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往事
◎清醒和痴傻之间◎
一路上,周立行大致了解了总堂发生的事情。
当初松山一役打得极为艰难,那山峰被炸之后,后续打扫战场,有人在山下的公路上,发现摔得不省人事的周立行。
他是从山峰被炸的地方滚落下去的,全身多处骨折,头骨撞出大口,七窍流血,几乎快断气了。
周立行曾经带领过的游击队员们,把他送到了卫生连,而后滇缅公路通了,又送去了美国人办的野地医院。
不知道是滇西的山灵护佑,还是周立行祖上积德有魂灵庇佑,还是他真的命硬,那一口气吊着,求生求生,最终生还。
可是美国医生说,周立行的大脑受到严重撞击,脑内有淤血,功能受损,一直没有苏醒,也许一直就这么睡着,就算能醒,也有巨大的后遗症。
沐明真得知消息后,将周立行接回昆明的军队医院安置,他继续带队奔赴在滇缅公路上,直到远征军们顺利收复失地,打通物资命脉线,直到远征军被解散,他才重新回到昆明分堂。
周立行一直是以冯争鸣的身份留在军队医院的,远征军解散了,这些士兵要么复员,要么编入其他部队。战争结束了,医院不再收伤病,沐明真也才忙完,去把人接了回来。
这时沐明真才知道,周立行到了昆明就已经苏醒了,可他却如美国人所说那样,有了后遗症。
周立行仿佛丢了魂一般,痴傻了。
他人还是醒着的,给饭会吃,给水会喝,知道上厕所,困了倒地就睡,可似乎没有了人的思维。
他不说话,没有情绪,偶尔听到什么响动就会匍匐在地,摸枪动刀,动不动就往树上爬,见不得任何日本相关的东西,比如军服、背包、枪支,发起狂来十个人也拉不住。
医院里会用束缚带绑住他,限制他的行动。
沐明真犯了难,这样的周立行,除非是绑着,否则没法送回成都去。
沐明真知道当初周立行回去当舵把子,是总堂里两拨人较量的结果。他当初为了利益,在中间也是使了好大一番劲,自然是知道,不能贸然把周立行送往总堂,否则可能会有危险。
于是,沐明真隐瞒周立行的音讯,明面上派人联系陈三爷说疑似在驻印远征军里发现周立行,私下谨慎地派人联系邢五爷告知实情,知不知道周立行的家人在哪里,他有一批金银想赠送给周立行的婆娘娃儿。
然而沐明真得到的消息却十分可怕,陈三爷金盆洗手后遭仇家报复,冯显贵在日本投降后一反常态开始争权夺势,抗战基本葬送了忠义堂所有的青壮,忠义堂已无力抗衡。
邢五爷暗中传信:
【总堂有变,尽快脱离;勿要走漏消息,留其在昆明养病,后续面议。】
沐明真不得不找了一套僻静的院子,请了人专门照顾周立行,并趁机用周立行的印信和总堂令牌私下向各地分堂传信,允各分堂自行脱离。
他沐明真自然也改换门庭,反正昆明都被炸得差不多了,他重新建立了一个商行,叫明实商行。
沐明真摩拳擦掌,准备跟着百废待兴的国家搞建设,然而日本人投降的喜悦刚刚过去,紧接着就是内战阴云。
国共和谈不成,内战又打了起来。
大家是多么的厌恶战争啊,好不容易赶走了侵略者,自己人又要打起来!
云南那么多的士兵远离家乡,好不容易可以回家了,却又被派往了东北的战场……
国民党在内战开始后,发狠地清算和共产党相关的人与事,沐明真感觉明实商行开始频繁被刁难,以前沐明实手下的商队商号,则是直接被查封。
邢五爷说面议,却迟迟没有来云南,后续再取找他的人回来说,邢五爷失踪了。
这一切让沐家人很是不安,他们本是从南洋归乡几十年的家族,现在不得不在嗅到危机后,再次往南洋去。
为了让家人们能安全离开,沐明真不得不割舍了所有的产业“上供”,自己也留到了最后一刻。
然而,他还是差点被逮捕。
但世事难料,也正是因此,周立行才在误打误撞中醒来,又突兀地开启了这一场逃离。
周立行将沐明真送到了边境,将沐明真托付给了去缅甸的商队。
“舵把子,我这一去南洋,我们此生或许都不会再见了。”
沐命真很是伤感,他曾经想在云南做出一番事业,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是身无分文地回去。
周立行拍了拍沐命真的肩,“回去吧,记得告诉孩子们,他们的姑姑沐明实,是英勇无畏的女人,你们要记得给她设牌位,要祭奠她。”
沐明真鼻子一酸,他最后拥抱了周立行,二人就此别过。
周立行开走了沐明真的车,他轮番唱着佛家的往生咒和传统的喊魂调,一路沿着滇缅公路往回走,直到昆明,才将那也许引领过无数魂灵回家的车辆烧掉,然后才改名换姓地沿着川滇线往四川洪雅赶去。
*
1949年的春天,周立行终于回到了故乡。
远山始青,近水终碧,这个常年烟雨蒙蒙的县城,似乎比以往破败了许多。
愈是临近洪雅,周立行越是忐忑。
他这一路颠沛流离,走来不易。
此时的他,又想起了黑老鸹,想起了他半梦半醒的嘲笑,这天下家国永无止休的动荡。
外敌已除,内乱未停,好像乱世永无停歇。
不过,他周立行答应过冯争鸣的事情已经办到,日本人被打出去了,他可以回家了。
渡过青衣江蜿蜒的河道,沿着曲折的山间小路,他走向自己魂牵梦萦的家。
那一日细雨霏霏,他远远地便看到了破败院落中的那颗梨花树,已经长得比房子都高了,满树雪白的花朵迎风簌簌,飘落一地。
院落里,枯枝和落花混杂,铺了厚厚一地。
周立行心中咯噔一声,他忍不住加快脚步,越来越快,跌跌撞撞地往他的家疯跑而去。
他推开破败的院门,身上带着的行囊落在地上。
院中是多年未曾打扫过的腐朽,干枯发黑的梨子混着落叶烂在地上,已经成厚厚一堆。
房屋没了人居住,人气散了,便会挂满蛛网,爬满枯藤。
周立行颤颤巍巍地走进去,他看到梨花树旁,有一个坟堆。
是谁?
是谁的坟?
他的脚仿佛千斤重,短短几步路,却像是走过他的一生。
旁边不远处有一户人家,那家的女人见这破*败的院子里来了人,便走出来招呼:
“你找谁呀?”
周立行失魂落魄地站在坟堆前,转身问道,“这家人呢?”
那女人嫁来这村里没几年,不认识周立行,以为是这家人的什么亲朋,便回答道:
“这是周俊秀的家,说是出去搞啥子抗日去了,许久没回来,据说是死在云南那边了。这个啊,是他婆娘王梨花的坟!”
周立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人似乎都枯萎了。
那女人还在说着,“王梨花生了个儿,取的名字叫周盼回,我们喊的回娃儿。三岁那年王梨花病死了,我们把梨花嫂子埋了,后来从成都来了个人说是梨花的亲戚,把孩子带走了……”
周盼回,盼回……如今他是回了,可是……
周立行红着眼往前走了一步,人有些摇晃。
“阿涅呢?”
那女人吓了一跳,往后退着说:
“阿涅?哦周立顺是吧?嗨,被抓壮丁了,说是这家有两个男丁,必须抓一个……村里好多男人都被抓壮丁,不过这家还是挺奇怪的,怎的能把两三岁的娃儿当丁呢……那天来了好多人,拿着枪非要带走立顺,咱们村里剩下的男人都去打架,结果被抓走好多人呢……”
周立行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他发出嘶吼的哀鸣,气血冲上头部,让他的识海一片混乱。
在悬崖之上的道路上,在飞机轰鸣的轰炸中,在此起彼伏痛苦的病吟里,在枪林弹雨的冲锋时……他无数次,无数次思念的家……
他以为自己可能会死在疾病里,死在翻车后,死在密林中,死在战场上……他看着亲近的人一个个离开,心神一直受伤……
他仿佛已经死去过无数回……
他梦到过喜雀姐生下了孩子,或许是儿子,或许是女儿,奶娃儿的脸蛋儿肉嘟嘟的,会呜哇呜哇地哭,也会甜甜地笑。
他以为命运让他活着,是垂怜他。
可,命运给了他最残忍的一击……
“刑克至亲……刑克至亲……”
周立行大脑一片嗡鸣,他又哭又笑,浑浑噩噩地往外走。
那女人不敢去拦,见来人大受刺激的样子,也不敢问对方是谁,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周立行越走越远……
*
周立行再次疯傻了,也许之前脑袋里的淤血根本没有化完,也许是因为再次受到了强烈的情绪冲击,也许是他不愿意面对妻离子散的结局,他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他是混沌的,不识天日,不辨生熟,痴痴傻傻地就这么走着,一直往前走,全凭身体的本能。
他沿着十二岁那年出发的路,遇到河水就喝,逮着野物就吃,就这么走着,在命运的指引下,再度回到了峨嵋山。
他不认识路,却依旧上了山,十六年过去了,山间野猴已经换了新的猴王,但老猴子们却还记得这个熟悉的人。
他的身体记得密林,高高的树木和茂密的蕨丛让他安心,他说不了言语,却记得猴狲们的叫喊。
他回归了猴群,回归了自然,就这么浪荡在了峨嵋深山里……
……
山中无岁月,世道却发生了翻天覆地都变化。
国共内战终于分出了胜负。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
然而国民党并不是一开始就愿意败走台湾的,他们在西南苦心经营多年,本是想据守山高林密狭关险隘,迁都西昌,以西康省为根据地再图反攻。
然而,西康省主席、24军军长、西南区公认的袍哥公口大爷刘文辉,却宣布起义了。
云南省主席龙云也紧随其后,宣布起义。
这般一来,国民政府想要退入西康再依靠滇缅公路接受国外援助对抗共/产/党的计划,彻底泡汤。
不甘失败的国民政府上岛之前,在西南留下来无数的特务,为许多袍哥堂口、地主武装、山匪路霸、少民土司等分封军队官职,给钱给枪,誓要打游击,等国军反攻大陆!
……1951年初。
砰!
一声枪响,惊得峨眉山的猴子乱窜,鸟儿簌簌飞起,回声响彻山涧。
回岸寺的大门被一群匪兵撞开,穿着各色乱七八糟的军服的匪兵们举着枪支和大刀冲进去,有十多年前军阀防区时候的各色军服,也有抗战时期国军不同部队的军服,德系美系英系五花八门,然而他们衣服穿的漏褴,神情吊儿郎当,一看就是乌合之众。
他们凶神恶煞地将所有僧人集中到院坝,开始威胁。
“从今天起,回岸寺我们*反*gong/护国军征用了!”
“你们这些僧人,只有两条路,要么加入我们,要么,死在这里!”
回岸寺的主持,释静空平静地看向这群匪兵,仿佛看到当年。
那个时候,也是眼前这个熟悉的人,带着人冲进回岸寺,那一次,他失去了自己亲近的小师弟,没过多久,又失去因悔恨自责而病逝的大师兄。
释静空古井无波的眼神泛起涟漪,他双手合十,看向眼前的匪兵头子:
“莫副官,多年不见,你们团长还活着吗?”
“老子现在是旅长!杨团长现在是杨司令了!”那姓莫的咧着嘴笑,似乎十分得意自己的职位。
“哟,你现在当主持了啊?你那小师弟当年跳崖,怕是没死,我后来见过他。”
释静空手指微颤,旋即稳住心情。
“阿弥陀佛,佛主保佑。”
“佛主保佑?”莫旅长哈哈大笑起来,“保佑你个锤子!老子才能保佑!”
释静空不再像当年一般愤怒,他双手合十,向身后的僧人们说道:
“这些人的来头,大家都清楚,不过是些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和匪盗恶徒。”
“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这小庙,吃斋念佛,不入魔道。”
“若是有人想要加入他们,自便。”
“贫僧宁死,不走穷途末路。”
说完,释静空盘腿坐地,闭目诵经,坦然地迎接死亡。
莫旅长气得咬牙切齿,“老子当年就该毙了你们两个!好,想死是吧!”
他举枪,杀意四溢,扣下扳机!
突然!一个毛发潦草、浑身衣物破烂、形如山猿的野人扑了过来,将那莫旅长按翻在地!
四周的匪兵惊呼,将两人团团围住,却不敢开枪,怕误伤长官。
那野人双目赤红,行为疯癫,他一口咬在莫旅长颈动脉处,就那么一扯,惨叫声中,鲜血迸射。
“啊!!!”
野人翻身而起的同时,肌肉本能一般的动作,让他拾起枪支,抬手遍射,在众人惊诧到未能立即反应的时候,他已经完成清空弹夹、拾枪继续射击、躲避到障碍物后的一连串动作。
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经历过血战的老兵姿态,弹无虚发,枪枪毙命,顿时院子里躺倒了十来号人。
这般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众人。
静空主持在那么一瞬间,似乎看到了故人的眉眼。
身体本能快于思考,静空主持立即起身,他也是自小习武的,当即从院中捡起一根齐眉棍,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其它和尚们见此状况,也夺枪的夺枪,拿棍的拿棍,嘶吼着拼杀上去。
这群匪兵大多由土匪构成,少部分是当年的军阀残留,说什么□□护国军,不过是为了烧杀掠夺和钱财利益聚起来的乌合之众!
突然来了一个杀神,上来就干掉长官,他们心惊之余,看着这十来号和尚不要命了,便有人开始往寺外逃。
有人跑,便有人跟着跑,几百人竟做鸟兽散。
*
佛像垂眸,眉眼慈悲。红香青烟,袅袅如梦。
那野人本是要追着四散而逃的敌人追去的,静空却在那野人身上看到某种熟悉的身姿。
“等一等!你等一等!”
静空颤抖着,他一步步地走向那个衣衫褴褛的野人。
那野人拿起手里的步枪对准他,却有些迟疑,并没有开枪,他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般,声音嘶哑:
“退后……不要靠近……开枪……”
寺庙,猴群,僧人,士兵……
那野人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
静空端详着那野人的眉眼,尤其是那双眼睛。
“静善?!……立行……”
已过而立之年的静空,泪撒僧袍,他认出来了,这是他那跳崖之后便杳无音信的小师弟啊!
他日日月月,年年岁岁,焚香诵经,期盼佛主能保佑的小师弟,经隔多年,终于是回来峨眉山…
纵是岁月荏苒,仍有故人可以相认。
就是不知,倒地发生了什么,让小师弟沦为如此模样……
“我是静空,我是兰九清,我是你师兄啊!”
那野人充血的眼睛闪过一丝疑惑,静空一步步地走过来,他一步步地往后退。
“静善!立行!周立行!醒过来!”
静空一把抱住他。
周立行手中的枪掉到地上……
【作者有话说】
野草繁茂生满山
72乐山
◎冥冥之中◎
山间野草年年岁岁枯荣,天边云霞变幻不因岁月消减颜色,人世间处处都是悲欢离合,唯有日月亘古永悬,见潮涨潮落,见人生无常。
夕阳的金边勾勒在桂花树稍,浪荡江湖半生厮杀的男人,还在树下向偶遇的女人讲述自己的不为人知的过往。
“然后呢?那些匪军被剿灭了吗?还有邢五爷呢?盼归后来找到了吗?忠义堂后来如何了?方大哥的后人过的如何?会理的林人梅后来跟着24军起义没?还有三刀凉呢?小杜鹃找到了吗?谷娃子的老婆和莲妹儿的孩子还在乐山吗?”
杨珺秀眼眶是红的,手绢是湿的,她用一下午的时间,哭着听这个男人讲了他传奇的前半生,但显然,对方还没有讲完。
她似是有极强的共情能力,她为周立行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的逝去而难过,同时作为一个母亲,她非常在意那些孩子们过得如何。
周立行抬头看了下天边的晚霞,再听巷子外面的声音,应是这位女子的家人回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等我替你办完了事,再讲。”
“姐!”
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出现在巷口,他牵着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两人和杨珺秀都长得十分相似。
那少年见了周立行,眉头一皱,表情不太友善:
“你是谁?”
杨珺秀赶紧起身,“珺杰,这位大哥是无意走错路进来的,正要遇上我犯病,帮了我一把。我留他聊聊天,他答应了要帮我把阿玉她爸的东西要回来。”
杨珺杰上下打量周立行,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全是怀疑,他总觉得对方居心不良,是想来哄骗自己的漂亮姐姐。
毕竟,当年他们家经营着豆腐乳的厂子,家人对孩子的教育十分上心,姐姐也是读了好些年的书的,若不是当初定亲的那家人觉得世道不太平要早点结婚,以姐姐的聪慧程度,定是能去读国立四川大学的。
现在姐姐孀居,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打他姐姐的主意,他们家特地从五通桥那边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换个清净的地方。
“是吗?那还真的是谢谢了。”杨珺杰口气敷衍,他一把将侄女抱起来,明确地下逐客令。
“天色晚,不留饭,等这位大哥你办到了,我们家再备酒席感谢你啊。”
周立行点头,转身要走,杨珺秀却在后面担忧地询问:
“周大哥,你有地方去吗……”
“姐!”杨珺杰不知道姐姐是怎么回事,赶紧地出言阻止。
周立行失笑,手里还拿着那没有绣完的枕套,他回头道,“我明日会来,还请将委托写好。”
今日下午的一场言谈,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周立行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想诉说,他竟是讲了那么久。
都没来得及听杨珺秀讲她的过往,也没来得及询问委托的细节。
一听周立行明天还要来,杨珺杰的毛都快炸起,他看见了周立行手中的枕套,想要上前去拿,却被杨珺秀抓住:
“弟娃回来,听我给你说……”
……
第二日中午,周立行如约而至。
杨珺杰没去做工,臭着脸陪着姐姐守在家门口,正在跟杨珺秀嘀嘀咕咕。
“……你就不怕他是骗子啊,之前也不是没人说过帮忙,结果一个二个不过是来骗钱骗吃喝甚至想骗你人……”
“嗯,骗子,骗个枕套。”杨珺秀点着头,笑眯眯的,她的心情是这几年以来难得的轻快。
虽然昨晚已经跟弟弟讲了这位周立行的过往,虽然弟弟看起来不太相信,但杨珺秀觉得,她信。
若是这样一位曾经当过袍哥舵把子,又是在战场上杀过敌、经历过生死的人,愿意帮助她,那肯定是能办成的。
杨珺杰一哽,不服气地回答,“谁知道他是不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啊……昨天妈也是,就在屋里听你们聊天,也不出来阻止下,一个个的都不省心,要是万一来的是为非作歹的人咋办!”
“……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们注意些……”
杨珺秀温柔地回答着。
周立行听力好,远远地顺着风听到这些谈话,他心中对杨珺杰倒是颇为赞赏。
防人之心不可无,任何时候,都得小心为上。
咳嗽一声,提醒有人来了,周立行踏入巷内,地上落下的桂花又多了一些,踩上去像是地毯一般。
杨珺秀见那道清瘦的人影走来,露出笑意,“周大哥!”
周立行没有走太近,他站在桂花树下,“请夫人将委托书给我吧。”
杨珺杰手里拿着一封纸,他也吃不准面前这个看起来颇历风霜的男人是否真的所言属实,毕竟,乱世初定,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遇到贵人。
他只能按姐姐的想法,上前把写满字的纸递给周立行。
周立行打开信封,展开纸,那是一手娟秀的钢笔字,写得十分好。
纸上写清楚了杨珺秀的前夫一家姓名和地址,还有前夫堂弟一家的姓名住址,以及她印象中还记得的一些属于她的物品。
杨珺秀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讲述了她的过往:
“我的前夫致松,是一名留过洋的公路桥梁工程师。他48年底去修缮乐西公路的时候,被泥石流给埋了……”
“那时候,我们的女儿玉闺儿还没满周岁,致松的堂哥死了婆娘没续弦,见我们家遭逢大难,竟是说着要娶了我,大家亲上加亲一家人,他便给致松的父母养老……”
杨珺杰愤愤不平地插话,“他们一家就是放屁,什么癞疙宝堂哥,平日里吃喝嫖赌嗨袍哥,烂疮都长到脸鼻子上了,还敢肖想我姐!嘴里说的天花乱坠,不过就是吃绝户的借口,可笑的是致松哥的妈老汉儿竟还觉得这是好事……”
周立行沉默地听着,他知道,当初最英勇的那批袍哥都死了,剩下来的不是贪生怕死的,就是心志不坚的,甚至就是一群没了约束的地痞流氓而已。
“我和老汉儿拼着打架也要把姐姐抢回来,那家人一开始还不答应呢!歪得很……”
说起这件事,杨珺杰一肚子的火又燃了起来。
杨珺秀却一把拉住杨珺杰,不让他多说,“已经过去了,致松的父母也死的不明不白……”
“他们活该!他们见玉闺儿是女孩子的时候,那嘴脸多难看啊!月子里给你多少气受,你忘记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呢!活该他们死!被死!要不是看在前姐夫还算个好人的份上,我早……”
杨珺杰跟点燃的炮仗一样,就差没跳起来,杨珺秀不得不伸手去捂弟娃的嘴,两姐弟就这么拉扯起来。
周立行窥一斑而知全豹,他点头,拱手行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先去了。”
【作者有话说】
73乐山
◎曾是双龙头舵把子◎
周立行不当袍哥大爷好多年,但打听消息的能力,任就是一流的。
尤其是,杨珺秀前夫致松的堂哥致江当过袍哥,甚至还开起来一家茶馆想继续做堂口的情况下。
这简直就是龙王遇上大水,比回家还轻松。
周立行去了乐山五通桥附近,几乎没有废什么功夫,就找到了致江的茶馆。
那茶馆开在城里,单一层的平房,三间铺子,后面有个小院,左右各三间房,最后正堂倒是打通,里面倒是布置成堂口模样,上面放着七张椅子,下面一排凳子。
正堂墙上,挂着一副关圣的画像,下面的供桌放着香炉,只不过没有供香。
周立行在外面的铺子里喊了茶,如当年黑老鸹那般,摆着茶碗阵,掐着三把半香的手势,在那里等着。
然而,茶都凉了,也没人来跟他对暗语。
周立行无奈地笑了一身,端起冷茶喝了一口。
是他冒昧了,当年的正统袍哥们,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死在修路中。现在的茶馆堂口,只不过是借了当年那些英雄豪杰的名头,实则是一群鱼目混珠的败类而已。
他自个儿要了一壶热水,收了茶碗阵,慢悠悠地等到日落,中途甚至去上了几次厕所,等到茶铺快关门,等到致江带着人醉醺醺地回来,看着他们十来人去了后院,周立行这才从位置上站起来。
两个堂倌如释重负,天知道他们今天一下午能有多紧张,这个让人发憷的男人一直不走,他们上前攀谈对方也不吭声,搞得人心中紧张得很。
眼看着以为周立行要走,两个堂倌赶紧地来收拾桌子。
哪知道,周立行站起来,却是往后面院子跟着去。
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堂倌想要去拦,被另一个四五十岁的年老堂倌眼疾手快地抓着:
“你还看不出来啊,这是来寻仇的啊!”
“咋看出来的?”
“哎哟喂先人板板,他一来的时候就摆了茶碗阵,那手势我看不出来意思,但我晓得那是以前的袍哥些才搞的东西……”
“他坐着的位置,选的都是背靠墙眼观四方的!你看他那眼神,又冷又渗人,那铁定杀人如麻!”
“快走快走,明天再来,别看热闹了小心遭误伤……”
年老堂倌毕竟从乱世过来的,靠着当年跑警报练出来的速度,拖着年轻堂倌一溜烟地就消失在街尾,连铺子都没给关。
周立行没有分心去听两个跑路堂倌的叽叽喳喳,他从站起来往院子里走的时候,浑身已经在蓄气。
他踩在石板上的脚步毫无声息,呼吸也若有如无,那是他在滇西密林中形成的习惯,时至今日一旦他谨慎了,自然而然就会调出这种状态。
致江等人嘻嘻哈哈地走进后堂,他突然汗毛倒竖,冷不丁地转头一看,院子中站着一个浑身煞气的男人。
“哪个!”
致江大喊一声,身边的喽啰们跟着喊起来。
“走拐了哇!这后面不是茶馆哈!”
“啥子人?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哪个敢来我们兴龙堂闹事!我看你是茅司头打灯笼,你找死……”
“站倒,再走一步,老子不客气了哈!”
周立行听那些地痞摸样的喽啰们喊叫,抬头笑了一下,他脸型瘦削,这几日忙着打听消息,下巴上长出了短短的胡茬,更显得整张脸有一股子江湖气。
“兴龙堂?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礼义仁智信威德福智宣是一个都不带……”周立行往前走一步,“罢了,就当你们是个堂口吧。”
致江听得鬼火冒,从人群中站出来大喊道:
“老子这就是资格的堂口,你龟儿算啥子东西,啷个大的口气……”
“天开黄道日,龙门大吉昌;英雄齐聚会,禀开忠义堂。”
周立行念出了沉寂脑海中许久的立堂令,他双手持节,踏奎星步,做了双龙头老大的姿势。
“信香三柱,奉祀明堂。”
若是有人看得懂,那他周立行今日,可以给这堂口一分香火情,至少,不杀人。
致江突然脸色一白,他的的确确是混过袍哥堂口的,但这些话,他是很久以前才听过了。
要说有多久呢,应该是……至少十多年前了……
现如今,谁还会讲这些个晦涩难懂的语句?谁还会用这样看不懂的礼节姿势?
现在大家只要喝一顿酒,然后自己承认自己是袍哥,挂上关公的像,就可以当自己有堂口了。
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左右,怎的一副老江湖做派?
并且这个姿势,双龙头老大?
致江心中有些发虚,口里却更加猖狂起来,“上香就上香,说你妈锤子的切口话,嚯,还比个双龙头老大的姿势,当年的双龙头都是一边当袍哥一边当国民党的军官,那共产党没把你逮去枪毙了啊!你嚯老子不懂嗦!”
周立行这次是真的笑了。
“如果我是曾经的双龙头,那你想想,我现在为什么没有被枪毙呢?”
他这般说话,双手自然地垂下,闲庭信步地走到致江等人身旁,却只是走进堂内,环顾四周。
没有青香,原来那关圣图下面的香炉,是个摆设。
周立行摇摇头,却还是做出了取香,点烛,祀拜的动作,将自己的心意当做香,插在了香炉里。
致江等人如同看傻子一般看周立行在那敬假香,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喝醉了?”
“咋感觉像个哈儿……”
“不对劲,别真的是脑壳有问题的闷得儿吧?”
“你们是真的啥子都不懂啊!他这是给关二爷上心香,先礼后兵!上完了,怕是就要说事了!”
三鞠躬后,周立行转了身,他竟是一拂衣袖,大马金刀地坐在了那一排椅子的主位上。
周立行眯着眼辨认人群里是谁看得懂他的做法,他目光扫过去,一个约莫十七八的少年迅速躲到致江的身后,似是不敢跟周立行对视。
或许,是当年老袍哥的下一代,周立行这样想着,决定再给这些人一个机会。
“既你们说自己是堂口,那今日的事,就按堂口的规矩办。”
周立行坐在那龙头舵把子的椅子上,神态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那份锐利和嚣张暂时突破了陈年累积的郁气,仿佛让他回到了当年的岁月。
致江进退两难,他吃不准这个敢单枪匹马来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又不愿意在小弟们面前丢脸,只能不屑地回答:
“虚张声势的东西,你倒是说说,啥子事!”
“海底十条和十款,纪纲从不讲人情。致江,弟淫兄嫂,是死罪。”
周立行手中亮出匕首。
致江脸色突变,他高声喊道,“你放屁!我那是请人上门说媒,她公公婆婆同意了的!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家事,不过就是转房而已,她不愿意,家人来把人接回去了,我淫个锤子,我人都没有摸到过!”
在解放前,公公婆婆或者父母,是可以做主把死了男人的媳妇儿,转房给另外的兄弟当老婆。
周立行轻笑一声,从衣兜里掏出杨珺秀亲笔的委托晃了晃。
“苦主上陈,我忠义公周行善接受委托,今关圣见证。”
“致江,你觊觎寡嫂,殴打寡嫂老父幼弟,逼其带女离家,应责红棍八十;占亡兄家产,赡养叔婶不力,应责红棍二十,并磕转转头,归家产与侄女。致江,你可认罪?”
致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听鬼火冒,一脚踹翻凳子,指着周立行大骂,“日麻你真把自己当公口大爷来传堂啊!”
“兄弟们,弄死他!狗日的杨家,竟然还敢找人来跟我论理,看我收拾了你,再怎么去收拾他们家!”
话毕,致江手里也亮出了匕首,带头冲了上去。
那些喝了酒气血上头的小弟们,也跟着哇哇大叫地冲了上去,势要让这个敢在他们的堂口大放厥词的男人知道什么叫双拳难敌四腿!
周立行站起来,左手拎起起沉重的实木椅子,却仿若拿着一根木根般轻松,他稳准狠地砸到了致江的手臂上,只听得咔嚓声响,致江的手臂和肩骨断裂,手里的匕首咣当落到地上。
“以下犯上,袭杀龙头,那不如开草坝场吧。”
说话间,周立行的声音快如闪电,他下手都是杀招,纵然是收着力道,也是一击制敌。
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从来不做无谓的争斗,无论是当年和日军在丛林中的生死拼杀,还是他刚刚跟随部队结束的剿匪争斗,他周立行能活到现在,凭的可不是心慈手软。
三下五除二,堂口的七把椅子砸出七个人躺地哀嚎,剩下四个人从背后合围而上,竟是不知从哪里拿出铁链,想要将周立行给绞住。
这些平日里仗势自己人多的地痞流氓们,论力气甚至都未必有日日劳作的船工农夫大,他们凭的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好勇斗狠,其实都是些欺软怕硬之徒。
周立行收拾他们,比收拾潜伏起来兴风作浪的特务以及真正杀人如麻的土匪简单多了。
他一个下腰贴地躲过脖子和腰间的铁链,手中匕首掷出,直插其中一人肩窝,反手抓起地上摔坏的桌腿,人未起身,一棍横扫,直接打断两人的小腿。
当只剩一个人的时候,恰好是那个之前发声说过周立行给关二爷上心香的少年。
这个少年一直出工不出力,看着跳得高,实际上离周立行远得很,所以一直没被揍。
此刻,这少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铁链,再看鲤鱼打挺站起来的周立行。
他丢掉铁链,啪叽跪了下去:
“大哥,我,这事跟我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都,都是致江一个人的事,跟我们没关系……”
这边最后一个小弟投降,那边地上滚了一堆哀嚎的人。
“啊啊啊……我的腿,腿断了!!”
“好汉饶命!大哥饶命!是我们狗眼看人低不知天高地厚……”
“大哥,我们错了,我们不该动手……”
“对,对,都是致江惹的事,跟我们没关系……”
周立行对那些哀嚎充耳不闻,恶人都是这样,自己欺负别人的时候趾高气昂,根本不会听别人求饶,甚至会为了听求饶而更加恶劣,仿佛欣赏别人的痛苦是享受。
当这些恶人遭受报应的时候,却又以为哀嚎和恳求可以减轻惩罚。
他十几岁就当纪纲了,走到现在,怎么可能听几句话就放过他们。
周立行把致江从地上像拎死狗一般拎起来,拍着他的脸,轻声问:
“说说看,你准备怎么去收拾杨家?”
致江猛地单手往身后一摸,竟是掏出一把手枪,对着周立行的脑门就要开枪。
周立行眼也不眨,一手拎着致江胸口的衣服,一手迅捷地抓住了致江的手枪。
砰!
枪口被挪开了几寸,擦着周立行的眼前,从致江和周立行对视的视线中穿过,击中了背后的关圣像。
关圣的额头被击中,留下一个深深的弹孔。
致江额头的汗水低落,他竟然没有在周立行眼中看到任何的闪躲迟疑,周立行就那么看着他,仿佛是看一根木头,或是一块石头,不像是在看人。
周立行手指用力,捏的致江惨叫起来,不得不放开了枪。
枪落在周立行手中,他手指极为灵巧,单手卸掉了弹夹中的子弹。
铜壳的子弹落在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之前惨嚎的小弟们此刻鸦雀无声。
“要杀我,可惜,我命硬。”
周立行把没有子弹的手枪揣进自己兜里。
致江整个人都瘫软下去,他忍着痛,等周立行到了他面前,他才对着周立行的脑袋开枪,竟然这样都没有打到……
“这院里没铺石板,干脆就在这里开草坝场吧。”
周立行自言自语。
满地的小弟们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人结结巴巴地问,“啥,啥子是,草坝场?”
周立行抖了抖已经身躯发软的致江,“你是懂的,你说说?”
致江吓得尿都出来了,说不了话。
周立行直接看向之前说过话的少年,“你说说,什么是草坝场。”
“自……自己挖坑……自己埋……”少年吓得眼泪直流,哆哆嗦嗦地回答。
“你们的大哥现在吓耙了,就得麻烦你们给他挖坑咯。你,去拿铁楸!”
周立行心下更加相信,这个少年家里有当年的袍哥中人,更是要好好的教训他一下。
这群小弟吓傻了,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推诿起来。
“我手断了……”
“我腿断了……”
“对,我们都被打伤了,我们动不了……”
唯一跪着身上没伤那个少年更是头摇得更拨浪鼓似的,“我不行,我不可以,我哥是警察!我不能干这种事……”
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喊声中,周立行听到少年说警察,他走到这个少年面前,弯腰端详对方的表情。
“你多大?”周立行问。
“十七……”少年吓得一哆嗦。
“参与殴打杨家老父幼弟没?”
周立行算时间,杨珺秀的父亲是四年前被致江带人殴打后,病了半年死去的,应该十三岁的孩子还不至于参与。不过,不确定就先问问,毕竟当年谷娃子石娃子十二岁就跟着去堂口做事了。
那少年更加使劲地摇头了,他感受到了比他哥更吓人更恐怖的杀气,摇头摇得眼泪都飞出来了。
“我今年才进他们的堂口,我,我就觉得威风……我没有做过坏事……就,就跟着打几场群架……我错了,呜呜呜大哥你饶了我,我不敢杀人的……”
周立行一个爆栗子敲上了那年轻人的脑袋,“既然你哥是公安干部,他没跟你说现在大量匪特顶着袍哥的名义搞暴乱,在新中国决定清匪反霸后,整个大西南的正规堂口全宣布自行解散了吗!”
“说了……呜呜……”
那年轻人抱着头哭,“我就是,他以前,他当过,我也想……”
不再理会这个愚蠢的年轻人,周立行言归正传,拎着致江往院子里面走。
“那就只能我挖坑了,让你的小弟们一人一捧土埋你。”
周立行说到做到,亲自找出铲子,速度极快地挖出一个大坑。
致江这是真的慌了,一直在旁边痛哭流涕地求饶:
“大哥*,大爷,舵把子……我错了……我不该觊觎兄嫂……我不该殴打亲长幼弟……我不该侵占亡兄家产……我错了,我都归还,我全部都还……我赔偿,对,我可以赔偿……求求你啊舵把子……我狗屎糊了脑袋才对你开枪啊……这也没有伤到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周立行充耳不闻,直接把致江放进了坑里,他侧耳对着门口听了听,示意其他跪在坑周围的小弟们填土。
“不填土的,我就踢下去,让你们去陪他。”
那些手脚骨头被打断的小弟们,如丧考妣地往坑里填土。
致江自觉没有生机了,转而破口大骂:
“日你先人板板的龟儿子杂种!老子做鬼都不得放过你们的!格老子的当袍哥要讲义气,你们讲的锤子义气!”
“杨珺秀这个贱人,老子当初就该直接弄死她母女……”
周立行一把土砸进致江嘴里,手动消音。
眼看着致江整个人都被土埋住,周立行端着个凳子坐在坑边,听着一队人在街道上跑动的声音。
“人民警察!!!有人举报你们聚众斗……”
冲进来的五名警察干部声音戛然而止,他们和一群肢体扭曲着往坑里填土的男人们面面相觑。
周立行单手托腮,挑眉提醒道:
“这下面埋了个人,你们要挖吗?应该还没有憋死。”
为首的派出所所长颤巍巍地伸出手,先是指着跪在边边上哭的少年:
“三娃子!你……”
然后听到周立行说话,又把头扭过来,然后瞪大眼不可置信地说:
“周,周俊秀?!”
周立行姿态闲适地坐在木椅上,看着那喊出他化名的公安同志,真巧,竟是熟人赵大石。
他没有多废话,只用手指了指地上还没有填满的坑。
派出所所长、公安赵大石同志:“……”
本来是想救人的,但现在不确定该不该救了。
“……埋的什么人?”
出于曾经同生共死的剿匪情谊,赵大石谨慎地开口,先问清楚情况。
“自称是乐山兴龙堂的堂主,坑是我挖的,人是这些堂口兄弟们埋的。”
周立行也不怕憋死致江,既然来人问了,他便回答。
赵大石狠狠地睐了三娃子一眼,三娃子一个哆嗦,赶紧辩白:
“我没动手!我是清白的!”
“那还是先挖起来审问下,跟敌特有无关系。该枪毙的,开人民公审大会枪毙。”
赵大石一挥手,身后的几名警察赶紧地上去挖人。
周立行打量着这几名警察的着装,有三名警察穿着的,是和赵大石一样的50式人民公安部队军服,草绿色棉平布,头戴解放帽,胸配“八一”红五星金属帽徽,胸前佩带“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个黑字白底红边的布胸章。
此时的公安部队本就属于解放军序列,承担着剿匪反特的任务。
而另外一名警察,还穿着民国卅六年(1947年)式警服,黑色的警服已经取掉了所有原国民党政府的标志,胸牌和臂章用的事乐山地方政府自行制作的证章。
“他怎么还没有换装?”
周立行站起来,指了一下那个特别卖力刨人的旧警,向走到他面前的赵大石询问。
能和公安部队一起行动的旧警察,都是经过集训、甄别、清理和审查程序后,政治历史干净、警务素质优秀的人员,他们对辖区人员地形熟悉,公安部队的工作才能更好开展。
他记得走之前,上级已经在通知集体换装了。
“快了快了,申请已经通过了,等着发衣服呢。”
赵大石很是高兴,他上前给周立行一个大大的拥抱,“你怎么来乐山也不找我!”
周立行拍了拍赵大石的肩膀,“我也不晓得你在乐山啊。”
说到这里,赵大石才想起来,“对吼!哎,你当时咋个不辞而别啊,政委到处找你……”
周立行摇了摇头,示意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
被刨出来的致江已经憋晕了过去,周立行也不客气,上手咣咣给他几耳光,直接把人扇醒。
致江醒来见着公安部队的人,立马一阵哀嚎,反口就咬:
“警察同志,这里有个当过袍哥双龙头的恶棍,你们快抓他啊!他,他逼着乡亲们活埋我啊……”
“这人要是当过双龙头,当年跟国民党肯定有关系!抓他!快抓他!”
赵大石浓眉倒竖,“他是什么人,我们比你清楚!这可是给咱们解放军立过功的英雄!”
短短两句话,致江听傻眼了。
周立行还拎着致江,冲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没想到吧?”
致江彻底垂头丧气,不再言语。
赵大石换上严肃的表情,环视一圈满地哼哼唧唧的伤员,手一挥,“自个儿相互搀扶着!全部去派出所!”
【作者有话说】
74乐山
◎机缘巧合◎
因担心这堂口的袍哥们和匪特有联系,公安干警们连夜地审讯了致江等人,天亮了才把人送去卫生院处理伤势。
周立行则是舒舒坦坦地在派出所里找了个长凳躺下就睡,睡醒了还去食堂蹭了顿饭吃。
结果一查,嘿,这致江还真的跟匪特有点关系。
致江以前在的堂口,因参与乐山到西康的乐西公路修建,死了许多人,从此一蹶不振;后来国民党退守台湾之前大量地给各地堂口发武器装备时,这个半死不活的堂口也是拿到了一些枪支弹药的。
不过这堂口没剩多少人了,老弱病残们没有给国民党卖命的心思,共产党的解放军进入成都,这边的老弱病残们直接找个地方把枪支弹药埋了,大家原地散伙。
没想到,致江却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他先是悄悄把埋的枪支弹药换了地方,然后想方设法侵占了已故堂兄的家产,搞到钱出去用吃喝拉拢了一些地痞流氓,紧接着私下成立了不伦不类的兴龙堂。
说起来,这兴龙堂的茶馆和后面的院子,竟就是杨珺秀以前的家。
致松死后,杨珺秀母女被赶走,致松的父母很快也去世,这连铺子带院子的房产,便被致江给占了。
不过可惜的是,他这只队伍也就十来人,当时的西南各地剩余的杂牌武装动则几千上万人,随时可以“占山为王”,拉出来都可以当部队打,致江这点人特务们根本看不上,只让他先隐蔽潜伏下来,以图后用。
致江也是接了一些任务的,比如时不时在城里纵火,搞点爆炸,破坏电厂,以及时机合适的时候可以去暗杀新政权的干部和积极分子。
前面的事情他还见缝插针的做一做,后面的事情,他不敢。
毕竟,解放军的队伍们,在接手每一个城市后,都是先执行军管。
军管会下设公安机关,一部分是解放军、野战军就地转变的公安部队官兵,一部分是当地党组织吸收的积极分子、进步青年,还有一部分是经留用的政治历史干净、警务素质优秀、辖区人员地形熟悉的旧警察。
他们这点地痞流氓,恐吓下老百姓还行,哪敢跟打过仗的公安干警对上。
所以,致江明面上开茶馆建堂口,私下则是沿用了旧时代袍哥们的谋生方式——收过路费。
帮商人运货也好,自认为哪几条街是他的地盘便要挨家挨户去收保护费也好,或是去水运的码头耀武扬威问船主要钱也好,反正只要手里有枪,谁不怕他?
赵大石在办公室里看供词看得一脸铁青,拍案而起:
“该枪毙!这就是匪!抢街坊邻居的钱,抢船工挑夫的钱!这就是压榨咱们劳动群众!”
周立行端着茶盅喝水,没吭声。
因为他旁边还坐了个缩成一团的赵三娃。
“首恶必惩!”
赵大石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突然指着赵三娃,浓眉倒竖,鼻孔猛张,“你!从犯!”
“呜哇啊啊……哥,我不要坐牢……我要跟你一样当解放军的!我不能坐牢啊……”
赵三娃扑通跪下,抱着赵大石的裤腿开始嚎啕大哭,裤子差点没给他哥扯掉。
“我加入这个什么破堂口还不到三个月,我就是被蒙蔽的群众啊……你不可以这样拿自己亲弟弟开刀,我也是劳苦大众……”
“嘿,老子就要大义灭亲,老子就喜欢拿自己亲弟弟开刀,这样更没人敢来求情!”
赵大石说得义正言辞,手里不停地拽裤腰,忍不住给亲弟弟一个窝心脚,踢翻了三娃子。
三娃子开始满地撒泼打滚。
周立行看得想笑,他见赵大石苦大仇深地不停地瞥自己,便知情识趣地递台阶:
“这孩子确实没有真心跟他们混,当晚都是躲着我的,没有上手跟着一起打。”
周立行这么一说,赵大石才不自然地哼哼两声,“哼!看在有剿匪英雄为你说话的份上,就按实际情况处理吧,不专门收拾你了!否则,从重从严办你个典型!”
赵三娃这才缩到一边去抹眼泪,又被赵大石一声“还不快滚”给吓得跌跌撞撞跑了。
致江这边已经在走审判程序,此时的审判程序也十分简单。
他参与过敌特活动,除了纠集人员殴打杨珺秀的父亲和弟弟,还被小弟供出来打死过不肯交保护费的挑夫,那可怜的挑夫被丢进了江里,早已成了水下冤魂。
这致江肯定是要被枪毙的,他的财产该赔付的赔付,该充公的充公。
“我去带杨珺秀母女回来,参加公审大会,以及,拿回属于她们母女的财产。”
周立行站起来向赵大石告辞。
赵大石点头,“你们也是有缘分,你叫俊秀,她也叫珺秀……”
周立行摇摇头,“我那是化名,她是真名。”
“化名?!”赵大石惊呆,“你跟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这么久,你跟我们政委用化名?!你!你这是不信任我们啊……”
周立行伸手拍赵大石的背,“江湖习惯,不用真名。大石,转告政委,谢谢他的看重。”
赵大石却十分不甘,红着眼眶摇晃周立行,十分地用劲:
“你骗我们,你竟然骗我们!”
“你一身的本事,又会开车又会打仗,政委说要让你入伍给咱们当丛林中的教官呢……我们申请报告都给上面打了,你竟然用假名!你个骗子……”
周立行难得有些心虚,他举手做投降状,一步步往门的方向退。
“没骗你们,我是真的有病。大石,我是在战场上被炸飞下山崖的人,当年美国医生都说我脑子里有淤血,脑神经受损的。”
“我当年在云南痴傻了几年,回老家遇到伤心事,又疯癫了快一年……当初进峨眉山的匪军枪声惊醒了我,后来才跟着你们走的。我一直时不时的,会看到幻觉。”
“看到树林,总会觉得耳边有日本人的刺刀破空声……看到公路,总会觉得自己开着车,四周是日本的飞机在轰炸……看到人群,总会觉得他们是滇缅公路上逃命的人……”
周立行轻声地说着,表情变得悲悯哀伤。
赵大石回忆起刚刚接到周立行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是解放军的一个营长,当初他只觉得周立行爱发呆,动不动就半天不回神,喊他的时候都得小心点,不然容易挨揍。
没想到,现在才知道,人家那是犯病……
“你……你以前咋不说呢,我们有军医院……”
这下换赵大石心虚了,他们竟然!一直让一个病人帮队伍做事……天呐!
周立行叹口气,“那个时候,我也想跟你们一起走,当时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跟着你们方便。”
赵大石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政委,他需要政委……
“现在西南剿匪基本平定,各地的袍哥堂口也宣布解散了,我留下来没什么用。”
周立行语重心长,他不想之后赵大石到处发动战友来找自己,那可多麻烦啊。
“你当年也是进过堂口的,应该听过这句话吧——袍哥人家,沟死沟埋,路死插牌。”
“我现在就想自由地走一走,也许到什么地方觉得合适了,就停下了。”
赵大石再瞪眼,周立行回以沧桑的目光,最后赵大石泄了气。
“算了,随你吧。哎,你回来,换身衣服吧!”
周立行换上了赵大石提供的新衣服,草绿色的中山装和公安部队的衣服同色,衬得人更是利落挺拔。
他从派出所中走出,动身去接杨珺秀,准备了结这一桩委托。
然后接下来……周立行有些茫然。
他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到底到底该做什么。
心中空荡荡,身如不系舟,随波逐流……他现在只是暂时地遇到了杨珺秀的事情,便在此处稍作停留……
或许,他应该去方大哥牺牲的地方看一看,再或许,他应该回到滇西的密林里,去把冯争鸣、沐明实、石娃子、谷娃子、唐浩子以及那些游击队员们的尸骨找到……
如果还是找不到,那干脆,就回去梨花树下挖个坑……
*
杨珺杰嘴里说着不信,这几天却等得抓耳挠腮,每天早晚都在门口翘首以盼,。
杨珺秀则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桂花树下,趁着这几日秋光好,把另外一个枕套的花样也绣好了。
这次,她绣的是一只高飞的凤凰,四周是彩云,她甚至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金银线,就为了把凤凰绣得漂亮些。
她听完周立行的故事,深深地为那位王喜雀感到惋惜。
这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人啊,她明明一身经商才华,却被旧社会的礼法压迫压榨,但她依旧那么勇敢,她帮助了许多人,还冲破了束缚,跟着弟娃远走高飞。国难当头的时候,她送夫抗日,坚守家中,这是多么的伟大。
命运弄人,王喜雀病逝,如同自己的丈夫一般,造化弄人。
杨珺秀觉得只用一个梨花枕套当谢礼太薄,便自己做主,将另外一个枕套也绣成了凤凰。
展翅高飞,涅槃重生的凤凰,既当做是对喜雀姐的意象,也当做是对周立行的祝福吧。
“姐,你说这个周立行,到底行不行啊!这么多天了,都没个音信,这人看起来也不像来骗枕套的啊……”
杨珺杰愁眉苦脸地蹲在姐姐身旁,唉声叹气。
杨珺秀用剪刀剪完最后一针金丝线,她忍不住地摇头,“弟娃,你都十八了,怎的还这么沉不住气哦。”
“我当年才十四岁就敢跟着老汉儿去抢你回来,我沉得住屁的气!”
杨珺杰不高兴了,开启道德压制。
此话一出,杨珺秀只能点头,“哎,对,是……”
“要不是怕咱家一窝都是女的,没了我,别人要欺负你们,我早就想去跟致江同归于尽了……咱们爹说是病死的,还不是被他们打成重伤才生的病……”
杨珺杰说着说着开始咬牙切齿,他心中始终是有仇恨的,只不过是被理智压抑着。
杨珺秀放下剪刀,神色落寞,“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
周立行从巷口走进来,接上了杨珺秀的话。
“你的丈夫是因为工作而死的,与你无关。你的父亲是被恶人打伤的,错在致松的父母无德,错在恶人心肠歹毒。”
周立行一步步地走着,平稳的语气中全是祝福。
“你的父亲是为救你离开,你要好好活着,能幸福快乐,他的牺牲才有价值。”
杨珺秀喉间一酸,她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周大哥……”
她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原本想说的话突然断了,杨珺秀顿了一下,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你呢?你会好好活着吗?”
周立行停下脚步,他竟是被杨珺秀这句话问到不知如何回答。
风吹过桂花树,落下一些细碎的花瓣,落到了周立行头上,落到了杨珺秀手里的枕套上。
周立行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故人了。
那个说着要保佑他的黑老鸹,那个寄回来四封家书全都是给他的方结义,那个说要等他回家的王喜雀,以及那些已经离去的人。
“死,是很简单的事。活着,不容易。”
周立行拂落头上肩上的桂花瓣,垂下眼,眸光微闪。
他不再正面回答,而是转移话题:
“致江被人民警察给抓了,现在审出来的罪状,应该会判死刑。我来接你们,明日一起去参加公审大会。”
听到这个消息,杨珺杰一跃而起:
“真的?!你说真的!!!”
消息自然是真的,周立行拿出了通知,黑子白字写的清清楚楚。
杨家两姐弟高兴得相拥而泣,他们冲进去告诉家中母亲,满头白发的老妇人也走了出来感谢周立行。
“这位大哥,感谢你,太感谢你了……珺秀她爹的仇,终于能报了啊……天姥爷开眼了啊……”
周立行赶紧上前扶住老人家,“婆婆,不用谢我,是解放军公安大队去抓获的。”
杨珺杰瞪大眼,“警察?共产党的警察还真的会管这事儿?”
不是杨珺杰没见识,几年前还是国民党政府那会儿,他是去过警察局的,结果人家要收钱不说……最后还是偏袒了当袍哥的致江。
他们杨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塞了许多钱,把家里的毛豆腐工坊都给卖了,才还得警察们的帮助,把姐姐留在了家里。
周立行想到曾经一起战斗过的战友们,他十分相信这群人,肯定地回答:
“今时不同往日,共产党是给咱们穷苦人打的天下,毛主席说了,人民要当家做主。现在的警察,叫人民警察,是为了咱们老百姓办事的公仆。”
“现在进派出所找警察,不用给钱;去政府找干部,也不用托人情。咱们老百姓的诉求,就是他们必须去干的工作。”
杨珺杰眨巴着眼睛,回头看姐姐。杨珺秀这几年心神不稳时不时地疯傻在家,对外界没有了解,只能是听周立行说着。
老人家更是不懂,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跟着丈夫开作坊卖毛豆腐的,算得上半个生意人,见过许多的人物,老头子被打伤的时候,是她拿着钱和杨家其他亲戚去的警察局,属实是见过太多吃拿卡要和偏袒人情的警官。
他们也在外面听解放军们讲“清匪反霸、减租退押”,一批批的特务被枪毙,地主老财们确实也在清退当年穷苦人家的抵押物,可老人家已经老了,杨珺杰又还年轻,他们心里总是不踏实的。
“明日你们去看了公审大会,看着那致江被宣判后枪毙,肯定就信了。”
周立行笃定地保证。
既如此,老人家盛情邀请周立行去家中吃饭。
周立行推脱不了,便跟着去吃了一顿饭。哪知道杨珺杰高兴过头,自告奋勇地跑出去找餐馆,专门买了凉拌腊猪头、翘脚牛肉汤锅,还打了一斤白酒,宛如过年一般地备上蔬菜水果,真心诚意地想要表达谢意。
推杯换盏,平日里不怎么喝酒的杨珺杰醉了,开始拉着周立行说胡话。
“周大哥,你真当过舵把子啊?”
“嗯。”
“那以前,是不是很威风?”
“很久以前,是的。青羊宫的打金章,成都的袍哥大会,都很威风。不过,我觉得最威风的,还是忠义堂上一任舵把子带人出川抗日的送行宴……”
“之前的,是,方结义方舵把子?我听姐姐讲了一些……他厉害,他是抗日英雄……你,你也厉害,姐姐说你也去滇西,打过日本人……”
周立行无奈地抬头看杨珺秀,这两姐弟感情果真是好,自己给杨珺秀讲了一通,她倒是立马就跟弟弟都八了一通。
杨珺秀带着女儿玉闺儿吃饭,玉闺儿很是乖巧,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并不说话。
感受到周立行的目光,杨珺秀抬头,她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微笑,可转念一想,这不是周立行自己讲出来的吗?她只是给弟弟讲,不算乱摆龙门阵。
于是杨珺秀理直气壮地端酒杯,“敬抗日英雄。”
周立行端起酒杯,却是对着天敬了一杯,然后把酒撒到了地上,“敬,所有死在战场上的兄弟姊妹。”
杨珺秀愣了下,跟着把酒撒到地上,“敬,所有逝去的亲朋故旧。”
杨珺杰醉得满脸通红,拉着周立行的胳膊肘继续嘀咕,“周大哥,你后来去干嘛了?我姐就讲到你在峨嵋山醒来,都当上野人了……可那时到现在有两年多了呢!你没讲完,我好想知道后续……”
周立行无奈地拉开杨珺杰的手,“去报仇,寻故人亲眷,跟着部队打土匪,收拢各分堂再解散……好了,讲完了。”
“你这太敷衍了!”
杨珺杰嗷嗷地喊,“不行,你得仔细讲!难道你跟别的男人一样,看上我姐了?凭什么你就能跟她讲那么多……”
杨珺秀杏眼圆睁,手里夹着的一块齁咸的泥豆腐想也不想便往自家弟娃嘴里塞。
杨珺杰猝不及防,转头哇地吐了出来。
“抱歉!弟娃喝醉了,口无遮拦……”
杨珺秀赶紧起身致歉,她看得出来,周立行愿意帮她,只是因为当时恰好遇到了她。
周立行人善心诚,却经历太多,他失了活下去的动力却又被当年那么多爱过他帮过他的人叮嘱过好好活,他看似正常,却如风吹浮萍一般孤寂无助。
这样的人经历过太浓烈的爱恨,枯竭的内心不会轻易复苏。
而杨珺秀自己,也是如此。
她未曾对外人讲,可她曾经的丈夫也是十分优秀的,他是明月青松一般的能人志士,他和她青梅竹马感情真挚,他在家国飘摇的时候远去国外求学,回来之后又一心扑在了国家道路建设上……
她为何会时不时失去神志看到幻觉,为何会被人当做疯癫?因为她对致松的爱意,依旧压在心神的伤口上,她未曾真正接受致松的离去……
周立行也站了起来,他看得懂杨珺秀的眼神,他和她都是失去挚爱却未曾接受命运的人。
他懂杨珺秀,这是一个心地善良做事妥帖的女人,会温柔地对待身边的事物,她对他并无其他。
这两人相互看着,皆是坦然一笑。
当晚,周立行被杨珺杰拽着拉着住在了杨家,家中只有四间房,除了堂屋厨房便只剩下两间房,周立行被杨珺杰拉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直嘟嘟哝哝地让周立行给讲西南剿匪的事情。
周立行不胜其烦,最后温柔地摁下了杨珺杰的昏睡穴。
然后他躺在了绣着凤凰的枕套上,难得地陷入了一场沉眠。
梦中,似乎有一个温柔宠溺的声音在呼唤:
弟娃,莫要回头,往前走,你要好好活下去呀……
【作者有话说】
75乐山
◎心病还需心药医◎
“争鸣!”
周立行赶紧蹲下来,将冯争鸣上半身轻轻抱起。
五斤,谷娃子,石娃子,以及原本冯争鸣所部的十几人跟着围拢过来。
冯争鸣满是黏稠血液的手,握住了周立行,冰凉,孱弱。
周立行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了黑老鸹枯瘦的手,方结义温暖的手,如今,他又要失去。
“不……逃……要……杀……”强弩之末的冯争鸣用尽最后的力气,只说出了这四个字,最后一口气,便散了。
他凌厉上挑的眉眼带着无尽的遗憾,死死地瞪大眼,看向漆黑的夜空。
“不要等贼寇杀进来,要杀出去……”周立行眼中的泪水瞬间满涨,“黑老鸹说过,要杀出去……”
“兄弟,不逃了,我们不逃了……我们杀出去……”
暴怒伴随着后悔刺破了周立行的内心,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冯争鸣自进畹町开始,就一直期待着能和主力部队一起守战,冯争鸣一直想和日本人打,他可以当战死的英雄,不能当逃跑的懦夫。
可是,那是大溃败啊,所有的人都被恐慌和绝望挟裹,所有人都在跑,如山崩,如地裂,如席卷而下的山洪泥石流,不是个人能力能阻拦的。
好似,跑赢了身边的人,就可以求生一般……
周立行也是想往回跑的,他的喜雀姐还在家中,他的孩子还那么小,还没有见过爹。
他自己就记不得父母的模样,所以,他一定是想要活着回去的,他不能让孩子也没有爹。
所以,周立行总想着,到下一个地方就能停下,然而每到一处,都是继续往下崩逃……
他也劝过冯争鸣,至少要跑过怒江或澜沧江,他参与过修路,他知道这里的道路和桥梁有多么险峻,只要炸掉桥梁,自然可以阻止敌人一段时间。
然而,惠通桥是断了,可他们也滞留在了敌占区。
周立行放开冯争鸣的手,擦了一把眼泪,眼前变得血红一片。
他的心中电闪雷鸣,脸上却没有了表情,他的愤怒已经不能再点燃他的热血,那几日来收拢的士兵们被活生生炸死眼前的场景,已经拧干了他的冲动。
他是痛苦的,也是冷静的。
他几次想要抹下冯争鸣的眼皮,让其瞑目,可冯争鸣的眼却闭不上。
他懂得冯争鸣的遗愿。
这个和他一起在打金章的擂台上争输赢的桀骜少年,在和他分别的那些时日里,在他们不曾交换的经历中,在接受军校的教育后,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士。
将士,出师未捷身先死,死不瞑目。
周立行几乎要咬破牙齿,他最终用颤抖的双手撕下冯争鸣的胸牌,再撕下自己的胸牌,他交换粘贴后,起身向周围的士兵们说道:
“冯营长战死,我原本的军阶和他相同,更是歃血结拜的袍哥兄弟。从现在开始,我将继承冯争鸣的姓名和遗志,为他做他没有完成的一切,直到日寇被赶出中国为止。”
“惠通桥已断,敌人的重武器到了那里,他们的目标是往前推进,我们回不去了。”
“我要往边境走,我要沿路捡溃散的兵,我要去边境联络各大村寨,我要去接应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回国的队伍,我要杀日本人!”
“你们如果要跟,就跟我走。这条滇缅公路,我从头到尾参与修的,四周地形我熟悉,我可以保证你们在深山里不会挨饿。但跟了我,就得在敌占区打日本人。”
“或者,你们也可以现在自行离开。”
场面一片静默,刚从弹火中跑出来的士兵们,谁不想活呢?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谁又能保证自己能活呢?
谁家中没有亲人翘首以盼,谁会愿意日本人到家乡烧杀掳掠?
沐明实站起来,她大声道,“我留下,我原本就是运输大队的副队长,从小在云南长大,十二岁就跟着我的父亲途径缅甸往来南洋走商,我不怕!日本人,侵略我们的国土,残杀我们的同胞,我宁战死也不愿放过他们!”
“我们既是过不了桥,不如想办法在后方安定下来,我们可以打游击!共产党都可以留在了敌占区里打游击,百团大战你们知道吧?敌后队伍还越打越壮大呢!”
周立行瞥了沐明实一眼,没作声。
谷娃子和石娃子本就站在周立行身后,他们向队伍中招手,好些跑出来的司机和队员立即站过来,排排站在周立行那边去。
五斤一边抹着泪,一边跪下给冯争鸣磕了个头,他站起来,也是站到了周立行身后。
“□□把子,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冯营长了。我认你!我跟着你,打日本人!”
有人带头,剩下的人陆陆续续往周立行身后走,渐渐地,对面只剩下了六七个人,他们看起来不是军人,而是跟着跑来的难民。
周立行不再劝说,他只是等待他们做最后的选择。
过了一会儿,这些人往周立行那边走,周立行没有阻止,却也说道:
“到了合适的寨子,如果他们愿意收留你们,你们也可以留下。但是,你们不能当汉奸,不能泄露我们的行踪。”
哪知这样一说,那几个人却嚎啕大哭起来。
“我要杀日本人,我一家九口,只剩我了,都是日本人造的孽……”
“不跑了,反正都是个死!反正都是个死,我要拉着日本人一起死!”
“寨子?我就是从寨子跑出来的……他们屠寨,不留活口的……”
……
周立行不再使用自己的姓名,他要求大家称呼他冯争鸣。
在他决定不再后退,而是要深入敌占区之后,他再去抹上冯争鸣的双目,那双眼睛终于闭上了。
周立行亲自为冯争鸣刨了坟,将其安葬下去。
沐明实为之前汽车队员们准备的应急包里,有油纸包裹的打火机,镁棒,尼龙绳索,折叠刀具和匕首,折叠好的英国油布,各类药物,手枪,子弹等,甚至还有绷带。
这样的背包,足够让他们在丛林里生火,捕猎。
他们清点人数、枪支、弹药、补给,给所有人重新编队,12人一个班,3个班一个排,每排匀给一个背包。
这只队伍开始在敌占区的山林里穿行。
他们沿着滇缅公路往边境线走,四周无人的时候,他们便去一个个的死人堆里扒拉有没有漏网之鱼。
遇到还活着的,沐明实和周立行判断能救的,就赶紧地背走。
他们脱下死人的鞋子和衣物,从坠毁山谷里的汽车里翻找物资,然后藏到周立行当初跟随修建公路时候沿线的各个山洞中,以备日后使用。
他们会在山林里遇到一些走散了乱窜的散兵,那些人已经被饥饿和危险调教成了野兽,有的得了回归热、疟疾,有的误食毒果毒草,有的甚至被野猴围殴打死。
在边境的村庄里,周立行等人目睹一队饿疯了的溃兵抢夺村民食物,村民和他们语言不通,差点就酿成血案。
幸好他身穿军服,大声呵斥,身后的战士们鸣枪,才将场面阻止下来。
那些溃兵衣衫不整、浑身是伤,见他是长官,竟是个个蹲地嚎啕大哭,说是一万多人走得来只剩下*几十人,全死了,都死了,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雨季、丛林、虫蚊、瘴疟里,晚上睡下去的战友,第二天便被蚂蟥和各种蚊虫吃成白骨……剩下的人都饿得不行了,只想吃东西。
这些人都被周立行捡回来,一起拉扯着打游击。
当然,他们也会遇到一些日本人,能打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打掉对方。
如果打不过,他们也会绕开,等待对方落单再下手。
沐明实说,这就是游击队的精髓,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一边等,他们总有落单的时候。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山林中转移,捕猎,寻找扎营的地方,填饱肚子,练习丛林生存本领。
周立行是山林的孩子,又在滇西修过路,跑过那么多山与河,神山保佑他,山灵认可他。
跟着周立行的队伍,没有挨过饿。
虽然白天怕被敌人看见烟雾,从而不敢生火。
但夜晚,周立行和队伍里的本地人会在丛林中垒砌土灶,他们的食谱是那些从外省来的士兵们不敢置信的。
林子的毒果多,但猴子能吃的果子,人便也可以吃;有些树木里面会有淀粉,有些蕨类的根磨成粉竟然跟白面差不多,苔藓可以吃,花朵可以吃。
平时大家害怕的各类蛇,周立行是要抓的,蜗牛是可以烤来吃的,蚂蚁蛋和蚂蚁是可以吃的,蜂蛹和各类虫蛹也是能吃的,知了、蝴蝶、飞蛾、蚱蜢、蝗虫、湖蝇、蜘蛛、螳螂……都是可以吃。
周立行和本地人一样,是攀爬的高手,他能飞身蹬树,更是要求所有队员都要学会爬树,顺着爬倒着爬,不能上树和猴子打架,怎么能在丛林里生存?
只有和猴子一般,才能采集和争抢猴子地盘里的果实;只有听得懂鸟和猴子的讯号,才能更快得知哪里有人入侵。
深山密林里没有天日,辨别不了方向就容易迷路打转,俗称鬼打墙。
指北针或许有时候能发挥作用,但遇到很多地方,指北针只会乱转。
许多部队在山里便是这样迷失方向,活生生走到死,也走不出野山。
但周立行和本地人懂得,他们不看天地,看树皮哪面更粗糙,看石块哪面的草更茂盛,看松树的松脂哪面更多,看石头的青苔哪面更厚,看树下的蚂蚁窝在哪边。
除此以外,沐明实也展现出她极大的草药能力。她自小跟随商队,又似乎是为这场战役做过充足的准备,她不仅会十几种本地部族的语言,更是认识许多药草、毒草,哪些植物可以吃,哪些树体内有纯净的水,她都教给了大家。
包括所有人都害怕的山蚂蟥,吸血蚊虫,沐明实都做过实打实的研究,她会随时提醒大家绑好裤脚手腕,戴上帽子,用细细的草丝织成面帘,以遮挡蚊虫冲进眼睛、鼻孔、耳道。
她会用小刀和缝衣针给大家做小手术,还在晚上给大家熬草药汤。
她懂得好多,会围着篝火给士兵们讲国际局势,讲南洋的风土人情,讲敌后战场的勇士,讲光明的未来。
他们有时候会固定在某一片区域,有时候会因为日军的围剿而离开。
他们走过了许多寨子,获得了许多帮助,也闹出过一些误会,好在沐明实是女性,有她一起出面去和其他山中部族打交道的时候,总是能让气氛缓和一些,避免了许多争端。
但也因为沐明实是女性,每个月的月事来时,要用棉布裹着草木灰吸血,那个时候她的行动便会缓慢。
晚上睡觉的时候,血腥味也会吸引来许多嗜血的蚊虫,她必须睡在缴获来的帐篷里,四周洒满驱虫的药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狠下心的沐明实,想要通过吃药草来逼停月经,周立行想到王喜雀以前吃药的经历,劝解沐明实不要这样做。
只要不是逃命,特殊的这几天停下来休息、训练大家爬树逮蛇也是一样的。
谷娃子也是开玩笑,在山林里混天暗日的记不住时间,沐明实还可以通过自己的月经周期给大家提个醒呢。
沐明实本就不是容易害羞的人,她向来坦荡,结果自己的月经被一群男人当成及其重要的事情来谈论,一时间她还是憋不住,闹了个大红脸。
也有新捡回来的落难士兵,以为沐明实副队长的身份是靠美色抚慰大家得来的,脑子不清醒的也曾经有想要半夜去摸沐明实的帐篷。
这种人,统统被早先的队员吊起来打。
然后,过不了一个月,他们就会知道沐明实为什么能得到大家的爱戴和尊重,继而他们也会转变态度。
那是他们的姊妹、战友、家人……
*
敌后的游击队不止他们一只,龙陵、腾冲、梁河、盈江、莲山、陇川等地,汉、傣、景颇、傈僳、阿昌等不愿做亡国奴的滇西各族人民,纷纷拿起武器保家卫国,自发组织起大大小小的多支游击队。
周立行这一只,偶尔会遇到其他的游击队,他们会交换一些情报,然后继续分开行进。
因为占领区出现了游击队,日军十分愤怒,他们效仿在其他地方的做法,开始实行扫荡。
滇西不像平原,想要烧光杀光抢光,没有那么容易。
山林天然就是避难所,众多的生灵也提供了众多的食物,只要敬畏神山懂得规则,许多野外部族也是能繁衍生息的。
但那些被发现和游击队有联络的村寨,却时刻都有人牺牲。
周立行等人在一次追击中,退到了一个熟悉的村寨。
那是月光下的泛着银光的凤尾竹,是曾经救过刘愿平一命的傣家少女的寨子,是甜甜地祝福周立行一定要把喜欢的姐姐抢到手的阿月妹妹的家。
然而此时,这里焦土一片,高高的竹楼已经化为灰烬,尸骨隐没在黑灰中,仿佛还在嚎叫着痛苦。
寨子四周都是被野物撕咬残缺的腐烂尸身,整个寨里无人生还。
周立行认不出哪个残破尸身是阿月,他们能看到的女性尸身,都惨不忍睹,没人敢去细想这些女性死前收到过怎样的虐待。
地上还有烧焦的婴儿,皱巴巴地蜷缩成一团,让人不忍去细看。
他沉默地站在曾经的寨门,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阿月银铃般的笑声。
他不敢想象,如果日本人去到了四川,会不会喜雀姐和孩子也会遭受这样的对待……
他只觉得,自己杀的日本人还是太少了。
后来,周立行也路过了阿涅的村寨,那里更远一些,人员似乎都退往了深山,没有看到许多尸体。
这是周立行难得的慰藉,只要活着,就还能有无限可能。
再后来,越靠近边境,看到的惨剧越多。
许多村寨患上了疫病,活生生地死绝,死到山林里遍布动物的尸体,毒瘴更甚。
他们看到日军用铁皮围住一些小寨,然后扔进去了许多老鼠。
这一只日军不多,他们便从后面包上去杀死了日军,救出寨子里的人,可接下来,跟着他们一起走的寨民们都发起了高烧。
整个周立行的队伍也发起高烧,上吐下泻。寻常的药物根本不起用,人员们一个个接着病死。
沐明实用上了缴获来的日军药物,才让这只队伍不至于因疫病而消亡。
然而药物不多,是给病得最重的人用;那些一开始病得似乎不重,突然再发烧抽搐的人,则来不及救回来。
石娃子一直背着寨子里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孩前行,他说那小女孩长得像他女儿,对方的父母在逃出来的时候踩中地雷被炸死了,小女孩的腿也被炸断了一只。
这一路走来,大家见过太多的惨剧。日军会把活人放水里煮死,会把逮着的游击队员活生生剥皮,奸杀妇女更是花样百出,甚至会用刺刀割开小女孩的下/体,把婴儿串在刺刀上……
如果丢下这个小女孩,再被日本人追上……石娃子舍不得,便把那女孩背在背上。
然而没过两天,那小女孩病死后,石娃子病倒半天不到,也跟着去了。
他之前应该是低烧着没有讲,走之前一直念叨着“莲妹儿……幺女儿……”
石娃子走的时候是担惊受怕的,他怕日本人去了四川,怕自家的婆娘女儿也遭受这样惨无人道的虐杀……
当时缴获的日军药物已经用完,沐明实甚至来不及找草药,石娃子便走了,那几天,许多人死去。
沐明实自责地大哭一场,差点哭晕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
周立行这次也中了招,拉肚子拉到出血,好在他得病的时候,日军药物还没有用完,但他依旧元气大伤,不得不杵着拐杖走路。
这些日子沐明实焦头烂额,瘦得宛如枯柴,她是最早病的,撑着命吃了药去照顾别人,差点也死掉。
她咬牙切齿地回答,“细菌病毒战……这些狗日的丧尽天良!他们是战场上杀人还不够,要用疾病把咱们中国人全部绝种呢!”
周立行悚然,他难得地有些结巴,“这怎么办?那些什么菌和毒的,能传多远?”
沐明实抹了一把汗水,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放出去的耗子会传染其他的动物,那些携带病菌的跳蚤会四处蔓延,死亡的尸体也会滋生疫病……”
【作者有话说】
76乐西公路
◎疗愈之旅◎
杨珺秀这几天都是痴痴傻傻的,颇有些当初周立行在昆明未曾清醒的样子,生活还能自理,就是没法跟人正常交流,嘴里一直念叨的就是要去乐西公路找致松。
杨珺杰小小年纪已经要做工养家,玉闺儿太小不能跟着去,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波折,这下周立行也有些犯了难。
周立行虽然在男女之事上差根筋,但也不至于自己一个人就带杨珺秀上路。
他机缘巧合得到这份临时任务,解决了去乐西公路的交通问题,接下来便是要邀约那么一两个合适的人员同行,最好,能有女同志一起。
当年的滇缅公路运输队,许多队里会配备1-2名女队员,女队员们一般承担的是通译和卫生员的职务,同时也会负责清点货物、登记造册等工作。
他当时的车队,因为沐明实带人加入,女队员的数量是比较高的。
现在新中国刚成立,汽车兵并不多,驾驶员更是紧缺人才,女队员更少。
这留下来的几辆车,没有女性。
杨郡杰也不太放心姐姐单独跟一个男人出去走那么远,他见周立行是认真地思考到底该邀请谁一起上路,脑瓜灵活的他,倒是有了想法。
“我这几天看前姐夫留下的书,乐西公路是从峨眉那边过去的……”
“周大哥,你这趟回来,去找过刘愿,哎,是平还是安来着?就跟你一起去修滇缅公路,双腿被砸断的那个英雄?”
杨郡杰听姐姐转述过周立行的故事,他记得事情,却记不太清名字。
“刘愿平是哥哥,妹妹叫刘愿安。”
周立行想起了故人,刘愿安两口子不知是否还在乐山,当初王喜雀办的纺织厂便是在五通桥,还有花烟馆的那些姐妹们……他来这里这么久了,还未曾去看过。
“他行动不便,应该许久没有出过门了……他的妻子如果愿意一起出门,我想,他应该很想四处看看吧……”
杨郡杰这个想法,有着独属于少年人的异想天开,纯属于灵光一闪之后的胡说八道。
可周立行却听得恍然,当年刘愿平双腿残疾回到四川后,甚至没有来得及去看一眼修好的滇缅公路。
若是真的要走这一趟,那不如,从乐山到西昌,再从西昌到会理,会理到昆明,重走一次滇缅线,再走老路去一趟重庆,再回成都。
打定主意,周立行先去寻刘愿安,毕竟他多年未曾和刘家人联系,也不知道他们近况如何。
有派出所赵大石的帮助,很快便找到了住在五通桥的刘愿安夫妇。
已经三十多岁的刘愿安,晃眼一看,宛如年轻时候的刘五嬢。
她后脑勺上挽着圆圆的发髻,插着峨眉刺当发簪,眉眼已经爬上了皱纹。此时的刘愿安,是国营纺织厂中的车间主任。
刘愿安见到周立行,足足愣了快一分钟,才认出这个多年未见的兄弟。
她呀地叫了一声,快步上前,激动不已:
“立行兄弟,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周立行笑了笑,向刘愿安伸出手,“你好,刘愿安同志。”
他看到刘愿安的胸口,有一个党徽。
刘愿安伸出手,两人握手,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这纺织厂……抗战后差点没保住,让人抢了去,还威胁我们夫妻必须继续管理,我们倒是可以走,可又放不下你送来的那些姐妹们和其他女工,只能一直憋着气跟那些人斗智斗勇……后来解放了,我们两口子干脆做主,把厂子和其他财产都捐献了……”
周立行点头,他经历几番生死,根本不在意这些身外物:
“好的,可以的,喜雀姐如果还在,一定也是同意的。”
刘愿安张了张嘴,神态更加失落,“抱歉,我们连着三年没有见阿涅来领分红,才派人去找……我们去晚了……”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一阵沉默。
刘愿安抹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高昂一点,“你要不要,去见见那些姐妹?”
“不用了,新中国了,让过去的事情都烟消云散吧。她们不看到我更好,不要去想起过去的日子。”
周立行拒绝了刘愿安的提议,只问到:
“莲妹儿还好吗?谷娃子的老婆也是在这边,我都没见过,叫什么名字?孩子们可还好?”
“莲妹儿很好,我和她当了干亲,相互扶持。她很能干,现在是纺织厂的会计呢!”
“谷娃子的老婆叫翠芬,生了个儿子,跟谷娃子一样瘦条条的,又聪明又麻利。前两年解放的时候,翠芬改嫁了,去年又生了个女儿,过得挺好……”
说到这个,刘愿安的话多了起来。
“莲妹儿她啊,就是死脑筋,一直要等石娃子。我们都说这么多年了,回不来了……可现在看你回来了……”
周立行摇摇头,“石娃子牺牲了,我亲手埋的。”
刘愿安的嘴张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莲妹儿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又是这句话,周立行心中沉郁。
是否每一个等候爱人归来的人,都会有这个执念?
喜雀姐是否也是这般,日日夜夜,忧思成疾?
“我要走乐西公路去送一趟货,然后去走一趟滇缅路。来寻你,本是想问问,你哥哥愿平是否还在峨眉,我想邀请他们夫妇一起去。莲妹儿若是要去,可以跟我们一起。”
周立行不得不在名单里又加上了一个。
刘愿安也是眼神一亮,她拍着手,“这是好事!他一定会想去的!不过嫂子现在是去了人民医院上班,不一定能请假。”
“没关系,我也可以照顾好愿平的。”
*
刘愿安回去告诉了莲妹儿,莲妹儿大哭一场,终于是给石娃子刻了个牌位,然后给纺织厂请了长假,准备去滇缅公路上祭奠亡夫。
于是车队从乐山出发的时候,杨珺秀和莲妹儿坐在道奇T-234后面货箱里。
说来这车也是有缘分,竟是当年国军的车被缴获后分配的,这这批车竟恰好就是当初跑过滇缅运输线的车。
这批车辆,有美国车的左舵,有英国车的右舵,而周立行左舵右舵都能开,还可以让大货车在狭窄的坡道上原地掉头,稍微露那么几手,便让其他驾驶员喝彩。
在听说周立行曾经于滇缅路上顶着轰炸运输物资的事迹后,这些驾驶员们更是服气,甚至有随行的修理工和周立行请教起汽车维修保养的事情来。
迄今为止,中国还不能造自己的汽车,这些缴获的车辆都是宝贝,能遇到周立行这种当初在战火线中运输、维修的老机工,他们自然是不会放过请教的机会的。
车队的人在出发前的竞技完之后,都非常的敬佩周立行,听闻他要带上以前的同伴,都非常支持。
赵大石自然是知道这些,当初政委看周立行就跟看宝贝疙瘩蛋一样,双眼放光。可惜这么优秀的人,唉。
这剩下的五辆车,组成了一个小车队,从乐山出发,到达峨眉。
周立行顺道去找了刘愿平,刘愿平自然是不愿意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刘五嬢已经老了,她听闻周立行来了,杵着拐杖也要出来见她。
“立行!立行啊……太好了……”
刘五嬢欣喜交加,“哎,我都给你烧了好几年的纸钱了……”
周立行无言以对,看着满头白发的刘五嬢,只能开玩笑滴回答:“那……应该黑老鸹替我收了吧……也不知道他是存着,还是拿去喝酒了……”
说到黑老鸹,刘五嬢的拐杖在地上戳得呯呯响,“别说他了,老东西一个,坟都被日本人给炸平了,我还以为他没保佑你呢,每年烧纸的时候都骂他来着……”
周立行笑了,上前抱了一下刘五嬢,“我会记得祭奠他的,你放心。”
刘五嬢回抱住周立行,时光荏苒,当初从峨眉山上下来的十五岁小和尚,已经走过了半生沧桑。
“你能来看我们,我们已经很高兴了,愿平还能去走一走,那更是再好不过……”
刘五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拍着周立行的肩膀,这才看到周立行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人。
刘五嬢是认识莲妹儿的,杨珺秀她没见过。
周立行见刘五嬢的视线往后看,他回头看了下,再转头跟刘五嬢解释,“起初我是接了这位杨珺秀夫人的委托,待她去乐西公路寻一下她丈夫牺牲的地方。”
“后又机缘巧合遇到这份工作,便想着再去走一走当年的路。”
刘五嬢点点头,“去走一走也好,彻底放下过去,日子还得过,我们得向前看。”
刘愿平等母亲跟周立行激动完,才插进来话,“玉翠在医院上班,这段时间忙的都没有回家,她那边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但肯定也不能让你们等,你们车队还有任务呢。”
“就我去,行吗?我顺便也去祭拜下堂兄林玉道,他是乘飞机坠毁在驼峰航线上了……也是只立了衣冠冢。”
周立行点头,“行,那你简单收拾些东西,我们只等一个小时。”
莲妹儿和杨珺秀两人一起,倒是分外的合适。
这两人都丧夫,都有一个女儿,聊起天来颇有共同话题,莲妹儿在工厂工作,颇有一把子力气,能直接把杨珺秀抱上汽车。
从乐山开到峨眉这一路,杨珺秀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许多,她反应还是迟缓,却能跟莲妹儿慢慢地聊上天了。
很快,刘五嬢给刘愿平收拾好了行李,周立行干脆让刘愿平坐副驾座,他原本副驾座上的同志则是去了其他车上。
周立行看自己这一车人,莫名地也笑了出来。
自己是个病的,杨珺秀也是个病的,刘愿平是个残的,只有莲妹儿一个正常人。
“莲妹儿,要辛苦你一路了。”周立行扶着杨珺秀上了车厢,“你们都往里面坐点,不要光顾着看风景,这山路颠簸,可别摔下去了。”
“周大哥,你放心,我会把珺秀妹妹照顾好的。”
莲妹儿回答道。
*
乐西公路跨过流经周立行家乡的青衣江,经过风光秀丽的峨眉,过了龙池,再循这奔腾的大渡河,进入居住着许多彝族人的峨边金口河,然后绕越海拔两千多米的蓑衣岭。
这一路上山色葱郁,空气清冷,山崖石壁敲出来的道路狭窄,一边靠山,一边便是悬崖峭壁,急弯处通行起来也是有一定的难度。
周立行开着这段路,神色颇有些怀念。
一路上的车辆开的比较缓慢,他们有的汽车烧的煤炭木柴,运力不如汽油车好,为了保持车队步调统一,周立行的车速开的也比较慢。
车队行进到蓑衣岭时,前方的山体落石挡住了道路。
这年头道路上的车辆很少,这一段路上更是鲜有行人。
第一辆车发现落石后,迅速按了几下短促的喇叭,提醒后车。
周立行是走在最后一辆的,他正在一段上坡路,听到喇叭声,立即向后倒了一段,讲车辆停到靠近山体的一侧。
周立行下车之后,先把行动不便的刘愿平抱到后面车厢里,放到轮椅上,然后叮嘱莲妹儿。
“前面路上有些状况,我去看看,你照顾他们两人。”
莲妹儿点头,“周大哥,你放心去。”
前面车队已经有好些人下去围着查看,毕竟西南山路易垮塌,他们也是具备一定经验的,车上是准备了工具。
“碎石太大太多,我们这几个人不知道要疏通多久。”
为首的队长大概看了看,拿跟货车一样大的山石就有好几块。
“万幸这不是在我们经过的时候落下。”
“就是!”
“现在该怎么办?”
“得派人去找支援……”
“我们先尝试疏通一部分!”
“今夜肯定得在这里过了……”
周立行过去向队长建议,“这山高,附近没有什么村寨,山腰下才有彝人们居住。现在已经快傍晚了,贸然前去,容易造成误会。不如我们就地歇息一晚上,明日再派人去找当地的人民政府。”
队长觉得周立行说得有道理,点头道,“你经验丰富,麻烦在这周围替大家找个安全的地方,我们带的东西还算齐全,可以歇一歇。”
说完,队长安排一部分人先往山崖下清理部分碎石,另一部分人清点晚上歇息需要的东西。
周立行一回头,却见杨珺秀站在自己身后,神色莫名的哀伤。
“这石头好大……”杨珺秀想要上前去摸那石头。
另外的车队队员生怕这瘦弱的女人出危险,赶紧喊道:“周俊秀,看好你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77乐西公路
◎心中涟漪◎
那憨头憨脑的队员话一出,立即被身边方脸宽颌的队长锤了一把。
“别乱说,人家没确定关系,杨大姐是周大哥要帮助的人。”
队长是听过赵大石叮嘱情况的,虽然赵大石话里话外也有种杨大姐和周大哥很般配的感觉,虽然车队人员也觉得这两人一个英俊一个秀美、一个丧妻一个丧夫,还都跟着道路有扯不开的关系,虽然大家都觉得……但是!总之人家两人没定的事情,可不能乱说!
那队员挠这脑袋哦哦两声,颇为抱歉地赶紧改口,“周俊秀,看好你带来的女人……”
队长:“……喊杨大姐!”
队员:“……看好……杨大姐……”
周立行没管那无语的队长和憨厚的队员,他没有阻止杨珺秀,反倒是搀扶着她,让她顺应自己的心意,去抚摸那巨大的落石。
队员又想说什么,被无语的队长一把泥塞到嘴里,“闭嘴吧你!”
其他队员见状,集体闭嘴,专心撬石。
杨珺秀纤细修长的手指触摸到粗粝的石头上,那石头上有湿润的沙土,凉凉的,手使劲压一下,石头凹凸不平的边缘会咯得手疼。
她尝试了一下想要推一推着石头,石头纹丝不动。
她又尝试去抱一块冬瓜那么大的石头,却仿佛在搬一座山一般,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也没有抱起来。
最后,杨珺秀换了一块很小的石头,大约只有西瓜那么大,她十分用劲,额头的汗水都出来了,才勉强把那几十斤的石头抱起来,想要往山崖下面丢,结果力竭了,石头差点砸到脚上。
周立行一直关注着她,眼疾手快地单手接过石头,放在路边上,轻轻地让它滚落。
“……他会被这么重的石头压着吗?”
杨珺秀盯着自己稍微用劲,便被擦破皮的双手,眼泪吧嗒吧嗒落下。
周立行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有可能。”
“……这么重的石头压着,他得多疼啊。”
杨珺秀捂着脸蹲下去,开始痛哭。
周立行跟着蹲下去,听着杨珺秀的哭声,不知为何他内心反而一片平静。
“真要是被石头压到,他不会疼的,瞬间就没命了。”
反而是没有被压到,像他当初那样被活生生地埋着,意识清醒地等待死亡,那才难受。
杨珺秀听了周立行认真的回答,眼泪慢慢地止住了,她掏出手帕一遍擦,一边颤声问,“那被石头压着,他还能投胎吗?”
“修桥铺路,是无上功德。”周立行笃定地回答。
“山上的和尚都是这样说的,还能投个好胎呢!”
杨珺秀擦干了眼泪,站起来,眺望群山延绵,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小时候教书先生讲,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她曾经是想过要出去读书的。
可惜那个时候头脑发热为爱成婚,婚后却被公公婆婆管束到甚至放弃学业。而现在,她终于是走了出来,才发现山川巍峨远超书本字画,也明白修路艰难是用血肉铸造。
她连搬一搬那小小的石头,都要被磨破手上皮肉,那这险山峭壁上的路,得多难。
杨珺秀还在看着远山氤霭出神,周立行已经摸出身上的水壶,牵过杨珺秀的手,为她冲洗手上的石屑。
周立行的手指也是修长的,骨节明显宛如竹枝,手上有许多深深浅浅的疤痕,厚实有力且干燥温暖,他握着杨珺秀的手腕,动作细心轻柔。
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自觉毫无冒犯之意,因为他只是纯粹地关心杨珺秀。
杨珺秀的一双手洁白细腻,宛如葱根,任何稍微有点阅历的人,都能看出来她一定是极受家人宠爱的,只有常年不劳作干重活的人,才有这样一双搬一搬石头都能蹭破掌心皮的双手。
周立行看着这双手,莫名地想到了沐明实,也想到了喜雀姐。沐明实如果没有走上救国抗日的道路,在家里当个娇小姐,应该也会有这样一双手。喜雀姐和他初见的时候,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坐在他拉的黄包车上,手上拿着绣花帕子,也是这般的娇嫩。
这需要人呵护的双手,现在血迹斑斑,碎石划破了皮肤,砂砾嵌入皮肉,宛如经年累月的不甘。
杨珺秀垂眸看周立行为她清洗双手,细致地挑掉碎石,她有些吃惊,手指缩了缩,却被周立行坚定地拖了一下,她便不动了。
她感受得出来,周立行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他是那么的坦诚,只是在为战友处理伤口。
可愈是如此正直坦然,杨珺秀才愈能感到诚挚的可贵,愈是……同病相怜。
她的内心仿若寂静已久的深湖,落入一块石子。
*
周立行带着情绪稳定下来的杨珺秀很快往下走,找到一个稍微宽敞且紧挨坚固山地地方,车辆停在前后遮风。
大家在这里用碎石围了个小火塘,一部分人去周围寻来些枯树枝,加上车里自己带的煤炭,暖暖和和地点燃,并用吊起来的小炉子煮起了一些热食。
大伙儿围着小火塘吃了晚饭,喝了热水,裹上厚实的毛毡挤在一起,天色已黑,呼啸的风变得越来越冷,一团团的浓雾飘来,四周一片暗黑混沌,借着火光也看不出两米远。
“这里昼夜温差好大啊!像是一下子就要下雪了一样!幸好我们有车有煤,不然可老火咯!”
那队长感叹着,他原本是商队里开车的,49年被抓了壮丁,幸好所在的运兵队还没来得及送到地方,解放军就入川了,他和大伙儿干脆跟着解放军走,现在进了国营的运输队呢。
刘愿平人残疾之后,反而变得分外开朗,可能是为了补偿自己不良于行,他变得极为能言善道,尤其喜欢聊天。
此刻他立即摆起了龙门阵,“你们知道这里为啥叫蓑衣岭不?”
所有人都十分捧场,纷纷摇头。
“这个岭,是四川和西康两省的界山,海拔三千余米,终年云雾缭绕,雨水稀少,行人翻越时必须携带蓑衣、斗笠等雨具,因此得名蓑衣岭。”
刘愿平伸手拨弄眼前看得见的浓雾,“这雾气一来,温度陡降,说不定立马就会变成冰雾。”
周立行想起致松的手记里写的内容,他轻声说道,“据说……当初修路的劳工们,有三千人,一夜之间冻死在蓑衣岭……”
杨珺秀微微睁大眼睛,发出短促的惊叹,“啊……”
“那得多少家庭……”
“当初还在抗战,重庆的物资要绕道贵州,修建乐西公路可以作为四川通往缅甸国际公路的一条最直接的通道。那会儿国民政府下的死令,必须一年就完工,否则以贻误军机论处。”
“工期紧,工具少,又全是艰险的山区地段,征来筑路的劳工大多都是农民出身,很多人不具备专业的知识,那个时候粮食供应不够,药物也少,筹备也不足,即便是死了许多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推……”
刘愿平的声音低落下去,抗战胜利了,新中国也成立了,死去的人见不到这份未来,他们留下来的人始终承担着难以言喻的遗憾。
半夜时分,果然气温再次骤降,空中甚至飘起了细碎的雪雾。
毛毡和火塘虽然可以提供一定的温度,但这里空气湿冷,阴寒入骨,车队人员们睡梦里都冷得直哆嗦。
周立行一直浅眠,火塘里的木炭噼啪爆一声,他都能睁眼看一看四周。这一队人数也才二十人,守夜的队员也是昏昏欲睡。这山上有没有什么猛兽或者匪盗,他也防备着,
于是乎,半夜温度再次降低后,周立行醒来,往火塘里再次加入煤炭木炭,让火烧得更旺一些,反正这天旷地阔的山道上,也不怕中毒。
杨珺秀和莲妹儿挤在一起,她们都被冻*醒了,两个人脸色发青,恨不得挪进火塘里去。
周立行想了想,把身上的毛毡取下来,给这两个女人盖上,然后自己跟刘愿平挤在了一个毛毡下面。
刘愿平睡得迷迷糊糊,只感觉一个温暖的人挤进来,迷瞪瞪地看了一眼是周立行,扭头继续睡了过去。
*
等到第二日天亮,却是一场弥天大雾,伸手都要看不清五指。
无奈的队长只能再次拜托周立行,现在这个道路上,他是后车,只能请他在这狭窄的山坡路上原地掉头,然后小心地在这大雾天里开车下山,去寻找当地人民政府的帮助,派人来为他们疏通道路。
周立行把刘愿平和莲妹儿留在这里,却带上了杨珺秀。
他怕杨珺秀万一突然的想往山崖下面跳,别人没拉住,那可没办法给杨珺秀的家人交代。
于是,这两人坐着车,沿着山路往下开。
那雾气森森,道路泥泞湿滑,这趟车开得险象环生。
杨珺秀本就未曾出过远门,之前是在车厢里,她和莲妹儿两个聊聊天,时不时地从车篷布里透出去看新鲜,还未曾觉得有什么。
此刻坐在周立行旁边的副驾座上,恰好她旁边又是悬崖,那真的是吓得她颤颤巍巍,双手吊在车门上方的拉环上,眼睛都不敢睁开。
周立行看得好笑,安抚道,“别怕,相信我,当初那路跟这个差不多,上面还有日本人的飞机在炸呢,我们都能开出来。”
杨珺秀的心噗通噗通乱跳,她习惯说话的时候要看向别人,于是此刻只敢把大眼睛睁开一条缝,弱弱地回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害怕还是在所难免……”
周立行见杨珺秀这样子着实害怕,干脆跟她聊天转移话题:
“我们讲点什么有趣的事情吧,不然我真怕你会吓晕……”
说到这个,杨珺秀有了兴趣,其实她昨晚在火塘边就想问,可人太多了,她没好开口,现在正好,她等了很久的机会呢。
“……上次,你还没有讲完的故事,你在峨嵋山的寺庙里清醒,然后呢?”
周立行没想到杨珺秀还记着这茬,他想了想,回答道:
“……后面的事情啊……”
“我在寺庙里过了一段日子,师兄说我浑身都是虱子跳蚤,在山里吃了一年的野物,不知道肚子里多少虫……”
周立行被一帮和尚摁着又给剃了个光头,丢掉褴褛的碎布条,放进熬了中药草的木桶里一通洗涮,还喝了好几天的中草药。
最后,静空还特地下山去药品店里,花大价钱给他买了驱虫的西药呢。
那十来天的时间,周立行逐步恢复了语言能力,他去给老主持的牌位磕了头,还去找静诚的牌位聊了天。
当初走的那会儿,他对大师兄也没有啥怪罪的念头,谁不想活着呢。现在听闻大师兄竟然是悔恨过度,生病而亡,周立行对静诚更是没了怨言。
他能在峨嵋山上学到那么多日后要用的本事,离不开每一位师兄师伯们的关照。
等身体恢复了,周立行便要下山了。
挚爱亲朋死的没剩几个,他必须得去找自己的儿子,周盼回。盼回盼回,现在是他这个当父亲的,要去盼儿子回来。
静空也没有留他,他只说会为周立行留一盏长明灯,为他祈福。
周立行顺手再刻了一堆带人名的小牌子给静空主持,让他一并给祈了,要让他们都投生到新时代的好人家,要幸福平安地长大。
哪知刚下山的那天,周立行却恰好遇到了解放军追战逃匪,在山下河谷打得难解难分。
周立行远远就听到了猴群警戒的呼喊,以及山中鸟雀乱飞。
等他摸到两拨人交战的地方,看到一队是帽上红五星、领上红章绿军装的士兵们,另一队是杂牌兵匪,他琢磨了一下,自然是要帮沐明实的队伍呀!
再然后,就是周立行加入战斗……
两人正在说话,前方却出现一队人影,周立行猛踩刹车,杨珺秀被安全带拉了个猛顿,整个人都快被摇匀。
那队人约莫六七人,穿着峨边彝族的服饰,沿着公路边缘边走边唱歌,浓雾里猛地见一辆车刹停,大家俱是吓了一跳。
为首那人谨慎地上前,看到车辆上挂着五星红旗,他松了一口气,用汉话喊道:
“我们是峨边的人,替峨边县人民政府巡路的!你们是哪里来的车?前面路是通的吗?”
【作者有话说】
78乐西公路
◎往事澹澹◎
峨边以彝族人居多,毗邻峨眉山,位于大渡河南岸,属于西南小凉山,是四川盆地和云贵高原的过渡地带,此时还隶属于川南行署乐山地区。
这个时候,道路上不会有私人的货车,周立行开的这种大货车,除了国营的就是部队的,所以这群彝族的老乡们也比较放心,敢大胆地上来搭话。若是换成以前民国时候,那写私人商队戒备森严,彝族老乡们无事都是离车队远一些,避免大家闹出误会。
周立行听为首的拉叶族人说话,暗自紧绷的肌肉放松下去,他摇下车窗,回答道:
“我们是政府的车队,要去西昌送东西的.前面的路被大量落石给堵了,车队过不去。我们正要去峨边县政府寻求支援。”
“我叫石匹拉叶。这路窄,雾大,你别开了,我们派人去跟县政府说!”
为首的石匹拉叶对周立行说的话深信不疑,为了车辆安全,他劝周立行不要再往下走。
“拉叶兄弟,我叫周俊秀。这样,不如我载你们一起先去看看垮塌的地方,然后我们派两个队员和你们一起去县政府,这样能把情况说得更清楚些,要得不?”
周立行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那石匹拉叶也是聪明人,当然听出来了周立行话语里暗含的谨慎,不过对方语气诚恳,说得也十分有道理。
“要得。”
石匹拉叶身手敏捷地翻上车,跟着他的那些人也爬到了车后箱。
周立行出去没多久,就开车载了七个人回去,车队的人们小小地惊喜了下。
向大家解释了情况,周立行带石匹拉叶去看垮塌的地方。
石匹拉叶啧啧地围着转了几圈,和同来的彝人们一起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你们的工具不够,这起码要百来号人才能搞的定。我们得去跟县政府说,动人就得动粮食,山高路远的,大家走来干活再走回去吃饭睡觉,那多耽搁时间。”
周立行见他十分有把握的样子,询问到,“你是之前修过这条路吗?”
石匹拉叶头一昂,十分骄傲,“十年前我就跟着来过,中途每年我们都要来巡路,这里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队长听得有些心焦,他们本来就是拖延了几天才出发的,现在看样子又得等,于是询问,“那要多久才能弄完?”
“今天把人和东西都备齐了,明天来,最快也得后天干完,你们怕是要大后天才能走。”拉叶算了算,
队长听了,也向周立行说道:“那我们也得出个车去拉点燃料上来,这几天我们都在这里守着车辆,也能就近一起参与疏通。”
车上载的东西可不能有闪失,都是国家财产。
周立行接了这个任务,“好,我去。”
周立行再度开车,杨珺秀这次自告奋勇她还是要一起,杨珺秀本来想自己去后面车厢里坐的,哪知石匹拉叶左看右看,突然嘿嘿一笑,然后自己跑去去车厢里坐着。
周立行和杨珺秀不明所以。
杨珺秀悄悄地问:“是不是我坐过的座位,他不乐意坐?”
虽然她不太清楚彝族的风俗,但也许大概有这种肯能。
周立行想了想,“倒是没听说过,不过彝族人比较含蓄,也有可能会这样考虑。也有可能是后面宽敞,可以躺着休息。”
之前周立行等人就已经把车厢里的东西先搬下来了,现在后面没有堆东西。
拉叶在后面听着前面两人聊悄悄话,虽然听不清楚,但他感觉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人家般配的两口子嘛,就是要坐一块聊天的。
这一路往下,杨珺秀似乎是想继续之前的话题,但车厢后面有人,杨珺秀不太好意思考口问。
周立行平时话不多,开车的时候却喜欢讲话,他见杨珺秀欲言又止的样子,干脆自己接上了之前的讲述:
“我继续讲吧……”
“我见着那些匪兵们离竟有几个好手,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解放军们的后面,他们应该也是山匪,是从树上走的。”
“我看军服,认出来那长得像映山红的红五星,然后就知道该帮谁了。”
……
自从周立行知道沐明实是共产党之后,他也曾经想过,要不要当一个沐明实这样的人。可惜当初他陷落敌占区,之后又多灾多难。
现在遇上了共产党的队伍,他心中也是激动的。
周立行身手很好,他也攀援上树,向那几个匪兵而去。
论树上功夫,在滇西密林打了几年游击的周立行,几乎可以做到人如猿猴,他轻盈敏捷,嘴里还能发出猴狲的呼喊迷惑对手,从树叶猫咪出猛地扑来,当真是让那些匪兵猝不及防。
一旦抢到枪支到手,周立行更是如虎添翼,他人在树上如履平地,几枪便收拾掉了那几个上树想偷袭的匪兵,弹无虚发,枪枪毙命。
从周立行开第一枪的时候,便有解放军同志注意到了他。解放军见他剃了光头,身手矫健,打的又是匪兵,自然是把周立行当成武艺超群的和尚。
许久没有上战场,一下山便进入自己熟悉的山林战地,周立行反倒是找回了熟悉的掌控感,肾上腺素沸腾起来,上头的他拿出当年打日本人的本领,跟着解放军同志们很快围歼了这队匪兵,把头目抓了起来。
上来跟周立行搭话的男人,便是时任营长的赵大石,他先向周立行敬了个礼,然后双手合十道:“师傅,你是峨眉山上的和尚吗?身手真好!你会用枪?”
周立行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头茬,摇头又点头,“以前当过和尚,已经不是了。我要下山,去找我的孩子。”
赵大石张大嘴,脑袋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啊?找?你的孩子?”
周立行没想跟赵大石多解释什么,“告辞。”
哪知道赵大石是一根筋,见周立行身上有擦伤,不管不顾地要卫生员来给周立行消毒,还颇为厚脸皮地趁机拉着周立行聊天。
“这峨眉山你肯定熟悉吧?能不能给我们当下向导啊?还有你那树上功夫不错?能速成吗?哦对了,你要找多大的孩子,去哪儿找?我们说不定可以帮帮忙呢!”
周立行对别人的好心善意最难拒绝,被赵大石拉去交给卫生员,那卫生员又是个女同志,周立行定睛一看,竟是熟人!
“小八爷!”
“罗瑞鹤!”
赵大石还在那叭叭叭,“老乡,哎我也是乐山人,以前还当过袍哥呢,当初被抓壮丁出去的!后来起义跟着咱党的队伍走…你们认识?!”
这下,周立行更走不了了。
罗瑞鹤见到周立行,十分的激动,抓着周立行的手一个劲地晃,“不对,不应该喊你小八爷,你走的时候都是龙头大爷舵把子了……你怎么跑来出家了?我们都以为你死在滇西了……听说表弟还活着是吗?忠义堂被光耀堂害得好惨……呜呜呜!邢五爷,邢五爷被他们给害死了……”
“什么龙头舵把子?”赵大石上跳下窜,没有一丁点儿营长的稳重,“哟,这和尚还是袍哥大爷啊?什么堂口的啊?”
罗瑞鹤柳眉倒竖,伸手拍了一把赵大石,赵大石赶紧立正,清了清嗓子,“你们先聊,我听着。”
周立行抓到关键字眼,有些分散的注意力立即集中,他回手抓住罗瑞鹤,“邢五爷被谁害死的?邢五爷身边有没有出现过一个几岁的小男孩?我的儿子,盼回,周盼回,你听过没?”
他直觉,周盼回应该是被邢五爷接走的,当初沐明真说邢五爷失踪了,此刻罗瑞鹤说邢五爷被害死了。
罗瑞鹤认真想了想,“邢五爷家的九个闺女都嫁人了,几岁的孙孙有好几个,男孩女孩都有……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当初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后来唐浩子也死了……冯显贵便又威风了起来,陈三爷金盆洗手后莫名其妙被仇家杀害,邢五爷本想急流勇退,后来不知怎的又留了下来,说是要守着忠义堂的摊子管好分堂……”
听到这里,周立行对应沐明真说的,应该是邢五爷突然接到了信,想要为周立行再守一守忠义堂。
“然而没过多久,邢五爷就失踪了。再后来,那些分堂突然说接到总堂舵把子的印信,全部自行脱离。”罗瑞鹤轻轻放开周立行的手,世事无常,忠义堂就这么散了去。
周立行缓缓收回手,闭了闭眼睛,这一切和沐明真所说都对应起来了。
罗瑞鹤想到当年的事情,也是悲从中来,“解放军要来了,冯显贵以为冯争鸣活着,只是在云南定居不愿意回来,他自个儿接了特务的什么司令委任状,带着人往大小凉山这边跑了。那些没跑掉的小弟们交代,是他们告密中统,抓了邢五爷给害死的。”
线索断了,周立行满心茫然,一生行走江湖的邢五爷就这么去了,而他的孩子,该哪里去寻?
“冯争鸣呢?”罗瑞鹤追问自己的表弟,她记得冯争鸣穿着军装威武傲气的样子,他去云南之前,还特地给自己送过钱财来。
这一别多年,也不知道表弟如何,有没有结婚生子,有没有好好生活。
提到冯争鸣,周立行渐渐平静,他自己起码还有个孩子,冯争鸣却孤单一人,埋在了茫茫丛林中。
他回答罗瑞鹤,“冯争鸣牺牲了,后来是我用冯争鸣的名字活着,完成了他的遗愿,我们杀了出去,把日本人赶走了。”
赵大石跳脱的时候跳脱,安静的时候也是真的安静,他听到了关键意思,滇西杀日本人,成都堂口恩怨,还有什么分堂,嚯,有用!
于是赵大石搓着手,往周立行边上挤,“哎,那个啥,你叫啥名呀舵把子?要不,你给我们提供帮助,我们帮你找孩子?你看,我们人多,到时候各项机构建立起来,还得是靠我们才好找人……”
周立行沉默了一会儿,提问,“你们要往哪里走?”
“我们还没有接到命令,不过,我们应该会往大小凉山走,许多匪军都往那个方向撤退。”
“我要杀冯显贵,亲手杀。”周立行斩钉截铁,“以及,我要去会理找人。”
他要为邢五爷报仇,也要履行对冯争鸣的承诺——帮冯争鸣杀掉作恶的冯显贵。
作为袍哥,出卖兄弟,本就该被舵把子亲手三刀六洞。
还有就是……三刀凉、紫苏和小杜鹃,不知林人梅这些年有没有替他找到人。
他得去,完成这尚未完成的委托。
周立行下定决心,找到了目标,他向赵大石说道:“我叫周俊秀,我会驾驶和修理卡车,会丛林战,会开枪会格斗,曾经打过金章,也许还勉强可以号令曾经忠义堂的分堂。”
“如果你们能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帮助你们。”
……
高山弯道一个漂移,车辆过弯后迅速行驶在狭窄的山路上。
杨珺秀听得入迷,已然忘记危险,只管提问:“然后呢?”
拉叶在后面的车厢被甩得打了一个滚,道路崎岖,他被颠得上下起伏,因为是在后面,也听不清前面聊什么,只觉得这两人话真多!
“后来啊,后来就开始跟着解放军部队剿匪了。我没有入伍,但一直跟着部队在走……”
周立行的声线很特殊,有点像是山林间泉水滴落到石头后的回响,当他娓娓道来过往的时候,听者很容易专注。
两个人聊着天,艰险的道路也不显得寂寞。
越往山下走,雾气越少,一条河流蜿蜒而过,峨边县城已经近在眼前。
车辆开进县城政府驻地后,石匹拉叶很快去找到了熟悉的人员,周立行也出示了相关证件证明。
很快,峨边县政府开始召开协调会,迅速地组织人员,准备去疏通道路。
周立行没有去参加会议,他被工作人员带去补充相关的物资。
杨珺秀在街上看到一个卖绣花头帕的,觉得刺绣的花纹非常有意思,翻来覆去地看。
周立行看她喜欢,拿出自己被预支的工资买下了这个头帕。
等一切筹备好后,他准备开车先回去和车队集合,石匹拉叶则是决定留下来配合县上的人。
来的时候聊着来,回去的时候周立行和杨珺秀也是聊着回去。
“峨边,这里的人称呼为佳支依达,意为丝绸之河,这里属于小凉山。我跟着解放军部队,从峨边进入小凉山,后又进入大凉山,在这边完成战斗,找到了三刀凉和小杜鹃。此去西昌,说不定还可以见一面。”
周立行接着来时候的话题,省去了许多他认为无需再讲的事情,他似乎是厌倦战斗的,就像他的讲述中,并不会详细地说他们当初是如何与日本人拼杀。
杨珺秀也察觉到这一点,她不会去询问这些细节,她感叹着:
“凉山这个名字很美,一听就能感受到风雪的气息,感觉是苍凉孤寂、雄浑壮丽的神秘山地。我记得致松说过,《宁远府志》描述,凉山群峰嵯峨,四时多寒。”
以前她只能看书,看图,现在终于能看群山巍峨。
“大凉山和小凉山有什么区别?是一边的山脉大一些,一边的山脉小一些吗?”杨珺秀好奇地询问。
“小凉山主要包括,雷波、马边、屏山和我们现在所处的峨边,也叫雷马屏峨。大凉山在往西边走的川滇交接处,青藏高原的东南边缘。”
周立行没有怎么出过门的杨珺秀解释,“彝族有句谚语,叫大凉山山小,小凉山山大。大凉山的山脉比较舒缓,中间有一些肥沃的平地;小凉山的山脉反而十分陡峭,论艰险程度,小凉山还要更甚一筹。”
“不过,小凉山地区是土司制度,彝汉之间的交流更多些;大凉山地区自古以来是彝族的核心区,那边更古朴神秘一些。”
杨珺秀点着头,目光从车窗外雾气散开的山岭看出去,仿佛看到不同年代从山脉上走过的人,有骑着马儿驮着茶的,有拿着工具修路的,也有扛着枪的。
“那后来,冯显贵被抓住了吗?”杨珺秀问完,又想起来周立行在她家吃饭的时候告诉弟弟的话,“嗯,肯定是报仇了。”
周立行没有说话,他们的车辆刚好爬上坡,经过一个狭窄的崖间缝隙。
光影明灭,仿佛岁月流淌。
……
【作者有话说】
79回忆
◎追袭冯显贵◎
冯显贵跟着军统的特务想要撤到西康去,走的也是乐西公路。
他们犯了当初会理分堂梁承禄一样的错误,以为平时大家和彝族土司们关系好,有钱财利益的合作,此时一定可以凭借武器人马,进入大小凉山的地盘,以此对抗解放军。
然而解放军作战勇猛,当年的红汉们归来,把真正的平等和尊重带来,势如破竹一般地进入大小凉山。
虽然的解放军主要解放的是县城、乡镇及交通线,但周立行不管那么多,他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底,得了冯显贵的消息,便无论如何都要去,哪怕是他自己一个人。
赵大石拗不过周立行,只得派了一队人跟着周立行去追,那只匪军主力跑掉了,冯显贵这一只被部队咬得太紧,没跑得掉,直接被包围起来。
冯显贵没打算负隅顽抗,他本就是只想争权夺利发财的人,眼下被包围,他已经做好投诚的准备。
但他这种被利益糊了心的人,投诚也是没有诚心的,他们躲在一个坚固的寨子里,派人出来传信,竟想的是和解放军部队谈条件:他们带人带枪投降,还可以帮着追击匪军,但要给他冯显贵一个官职,还得保证既往不咎。
那送信出来的人,却又是周立行的熟人——当初去缅甸运货队伍里的一个小队长,原光耀堂六爷的侄儿,曾因违反车队禁令被吊起来打一顿,送回滇缅运输总局去了的李柱。
这人见了周立行,大惊失色,惊惶不定。
周立行哪能给冯显贵投降的机会,他不理赵大石的反对,抓住李柱自行审问了一番。
那李柱被周立行收拾了一通,涕泪纵横地交代了许多事情:
“舵把子……都是冯,冯二爷吩咐的啊……他见我被送回来,觉得你不给光耀堂面子,让我必须找回场子……”
“……我们跟了邢五爷很长时间,终于摸到了你的家眷在哪……恰,恰好我有个表叔在洪雅高庙当袍哥……当时,当时大家也不敢动你的婆娘娃儿……我们就,就买通你们那的保长,让他们把周立顺给抓了壮丁……出一口恶气……”
“后来……听说车队很多人陷落在滇西日战区……本来邢五爷是瞒着的……我……我们又故意把消息透露给得病的王梨花……”
“……早的时候你们送到成都来的许多药品……来接头拿的人,被我们发现跟共产党有联系……邢五爷一直在帮你们遮掩……抗战胜利后,冯显贵为了争权,就给中统告密了……”
这个李柱虽然说得遮遮掩掩,但绝对是参与了这些事情的。
周立行没有任何情绪,他知道过往的一切无法改变,只能往前走。
“你都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我儿子呢?”
李柱卡了壳,结结巴巴地回答,“应,应该是,邢五爷接走了……我们,我们也找过……邢五爷,外孙多……我们……我们……”
周立行猛地一拳砸到李柱的旁边的墙上,墙砖被打裂开来。
李柱大脑一片空白,直觉快过思考,顿时话也不结巴了,流畅地一口气说完:
“我们本来是想把邢五爷的外孙们都抓来看一遍的,他那些女儿们精得很,邢五爷刚被抓,那九个女儿竟然不约而同地跟着女婿们跑了……天南海北四散而去,我们派人去追,但大家都觉得为了找个小娃儿兴师动众没必要,就,就约着出去玩了一个月,回去交差说没追上……”
周立行听完了所有的事情,摸出匕首就要给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三刀六洞。他周立行,容不得叛徒。
赵大石这个时候死活不让,他一个人竟拦不住周立行,不得不喊了十几个战士一起来拦。
那李柱为了活命,张口乱喊,“我表叔李玉光,也是洪雅的人,他,他是汉王乡总岗山那边的袍哥,听,听说起义了……我,我也要起义……别杀我……”
解放军的政策是要优待投降俘虏的,他们拦着周立行,苦口婆心地讲道理。
周立行不可能对朝夕相处的解放军兄弟们下死手,只能勉强饶过李柱的性命。
但饶得了李柱,他绝无可能再饶过冯显贵。
于是当夜,周立行单枪匹马地摸进了冯显贵的驻地。
夜色沉沉,他像一只夜宵,也像一条孤狼,他带着仇恨和愤怒,悄无声息地躲过明哨暗哨,走到了冯显贵睡觉的床前。
冯显贵是怕死的,他让许多手下守在屋子外面睡觉;可他又是多疑的,生怕手下绑了他去邀功,所以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后窗是开着的,方便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时候他能第一时间逃跑。
这一切都方便了周立行,他悄无声息地从后窗翻入的时候,冯显贵在床上浅眠。
冯显贵睡得很不踏实,他拍能说会道的李柱出去后,李柱一直没有回来。
他难得地,梦到了许久没有联系的冯争鸣。
冯争鸣出现在梦里,却没有一句好话,只是不阴不阳地笑着,说着嘲讽的话:
“老东西,你的死期来咯!”
冯显贵气得七窍生烟,骂道:“你个忤逆不孝的狗东西,弄死老子那么多儿子,结果滚出去就不回来,现在还来诅咒老子,妈的,老子早就不该认你回家,让你狗日的死外面才对……”
梦里的冯显贵还在骂,现实里的身体却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失重和疼痛让冯显贵清醒过来,他警觉地翻身爬起,头晕眼花的同时也在摸不离身的枪,却摸了个空。
“冯争鸣,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周立行站在一旁,眼神冰冷。
冯显贵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说了梦话,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在屋内床上,而是在山林里!
对面说话的,竟然是周立行!
虽然过去了几年,周立行比起离开成都忠义堂的时候,显出了岁月磋磨后的倦怠和颓愁感,可他的五官长相没有发生变化,眉眼还是那么的冷冽,甚至更添杀气锐利。
冯显贵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在浅眠的状态下,毫无意识地被弄了出来!
脑海里迅速回闪过今日李柱的一去不返,再想起来李柱之前是跟着周立行去滇缅线做过运输的,以及他让李柱对邢五爷、王喜雀母子做的事,冯显贵顿时冷汗直冒,浑身发寒。
“舵把子,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冯显贵试图说点什么。
周立行不丁不八地站着,双手自然下垂,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冯显贵,“李柱说,邢五爷是被严刑拷打之后,活埋的。”
冯显贵转身要跑,周立行掏枪就开,一枪打在冯显贵的脚杆上。
周立行蹲在冯显贵的旁边,他笑了,“我出来之前已经给关圣的画像上过心香了。冯显贵,你作恶多端,应开草坝场。”
冯显贵噗通倒地,他自知自己跑不了,索性疯狂地喊叫起来,“我知道你是共产党,你们昆明分堂从滇缅线送的许多物资药品,都是地下党来领的!现在你跟着解放军,你们是要讲纪律的!你不可以这样乱用私刑,我已经投降了,你们不可以虐待俘虏……”
他听了一路的解放军优待俘虏,不搜腰包不打人,只要放下武器,就能得到宽大处理。
此刻,他多么希望周立行是共产党。
“我很想当共产党,可我现在还不是,所以我不用守他们的规矩。”周立行戳破了冯显贵最后的希望,“我现在,还是你的舵把子,我有资格按我们的规矩处理你。”
冯显贵张了张嘴,虽他知道自己干过多少坏事,罔顾袍哥道义自相残杀,欺男霸女折磨仇家,或直接或间接,导致多少无辜男女老幼丧命。
所以军统来人给他封官许愿,他才听了他们“政治台湾,军事西昌”的鬼话,顾头不顾腚地带着人马跟着军统特务跑路西康。
可哪知道,哪知道这解放军如此神威,一路撵得他们鸡飞狗跳。
军统特务说的好听,进了彝区,共产党就寸步难行。
结果呢?寸步难行的是他们自己,彝区的人更恨他们这些国军!
共产党来了,带着他们民族大团结、尊重民族风俗信仰、团结平等的理念,以及肃清匪特的队伍,势如破竹地推进西南,速度快到让所有人招架不及。
凉山四大土司中,住在小凉山雷波的阿卓土司是个女人,这位女土司杨代蒂毫不犹豫地投诚了!
冯显贵跟着军统特务带着的部队跑,他们要去西昌汇合,可解放军的部队追得紧,冯显贵这一只没跟上,立马被围住。
然后就迎来了周立行这个债主。
周立行身上除了枪,只带了一把匕首,他将这匕首丢在地上,“冯二爷,自己挖坑吧。”
冯显贵伤了一只脚,已经跑不得,他颤巍巍的捡起匕首,目眦欲裂,既知反正都是死,他不如在最后的时刻拿一口豪气!
好歹他也是当过袍哥大爷的人,曾经也是光耀堂的舵把子!他再怕,也不能让周立行看笑话!
冯显贵捡起匕首,大喝一声就要往胸口插去!
周立行却眼疾手快,一截拳打断了冯显贵的手。
“我要的,是活埋。”周立行语气平静,“你这样,不合我意。”
说完,周立行索性把冯显贵绑起来丢在旁边,自己吭哧吭哧地刨起了坑。
也正是这么一耽搁,赵大石竟又带着人找了来。
赵大石来的时候,周立行已经挖好了坑,把冯显贵另外两只手脚也打断丢近坑里,正在填土。
为了不让冯显贵被泥土呛死,他还专门给冯显贵的头部做了防护,务必让他清醒地感受自己如何走向死亡。
“俊秀同志!停一下!”赵大石急匆匆地跑来,拉着填土的周立行,“你这又是在干啥?咱们解放军不用私刑!”
周立行第二次被打断,脾气也上来了,“谁跟你是咱们?”
赵大石一噎,“政委说要重新发展你!我们也调查了,你……你是不是失去了组织联系了?你在滇西那边打游击的队伍,副队长沐明实是共产党员!再往前,你和沐明实给咱们送了许多紧缺医药物资!再往前推,你是不是跟会理那边的彝人承认过红汉的身份?”
“……”周立行听到沐明实的名字,手上的劲一松,“……我……我那是……”
赵大石一边使眼色让战士们赶紧去挖人,一边继续劝说,“俊秀!我的哥!你能把匪首抓回来已经是大功一件了,战场上是一回事,这战场下是另外一回事!新中国了,咱们不能随便杀人!”
“他出卖了我的长辈,害死了我的婆娘,还想斩草除根我的儿子。”周立行眼看着那些战士去挖土,再看赵大石,他认真地问,“你们优待俘虏,会放过他这种恶贯满盈的人吗?”
赵大石正色道,“优待俘虏,不代表纵容恶徒!既然你说他恶贯满盈,那我们肯定要认真*调查!我们派人把他押解回成都,开公审公判大会,让所有被他伤害的人都来控诉,我们会在群众面前,枪毙那些该杀之人!”
这么听来,跟开堂会也没有什么区别,周立行沉思片刻,“好,那你们替我杀他。”
跟着解放军走了这么一路,周立行是十分信任赵大石的。
……
“那最后呢?”杨珺秀回想起自己看到的公审大会,她也深以为然,让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死掉,不如让他在众人面前接受审判。
“冯显贵这个人敢自杀,想来也不是怕死,若是让他就那样死了,倒反而像是便宜了他。”
周立行笑了起来,“却是,虽然我没有参加冯显贵的公审大会,但我听说了后续,他作恶太多,控诉他的人从白天说到了晚上,最后是半夜时分才被逮着去枪毙的。”
“那还真的是恶贯满盈。”杨珺秀想了想,又评判到,“若我有能力,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手刃仇敌,可天底下本来收欺辱的大多就是弱者,弱者自己本就难以报仇,而我还有女儿需要照顾,我没办法去玉石俱焚……”
“我喜欢公审大会这种形式,让我们这些弱者,可以亲眼见证报仇雪恨!”
周立行发现,杨珺秀的心性其实是坚韧的,她和罗瑞鹤有相似之处。当初罗瑞鹤若是没有冯争鸣帮助,怕也是会同杨珺秀一般郁结于心,不疯傻也会闹出玉石俱焚的事来。
“都过去了。”周立行说到,“无论好的坏的,都过去了……我也喜欢公审大会,让过去的一切都做一个了结,该死的人去死,活着的放下仇恨,继续往前……”
【作者有话说】
80乐西公路
◎只寄来生◎
两个人聊着天,时间过得也快,不消一会儿便回到了那垮塌的地方。
留在这里的队员们也没有闲着,包括之前拉叶家带上来的人,他们已经合力清理出一部分区域了。
周立行见大家忙着,他没有加入搬石头的行列,反而是找了个坡稍缓的地方,往山上爬去。
他要去看一看上面山体的情况如何,有无过分松软的地方,有无裂缝。如果有安全隐患,那么他还得做一些简单的预警措施,避免发生二次坍塌的时候,下面的人们躲闪不急。
队长虽然搞运输在行,但对于道路的修建和维护以及地灾预警方面,还真的不擅长。他见周立行来来去去的,忍不住询问,在得到周立行的解释后,忍不住对周立行竖起大拇指:
“赵所长说的没错,你真的是个人才,等到了西昌,我也想跟领导打报告,把你招进来!”
周立行笑了笑没说话,他上去忙了一通,返回来拿了一些绳子,又去周围砍下一些长短不一的树枝,插在山体和路面的孔隙处。
队员们身上都有炒面干粮,晚上已经烧了热水在水壶里,中午都不用做饭。杨珺秀力气小,手掌太嫩,做不了什么重活路,她见周立行忙忙碌碌,自觉地跟上去忙。
莲妹儿先是跟着清理路面的泥土,见周立行和杨珺秀一起在插树枝,忍不住提问:“这是做什么?”
刘愿平坐着轮椅在一旁打瞌睡,听到有人提问,立即精神振奋,他伸头一看,“这是预警的一种,我们随时可以查看树枝有没有发生弯曲,如果弯曲了,说明这里的山体在倾斜,很容易发生垮塌等事故。”
周立行见刘愿平无所事事,干脆招呼莲妹儿,“莲妹儿,你把他推过来,一起插,你也过来,我来担土。”
莲妹儿也不客气,反正都是做事情,她立即和周立行轮换。
当天下午,拉叶家的人先回去,剩下的人又在这里过了一晚上,第二天,峨边县政府组织的人便浩浩荡荡地上来了。
人多了,工具足了,道路清理起来便快速得多。巨大的山石被石匠想办法分割,较大的石头被大家合力撬动,大家干得热火朝天。
这群人是以彝人为主,也有部分汉人,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氛围十分和谐。
晚上大伙儿围在临时搭建的火塘周围,有专门的后勤人员给大家烤土豆、荞麦粑粑,给大家煮热汤,大家有说有笑地围着聊天,彝语和汉语交杂。
刘愿平像是找到自己的主场,让莲妹儿把他推到一群彝族人旁边,跟人家喝酒。
拉叶见刘愿平身体残疾却心态坚定,便主动跟他攀谈起来。
刘愿平三句话不离老本行,跟拉叶打听起乐西公路修建时候的细节。杨珺秀隔得远远的听不太清楚,想过去又不太敢,周立行见状,便带着杨珺秀一起过去。
周立行跟拉叶进了一杯酒,杨珺秀跟在边上席地而坐,拉叶看了看他们两人,继续口里的话:
“咱们彝族知识精英曲木藏尧、还有土司岭光电分别担任南、北督修司令部的支队长,这条抗战路,也是一条彝汉路呢!”
“这条路,据说西康出了17个县的人,四川这边乐山、夹江、洪雅等供19个县,咱们彝人和汉人一起修路,当初也是闹出不少事儿呢,哈哈……不过最后,咱们一起把这路修好了!”
“……蓑衣岭与菩萨岗这一段死的人最多,这里多雨多雾,又冷又没有村寨,偏偏粮草又跟不上!听说这条路修完,缺粮、疲劳、疾病、工伤等死了三万多人!”
周立行默默地听着,他在没有需要的时候,往往是沉默寡言的。杨珺秀跟在旁边也是只听不说,她只是想听一些和致松相关的东西。
拉叶喝着酒,叹息着,“当时这路修好,多么难啊!要维持好,也是很难……可是后来,抗战胜利后,维护就成了问题。我听说川康公路,修成没多久就断了,直到现在才准备复通呢!”
“这乐西公路,也是时通时停,以前没有什么人组织,除非有特别情况,否则大家也是不理的……前几年还是国民党的时候,才组织了一场大疏通,结果又是死了好多人,大桥那边的泥石流一下子就埋了好多人……”
杨珺秀的脸色有些发白,但她没有如之前那边情绪波动,她看着火塘里的柴火,热烈地燃烧,然后慢慢变成灰烬。
她知道,致松是热爱自己的事业的,他当年外出求学的时候,也是信誓旦旦要学成归来建设祖国,要让西南的山路不再艰险,要让大河之上有坦荡通途。
三万多人……她的丈夫只是其中一个……她并不特殊,这世间还有三万多个和她一样痛失所爱的妻子,有三万多个翘首以盼儿子归来的母亲。
“我们现在修缮道路,小情况自己处理,大的状况县上组织来,是给准备好了吃穿的。他们啊,跟以前那些人不一样,他们做事情是先考虑咱们穷苦人的,做啥事儿都认真着……”
拉叶还在说着,杨珺秀却起身,回到了车队那边的火塘。
拉叶看着杨珺秀走了,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周立行,“你婆娘咋啦?”
周立行一口酒呛着,咳嗽起来,“拉叶兄弟,别乱说!我和珺秀只是朋友。珺秀的丈夫,就是前几年来修缮乐西公路的工程师,被泥石流埋了的。”
拉叶愣了下,“哦……”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干脆换话题,“抱歉,我还以为你们是夫妻呢……那你婆娘呢?”
周立行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没吭声。
刘愿平怕拉叶误会,赶紧解释,“好几年前他去云南打日本人的时候,婆娘在家病死了……”
拉叶:“……”
拉叶实在是不好意思,只好敬了周立行一杯酒,“你是个英雄,祝你以后能平安。”
再想了想,已经喝醉了的拉叶觉得他还想再说两句,“你和刚刚那个女同志,很般配的嘛,既然你们都丧偶,我看你们相处挺好,不如重组个家……”
周立行默默站起来,回车队了。
拉叶摸着头,觉得自己没说错啊,他看向刘愿平。
刘愿平哈哈大笑,“他是个闷头葫芦,咱们别管他,随便他们自己去发展吧,这人和人都是缘分,兄弟,来,喝酒!”
一夜过去,第二天,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道路终于疏通了。
车队再次出发,过蓑衣岭后前行十多公里,便来到岩窝沟。
岩窝沟路段路面宽度已不到5米,且完全是从山腰的岩腔里掏凿而成。上方,是看似摇摇欲坠的岩石盖顶,下方,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万丈深渊。
这段逼仄而崎岖的公路险象环生。
杨珺秀翻着周立行带出来的致松写的笔记,“这里就是……筑路民工喊的魔鬼住所了。”
周立行看上悬崖绝壁上开凿半山洞,其中一处须深挖33米的高岩,他想起当初在怒江边上爬悬崖搞爆破的时候,想来这里要在山崖上开洞,也是一样的艰险。
杨珺秀读着笔记里的词句:
“……无立足之处的半山腰开辟施工场地,这全靠以绳索将施工人员从山顶吊到悬崖下去操作。打一个炮眼,由三人一组进行,一人负责掌钢钎,两人负责打二锤,三个人轮流替……”
“当时在岩窝沟施工现场,曾有[用我们的血和肉,去填满岩窝沟][筑路救国,死而无憾]这样视死如归的标语……”
“……在赶工最为紧迫的时候,每天有十多人因绳索被磨断而坠落山崖……”
杨珺秀的话语声越来越低,就像云雾流岚,渐渐消散在群山之中。
群山磅礴如海,一路血肉凝聚。她已经读懂了生死无常,
走过最难的这段路,车队到达石棉县大渡河上的一座钢缆悬索桥,因悬索桥建于大渡河“老鸹漩”,当地人称老鸹漩大桥。现在改名石棉吊桥。这座桥是在抗战时期建成的乐西公路上唯一一座钢悬索桥,长110米、单孔跨径105米,是当时中国第二大公路吊桥。
杨珺秀终于走到了她丈夫牺牲的地方。
南岸石儿山壁立的岩石,几乎就是天然的桥台。大渡河奔流到此,忽然遭遇到一座突兀的石儿山阻挡,河道陡然变窄,于是河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荡,常有动物被冲至此处漂浮回荡,从而引来老鸹觅食,因此得名老鸹漩。老鸹漩这座不高的石儿山,因石达开爱妾怀抱婴儿投河而得名。
“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在哪里被埋的,拉叶兄弟那样说,我就当是这里吧。”
杨珺秀从车上取下她带来的黄纸、草钱、香烛等各类祭祀用品,还有致松的牌位。她在桥头一旁,将东西摆好,开始烧纸钱。
“致松,你以前说,这座钢悬索桥的设计者是毕业于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土木科的主任工程师郭增望。你还跟我说,以后要建造比这个更大更好的桥,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杨珺秀眼神饱含怀念,她想起了许多好久未曾想起的往事,便轻轻地念叨起来。
“也不知道玉闺儿以后读书如何,可我见她对造桥修路没什么兴趣,怕是继承不了你的志向……”
周立行跟着站在杨珺秀旁边,他觉得自己站着不太好,干脆蹲下来跟杨珺秀一起烧纸。
莲妹儿本想上去帮忙,被刘愿平使着眼色给拉住了。
江水湍湍,急流回漩,忽地一阵疾风,将那包成纸封的值钱燃得更旺。
按照习俗,这些被包好的纸钱封皮上,会用传统的格式写上被祭奠者的姓名、生辰八字、籍贯家乡,以明确到底是祭奠给谁。
这些祭奠用品,大部分是出发前周立行准备的,等杨珺秀人变得较为清醒后,才将文字写上去。
而按照习俗,这些纸钱得在埋骨之地或家中烧,魂灵才能识得阳间的路,才能来领得到这份思念。
杨珺秀洁白纤细的手指一封封地将纸钱放进火中,那火烟缭绕,熏得杨珺秀双颊发红,眼泪汪汪。
周立行见状,转身回车去拿出修理工具中的一根长铁棍,回到杨珺秀身边,用铁棍将那纸钱亲亲拨弄。
他幼年离家前给家婆烧过纸,后来给黑老鸹和方结义守过头七,这烧纸钱的规矩他清楚,端公们说,要整封整封的烧透,地下面的人才能领到完整的钱。
他逢年过节的时候,也要给挺多人烧的,手法娴熟。
从桥那头过来几个人,赶着一群山羊儿,为首的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和善男人,他见河边上有人烧纸,又见一队货车停着,便顺口搭话。
“耶~妹儿,哥子,你们是来祭奠亲人的哇?”
杨珺秀回头,颔首示意,“是呢,老伯,这是可以的吧?”
那老伯赶紧摆手,示意自己没有阻止的意思,“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当年修桥铺路死的人多,这一路上时不时都要看到祭奠亲人的。”
说完,他们赶着羊儿往前走,还回头祝福道,“道谢他们呢,这桥修起来,我们来回不用绕山绕河,他们积德呢,后人顺遂,下辈子都会去富贵人家享清福呢!”
这是杨珺秀第一次为致松烧纸祭奠,她之前都故意回避着,春节时候的挂山也好,中元节的烧纸也好,她都未曾给致松做过。
因为她一直存着一丝妄念,似乎只要她不这样做,就等于没有承认过致松真正逝去,就像那些家中男人被抓了壮丁一去不复返一般,只要没有见过遗体,就可以欺骗自己也许男人们只是在外面活着。
哪怕男人们可能流落他乡,可能放下了过往,可能再次娶妻生子,总归就当他们活着吧。
可走这一趟,杨珺秀是确切地感受到了,生命在这浩渺的山川中多么脆弱,血肉抗战路只是听起来略显沉重的几个字,却是用无数个生离死别筑成的。
一条路尚且如此,当年的战争,更是撕裂岁月难以愈合的伤。多少儿女命丧他乡,多少魂灵无法魂归故里。
周立行听那老伯说的话,心中某个地方被微微触动,他伸棍再拨了拨那火堆,终于将纸烧完了。
杨珺秀站起来,恰好有一阵风吹来,满地的纸灰被吹起,竟是一阵旋儿风,裹着那些纸灰直往江心而去,最终散落江水中。
远去的老伯回头看到这画面,欣慰地笑着,他远远地挥手,“妹儿,哥子,莫念了,他们投胎了,这纸钱河神就给收了吼……”
杨珺秀莫名地心中一松,她往河边走了两步,似是迟去的送行,她用尽全力地冲着江水奔腾的方向大声呼喊:
“致松!!!下辈子!!!下辈子,有缘再见了……”
回声响起,“再见了……见了……”
山岩矗立,江水无言,故人已经离去多年,回声杳杳,只能当做生者的寄托。
莲妹儿默默地看着,也是泪盈眼眶,她那闷憨憨的男人石娃子,尸骨还在滇西的密林里。
她知道,石娃子若是有魂,肯定想方设法都要回来看自己和女儿的。
也不知道这么远的路,那单薄的魂儿飘不飘得来。
她去祭奠石娃子,也要让石娃子早点投胎,莫要痴痴地念着,一定要去过更好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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