下,他们两人都笑了起来。


    门外的伍医生经过,凑头去看了一眼,假装站着想事情听了一会儿,最后摇着头把这对傻乎乎的人儿聊的天记下来,准备着回头去找未婚妻罗瑞鹤八卦去!


    *


    许是心情愉悦,杨珺秀的病好转的很快,到第五天的时候,她便可以出院了。


    伍医生给开了足够的消炎药,叮嘱杨珺秀最好是在西昌再养个三五天,不要急着舟车劳顿,否则容易引发反复。


    莲妹儿这段时间天天晚上跟着在医院住,也没有休息好,刘愿平则是难得出远门,每天自己摇着轮椅出四处逛,宛如出栏牛羊撒欢儿,高兴地很。


    周立行反正不着急离开,房间也是被人给了钱续上的,他便带着杨珺秀回了宾馆,让大伙儿都再歇歇。


    在这几天当中,周立行回西昌的消息被卫生所的人传了上去。


    没过两天,周立行被几个喜笑颜开的解放军战士毫不客气地簇拥着强制邀请走了,要不是这几个解放军战士一见面就对周立行又拥又抱的,杨珺秀等人差点要以为周立行是犯事被逮了。


    周立行一听是鲁政委找他,整个人都灰头土脸起来,浑身上下都是想要马上跑路的样子。


    那几个解放军战士都是久经沙场的好手,几个人各个方向给周立行堵的死死的,上回周立行不辞而别,可让他们好找,现在还能再让他跑了才怪!


    “俊秀同志,听卫生员们说,你快要重新组建家庭了?”


    “喜酒!必须请我们喝喜酒!”


    “就是嘛,都是战场上的战友,你可是立过功的!”


    “政委一直在托*人给你找儿子,你不声不响的走了,政委是真的伤心了的!”


    “这次回来,要不就别走了呗?”


    几个战士你一言我一语,把周立行[押]上汽车,一路都在呱呱说。


    周立行难得地头疼起来,“同志们,兄弟们,不要说了,我这个人袍哥出生,天生就不爱收规矩……我不适合在部队干,我要回家种地!种地!国家都重新给咱们分配土地了,我还是回去种地……”


    一口气说了三次种地,周立行的执念也是很深了。


    这群战士们有山西的老红军,也有以前24军的人,他们纷纷发出了然的啧啧声,“种地好,种地也行,新中国各行各业都需要人……不过你那么优秀的驾驶技术,拿去种地好可惜啊!”


    “……”周立行闭了闭眼,“我有病,我不适合太有压力的地方,长久地开车我也容易出现幻觉,你们都知道的!”


    说到这个,战士们也都不再调笑,纷纷开始安抚:


    “好了好了,别闹俊秀了,他那个叫什么创伤,伤到过头,就算是咱自己人,也是要转业到地方的!”


    “别说俊秀了,我都容易应激,前段时间还有在街头刺杀咱们军政干部的,惊得我医生冷汗。回家的时候,梁上一只老鼠掉下来,我都差点开了枪……”


    “种地好,种地能养活咱们自家人,我为国家种稻谷!哈哈,俊秀以后要当劳模!”


    听他们这么说,周立行才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其实是非常敬佩解放军的,可是……他也确实是不想再待在面临各类生死刺激的地方。


    之前他是想去找盼回,现在,他更想感受告别过往之后的安宁。


    鲁政委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此时已经是中共四川凉山工委指挥部书记和凉山指挥部政委,也是西南军区的副参谋长。


    他脸型瘦长,眉眼坚韧,一见周立行就开始打趣,“哟,逃兵回来了?”


    周立行不服气,“我没当兵,我只是进步人士!提供协助的老乡!”


    鲁政委眼神戏谑,扬着眉毛反击,“嚯!是啊,从头到尾都没当兵呢!就是冒名顶替过远征军打游击,又穿着咱们解放军的衣服去抓特务、击毙匪首而已!咱周立行同志啊!这辈子没当过一天兵!”


    周立行往木长椅上一坐,满脸我就不承认看你把我咋办的无赖样,高声回答,“对,就是这样!”


    鲁政委都被气笑了,指着周立行,“行,你说了算。”


    其实鲁政委也是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见一见这个他曾经十分欣赏,却悄悄跑路的前袍哥龙头。尤其是听闻对方的家属生病入院侯,他还特别叮嘱警卫员一定要让医院好好医治呢。


    周立行从鲁政委的态度中,感受到了对方的善意。


    鲁政委并不介意自己之前的不告而别,这反而让周立行有些愧疚,毕竟解放军的大家对他都很好。


    “抱歉,我那个时候,频繁犯病看到幻觉……我也担心继续下去,哪天会失控伤到你们。你们太热情了,又对我太好,我觉得压力太大,所以干脆一走了之……”


    周立行陈恳地道歉,“首长,你是大领导,这么看重我想培养我,是我的福分不够。”


    鲁政委给周立行泡好茶端过来,安抚道:“不要这样说,你给与了我们很大帮助,我们应该感谢你。”


    然后,坐到旁边的鲁政委用非常认真的态度再次询问,“周立行,我以中共四川凉山工委指挥部书记的名义,郑重地向你核实,你是否是失去了组织联系的地下党同志?”


    “上回追击匪军的时候,一整个寨子的彝民都说你是红汉,是咱们共产党的人。之前国民党的特务档案里,西南地区的中统也重点调查过你。最重要的是,沐明实确实是咱们的党员,而她曾经向上级报告过,要想办法争取你,发展你。”


    周立行莫名胸口一酸,他没想到沐明实有过这样的打算,然而沐明实从头到尾都未曾向他说过。


    “……我不是……”周立行咬了咬牙。


    “当年我是为了活命,假冒红汉的!虽然后来,机缘巧合之下确实和沐明实一起做了很多事,可,可我的思想境界,应该还不够加入共产党……我,我愿意!”


    他似乎不应该辜负沐明实的遗愿,也不应该再推脱鲁政委的关爱。


    鲁政委得到了回答,但他也看出来,周立行确实还没有想好,而发展一名党员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从入党积极分子到发展对象再到预备党员,有的人可能会被考察数十年。


    他伸手拍拍周立行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们是担心漏掉了为我们出生入死的同志。入党确实是十分神圣严肃的事情,你要知道我们的宗旨是什么,目标是什么,信念是什么。”


    周立行点头,“明实说过,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屈不挠,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我的理解,就是要让让全中国人过上好日子。”


    鲁政委欣慰地笑了,这般朴实的理解倒也得了共产主义的真谛,“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去一趟会理,重走一趟滇缅公路。然后回老家,种地。”


    “那,我们给你开一份入党积极分子的介绍信,将你配合我部队的工作经历写清楚,附介绍人。介绍人为三名,其中一名是我,一名是赵大石,最后一名是已经牺牲的沐明实。你把介绍信带回家乡,在家乡的党支部申请再次培养入党,如何?”


    鲁政委给了周立行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既给与了他之前协助剿匪时候功劳的证明,也给他一个退一步缓一缓的空间。


    周立行真心实意地感谢鲁政委,“我不会辜负大家的。”


    鲁政委笑呵呵地打开钢笔,拿出纸张,开始写介绍信,他随口称赞道:


    “我听大家说了,你的对象也是丧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女子。”


    “你们能有缘走到一起,可就要好好相互搀扶,把生活过得幸福美满,我估计我是吃不到你们的喜酒了,提前恭祝你们平安顺遂,儿孙满堂!”


    “……”周立行是真的不想解释了,大家都要这么认为,就这样吧。


    只要杨珺秀别有压力就行,嗯。


    等过了几日,杨珺秀的状况彻底稳定下来,鲁政委已经为他们安排好后续的路程。


    他们搭上国营运输队的车,继续往会理而去。


    这路程比乐山到西昌近的多,半天就能到。现在已经深秋,周立行在西昌已经给杨珺秀买好了棉大衣,生怕杨珺秀再次生病。他一路上十分紧张杨珺秀的身体,动不动就要询问她是否难受,


    刘愿平和莲妹儿见周立行这模样,两人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只在私下悄悄咪咪地议论他俩到底啥时候能成。


    这一路从西昌往会理走,经过的便是大凉山地区。


    大凉山的山脉相比小凉山,着实舒缓了许多,看起来山高,却并不那么陡峭。但这里的海拔,却实际比小凉山要高许多,气候也寒冷许多。


    周立行等人这次搭的也是政府车队的车,他们四个人都在一个没有装满货的车厢,大伙儿一路上便忍不住要摆龙门阵。


    周立行是人群中最熟悉大凉山的,便在刘愿平的催促下做起了介绍。


    “彝人称凉山地区为[斯普古火],森林茂密的高寒地区,他们生活在高山云雾之中,沉默,勇敢,顽强。”


    “曾经,对汉人来说,凉山地区是十分神秘的。”


    周立行这些时日来,神态愈发轻松,“以前这里有句民谣:雀子飞不过潼关,汉人进不了凉山。”


    杨珺秀是土生土长的乐山人,她有些好奇,“这里没有汉人?”


    周立行摇头,“不是没有汉人,是指汉人的势力不能进大凉山。唔……进去的,都是被抓的娃子。”


    杨珺秀小小惊呼一声,“我小时候一直听说,彝人凶悍暴躁,民间总是流传着他们抓娃子的故事,时不时的总听说哪里又爆发了争斗。这段时间在西昌看着,我觉得他们也是和我们差不多,并没有多么野蛮不讲理呀……真的抓啊?”


    刘愿平虽然没来过大凉山,但他在滇缅线上工作过,套用云南那边的话,“人都是爹生妈养的,能有多大区别?”


    “都是一样的。”周立行回答道,“都会痛,都会哭,都懂爱恨情仇。”


    “就这抓娃子的事情,虽然按现在的法律和规定是不允许的,但以前嘛,这也是他们的一种习俗。几百年前,我们一样有抓战败方当虏为婢的习俗。”


    “凉山已经初步解放了,按照现在的规定,解放前抓的娃子,就暂时维持原来的状况,政府不会强迫各土司或头人交出娃子。但解放后,就不准再抓娃子,新中国抓娃子是违反规定的,必须停止,抓了的必须放回去。”


    周立行跟着解放军走了一路,这些政策自然是知道许多。


    杨珺秀不是很能理解,“不是说解放军是要解放受苦受穷受压迫的苦命人吗?这些被抢去当娃子做奴隶的人,怎么就不一口气解放呢?”


    周立行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问的,于是他此刻用曾经鲁政委的话回答杨珺秀:


    “我们不能用以往的方式,简单粗暴地对待民族地区的问题。共产党要带领全国各族人民都走向民主富强的生活,就必须因地制宜,讲方式方法。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先把潜藏进彝区,随时准备挑起暴乱的国民党军警匪特们消灭了,才有和平发展的未来。”


    “慢慢来,我们所有人,中国的所有民族所有人,都会解放。”


    杨珺秀微微睁大眼,刘愿平在身边忍不住激动鼓掌,莲妹儿也是觉得深受震撼。


    莲妹儿忍不住赞叹,“这肯定是哪个领导回答你的!这用词,我觉得不是你的话。”


    周立行没想到莲妹儿如此敏锐,再想她可是国营纺织厂的会计,肯定是接受过许多政治教育,忍不住也给莲妹儿竖起大拇指,“你厉害。”


    车辆沿着铺着碎石的泥土路开着,时不时地颠簸。


    周立行看向车外,神色怀念,曾经这些公路都是路匪横生的,没有出“保头银”寸步难行。


    此时能安全地开车经过大凉山外围,也是当年难以想象的事情。


    “你之前跟着解放军来会理的时候,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呀?”杨珺秀见周立行神色轻松,便问出了自己的好奇。


    周立行眼前突然一阵模糊,仿佛突然脱离这个时空一般,周围开始出现幻象。


    这是他遇到杨珺秀之后便没有再发生过的状况,此时不知为何又犯了,他胡乱地身后往旁边抓,抓住了一个温暖的手臂,便如溺水之人抓着浮木一般不放手:


    “这里发生了好多事呢……我,有些犯病了,我看不到你们,看到的都是以前的画面……我就这么说这话,你们要是听着我开始胡言乱语了,得尽快把我绑起来……”


    【作者有话说】


    84回忆


    ◎剿匪(上)◎


    周立行陷入了回忆,他的思绪如蒲公英一般漫天飞舞,朦胧中,周立行仿佛看到自己的过去……


    周立行跟着解放军部队来到会理,一来他记挂着紫苏的委托,二来也想见一见林人梅是否还在,三来……这里还有忠义堂的分堂,他想看看分堂如何了。


    然而一到会理,周立行就听闻了两个噩耗。


    一是林人梅已经去世,听说他是病逝在县秘这个位置上,直到死前还在寻找紫苏和小杜鹃,但一直毫无音信。


    二是会理的忠义堂,已经被当地大恶霸苏家给占了,改名成了忠爱社,在当地合并了所有的袍哥堂口,开了三个支社、十七个分社,现在的袍哥大爷叫苏汉彬。


    这苏汉彬外号“飞天蜈蚣”,嚣张地自称“苏阎王”,对当年忠义堂外出打日本人的事迹绝口不提,只说忠义堂竟然敢跟共产党有牵扯,活该被清算。


    苏家人有的任国民党地方军少将军衔的金江中游守备司令,有的任川边军混成旅旅长,有的任当地彝务指挥,是一个集军政袍哥帮会大权于一声的恶霸家族。


    他们还在解放前后大肆抓捕金江支队的游击队员们,开膛破肚、刀剐火烙,对金江支队的家属也要赶尽杀绝。


    苏汉彬借用了当年袍哥的框架,搞出什么三五幺哥的排行,一律成为龙哥虎弟,说着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实则贪婪成性,心狠手毒,但凡不加入忠爱社为他们苏家效命的青壮男人,竟会被逼着灌粪。


    他们占山为王,一边以军警身份收取商队的“保头银”,一边伪装成盗匪抢劫财物、抓娃子,一边以袍哥的做派帮忙拿钱赎人,三头六臂一般换着面儿地敛财。


    他们欺压百姓,谁家养鸡下十个蛋就得有他的一个,谁家砍柴五捆就得给他们一捆,谁家有漂亮女儿美貌姐妹他们想睡就要去睡,普通人痛恨他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选择加入他们,否则无法保护家中妻女。


    听到忠义堂的分堂被这个狗东西占了还改名,干的都是这些伤天害理毫无道义的事情,周立行当时差点没有怄出血。


    而此时会理的县城里,鸦片交易已是再次繁盛,并且都是在茶馆中交易。


    周立行听闻林人梅在1947年便病死任上后,心中更是杀意如火。


    他不知道林人梅的死是否有蹊跷,但林人梅是军人出身,身体康健,又不抽大烟不酗酒,他实在是想不到什么样的病能死在任上,而不是卸任回四川就医。


    原本袍哥们的茶馆成了鸦片交易场所,原本禁烟的县秘病死任上,苏汉彬的忠爱社如此嚣狂无度……呵!


    甭管有没有关系,根本无需去查有没有关系,周立行直接把账记在了苏汉彬身上。


    所以,在听说苏汉彬和带着袍哥们跟国民党的残部组建“西南/反/gong军”后,周立行直接跟赵大石申请,他要加入战斗!


    此人不杀,他周立行跟苏汉彬姓!


    自从在滇西开了杀戒,周立行对于仇恨之人的杀意是愈发明显,然而冥冥之中却像是有什么护佑一般,他除了在战场上,每当特别想杀什么人的时候,都会有各种状况出来阻止。


    比如之前想杀李柱,想杀冯显贵……都被赵大石和其他解放军同志们给拦了。


    总之,周立行自我反思了下,这人还得是在战场上杀,否则根本没法杀!


    面对周立行的申请,赵大石琢磨了下,跟上级做了汇报。


    因周立行对会理这边的情况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当年又在此学习过一定程度的彝语,对袍哥的组织更是清楚,不仅会开车、会野外丛林战,甚至还会电台操作,上级同意将周立行放到特务连那边去协助工作。


    解放军的特务连隶属于团直,执行的是侦查、警卫、通信等特殊任务的连队。这个连理的中老兵骨干比例较大,很多人枪法很准。


    周立行跟在了一个叫王青真的排长手下,那王排长枪法一绝。


    那一日,周立行跟着王排长到会理上南区的九道沟侦察匪情。


    九道沟有个小街叫斜疙瘩,这里是个汉族聚居区,但有许多彝族头人也会到这里来进行鸦片交易。此时的会理县人民政府还在细致谋划如何有效禁烟,戒烟令还没有公布。


    周立行先行一个人去的那茶馆,想摸一摸那茶馆的水深。


    他穿着当地人颇有彝风的衣服,走进茶馆之后,和那些坐卧抽烟的袍哥、匪徒、民众、彝人们融为一体,别的不说,至少周立行身上没有解放军那一股子纯粹的正气,他的江湖气重,不容易被发现。


    周立行观察着周围,手中不自觉地摆起了茶碗阵,刚摆到一半,却被周围一个中年男人按住了手腕。


    “哥子,卖烟还是买烟?”那男人仔细看着周立行,像是在辨认。


    周立行心中警铃大作,他飞速地思考这人到底是谁,一边停下手里茶碗的动作,压低声音回到:“买烟。”


    若是以往,凭借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周立行肯定能在几息之间想起来对方是谁,然而他已经在滇西伤到过头脑,不能像以前那般敏锐。


    那男人慢慢放开手,突然睁大双眼,“是你……”


    他也没含糊,立即喊了一声,“有红汉!快跑!”


    说完,这茶馆里的匪徒们争先恐后地往山林里逃窜,他们踩到了竹椅,摔翻了茶碗,慌张奔逃。


    这惊慌的模样,吓到了整条街上的人,没有人去核实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以往的经验在那里摆着,若是有乱子,肯定是有人打来了,甭管是军警、山匪、袍哥、彝人还是什么,跑就行了!别被乱刀冷枪带走了性命!


    一人跑,人人跑,瞎跑乱跑!


    周立行呆了,他突然想起来,当初他曾经当着许多会理城里的人和一整个彝寨的人说过自己是红汉!


    眼下,匪徒肯定把他当解放军了!


    完球了,他还打探个屁的消息,任务失败!


    然而事情并不仅如此,这街上混乱起来,带着队伍在外面等待的王排长生怕出了什么乱子,立即带着战士们往街上来。


    解放军的规矩,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定是这支队伍最大的官。


    就在王排长重来的时候,旁边蹿出一个普通人打扮的男人,他撞在王排长身上,然后立即指向一个方向:


    “解放军同志,那个,那个人是土匪头子!”


    周立行听到外面有战士们奔来的足音,受过训练的队伍足音和普通人有区别,他听到有人在说土匪头子,便跟着从茶馆的窗户中一跃而出,准备去会一会什么土匪头子!


    就在此时,周立行一眼看见王排长举起了枪,冲那奔逃的人大喊:


    “站住!停下!我们是解放军,不要再跑!再跑的开枪了!”


    前面奔跑的人大多停了下来,然而前面还有两个人跑得更快了,他们身上披着斗篷,头上带着帽子,手里还提着枪。


    “戴高帽子那个,是土匪头子!杀人如麻,刚刚就是他们试图杀人,才让大家怕了到处跑……”旁边的男人心急如焚地说着,催促道,“快开枪,不如他们就跑了!”


    周立行觉得那两人奔跑的姿势不对劲,不像是土匪,倒像是……


    “站住!不准再跑!”眼见那两人要跑出射击范围,王排长也有些急了,大喊着!


    “对!快站倒!不如开枪打死你们!”那男人也跟着发出十分响亮的怒吼!


    道路尽头的两人跑得更快,眼看着就要过拐角!


    砰!枪响了。


    周立行心中一惊,再看向说话那男人,那穿着朴素、和农民无异的男人竟是露出一个极为阴险的微笑。


    中计了!周立行牙一咬,直接向那肯定是特务的男人扑过去……


    那男人见有人凶狠地扑过来,第一反应竟然是往身上摸枪,这让周立行更加肯定对方来者不善!


    周立行的手速更快,他在奔跑的过程中同样掏手枪,根本不需要瞄准直接射击。


    那男人反应竟也是极快,他见周立行的姿势便料到对方肯定是个硬茬,摸枪的动作停顿的同时,他直接一个滑步躲到了王排长的后面。


    周立行的子弹几乎是擦着王排长打过去的,王排长是个久经沙场的战士,他感受到后方有子弹,立即持枪转回,见是周立行开枪,出于对自己人的信任,他没有反击,而是立刻察觉到自己身边有什么危险!


    就在这么一个停顿的空隙,那男人就地打滚,蹿进了旁边的铺子。


    周立行来不及解释什么,他直接跟着追进铺子。那男人从窗户跃出,周立行跟着从窗户跃出。


    那男人在山林中飞快地奔跑,周立行穷追不舍。那男人跟着险峻的山坡攀爬,周立行紧咬不放。


    二人相互都有放过几枪,然而林中障碍物多,加上两人都是身手敏捷的人,竟是两人都没有击中对方。


    这山路已经愈发的艰险,周立行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再往前追肯定会遇到埋伏,或是接近对方的老巢。


    那男人又跑了一段路,见周立行竟然没有追上来,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那么阴沉沉地望着他。


    “哟,咋不追了?”那男人也停下来,远远地隔着一些树木,他竟是在笑,嚣张得很。


    周立行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你是红汉?老子当年抓过金江支队的红汉,都是开膛破肚的,怎么,不想抓我去报仇?”


    那男人坐下来,随手揪了一根草剔牙,对周立行用激将法。


    周立行看得出来,对方是很想自己继续追,他可不蠢。


    “你是苏家的?”


    “我是苏汉彬,来呀,逮我撒!”


    周立行心中咯噔一声,对方竟然就是苏汉彬?!


    周立行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如果此人是苏汉彬,他确实是想无论如何都要把对方给拿下!可此人如果真的是苏汉彬,这种阴险狡诈的人,绝无可能在自己有危险的时候还停下跟别人说废话。


    这里肯定离苏汉彬的老巢不远,并且绝对有他的手下在附近。


    当然,对方也有可能是在故意唱空城计,但周立行他不能因小失大。


    苏汉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早晚都要收拾。而王排长,则有可能惹上了大麻烦。


    周立行往后退了两步,“苏汉彬,今日我不追你了,你也别想激我。”


    苏汉彬脸上表情没有变化,他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回答,“怎么?不怕我唱空城计?你再追追,说不定就擒住我了。”


    周立行回敬以同样的冷笑,“我叫周行善,忠义堂及各地分堂的总舵把子。你的命,我早晚会拿。”


    此话一出,苏汉彬脸上终于没了表情,他甚至有些震惊,继而鄙夷地挑衅,“忠义堂?什么狗屁倒灶玩意儿,我忠爱社随时等你来踢馆,哈!”


    论放嘴炮,周立行也不输人,他回敬道:“馆都开到深山老林了,不知道谁才是死鸭子嘴硬!”


    “你们红汉当年还不是上山为匪!风水轮流转,谁知道日后什么光景!”


    “我们红汉走到哪都有老百姓支持,征兵征粮就像泥里抓土一样容易。你们呢?彝人是恨你们还是敬你们,你们自己清楚。”


    苏汉彬说过不周立行,神色中有些气急败坏,他浮现出真正的恶毒神色,“哈哈哈哈,你可晓得,你们的长官今天打死的是哪个?让我看看,彝人是敬你们,还是恨你们!”


    说完,苏汉彬思索了下,他们苏家是这几年才发迹的,但十多年前在会理,他们也不算是小家族,当年忠义堂周行善的事情,他十多岁的时候还是听说过的,已经过逝的林人梅跟这个周行善是有过渊源的,当初铲烟苗的事情他苏家也是派人去过的,甚至周立行自称自己是红汉的事情,也是他们苏家的人告诉当初的县长的。


    苏汉彬想到了三年多前,林人梅死之前还在委托各地彝务指挥寻人,据小道消息说,要寻的人是忠义堂会理分堂的女纪纲,及其义姐和干女儿。


    而他们苏家去大凉山那边买卖娃子的时候,搞出过一些事,冷枪打死过一个当过女袍哥的彝族头人之妻,还偷抢回来过一个少女,论年纪长相,跟林人梅要找的干女儿颇有些符合。


    “周行善,我听说你在找人,恐怕,你是找不到咯。”


    说完这句诅咒,苏汉彬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头也不回直接往密林深处蹿去。


    周立行听得心中一沉,他没有关注后面的话,只听到前面对王排长开枪打死之人身份的恶嘲,也不再耽误,赶紧往回奔去。


    *


    王排长此时已经被关了禁闭,因为他一枪毙命的人,不是土匪,是一名彝族老者。


    死者汉名叫傅得安,是小黑箐的彝族傅家的头人,他办过小学,让家中青年读书,处理家族事务公正公道,家支中许多人在他的影响下,都亲近红汉。


    王排长等人不认识苏汉彬,这傅得安却是被苏家害过,他认识苏汉彬,见乔装的苏汉彬站在王排长身边,自然是不敢停留。


    误会由此产生,却成为一根岌岌可危的导火索。


    按照彝族的风俗,被开枪打死是凶死,不但不能抬回家去停放,也不能把柴堆在自家火化场中火化,对于一个享有威望的老头人,这是莫大的不幸。


    团长和团政委得到报告,十分震惊,他们立即向师部上报了这个重大事件,第一时间把王排长关了禁闭,同时立即向会理县委报告。


    周立行赶回去的时候,会理县委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如今的他不能像当年跟着林人梅那边随意出入县衙,他被拦在了会议室门外。


    【作者有话说】


    85回忆


    ◎剿匪(中)◎


    “我是目击者!我亲眼看到特务误导王排长!”


    周立行来不及去找赵大石,他听到县委在开紧急会议商量如何处理王排长,立即就往这边来了。


    县委的同志们并不认识周立行,但见他穿着是群众的模样,门外的同志们相互看了几眼,其中一人把他请到旁边坐下,另外的人进了会议室。


    没一会儿,有一位中年同志出来,和另外一名年轻女同志一起找周立行谈话。


    周立行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的情况讲了出来,并报告了他追着那特务出去之后的情况也说了:


    “那人说他是苏汉彬,我没见过苏汉彬的照片,不确定是不是。但他故意误导王排长的事情,千真万确!王排长是误会了才开枪的!”


    周立行说得恳切,他是真的喜欢这些解放军们,一路走来,他们军纪严明,哪怕是被彝人抓了战士,也不会用武力去抢夺掳掠,而是用尽各种办法跟彝人们交流,尽量避免战斗导致民族裂痕的加深。对于不小心犯了纪律的同志,惩罚毫不留情。


    虽然和王排长认识没几天,周立行也不忍看着王排长去偿命。


    然而,来人却是会理县委中的南下干部,他向周立行传达了刚刚县委的三项决定:


    “周俊秀同志,非常感谢你协助我们部队进行剿匪相关工作。你的证言我们已经记录,之后会向县委反馈。不过,县委已经研究做出以下三项决定:一是政府和驻军将派代表参加傅老的治丧;二是政府将对傅家亲属发放丧葬费和抚恤费,并宣布一定严惩违反民族政策的排长;第三,对王庆真排长的处理意见,我们将逐级上报。”


    “他这是被害了的……你们不能从轻处理吗?敌人就是希望我们处理自己的战士……”周立行从对方的口吻中听出了凝重和认真,忍不住想要辩驳。


    “敌人更想做的,是破坏民族团结,是引发地区动荡。彝汉团结,是我们凉山地区工作的重点,如果我们包庇自己的战士,就会败坏民族工作中当的形象和军队的形象。周俊秀同志,我们的纪律是铁打的,任何人、任何理由都不能更改。”


    这位干部神色严肃,他的目光包含惋惜,紧皱的眉头诉说着无言的痛心,言辞却十分坚定。


    周立行听完,他是能察言观色的,对于这种坚定的人,多说无益。


    但他也没有就此离开,他仗着自己耳朵灵敏,到会议室楼下坐着,从那开着的窗户里听了些剧烈争执间的只言片语。


    “……判处死刑……”


    “……缓期执行……”


    “……证词……建议无期……”


    “……上报西昌地委……西南局……”


    ……


    回到部队的周立行陷入了沉默,他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的托大,他觉得是自己不够谨慎,引发了那么一连串的反应,才让王排长被陷害。


    他更后悔自己没有孤注一掷地把苏汉彬抓回来,用来减轻王排长的惩罚……


    虽然部队里没有任何人责怪他,大家都把恨意倾注到苏汉彬身上,但周立行内心还是充满了愧疚。


    王排长是战斗英雄,老家是河南人,一路从炮火和硝烟中走过来的解放军老战士,他没有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上,却要被这样阴害得要死在自己人的纪律中。


    尤其是,周立行得知小黑箐的傅家出了许多彝族上层进步人士,许多傅姓的人解放后都参加了政府工作,还有许多在帮助解放军剿匪的过程中牺牲后,他才更加感受到苏汉彬的恶毒。


    苏汉彬一定是精心筹谋了这一场陷害,他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分化解放军的军心。


    周立行下定决心,解放军的纪律他撼动不了,难道他不能想想其它的办法吗?


    *


    正在周立行自行筹谋要干点什么的时候,会理县民族事务科的副科长傅正淞,也是傅家人,他竟然主动来找到了周立行。


    “我听闻你见到了苏汉彬?是他蒙骗王排长,杀了我叔叔?”


    周立行点头,将当日的情况又讲了一遍。


    傅正淞是一名典型的彝族男人,他五官立体偏黑,说话声音低沉:


    “咱们彝人的谚语:儿子长大报父仇,这种儿子数第二;孙子长大报爷仇,这种孙子数第一。咱们彝人的家支因为冤家械斗,可以延续十几代人上千年!这苏汉彬,真的是太险恶了!”


    “可这苏汉彬忘了,他们苏家和我们傅家,早就是冤家了!”


    “之前有一年,咱们傅家已经缴纳了苏家摊派给会理各大家族的苛捐杂税,结果苏家又来咱们傅家收第二遍,他们抓走我们的兄弟用麻绳套住两个拇指,吊在树上毒打,我们傅家多给了五百两银子、一批鸦片和枪支骡子,才赎回自己人。他们还打死了我的兄弟傅正洪……”


    周立行叹息一声,*“所以,傅家能宽恕王排长吗?”


    “没有解放军来,我们一直都会被苏家欺压!我会向组织申请,回去做家支的工作。这也是我民族事务科的责任!俊秀兄弟,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傅正淞下定决心,也向周立行发出邀请。


    周立行自然求之不得,他正在想如何曲线救人,这正是恰逢其会了!


    然而事情并不如傅正淞和周立行如想那么顺利。


    区级干部组成的工作组已经开始开展工作,区委书记也多次向傅老的儿子沟通,傅家的头人座谈会很快展开,工作组要听取的是傅家亲属们对这个事件的看法。


    按照彝人的说法,[迷日俄司索](不吉利死亡)降临,凶死鬼是不能轮回转世的,并且许多不吉利的事件都将陆续发生。


    在傅正淞的努力转圜下,在人证周立行的证明下,虽然傅家不会把解放军当做仇人和冤家,可传统习惯是杀人者抵命后,凶死鬼才能轮回。


    座谈会上,傅家的亲属们悲哀痛哭,老辈子们认为,杀人抵命是应当的,否则他们尊敬的老头人要永受折磨。


    傅正淞站起来,锤着胸膛,“王排长他从遥远的地方,离开他的父母家人来到这里,也是为了消灭苏家这样的恶霸!他是为了我们彝人能过上好日子才来的,他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开的枪!他是冤枉的!”


    “打蛇也有砸着脚杆的时候,安弩镖也有伤着自己人的时候,哪个没有过失?”


    “苏家人打死了我们傅家的亲人,吊打我们的老辈子,勒索我们的钱财,当时哪个人敢去找他们讲理?找他们抵命?今天,人民政府和解放军一次次地向我们赔情,慰问,我们怎么就不能宽恕王排长?”


    “难道,我们就要让苏汉彬的阴谋得逞吗?他们就是希望我们彝人和解放军自相残杀,你们看不懂吗?”


    傅正淞双目赤红,几欲落泪,他在政府工作,更是明白共产党和国民党政府的不同。


    “人死不能复生,如果王排长要死,也应该死在战场上,不应该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周立行只说了这句话,便不再开腔。


    座谈会上的人都垂下了头,主张抵命的人唉声叹气,大家的意见无法统一。


    因此事无法得到统一的意见,最终还是要以上级的决定为准。


    *


    这件事在整个会理闹得沸沸扬扬,绝大多数人都要求从轻判处王排长的过失犯罪,如同周立行所说,大家希望他能在剿匪作战中立功赎罪,这位老红军真的要死,也应该死在战场上。


    然而,师军法处传来西南局的批示: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周立行听红着眼眶的赵大石转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炸了。


    “你们的纪律也太不讲人情了!”


    周立行气得一拳锤坏了桌子,他一直认为这件事有自己的过失,甚至请求过自己替王排长承担部分罪责,然而都被驳回。


    “他是误杀,不是故意杀人!再说了,我可以作证,当时王排长喊了两遍让对方停下,他不是以来就开枪……”


    赵大石心疼地看着被锤坏的桌子,他没想到周立行能发这么大的火,跟平时那种冷冰冰看谁都不上心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只能使劲地拽拉着周立行,不让他发疯。


    “俊秀!哎呀我的大爷,你冷静!咱们的纪律就是这样!不讲人情!”


    赵大石心中也很痛,可军法如此。


    “我们解放军凭什么走到哪里都能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就是凭对自己人不讲人情啊!我们要是包庇自己人,彝族兄弟以后还能信我们吗?”


    周立行一把甩开赵大石,脱口而出,“如果现在犯错的是沐明实,你们是不是也要枪毙她?”


    赵大石愣住,“这跟沐,沐明实有什么关系?沐明实是谁?”


    周立行这才想起来,他没有跟赵大石讲过自己的详细过往,他也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暴躁不安。


    他是个讲义气超过讲纪律的人,当初他的车队也好,游击队也好,虽然大家在沐明实的管理下都十分讲纪律,可他始终无法接受超过人情道义的无谓牺牲。


    他对解放军的好感,是从沐明实开始的,他敬佩解放军,却也是因为把每一位战士都当沐明实来对待的。


    如果,如果是沐明实被陷害了,难道沐明实也要被枪毙?如果今天是沐明实被关着,他周立行就算是劫狱,也非要把战友救走不可!


    “王排长是河南人,是受过表彰的战斗英雄,他跟着你们部队走到四川来,功劳苦劳都有。”


    周立行坐了下来,他心中又闷又梗,像是被压着一块大石,“你们说他严重违反民族政策,就要枪毙他?他这一生都在为你们拼命,你们就这样对他吗?这不符合道义,这是过河拆桥!”


    赵大石急切地抓着头,他觉得周立行说的也不算错,可他也觉得西南局的决定没问题,不由得往地上跺脚,“不对,不对!你钻牛角尖了!我们从来都不是过河拆桥的队伍,我们这是有原因的!我们不会乱牺牲同志……”


    “俊秀同志,明天就要执行枪决了,你去见见王排长吧。”


    一道声音传来,周立行抬头一看,是鲁政委。


    周立行看向鲁政委那平静睿智的双眼,心中的愤怒焦躁散去了不少,他不知道鲁政委听了多久,一路走来,他跟鲁政委见面此时也不多,但他知道鲁政委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尤其是做思想工作。


    “好,我去。”周立行站起来,“我现在就去。”


    说罢,周立行走出房间,远远地他听到鲁政委跟赵大石说,寻一下沐明实……


    *


    解放军的牢房并不恐怖,除了必备的防止逃走的措施,其它方面甚至算得上整洁干净。


    此时王排长已经是一个单间,除了手铐外,他看起来跟自己平时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


    周立行走进去的时候,王排长已经吃完了饭菜。


    那是一顿丰盛的饭菜,对比平时的土豆和干粑粑,这次的有酒有菜有肉,还有大米饭。


    周立行坐到旁边,王排长见是这个来特务连没几天的兄弟,便笑道:


    “谢谢你来送我。”


    “鲁政委让我来的,他听着我发脾气,估计怕我惹事。”


    周立行也没有客气,有话直说,“我的本事你知道,干脆我今晚带你跑吧,你回河南去,陪你的老娘和妻儿。”


    王排长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袍哥老辈子,重义气!不过,我没有妻儿,只有老母亲,组织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会照顾好她的。”


    “你还信他们?”周立行有些错愕,“他们……为了彝人满意,要杀你啊……”


    王排长明白了,原来鲁政委不是让周俊秀来看他,是让自己开导周俊秀呢。


    这周俊秀是个进步人士,战斗好手,虽然才来特务连几天,王排长之前都很看好他呢。不过现在看来,思想境界确实还差一些。


    得,临死之前还能做事,王排长很是欣慰。


    “俊秀同志,你也算是打过仗的人,你应该晓得,每一场战役,无论输赢,都是需要牺牲的。”


    王排长正色道,“甚至是看起来,无意义的牺牲。”


    “有的队伍永远也不会接到撤退的命令,有的队伍注定是诱敌深入,有的队伍职责是断后……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有无数的同志死去。”


    周立行懂,可是他又不太懂,“我知道你们不怕死……”


    “我不死,彝族兄弟们不会相信解放军真的军纪严明。”


    王排长端起一杯酒递给周立行,“你在会理待过,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彝人家支之间的冤家,有多少是被国民党的彝务指挥们恶意挑起的。”


    周立行接过酒杯,没有客气,将酒水一饮而尽。


    “一年前,兄弟部队一个事务长在新解放区强行筹粮的时候打骂群众,造成恶劣影响,被判处死刑;我们师从青神过来的时候,有区队长被告调戏妇女,同样判处了死刑。我到会理开了误杀头人的第一枪,如果铁的纪律不被执行,打了折扣,那么接下来,会不会有许多彝人也被[误杀]?”


    “如果我可以被赦免,也许哪天,土匪特务们就可以穿上我们的军装,去彝人的寨子搞屠杀,彝人们会相信我们也会赦免这些[被蒙骗的解放军],你说是不是?冤家,仇家,以后的凉山地区,永无宁日。”


    周立行想到苏汉彬那阴险恶毒的模样,他相信对方干得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他知道,今晚是救不走王排长了。


    “以前,是我的战友牺牲,现在轮到我了,我可不能让九泉之下的战友们笑话我啊。”


    王排长笑得开怀,他曾经也是有过委屈的,但听到西南局的判决,在团长和政委都在找他谈话后,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我已经缴纳了最后一次党费,希望我的死,可以成为彝汉互信的桥梁,成为同志们的警钟。”


    “俊秀同志,我相信这大小凉山未来,一定是团结繁荣的,这漫山遍野的不会再是鸦片,山林之间不再有冤家械斗,大家都能过上吃穿不愁的美好生活。”


    周立行很敬佩他们,可周立行觉得,自己做不到。


    可也许只有王排长这样的人多了,王排长口里的未来,才能实现。


    周立行无话可说,只能给自己掺了一杯酒,一口闷掉,再倒满,递给王排长。


    第二日,王庆真被执行死刑。


    震惊的傅家赶到县城,哭声震天,他们共同呼喊着“只塔塞!(莫杀他)”,反而,军纪森严,军法无情,悲剧已经无可挽回。


    王庆真看着这些痛哭流涕为他求情的彝族同胞们,他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周立行也闭上眼睛,再次睁眼的时候,双目通红。


    【作者有话说】


    86回忆


    ◎剿匪(下)◎


    会理县城中的苏公馆早已被解放军接管,然而崇山峻岭间,有一个叫马鬃岭的地方,名为苏家院的庄园修建得十分气派,彝汉风格兼并的高墙大院四周碉堡林立、炮楼高耸。


    会理解放前夕,苏家已经用骡子将成缸的鸦片、成箱的银元、成扇的腊肉,以及枪支弹药、绫罗绸缎、金条银元全部送去了马鬃岭。苏家人在外不断被解放军剿灭,现如今只有苏汉彬藏在深山中负隅顽抗。


    然而苏汉彬的实力并不弱,他既有袍哥舵把子的道义名头,又有国民党溃军的追随,本人狠毒嚣张,且和周边地区的匪军们相互策应,十分棘手。


    周立行这段时间变得更为沉默,他经常独自一人出门,很晚才回来,特务连战友们问他,他只说去了解情况。


    若不是周立行时不时地要抓回来踩点的土匪,特务连的战友们都要犯嘀咕。


    这般过了一段时间,周立行想要亲自去马鬃岭摸一摸深浅,战友们一听连忙阻止。


    “立行同志,没有上级命令,我们不能擅自行动!”


    “对啊,绝对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我们得跟上级报告!”


    “放心,立行兄弟,我们一定会为王排长报仇的,你不要急,我们肯定会消灭苏汉彬的!”


    周立行深呼吸了一口气,有些后悔自己把想法告诉了他们,这下反倒是要被拦着了。


    不吭声的周立行表面上答应了大家,转头就开始准备自己出发。然而,已经有人把他的想法报了上去,他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好枪支弹药,鲁政委又上门来把他给揪住了。


    周立行被鲁政委抓住谈心谈话,赵大石也被带来一起给周立行做思想工作。


    “立行同志,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你当了多年的袍哥龙头老大,也自己带过游击队,你的是非观、道义观都让你把王排长的死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同时你具有非常强的战斗直觉和自我认知。”


    鲁政委开头就是一段话的赞扬,然后进入关键环节,“但是!”


    周立行就知道鲁政委会先扬后抑,他抓住机会阻断鲁政委的话:


    “但是!我知道你们要但是什么!”


    “会理四处闹匪患,近乎三千人的□□联军正在策划里应外合搞暴动,彝民们大多心向咱们解放军,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跟过去的姻亲兄友斩断联系!”


    “你们远道而来,你们有纪律有底线,他们生长于此,他们的关系网根深蒂固错综复杂,他们不惜手段毫无道义!”


    周立行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十分用力,“多少解放军战士本只是简单的巡视任务,结果呢?遭了陷阱,受了埋伏,孤零零地死在了山坳里!”


    鲁政委目光沉敛,他看向周立行的眼神很复杂,“所以,你要脱离队伍,自己去摸马鬃岭的苏家院?”


    赵大石在旁边大气不敢出,他端起泡着茶的搪瓷盅递给周立行,委婉地希望周立行喝口水,顺带闭闭嘴。


    周立行毫不客气地接过搪瓷盅,把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大义凛然地把盅盅用力放在桌子上。


    搪瓷盅和桌子发出清脆的撞击,赵大石眼疾手快起把搪瓷盅抓起来,颇为心疼地反过来看搪瓷盅的背面有没有被敲跳瓷,那搪瓷盅里的茶叶全倒在了桌子上。


    鲁政委不着痕迹地瞥了赵大石一眼,赵大石浑身一颤,差点没立正。


    周立行嗖地站起来,指着天发誓,“对,我要去摸马鬃岭的苏家院,就让我一个人去,我保证把那里所有的陷阱、碉堡、炮楼都给摸清楚。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能把图纸画出来。”


    鲁政委微微睁大眼,他看向赵大石,赵大石满脸震惊。


    见赵大石那样,鲁政委沉思片刻,询问道:“你会画地图?方位,距离,这些你都能凭记忆还原到图上?”


    周立行见鲁政委的态度有所松动,他立即让赵大石找来纸笔,干脆利落地把会理县城极周边山林乡镇的地图画了出来,标注东南西北,方位,距离,以及他前段时间独自一人出去时候摸出来的情况。


    鲁政委见状,又拍着周立行的肩膀让他坐下,这次再谈话的时候,口吻中多了些许凝重。


    “立行,你加入我们解放军吧,这趟任务很危险,如若有什么万一,我们组织一定会照管好你的家人。”


    周立行看着桌上的图纸,他摇了摇头,“谢了,你们很好,可你们的纪律太严格了,我不适合。鲁政委,你们答应过要帮我找儿子,记得这件事就行。”


    “我们挑一些精锐战士跟你一起去。”鲁政委换了话题,”我们已经召回了金江支队复原队的战士们,他们是当年此处游击队的人,都是本地人。”


    周立行听闻是本地游击队的人,点了点头,“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不过我要单人行动。”


    见周立行如此执着单人行动,鲁政委只好随了他,只意味深长地告诫:


    “立行,个人的勇武也许可能对大局有一定程度的推动,但大局的变化,绝不会是个人勇武来改变。我们要抓捕苏汉彬,但我们最终的目的不只是抓捕苏汉彬。”


    周立行从胸腔中呼出一口浊气,他回答道,“我知道,苏汉彬只是众多匪军中的一个,大小凉山的平定不是杀苏汉彬一人就可以做到的,我也知道咱们解放军的目标是解放全中国,建设新中国。”


    “但是对我来说,他害死了我王排长,我只想报仇。”


    *


    周立行和金江支队的人匆匆地见了面,他们之中有彝人、布依人、汉人等民族,金江支队的战士们身着人民解放军军装,头戴“八一”帽徽,胸配“金游”符号,爬山能拴脚码子,露营能挖地窝子,断粮就嚼黄蜡充饥,是南方山地战的精兵。


    他们原本已经参与了多年的战斗,许多人都集中到复原大队,准备参与学习后进入新的岗位建设祖国。这些战士里,许多人的父兄亲长也曾经是金江支队的人,他们被苏家人刀剐火烧、开膛破肚,这些战士和苏家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大伙儿相互认识了一番后,交流了山地游击的技巧心得,以及凉山不同地域环境需要注意的事项。


    之后,周立行仍旧坚持独自一人带着火种干粮和枪支药品,走进了马鬃岭。


    他回到山林,如同猿猴回归天地,他在滇西密林的岁月似乎短暂地复苏起来。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潜进去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躲藏起来,等半个多月后他委托金江支队的人送回来一封厚信,其中装满了图纸。


    周立行已经将苏家依靠马鬃岭险要地势打造的堡垒式庄园画的一清二楚,从外围的陷阱布置,到中间的碉堡位置,以及院落里的守卫情况,甚至把地下水牢、密道等地下工事都摸清楚了,各处的明哨暗哨,都有详细备注。


    同时,周立行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苏汉彬将在两日后的晚上召集各路土匪头目开会,若是此夜能突袭苏家院,便能将匪首们一网打尽。


    这段时间,解放军和会理周围的匪军也是多番较量,维持着正常的战斗,甚至刻意做出应接不暇的状态。


    这份情况送到会理解放军驻军处时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解放军的首长们再和金江支队搜集回来的情况相互印证后,很快集结部队,当夜从会理出发,以急行军速度奔袭,直扑马鬃岭苏家院子。


    这一夜,苏家院中灯火通明。


    堡垒工事般的建筑中,大堂里俨然是一排热闹的景象。


    几十位土匪头目们相聚于此,大堂中摆起了长条桌,桌上摆着各类肉食和蔬果,酒水也是大碗倒满,高矮胖瘦不一的土匪头子们站在一起,正在给大堂中央的苏汉彬敬酒。


    这些土匪头子们,还保留了一些袍哥习性,他们用着拜山头的礼节,口里喊着切口话,这些人相互都是认识的,却还是用各种隐语暗言印证了一番。


    周立行安静地蹲在房梁上的阴影里,他的呼吸放得无比轻,有老鼠从他身上跑过,好奇地闻了闻他的味道,又跑开。


    在这群人中,周立行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那个背叛会理分堂、设套企图借彝人之手杀人的梁承禄。


    这个人不但没死,竟然还跟了苏汉彬,周立行目光如鹰,锐利地盯着梁承禄。


    那梁承禄常年吸食大烟,已经从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变成了黑黄枯瘦的衰老模样,然而他也是常年游走在身死边缘的,本来在酒肉场里赔笑应酬的梁承禄突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打了个冷战,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惧怕。


    然而他左顾右盼,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能是夹紧尾巴,尽量小心。


    这场聚会已经到了中途,前半场里,苏汉彬已经给大家讲了许多关于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光明未来,说了许多唱衰共产党的话,还布局安排了接下来的多项暴动举措,此时已经到了宾主尽欢的环节。


    “嘿,这不应叫苏家院子,在舵把子的改造下,这得叫苏家堡!”


    有身形粗犷的匪首端着酒去敬苏汉彬,一脸吹捧之意。


    “呵呵,各位请看。”


    苏汉彬也颇为骄傲,他喝了一口酒,让手下拿出一幅马鬃岭的地图。


    “诸位龙哥虎弟,大家开看!”


    “我们苏家院子的门户正好处在两山山腰的山凹里。”


    “而且,这只是外表。”苏汉彬十分得意,他指着图纸道,“这庄园只是外表看起来砖瓦结构,内部已经钢筋堡垒化。”


    周立行轻轻探了下头,从他的角度能看得到那地图,和自己送出去的图确实一模一样。


    他往下看的时候,目光扫过苏汉彬左手位上坐着的一名国民党军服的中年男人,那人有些皱眉,似乎是感觉到什么,一直心不在焉地四处看。


    周立行谨慎地收回视线,不再看向苏汉彬的方向,只用耳朵继续听。


    大厅里,一群被称呼为龙哥虎弟的男人们开始发出怪叫和欢呼。


    苏汉彬在酒意的催烘下,双腮通红,精神亢奋:


    “这些钢筋都是当年从美国运来的,可抗105毫米口径火炮。这些共军都是轻兵,没有大炮,而且大炮根本进不来……山里没路啊,哈哈哈!”


    “这里的布局是按易经重门而建,主要堡垒都在山阴面,他们就算摧毁外围庄园,他们的火力却很难打到山阴的堡垒。而我们的轻重火力却可以轻松覆盖他们的每一个必经之点。”


    “关键是,我们的庄园内外都是子母堡、明暗堡,堡与堡之间是地道连通,这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


    “还有令他们想不到的,这马鬃岭上到处是我们的暗藏据点,每个据点都有补给。共军进了马鬃岭就像进了迷魂阵,来多少死多少。”


    那些龙哥虎弟们又开始欢呼,相互拼酒,周立行只听得耳朵发痒,不知道这群人今夜到底是来干嘛的,难道纯纯只是为了来聚会?


    “今日一看,令人大开眼界!这么多的堡垒,这么气派的布局,要是那解放军敢来围剿,咱们忠爱社必定能打得那他们哭爹喊娘!”


    “蒋老大说了,这大小凉山彝区,共产党想要进来立稳脚跟,没个三五十年是绝无可能的!!”


    “只要咱们守住了凉山,要不了多久,蒋老大就跟美国人一起反攻大陆了!”


    “那时候,我们都是有功之臣,金子、房子、车子、女子、面子,五子登科!啥子都有!”


    “哎,说弄个多哦,咋个没得婆娘来助兴呢?舵把子,把你关在地牢里的女子弄来大家耍一盘撒!”


    这些喝得二麻二麻的男人们开始饱暖思□□,起哄要让苏汉彬拿女人们来招待。


    苏汉彬本就是为笼络这些人给自己卖命,自然是一口应下,让手下去通知自己的姨太太们把提前打扮好的女人们带过来。


    周立行的手指动了动,他知道今晚解放军一定回来,可到底什么时候来,他也无处得知。


    现在这个情况,他该怎么阻止?


    不一会儿,几个穿着本地服饰、脖戴银扣的女人领着十来个身形瘦弱、浑身颤抖的女人们走了进来。


    周立行潜伏进来这段时间,已经把大部分人看了个眼熟,前面穿着比较奢华的女人是苏汉彬的小老婆,她们一样低眉垂眼,深色惶恐。


    周立行听过墙角,知道苏汉彬是个喜欢欺凌弱者的恶人,他的小老婆和他关在地牢里的那些女人并无区别,都要被他虐待折磨。


    所谓小老婆,玩腻了一样是要丢给手下们的,遇到稍微有点人性的,能把她们领回去放家里,就算是天大的运气,否则都是死的尸骨无存。


    眼看着禽兽场面要上演,周立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可以现在就溜出去放火,也可以去外面触发陷阱,让这些人心生戒备,自然就能打断这场聚会。


    可是……若是现在就让这些人起了防备心,待会儿解放军的进攻会不会功亏一篑?这些匪首们若没有被一网打尽,四散而开后,日后又有多少无辜的人会被杀害?


    此时一阵高跟鞋急促奔跑的声音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随着阻拦声一同传进来。


    “苏汉彬!把这些女人还给我!”


    一名齐耳短发、穿着国民党女式军装的年轻女子冲了进来,她气得浑身发抖,径直冲到了那群女人的最前方。


    苏汉彬眉头一皱,看向身边的中年军装男。


    那男人额头青筋迸出,拍着桌子训斥女子,“胡闹!你来干什么,滚回去!”


    那些个龙哥虎弟嗷嗷怪叫起来。


    “这是哪个?”


    “是赵语诚,赵上校的女儿。”


    “咱们苏舵把子,那可是中将!这个什么上校的女儿,敢在这里大呼小叫啥?”


    “哎,人家赵上校是军统留下来的人,虽然官职没有咱们苏舵把子大,但他和梅小姐才能用电台联系台湾,算是,钦差!”


    “我听说赵小姐已经被苏舵把子拿下了?”


    “嘿嘿嘿,那我等啥时候舵把子腻了,我也尝尝这官小姐的味……”


    污言碎语还没有说完,那男人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赵语诚已经把上膛的手枪怼到了他的额头上。


    她怒目圆睁,虽然火气滔天,手却一点都不抖,“你也可以尝尝子弹的味道。”


    “语诚!”赵上校疾步走来,上前夺赵语诚的枪。


    赵语诚反手扭开,她不愿当着众人的面和自己的父亲内讧,却也不愿意被父亲缴枪,只能往后退了两步,将矛头对准苏汉彬。


    “你答应过我,这些女人都归我了。”赵语诚狠狠地看向苏汉彬,“我的人,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能动。”


    苏汉彬一口酒笑喷了出来,他一笑,周围的龙哥虎弟们都跟着狂笑不已。


    “赵小姐,我是让你当她们的老大。”


    苏汉彬笑够了,歪坐在椅子上,他指着赵语诚,“可在这里,我才是所有人的老大。你,也是我的人。”


    苏汉彬这一语双关,说得颇为油腻。


    赵语诚脸色慢慢变青,她知道自己被骗了,可是……


    一颗小瓦砾力道十分轻,却打在了她的手腕上,她的手轻轻抖动了下。


    这颗小瓦砾非常小,宛如正常的从梁上落下的杂物,赵语诚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她目光闪动,克制自己不要忘上面看。


    没关系,她已经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懂房梁上的人的暗示,让她不要动手。


    “既然你来了,要不,留下来一起玩?”苏汉彬解开衣服,向赵语诚招手。


    赵语诚拿着枪,左右看了一圈,她冷笑一声,“玩你爹!”


    赵上校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从旁边上来作势要打赵语诚。


    “没家教的东西!说的什么混账话!”


    赵语诚一边躲一边回骂,“你们可以干混账事,还不让我说混账话?你个烂骨头的糟老头子,我妈当年瞎了眼嫁给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账东西!你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还军官,还救国,救你祖坟十八代全是猪屎坑……”


    看起来文质彬彬、优雅可人的赵小姐,跳脚骂人却十分泼蛮,听得那些龙哥虎弟们都一愣一愣的,和苏汉彬一起面面相觑。


    赵上校也是被气得差点厥过去,上手就打,两父女就这么打起来,打着打着就打出了大堂。


    苏汉彬一开始想看好戏,结果这两父女打着打着就跑出去了,他才意识到赵上校故意给女儿放水解围,忍不住吐了一口唾沫。


    没事,跑得了和尚跑不庙,他苏汉彬早迟都能把赵语诚给弄到手。


    想道这里,苏汉彬放松下来,开始招呼大家享乐。


    此时也有人询问苏汉彬,“这赵家父女俩借故走了,没问题吧?”


    苏汉彬挥手道,“别担心,今夜我单独安排了人在五公里外的松树林中设了前哨阵地,所有门口的密令都改了一遍,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更早知道,里面的人一个都出不去。”


    正在苏汉彬说完话之后,外面有人急匆匆地冲进来报道:


    “松树林那边起了火,我们派人去看情况……”


    苏汉彬心中有些警觉,但他今日好不容易将那么多龙哥虎弟聚来,自然是不能露怯的,于是他回答道:


    “探明情况再说,别又是那几个狗日的杂种冷喽了,烧火打翻了锅!大家莫担心,咱们先玩一把女人!”


    说着,他从那群女人中拉出来一名身着彝族服饰的女子,当众就要掀她的裙子。


    藏匿在房梁上的周立行听到松树林期货,他知道,肯定是解放军来了!


    解放军的夜袭急行军速度非常快,最快能到一小时十公里。松树林离这里只有五公里,并且按周立行的了解,解放军不可能只走一个方向。


    松树林那边起火,必定是先有了交火……那先头的侦查班极有可能已经到达了这边!


    周立行现在只能寄希望赵语诚能按计划行事,而他,必须现在想办法打断这群人的暴行!


    大堂中点着许多蜡烛,然而不知从何处来了一股劲风,瞬息间将那蜡烛吹灭大半。


    苏汉彬和那些男人们正在拉扯着那些女人准备行禽兽之事,突然光线一暗,这些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男人们立即警觉,他们都是刀枪不离身的,竟是个个把女人们抓在手里当起了人质,抽刀拿枪地眼看四周。


    又是一轮风来,蜡烛悉数熄灭。


    苏汉彬暗道不好,这院子里必然是被人摸进来了!


    也正是在此时,苏家院外传来了枪声。


    “不好!定是有共军来了!”


    “有内鬼!”


    “撤!快撤!”


    “大家莫要慌,有地道!分头跑!”


    灯光熄灭产生的瞬间黑暗中,周立行毫不犹豫,直扑贼首苏汉斌!


    那苏汉斌也不是软骨头,他随身带着枪,一感觉有人向自己袭来,根本不管周围人的死活,拔枪便射。


    窗外隐约的光线投入,周立行躲开射击后立即还击,混乱的现场中大家如鸟兽奔散般各自逃命,也有胡乱自己开枪相互打起来的,场面如炸营一般全然不可控。


    虽然论地形熟悉程度还是苏汉斌占上风,但周立行已经混进庄园内潜伏多日,他追咬得极紧,昏暗的光线下周立行反而更敏锐,他用椅子砸掉了苏汉斌手中的枪,一群人缠斗在一起胡乱地打着,苏汉斌无论如何都无法进入地道。


    混乱中,苏汉斌摸不准到底有多少人潜进来,他只知道有个高手一直在追自己,并且是对庄园内部情况十分的熟悉!几次三番把自己逼离了地道入口位置。


    想到这里,再想到赵家父女之前的异样,虽然没有任何实证,苏汉斌却直觉赵家父女绝对有问题!


    不消一会儿,苏汉斌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即便看不清人脸,苏汉斌也想起了这个紧咬自*己的人是谁。


    “是你啊,□□把子!”苏汉斌心中一动,想到之前赵家父女的双簧戏,一切都串起来了。


    眼看着自己被拖住,为了脱身,苏汉斌说出了他握在手里在秘密,“三刀凉的干女儿小杜鹃在我的水牢你,你去救不救?”


    同时,苏汉斌在混乱中拽着一个手下,命令道,“去水牢杀了那个彝女!”


    说完苏汉斌把这个手下使劲扔开,混乱中这个人跌跌撞撞地逃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去执行命令。


    三刀凉的名字刺激到了周立行,周立行深知苏汉斌这种恶人没有底线,是继续追逐杀了苏汉斌为死去的王排长报仇,还是放弃苏汉斌转而去救可能只是障眼法的小杜鹃,周立行陷入了两难。


    死者已成过往,生者尚有希望,周立行牙一咬,转身向水牢的方向冲去。


    苏家庄园陷入火海和混乱,不知道哪里架着的马克沁机枪的突突声响起,竟是向自己人胡乱扫射,这更是引发庄园内守卫和家丁们溃逃。


    解放军的先遣队很快到达,大门不知道被谁打开,解放军战士们训练有素地边战斗边警戒进入。


    等解放军战士们找到周立行的时候,他怀中抱着一个浑身湿透且散发着恶臭的昏迷女子,身边站着一群服装各异的女人,有穿旗袍戴珍珠项链的,有穿不同地域彝装的,有衣衫褴褛的,有浑身是伤的,这些女人都难掩惧怕。


    赵语诚在混乱之中竟然换了一身仆人的衣裳,低眉垂眼地混在这群女人里。


    周立行简单向认识他的战士们交代了事情经过,“……苏汉斌已经逃了,从这边地道走的。地道里岔路多,不建议你们进去追,可以到四周农户或大路口找一找。我之前摸过两条地道,都是去往农户的,他们在那里藏得有钱财和枪支弹药。”


    “这些都是被苏汉斌强取豪夺来的苦命女子,这是我失散多年的侄女小杜鹃,快请送卫生所救救她!”


    ……


    【作者有话说】


    87会理


    ◎小杜鹃和三刀凉◎


    输液管中水滴落下,安静的病房里有轻微的呼噜声,杨珺秀靠在床边上小憩,一名眉眼柔和的女护士长走进病房,杨珺秀闻声醒来。


    “映老师。”杨珺秀起身打招呼。


    护士长点点头,站到床头摸周立行的脉搏,拿出血压仪检查周立行的血压。


    许是时间到了,这一番折腾,让昏睡两天的周立行缓缓醒来。


    每次犯病,周立行都会分不清过去和现在,此刻他看向眼前的护士长,这坚毅凌厉不服输的眉眼,和记忆中奄奄一息的小杜鹃重合起来。


    “……小杜鹃?”周立行喃喃开口,声音沙哑。


    那护士长忽地笑了,这一笑如山涧杜鹃,明媚灿烂,“周叔!你又糊涂啦,鲁政委早给我改名字了,我现在叫映山红!”


    杜鹃花又称映山红,映山红是红色五角星,是漫山遍野胜利的旗帜,她喜欢这个新名字,更喜欢大家称呼她为红妹,映同志。


    周立行动了动身子,杨珺秀意会到他想做起来,立即去帮扶。


    躺了两天多,周立行浑身不得劲,坐起来之后舒服了些,向杨俊秀和映山红询问现在,才知道他又犯病了。


    周立行在车上犯了病,一路胡说八道进了会理,好在他没有完全陷入幻觉,也没有什么过激行为,所以进会理之后,他们拿着介绍信找了旅馆,带着周立行住下。


    只是周立行似乎是沉浸到了回忆里,他不吃不喝不睡觉,除了发呆就是说胡话,竟是三天三夜不停歇,把杨珺秀、莲妹儿、刘愿平几人熬了个够呛。


    三人轮番地守着周立行,听他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完了过往,然后周立行倒头就睡,竟是睡晕了过去,喊也喊不醒。


    三人没办法,只能找到城里的卫生院,把周立行又送了进去。


    会理此时的卫生院是部队管理,前身是滇缅铁路卫生处从云南边境芒市撤回后,在此收治修西祥公路的伤病员留下的医院。会理卫生院在抗战期间,曾收容“驼峰航线”的美国空军伤病员。


    这里也曾经是林人梅办过戒烟护理人员培训班的地方,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了周立行的故人。


    曾经的小杜鹃在此处学习简单的医务知识,现在的映山红回到家乡,再度投入了医疗工作,仿佛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周立行醒来后,饥肠辘辘的他立即就想出院大吃一顿,犯病的时候可以几天不吃饭,不犯病的时候那一天可以吃几顿饭。


    映山红阻止了周立行试图暴饮暴食的行为,硬压着他在医院里喝了几天的流质食物,并且亲自给周立行扎针调理。


    也不知道映山红是哪里学来的针灸手艺,对着周立行的脑袋就是一通戳,刘愿平看得啧啧称奇,杨珺秀和莲妹儿则是不忍去看——一个人头上全是针,还一颤一颤的,着实有些吓人。


    映山红说周立行小时候伤到过头,后又在松山受过猛烈撞击,他那些头疼和幻觉,并不仅仅是因为肝郁难舒,而是本就有病根。


    这一番针灸调理下来,周立行确实觉得好了许多,他以前经常忍着头疼,现在不仅不疼了,头脑感觉都清晰了许多。


    在这段时间里,映山红用卫生院的电话托人告知了三刀凉,硬是等到三刀凉风尘仆仆地从昭觉赶往这里,才做东邀请周立行四人去吃会理的特色美食。


    *


    一晃多年未见,三刀凉也成了三十多岁的妇人,她穿着彝族的盛装,戴着镶嵌银饰的头帽,披着查尔瓦,眼角爬上了皱纹。


    “兄弟!”三刀凉牵着自己尚年幼的儿子,故人重逢,一时间竟说不出话语。


    周立行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三刀凉,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点着头,“阿凉,这些年,你还好吗?”


    “好,我很好的……”三刀凉抹着眼角的泪花,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有彝人的商队四处游走的时候,向各家支打听三刀凉,消息传到我耳里的时候,我已经怀了孩子……”


    饭桌上佳肴飘香,小杜鹃为三刀凉和侄儿添饭夹菜,敦敦劝导,“干妈,周叔,先吃饭,咱们边吃边聊,不着急,慢慢说。”


    当初三刀凉、紫苏、小杜鹃、阿涅等人遇袭,后被分散贩卖。


    阿涅卖得近,不久后遇上了出会理县城铲烟苗的周立行等人,三刀凉、紫苏和小杜鹃就没那么好运,被带着走了很远,卖到了凉山深处。


    “……以前你们都说我是虎女子,性格刚硬。我被卖的时候逃过好几次,最后被打断了一条腿才消停。”三刀凉指着自己右边小腿,“这的旧伤,逢着下雨天都会疼。”


    “我不是被买的,是被抢的。两拨人打冤家,把路过的商贩队伍抢了,我被当成冤家里的娃子抢回去。”


    “我男人是家支的头人,他搞清楚原委后,替我治好了腿。我出于袍哥人家的恩义,决定留下来帮他一段时间。”


    说起来自己的亡夫,三刀凉颇为怀念,“他也是个土匪性格,见我能干,就反悔不放我走了。我跟他打了上百架,打不赢,气不过就咬,结果他反倒是污蔑我毁了他身体清白,非让我嫁给他。”


    “我本是想自己去找小杜鹃的,可凉山各县家支众多,矛盾复杂,我知道自己走不远,他保证一定替我找到干女儿,我思来想去,跟他讲了我的过去。”


    “他毫不介意,说自己也是从安家娃子一步步走到现在的白彝头人,他就认定我。”


    三刀凉的儿子长得颇为英俊,刀眉浓密,鼻梁高挺,两颗虎牙又长又尖,天生深麦色的皮肤,四肢修长有劲,他只有眼睛像三刀凉,其余的应该都随了父亲。


    杨珺秀和莲妹儿一起投喂三刀凉的儿子,听三刀凉讲她那传奇一般的故事,原本的疲倦都不翼而飞,听得十分投入。


    “接下来轮着我说了。”映山红把饭碗往三刀凉面前推,示意干妈多吃点,她讲起了自己。


    “当年,我们三人被分散卖进了老凉山,从此我和母亲再也没见过。母亲她当年从上海亡命流浪回成都,身子骨早就亏空了,再来会理找到我,本就是强弩之末,我们分开之时她哭得撕心裂肺,我也哭晕了过去。想来,母亲活不了多少时日。”


    谈起往事,映山红也是内心酸楚,她从小忍饥挨饿,受尽苦楚,弟弟病死,母亲常年在外,好不容易母女团聚,以为能过上好日子,偏又遇到劫匪,让她们母女再度生离死别。


    “当初托了林县秘的照顾,我在会理学习过一些医护知识,买我回去的彝人家支恰好头人生病,我自告奋勇去照顾,因识得一些药草,懂得护理,受到重视,过得也还行。”


    “我和头人的小姐感情极好,我用药草救过她几次性命,她上过边民小学,识得汉字,接受过新思想,因此平等待我,我们义结金兰,拜了姐妹,她是索玛花一般美丽坚韧的女子。”


    “头人嫁女,彝族的婚约打小就定好了,家支和家支之间的联姻。索玛她很排斥,却也知道自己避无可避。我见她彷徨,便主动当陪嫁姑娘,随她嫁进了另一个家支。她知道我的过往,发誓要替我寻找干妈三刀凉。”


    “干妈她也一直想尽各种办法在找我,几年后,我们终于对上消息。那时候,干妈已经成了那只白彝头人的妻子,她能刀会枪,彝汉双语娴熟,能代表家支出来做生意。”


    “原本我在的家支和干妈所在的家支是冤家,因要还我回去,两个家支已经准备从冤家变成亲家……”


    国民政府的政策一向是以彝治彝,他们从不希望彝族各家支能泯恩仇,听闻有两个家支要从冤变亲,他们暗地里布下了陷阱。


    那是恰逢苏汉斌也带着人在周围做事,曾经的分堂管事梁承禄侥幸未死后投靠了他,竟是把三刀凉认了出来,继而也认出了长大后跟紫苏极为相似的小杜鹃。


    梁承禄为了获得苏汉斌的重用,把小杜鹃是三刀凉干女儿的事情讲了出来。


    在两个家支结盟的当天,苏汉斌带着的扮成彝民的武装,向三刀凉的家支开冷枪。


    三刀凉的丈夫,那个执意娶三刀凉当夫人的头人,为了保护妻儿而死。这支家支当场就要复仇向对方开展,三刀凉搂着死去丈夫的尸体,背着吓哭儿子,强忍着内心的悲痛,硬生生拉住了暴动的族人。


    苏汉斌的人扰乱现场后,趁机捉走了小杜鹃,试图嫁祸另一个家支,扰乱他们的结盟。


    小杜鹃被带回苏汉斌的庄园,同其他被掳掠来的女人们关在一起。这些女人都被折辱得厉害,只有磨灭尊严彻底顺从苏汉斌的人,才可以从地牢里出去。


    小杜鹃心里恨苏汉斌,可她已经见过干妈了,自然也是想活着出去的。她毕竟懂得一些医术,便服软卖乖,扮演起忠心的仆人,终于是从地牢里到了院子里。


    小杜鹃长得像紫苏,也是颇为漂亮的女子,苏汉斌怎会放过?


    苏汉斌几次三番的骚扰,小杜鹃不愿意,她可以卑躬屈膝,却绝不愿以色侍人。


    苏汉斌女人多,也不急着强来,他就那么逗弄着反正跑不了的小杜鹃。


    小杜鹃在庄园里过了大半年,战战兢兢地等候着能逃出去的机会,可惜这里戒备森严,她只等来了一群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庄园反而修建得更加牢固起来。


    又过了些时日,有次苏汉斌阴沉着脸独自一人从外面回来,叫人喊来小杜鹃,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冷笑着说什么“什么□□把子,什么三刀凉,哼,老子迟早弄死你们”,然后便要对小杜鹃用强。


    小杜鹃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可她一直准备着,若是苏汉斌要霸王硬上弓,她便是死也要弄断苏汉斌的子孙根。


    腰间藏着碎瓷片的小杜鹃伤着了苏汉斌的下半身,苏汉斌恼怒之下,把小杜鹃关进了水牢。


    那水牢是极为恶毒的刑罚,说是水坑,实则跟粪坑没有什么区别,犯人的吃喝拉撒都只能在水坑里,时间久了,犯人的下半身会被泡到腐烂,水中会生出蛆虫,蚊蝇环绕,臭气熏天。女人被关进去,更是容易伤到内体。


    小杜鹃被关进去不到三天,就发起了高烧,眼看着要一命呜呼。苏家庄园里的军统女特务赵语诚心生怜悯,她趁着苏汉斌不在的时候,悄悄把小杜鹃救了起来,放在自己的屋子里用药医好。


    那段时间,苏汉斌一直都在打赵语诚的主意,对她干的事情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这苏家庄园里的东西都是他的。


    他就像是逗弄耗子的猫一样,时不时假装要去水牢看小杜鹃死没,赵语诚就得赶紧把小杜鹃放回去。等赵语诚觉得苏汉斌外出了,她又赶紧去把小杜鹃捞起来,如此反复,让小杜鹃备受折磨、苦不堪言。


    若不是周立行在那个时候潜入了庄园,小杜鹃估计也熬不住多久折磨。


    “我潜进庄园几天后,认出了赵语诚。”周立行接过话题,“没想到在苏家庄园里遇到故人,我也十分意外。”


    刘愿平挠头想半天,“赵语诚?我没印象呀?”


    在场的都是自己人,周立行也没有掩饰,“当年和徐若英小姐一起开车,来接应冯争鸣和我的那位司机小姐,便是赵语诚。”


    “我和冯争鸣打完生死场后,徐若英来采访我,曾经顺嘴说过一句赵语诚去了军统。”


    年少时惊鸿一瞥的见面,周立行和赵语诚只是点头之交,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们在苏家庄园相逢,周立行也是观察了好几日,发现赵语诚并不是作恶之徒,甚至一直在劝说他是父亲离开匪窝,期望能隐姓埋名生活之后,才悄悄现身跟她合作的。


    若不是曾经有过接触,想来赵语诚也不会那么容易相信周立行,甚至帮他遮掩在庄园中的行迹。


    “只是赵小姐并不清楚我和周叔叔的渊源,她既是当着军统特务,自然事事小心,所以未曾引我们详见。”


    映山红喝了一口茶,“此事之后,赵小姐不知去向,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周立行的表情没有变化,杨珺秀却莫名地觉得,周立行肯定知道赵语诚的下落。但赵语诚身份敏感,周立行不说,杨珺秀自然也不会问。


    “那个梁承禄呢?还有苏汉斌呢?”杨珺秀岔开话题。


    “等解放军来清理场地的时候,梁承禄已经死了,不知道被谁捅了三刀六洞,扔在了水牢里。”


    周立行淡然地回应。


    “好!”三刀凉一拍桌子,吓得她的儿子差点跳上凳子。


    刘愿平噗地笑出了声,“对,死的好,就该三刀六洞!”


    周立行和杨珺秀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十足,周立行知道杨珺秀的聪慧,杨珺秀懂得周立行的遮掩。


    不管谁动的手,梁承禄这般无信无义的叛徒,早就该死。


    “苏匪从地道跑了,我们的战士们在周边清理排查,从从农□□圈里抓住一个[双挂印]的匪徒,差点以为这人是苏汉斌。幸好战士里有人带着苏汉斌的画像,对比之后发现不是,便继续搜查,从猪圈旁边的玉米杆堆里抓到了苏汉斌。”


    “然而这苏匪狡猾得很,他鞋底还藏着小刀,竟又在押解途中假装摔倒后割断绳索逃了……”


    苏汉斌逃跑后,又召集了一伙兄弟,去了韭菜坪,向那里的彝族头人卢阿哥码头进行欺骗和煽动,说要解放军以来就要解放所有娃子,把头人们抓起来斗争,收缴枪支,平分他们的银子和羊子。


    对于彝族头人来说,这无异于抢走他们所有的拆产,侮辱他们的人格,消灭他们的家支。


    若是这样,那彝族头人肯定是要带领家支的勇士们血拼到底的。


    说到此处,杨珺秀才真正意义懂得,要改变凉山的风俗,不是朝夕之事。纵然有进步的彝族人士能看到人人平等的意义,可处在旧时代到新时代之间的那些族人,必须要有足够长的时间去等待,等待他们接受真正属于所有人的自由和平等。


    有了卢阿哥码头带着彝民队伍加入,苏汉斌又收拢纠集了一批土匪,他们在一个名叫太平场的赶集地,向彝汉民众交易的工作队们发起攻击。


    解放军不愿意加剧彝汉矛盾,不愿意同卢阿哥码头的彝民武装交火,退守何家院。他们在何家院同苏汉斌和卢阿哥码头的队伍激战僵持了四五天,在快断粮的时候,终于等来了金江支队的支援。


    “我跟着金江支队的战士们一起参加了太平场解围战,金江支队很多已经转业的彝族战士们,都牺牲在了那里。”周立行垂下头,语气苦涩,神情哀肃。


    “这样的战斗,时时刻刻都在发生,身边熟悉的战友一个个地倒下,我的病也被刺激得发作频繁。”


    “那个时候,我是憋着一口气的,我一定要等到苏汉斌死。”


    杨珺秀心中一痛,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周立行颤抖的手。


    她懂,那时候的周立行,是用一个又一个没有完成的事情,来调动自己求生的本能。


    他极重情义,却从小到大都在失去,他只能不断地给自己找存活的目标,或是寻人,或是复仇。


    周立行手上传来一阵温暖,他低头看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这才发现自己再次敞开了心扉,曾经这些事,他是不敢说出口的。


    手上的温暖传递到心上,周立行反手握住了杨珺秀。


    “鲁政委说过,个人的勇武不是万能的,苏汉斌在这里经营多年,他们四处都是窝点,时常威胁农民——共产党逮着你们帮我们,顶多教育几天,你们要是不帮忙遮掩,我们杀你全家。”


    “我日夜执念着要杀苏汉斌,用尽全力,甚至动用当年忠义堂总堂的印信召换旧部袍哥,最终还是泥入大海,逮不住苏汉斌。”


    “那些袍哥旧部,有的看清了形式早就脱离堂口,有的跟随解放军想要建功立业;有的却和苏汉斌一样,贪图国民政府许诺的特权,妄图回到哥老会可以管控地方的风光,或占山为王,或据险为匪,浑水摸鱼,为祸一方。”


    “最终,还是解放军的民族政策和群众路线起了效果,像王排长那样的解放军战士很多很多,他们用真心和生命,换得了彝人家支们的信任和支持。彝人们不再收留苏汉斌的匪军,民众们敢于向解放军举报窝藏点,最后苏汉斌在一处山洞里被抓。”


    “这个血债累累的土匪,最终是在人民大会的公审下,被当众处决的。”


    杨珺秀想起之前致江被处决的大会,可以想象苏汉斌这种程度的恶匪公审,会是多么浩大的事情,那些陈年血仇,确实只有让受害者的亲属们发泄出内心的痛苦,才能疗愈过往的伤痛。


    见识过这种程度的公审大会,怪不得周立行当初能那么冷静,大风大浪过来的人,心中难起波澜。


    三刀凉见周立行有些犯困,她接过话题,讲回了自己。


    “我带着家支解了冤家,因为家族中众人信服,便认了我当女头人。鲁政委得知小杜鹃的过去后,派人联系到了我。”


    “我带着家支迎接解放军,在得知卢阿哥码头的事情后,我也主动跟着解放军的工作组,一起开始做各家支的工作。”


    “只可惜当初我和周大哥还未曾相见,他就突然消失了。”说到这里,三刀凉忍不住瞪了周立行一眼。


    周立行摸了摸鼻子,直面过往的他内心逐渐平静。


    “当时我发病的时候,好几次差点误伤同志,所以心中定了不辞而别的心思。走之前,我将当年忠义堂总堂的印信交给了部队,发出了解散堂口,配合解放军的香主令,虽说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但也是尽了最后的能力。”


    “这下,名义上的忠义堂,彻底解散了。”


    映山红赶紧替周立行结尾,“是应当解散的,现在已经是新中国了,旧的那套都不要了,过去的都过去了。鲁政委给我起了新名字映山红,我跟着部队的卫生所学习护理,现在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护士!”


    映山红的声音坚定有力,她为自己的新生骄傲自豪。


    莲妹儿带头鼓掌,“是的,光荣!我也是一名光荣的纺织女工,我为人民织布,要让天下穷苦人都有衣穿!”


    同是过往苦命人,莲妹儿虽然没有多话,却是最懂映山红的。


    “映山红,来,让我们一起举杯!”


    杨珺秀举起酒杯,她轻轻地祝福,祝福所有新生的人:


    “悟已往之不谏……”


    刘愿平端起酒杯,豪爽地喊道,“知来者之可追!”


    所有人的酒杯碰到一起。


    周立行喝下杯中酒,宛如饮下过往的岁月,他在心中轻声默念: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作者有话说】


    88云南


    ◎完成夙愿◎


    夜色渐晚,映山红和送周立行四人回了旅店,挥手作别之时,橙粉色的夕阳铺满天空,宛如春日开满山岭的索玛花。


    暗夜之中星子明亮,待到日出之时,过往如云烟,冲破雾瘴之后,火红的太阳升起,又是崭新的一天。


    在会理小憩几日,周立行带着杨珺秀几人去走访故地,曾经忠义堂分堂的地方已经辗转成了民居,多番打听之下,他们才知道林人梅已经于1947年病故,葬在西昌郊外。


    他们从西昌过来,已经是错过了去上坟祭奠的机会。


    周立行颇为惋惜,他当年和林人梅相处时日不长,却是在林人梅处学到了许多。黑老鸹教周立行武艺和江湖规矩,方结义给周立行提供了学枪学车学各类技能技艺的机会,林人梅却在短短的相处中,让周立行读了许多书,让他看到学到了怎么为人处世。


    当初他只懂狠绝冲杀,不顾一切敢去开生死场,到了会理之后,看着林人梅和胡一烟的斗争,才明悟应该如何去扭转堂口。


    当初周立行离开的时候,林人梅正值壮年,身体好的很。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心神操劳,才能让林人梅短短几年便病故。


    想到会理错综复杂的各类势力,想到林人梅小心谨慎却矢志不渝地禁烟,周立行只能默默惋惜。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卿,任谁豪情万丈,也抵不过命运的风浪。


    “林人梅的家眷都在峨眉,我们两家交情不错,一直有帮扶照顾。”


    刘愿平见周立行惆怅,出声安慰。


    林人梅有三女一子,都由其夫人温惠清扶养。温惠清知书达礼,乐于助人,有“晒书”美名,街坊邻居愿意帮助她。


    林人梅常年在外任职,和温惠清聚少离多,又是死于新中国成立前。邻里乡亲们都默契地不去提过往之事,对林家母子多为照顾,林家的孩子们都性格沉静爱读书,姐姐们陆续出嫁,林人梅的儿子林维燊已经成年,在峨眉一所学校里教书。


    周立行点头,他们不再停留,沿着当初他从会理去昆明的路,往滇缅公路行去。


    *


    再入昆明,这座昔日繁华鼎盛的东方春城,在战乱变故后,正在缓缓恢复生机。


    周立行等人刚到昆明,就听闻市中心广场上又要开公审大会。周围的群众们个个义愤填膺,穿着各色民族服装的人都在同仇敌忾,人人脸上都带着恨意。


    这般声势浩大,杨珺秀忍不住打听所为何事。


    路人回答道,“之前万人公审大会,是抓住了当年杀害李公朴、闻一多两位先生的特务。今个这次,是抓住了一些逃到咱们云南来的黑心商人,咱们的志愿军战士们在朝鲜战场上拼命,他们这些狗日的杂种商人,竟然用伪劣商品残害咱们的战士!”


    周立行听得眉头紧皱,身上的煞气都绽出来了。


    他们在滇缅线上抢运抗战物资的时候,一样看到过许多只顾自身利益的商人,翻车之后才看到车厢里装的大部分是口红丝袜、钢笔钢琴,他是最憎恨这些发国难财的人。


    轮椅上的刘愿平被煞气激出一身的鸡皮疙瘩,赶紧扯着周立行,生怕他激动之下又犯病。


    杨珺秀向那路人讨来手中的报纸,一目十行地看下去,也是惊诧得花容失色。


    又拿了国家钱财不给志愿军发货紧急药品的,有用垃圾里的烂棉花充做卫生棉的,有把烂牛肉做成罐头充做军资的,有把发霉大米当好米,在腌菜里面加沙子的……甚至在汽车材料、铁锹、军鞋上都偷工减料的。


    志愿军战士们一边要在冰天雪地立战斗,本来武器就不如美国先进,吃穿药品就难以送上前线,最终还要受到食物中毒、药品无效、器材感染的背刺。


    那路人还在义愤填膺,“我云南多少子弟外出抗日,越走越远,因不想内战最后起义,从国民六十军整编成共产党五十军,全军都主动去了抗美援朝战场……那是我云南各族的孩儿啊,这些狗日的黑心肠烂心肺,竟是帮着外敌害咱们的子女,他们该死,都该死,全部该枪毙!”


    周立行结果杨珺秀手中的报纸,轻飘飘的报纸显得沉甸甸的,字里行间都是志愿军们的性命,是跨过鸭绿江埋骨他乡的儿女们,是家中亲人肝肠寸断的相思。


    “哎,外乡人,你们要不要去看看?我要亲眼看到这些杂碎死,才能出心里那口气……我们云南各界捐款捐物,大家都是拿着最好的东西往北边送,生怕自己的亲友孩儿们受苦……这些黑心商人当真是没有一点人性……我的三哥、小叔都随军出去多年,也不晓得还活着没,说不定就是被这些狗东西害了……”


    周立行将报纸还给那说着说着就哭起来的路人,大家一致觉得可以远远去看一眼。


    到了人山人海的广场,他们先去看了下布告。如同那路人所说,是昆明这边抓住了一些潜逃于此的商人,并罗列出查明的罪状。


    周立行的目光从一个姓木的名字上滑过,心中起了一股莫名的感觉。


    那是一个他从未认真去记过的名字,因为憎恶,因为鄙夷,因为不屑。


    但那个名字,又如此鲜明,它曾经出现在邢五爷拿出的信件里,那封信被烧毁在黑夜中。


    是他。


    是那个周立行一直只闻其名,但阴差阳错从未见过面的茶商,王喜雀大半人生中的噩梦,一个他本应该去杀却始终错过的人……


    心脏砰砰跳动,周立行隔着人山人海,看向台上那戴着罪牌的一群人里,凭借直接锁定一个黑胖的男人。


    那男人灰头土脸,满脸死灰,闭着眼睛,似是在回忆他的一生。


    台上主审的法官宣布了死刑,四周欢呼如潮水奔涌,人们恨不得用唾沫就可以淹死这些丧尽天良的罪人。


    周立行也微微闭上眼睛,他就像是被人狠狠揍了几拳一半,四周似在天旋地转,他的心神也在剧烈晃动。


    他仿佛站在了重庆的那个商会会馆,隔着那墙壁,他曾经和木茶商也这般对峙过。模糊的青竹叶站在身边,缥缈的王喜雀站在对面,只有那关公像分毫毕现地垂眸凝视,似是发出一声叹息……


    一串枪响,那些黑心的商人去见了阎王,若有地狱,他们还要继续受到惩处。


    周立行被枪声震出幻觉,他感觉自己气血上涌,仿佛要冲破头颅,浑身的力气消失,他缓缓坐到地上,双手抱着头蜷缩成一团,继而似悲似喜地笑起来。


    杨珺秀被吓了一跳,赶紧跟着蹲下,莲妹儿把刘愿平的轮椅推好,往人少的地方先撤开。


    “立行,立行,还听得到我说话不?”杨珺秀试图掰开周立行的手,可惜她力气太小,根本掰不动,只得担心地抓着周立行的手腕。


    周立行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呼噜声,听不出到底是哭是笑,杨珺秀却知道,那是极为难受的人才能发出的声音。


    “珺秀……”周立行的双手依旧捂着脸,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一丝感受。


    “那个木老板……台上……被枪毙……”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奔腾而至的痛苦和释然交织在一起,陈年累积在潜意识种的一个夙愿,突如其来地被消弭,心中从未意识到的某个地方一下子空了。


    空虚,迷茫,酸楚,他无所适从。


    杨珺秀愣了愣,她紧紧地抱住了周立行。


    “是好事,他该死的,终于死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待周立行稍作冷静,恢复情绪,他们一行人去了城内旅馆。


    昆明城曾经是各大客商聚集的地方,旅馆很多。周立行选择了当年沐家的旅馆,虽然时光变迁物是人非,但建筑尚存。


    他们在昆明稍作停留,为重走滇缅公路做准备。


    此时的运输队和运输公司都收归国有,云南此处的匪患也是十分严重,尤其是当初有许多国民党军队到残部是从云南撤走的,沿途留下来许多隐患。


    并且,滇缅公路若是用脚走,那时间花费便太长了,还得是有车才行。


    周立行也没客气,去国营运输公司找了付志卿。


    在付志卿的帮助下,他们成功从国营运输队立租到一辆没有使用的半报废吉普车,付志卿和周立行花了三天时间修好了这辆曾经载过远征军的车,搭载着莲妹儿往边境而去。


    临别时,付志卿细心地叮嘱,“现在匪患初平,各地并不安稳,你们一路还是要小心。我已向上级申请了介绍信,你们拿着,沿途需要住宿的时候,住在养路段道班房里。*今年3月我们腊勐道班负责抢修和护路的同志们便被匪徒杀害了……”


    “我们当年牺牲的那些队员,看到你来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付志卿并不知道周立行当初送沐明真出去的时候,已经走过一趟滇缅线,他依旧多次在这条路上奔驰,每年清明都要沿路烧纸,他从不怕开夜车,若是世间有鬼魂,他是多么想再见一见那些队友们。


    周立行并未离开硝烟太久,他申请带上枪支,谨记付志卿的嘱托,同时也要照顾杨珺秀的身体,一路走得缓慢且小心。


    作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东方战线中连接中国战场与太平洋战场的战略枢纽、中缅印抗战的前沿通道,滇缅公路并没有在抗战胜利后荒废,这条在崇山峻岭中以中国西南各族儿女用手脚敲出来的道路,用血肉尸骨筑成的生命线,依旧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许多物资依旧可以从这条路进入国内,还有一些从这条路逃走的溃败国军,沿着当年外出抗日的路线去了缅甸,被挟裹而去的许多士兵时不时会投诚回国,也有一些随波逐流的人们滞留在了国外。


    所以这条路,管理的甚为严格,纵然周立行认识路,却不能如当年那般随意租借车辆,肆意奔跑。


    一路走来,周立行总能遇到许多故旧,他们短暂地相逢,简单地交谈,回忆往昔岁月,然后又消失在茫茫人海。


    他们走过了惠通桥,遥遥地向可能埋葬着冯争鸣的方向祭奠,青山处处埋忠骨。


    他们走过了松山,山上还残存着当年日军修建的工事,老松树上的弹孔述说着当年惨烈的战斗。


    他们走过悬崖峭壁,俯瞰崖底累累车骸,为那些葬身于此的南洋机工默哀。


    他们站在峻岭山巅,遥望山谷熠熠生辉的飞机碎片,那是驼峰航线坠机形成的铝谷。


    万众筑血路,机工谱丹心;远征壮歌行,铸就抗日功。


    他们沿途掠过那些茂盛的丛林,丛林里遗散着游击队的队友们,无处可寻。


    最终他们走到了国门畹町,在这里,莲妹儿摆上了石娃子的牌位,点燃了香烛。


    “石憨娃,我来接你回家了!”


    “咱们的女儿乖的很,健健康康的,我把她带大了。”


    “我带你回去看看女儿,看看咱们的家……”


    风吹起纸灰,旋转着到了山林里,山谷里传来树叶的浪响,似是那能归家的英魂在回应。


    这一路走到此处,便是终点,此时此刻国境线的来往十分严格,他们也没有再去缅甸的想法。


    他们调转车头,往回走去。


    回程途中,周立行去寻了一趟阿月当年的傣寨,那傣寨已经重建,糖棕树和凤尾竹叠翠,缅桂花和黄姜花飘香。


    一个宛如阿月一般大的女孩子抱着陶罐从他们身边路过,回头问他们,“客人从哪里来呀?来寻人还是来探亲呀?”


    滇缅公路修建的时候,有好些机工被美丽善良的傣家女孩吸引,有的留在了这里,有的路成之后离开。这些年时不时有外地人来寨子,小姑娘都见怪不惊了。


    周立行摇摇头,他们只是来看一看。


    周立行也再次去寻阿涅的寨子,这回他在当地道班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那一只彝族人。


    只可惜当年的头人已经死在了抗日游击战里,许多熟人也殒命在细菌战的疾病中,活下来的人只依稀晓得,确实曾经有过周立行和阿涅结拜的事情。


    他们没有见过阿涅回来,还在询问周立行阿涅的下落。


    周立行只能说他们失散了,如果日后相遇,一定会带阿涅回到家乡。


    他们一路往回,回到成都,去看了当年忠义堂茶馆所在的地方,那里已经重建成了民房,曾经在空难中炸毁的地方都恢复了勃勃生机。


    莲妹儿回了一趟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父母双鬓斑白,当初靠卖她去救的弟弟,最终还是死在了一个瘟疫横行的冬天。莲妹儿的父母本以为此生都见不到女儿,骤然相逢,两老口抱着女儿差点哭晕过去。


    人世间的情感难以单纯用爱恨来界定,莲妹儿终究还是认了父母,不过她拒绝了父母让她回成都来再嫁的提议,她有女儿有工作,有石娃子这个憨憨爱过她,不需要再有什么变动。


    黑老鸹的坟头也找不到了,周立行还是认真地祭奠了一番,然后去寻当年方结义的妻儿,找到了几个还在成都生活的,大家聚了一场。


    那几个泼辣的嬢嬢们见着杨珺秀,一个二个的在吃饭的时候都悄悄塞红包,有的装的金耳环,有的装的银戒指,她们按自己理解中的礼节,暗搓搓给心目中的弟媳妇送礼。


    虽然不知道周立行经历过什么,但她们都希望周立行能娶妻生子,好好生活。


    这一路上,杨珺秀被许多人误会,此时已经不想解释太多,或者说,她和周立行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她和他,是可以相互搀扶着过下去的,他们都有难以忘怀的过去和爱人,他们都不能任由自己沉湎于过往的哀戚和悲痛,他们要代替故人们活下去,活着迎接美好的未来。


    这一趟路途甚是辛苦,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十分值得的。


    杨珺秀完成了心中夙愿,去送别了致松;莲妹儿也完成了愿望,祭奠了牺牲他乡的亡夫;刘愿平更不相说,残疾的他能和友人共走滇缅路,见大好河山,精气神都变得更好了。


    但要说变化最大的,其实是周立行。


    他从行尸走肉随波逐流般的状态里脱离,见过去,见故人,直面那些潜意识里在意却又不愿意提起的往事。


    如同挤破脓疮,刮去腐肉,在痛苦的承受中愈合伤口,获得新生。


    从成都过来,周立行等人开始乘船,他们路过新津县的老码头,下船去吃鱼鲜。


    杨珺秀不擅吃鱼,她舌头娇嫩,怕鱼刺得很。周立行让店家专门烧一份鱼杂,鱼泡、鱼蛋、鱼白都是无刺柔软的,红烧之后滋味分外浓郁。


    店里负责跑腿招呼端盘送菜的少年忙不赢,周立行起身去后厨,刚走到收银的后台,那负责结账的厨娘抬头一看,惊喜交加地喊到:“恩公!恩公,我是乔豆花!”


    后厨的厨师闻声而出,见着周立行之后也是稍作怔愣兴奋大喊,“天老爷,恩公啊!”


    原来这饭馆子竟是当初周立行跟随邢五爷巡分堂之时,在新津“放河灯”时救助的那一对苦命鸳鸯!


    那饭馆子里负责点菜送餐的少年,赫然便是他偷送回夫妻的婴儿,如今长的瘦瘦长长,满脸活泼。


    原本这夫妻俩是带着孩子远走了的,在外也是开鱼肉馆子挣钱。新中国成立后,四川各地都在清匪反霸,减租退押,这两口子终究还是故土难离,在打听到各地堂口都解散后,便回到了故里。


    此番相逢,乔豆花两口子自然是打死都不收钱,并且给大家做了满满一桌子的鱼鲜。


    杨珺秀看着面前一大盆鱼杂,色香味俱全,尝了一口后,整个人闷头开吃。


    一路走来,每当遇到故人,自然都是一番叙旧。


    大伙儿聊了一圈,周立行看着那少年,忍不住第一次向外人提起周盼回。


    “我的儿子不见了,他叫周盼回,现应该有十二三岁了。若是你们有缘见着……”


    周立行查不到邢五爷的女儿们到底分散逃去了哪里,战友们都在帮他寻找,但一直杳无音信。


    “恩公是个积德的,盼回一定会受庇护,平安长大。”乔豆花双手合十,“老天爷汇保佑的!”


    听着听着,乔豆花的男人突然咦了一声,“豆花,你记得几年前,有人以忠义堂的名义寄养在咱们家的那个男孩不?小名叫平安的那个!”


    乔豆花茫然地点头,“是啊,养了两个多月,后来被……哎!被一对夫妻接走的时候,那男人喊老婆是邢九妹!”


    说完,乔豆花两口子不约而同开始揉自己的眼睛,两口子围着周立行仔细打量。


    “记不太清楚了,但眼睛,眼睛像!”


    “不会吧?难道我们当时养的是恩公的儿子?”


    “有这个可能,现在想来,邢九妹跟邢五爷有七分的相似,因为是女的,当初我们也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周立行唰地站起来,心跳如擂,“邢九妹?邢五爷一共有九个女儿……有可能,有可能就是她,你们知道她把孩子带去哪儿了吗?”


    乔豆花垂下头,手指搅来搅去,“没问……”


    周立行心中五味杂陈,他看见了希望,可希望又如此渺茫,飘忽不定。


    杨珺秀拉着他坐下,温声劝他,“今日能遇到故人,听到盼回的消息,是好事。虽然现在不知道邢九妹带着盼回去了哪儿,但是盼回离开的时候已经记事,他若是长大了,肯定会想办法回来寻亲的。你一直在外面走,说不定反而错过,不如……结束漂泊,回乡去等候?”


    一趟疗愈还愿之旅走到现在,寻到了诸多故人,尤其是目睹木茶商被枪毙后,周立行心中执念散去大半,仅剩下儿子这件事。


    听杨珺秀这般说,周立行轻轻嗯了一声,他也期望上天有情,期望黑老鸹临终时改口的箴言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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