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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冻青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61成都


    ◎担任舵把子◎


    那黑脸男死了,同来的人说他是个孤儿,街边上讨食的时候被光耀堂捡回去养大的,为人凶蛮执拗,做事冲动暴躁,常年为冯显贵干一些私活。


    此人无亲无友,死在这里也是命数,同行之人看在大家是一个堂口的地方,只提出请周立行找个地方,他们把人下葬即可。


    阿涅想要和周立行一起走,他听说日本人快要打往云南,忧虑得很。


    周立行单独将阿涅拉到院子的梨树旁,那梨树苗跟阿涅一般高。


    “弟娃,你不要跟我走。”周立行艰涩地拒绝了阿涅。


    此时,周立行才理解到,方结义出川之前找他的几番谈话,是怎样一种心情。


    他此刻,心中有愧,却执意阻拦阿涅。


    “阿涅,留在这里,我把喜雀姐还有我的孩子交给你了……你是孩子的干爹,你得替我看着孩子出生,等我回来,好吗?”


    就像当初方结义把妻儿托付给他一样,他也把妻儿托付给阿涅。


    不仅仅是想留下一层保护,更多的是,不想阿涅去参与危险之中。


    方结义能带着兄弟们去战场赴死,周立行现在也能把脑袋扛在脖子上回去接舵把子的位置,之后必定也是要带着兄弟们去云南守边境的。


    他看了冯争鸣的信,已经料得到未来。


    可是如同方结义不想让他去战场一般,他也不想让阿涅去危险之地。


    “阿涅,答应我,你答应我……我们是结拜兄弟,我是哥哥,你得听我的话……我信不过别人,我只有你可以托付……”


    周立行几乎是恳求阿涅。


    阿涅眼中的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他扭开头,仿佛千斤重担压在肩上,缓缓地点了下去。


    如同当时周立行不甘不愿,却还是守诺留在后方一般。


    *


    处理好一切,周立行又去找老大夫给了许多法币,还同村里的保长家也打好了关系,这才跟着邢五爷一行人,一路快赶,回到成都的时候,成都刚经历完一场轰炸。


    川西平原上曾经繁华无比的成都,在多次的轰炸后,盛景不存,百业凋敝。


    民众们能逃难的逃难,能投亲的投亲,剩下在成都的,除了走不开的,便是没处去的。


    周立行回到忠义堂,这里已经修缮一番,虽然不如当年的忠义堂那么气派,看起来也还算大气。


    颇为不伦不类的是,门口挂着三块牌子,忠义堂和光耀堂的横牌一左一右,上面还有一个新刻出来没多久的【忠耀堂】。


    周立行嗤了一身,抬腿迈过门槛,走进了忠义堂。


    这一番归来,堂中物是人非。


    冯显贵不愿带队出川,自退一步,在忠耀堂里当了二爷。


    陈三爷还是三爷,白旗五爷是当初的丁五爷,黑旗五爷是邢五爷,唐浩子依旧是六爷,姜九因高密被忠义堂除名,光耀堂的郑九爷、罗十爷补缺。


    然而因为忠义堂在外分堂多,光耀堂说不上什么话,所以干预不了太多事务。


    周立行这一回来,立即被众人推上了舵把子的位置。


    冯显贵坐在周立行身边,看不出来喜怒,说的话也是半阴半阳,“光耀堂在外没有那么多分堂,只有一些办事的点位,咱们说话没什么分量。前些时日昆明分堂自行联络了你们忠义堂的其余分堂,一致推选你为舵把子呢。”


    “□□把子,你是众望所归!”


    陈三爷这回心也平了气也顺了,再也不觉得后浪扎眼了。


    毕竟他一把年纪的,确实不想去战场送死,对于谁当舵把子,他都能心服口服了。


    周立行站在新塑的关圣像下,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为黑老鸹,为方结义,为即将再次出川的兄弟姊妹。


    “把忠耀堂的牌子撤了,只挂忠义堂的牌子。”


    周立行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冯显贵黑了脸。


    冯显贵脸色刚变,丁五爷便立即开口,“□□把子,你刚回堂口,这是要给我们光耀堂下马威吗?”


    周立行坐上主位,轻蔑地回答,“对。”


    丁五爷气结,拍着桌子站起来。


    没等丁五爷说话,周立行已经高声开口,“以下犯上,忤逆大爷,红棍五十!”


    周立行话音刚落,邢五爷那边一招手,一群忠义堂的纪纲扑上来,结结实实地把丁五爷悃了,摁在杀猪凳上便是一通棍子。


    在啪啪啪的棍子响和丁五爷的闷哼中,周立行开口了:


    “关圣在上,既是你们迎我回来当舵把子的,那我就是堂口说一不二的大爷。”


    “我周立行,走之前是忠义堂的八爷,回来是忠义堂的舵把子。你光耀堂若是不服,哪里来的,哪里去。”


    “要是留下来,你们就得守我忠义堂的规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否则,你冯显贵带着你们自己的人出川。”


    冯显贵这才发现,他印象中那个上门打生死场的青少年,已经不再青涩。


    他已经在磨砺和沉寂中成长,如同冯争鸣一样,已成气候,不容小觑。


    眼珠一转,冯显贵倒也能屈能伸,点头附和道:


    “□□把子说得对,丁五冲撞龙头大爷,该打!”


    郑九爷见冯显贵如此说了,便跟着附和,“丁五爷以前跟着冯二爷,时间久了,脑子不过弯,冲撞了舵把子,是该责罚的!”


    周立行等那棍子打完,才继续说话:


    “忠义堂的责任,我担了。诸位,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心思,打的什么算盘。国难当头,日本人随时有可能从缅甸那边打过来,方舵把子未尽之事,我□□把子会接着上。”


    “我回来,一是服从上令,征集青壮,随队出川;二是肃清堂规,定好各排骨干人员。”


    “各位当初进哥老会当袍哥的时候,都是对着关圣盟过誓的,此时若有贪生怕死之辈想要退堂,杀。”


    周立行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和当时方结义带队出川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方结义带的是身家清己事明的袍哥精锐,然而打仗这么多年,精锐青壮已经消耗在了战场上。


    此时各地的征兵,已经开始抽丁,即以保甲制为基础,从开始一保一丁,到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已经开始出现抽丁税,有钱人家为了不出丁,是可以交钱让穷苦人家多出人的。


    一切,都在走向混乱。


    这种时候,平日里打架斗殴逞强好胜的袍哥们,作为以前川军的后备力量,若是不敢上战场打敌人,那真的是羞死先人!


    但现在,经堂口多方打点疏通,还是被上头强命了一千名额,堂口各大爷包括冯显贵都直骂娘。虽然人员可以勉强凑齐,但如果不先立威,恐怕在这良莠不齐的堂口里根本无法管理。


    周立行以丁五之事立威,再下了这道“退堂者杀”的令,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便再无阻碍。


    这一次,周立行真正站到了方结义当年的位置,才知道协调各方事务有多么的麻烦。


    陈三爷年纪不小,不想出川,见周立行各类实务不熟,也怕冯显贵在背后捣鬼,倒也尽心尽力地辅助。


    邢五爷、唐浩子等人自然也是鼎力相助,但光耀堂的那些人,也不知道是能力不足还是心思不纯,做事一团混乱,简直就是拖后腿的猪。


    莲妹儿给石娃子生了个女儿,已经能开口喊妈了;谷娃子也在乐山成了家,婆娘也怀着娃儿。然而这俩人听到周立行回堂口的消息后,都安顿好了家人,毫不犹豫地回堂口,继续跟随在了周立行身边。


    新舵把子上位,自然也是通告了各地分堂。


    很快,昆明分堂的沐明实带着一队全女性的人员,搭着川滇线的汽车来到成都,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直接入驻总堂。


    沐明实是这样跟周立行说的:


    “这些姊妹大多是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招来的,也有一些从云南女子中等职业学院等其他本地学校毕业的,都是读过书的人才。”


    “她们大多在我的商队里工作过,对人员后勤保障协调及各类账务计算都十分熟悉。放在外面,个个都是大掌柜级别的人才。”


    “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父母、兄弟、姐妹或亲友死在日本人手里。”


    “我千里迢迢把人带来,是为抗日救国出力的。□□把子,人,你要不要?”


    周立行用人本就不分男女,在见识到她们心算、珠算以及可以迅速安排上千人行进路线、食宿医药等方面的本事后,立即拍板让她们介入堂口各类事物。


    总堂有多少钱,分堂有多少钱,如何从不同的县里募集物资,哪里粮多,哪里药材多,枪支弹药如何采买,衣物鞋袜的准备,不同堂口间有没有什么矛盾,多少人还有烟瘾,每个人家庭有无什么困难需要临时解决,上千人如何组队才能不出杂症,哪些人是需要送进部队进行新兵训练,哪些人是负责运输,哪些人有什么特产……


    如此各类事务,有了这群细心能干的女子一起帮忙,就连陈三爷都觉得轻松太多,并佩服沐明实真的是有几把刷子。


    在这繁忙到几乎无空歇的日子里,周立行一天睡不到四五个小时,他连冯争鸣都没去见一面。


    反倒是徐婉言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周立行回忠义堂当舵把子的消息,再听说周立行要带队去滇缅线,她硬是兴冲冲地说要开个慈善晚宴,必得给周立行多筹几辆车来。


    如此盛情,周立行推拒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去参加。


    宴会是在徐家自己的公馆中举办,沐明实生怕周立行不善打扮,去宴会里丢了脸面,硬是把周立行抓来修理了一番。


    周立行第一次去需要会员制的高档理发店里,被沐明实逼着剪了时兴的发型,让妆娘用粉底给他遮了黑眼圈,胭脂染了染唇,并赶工定制了合体的西装和皮鞋。


    这一番打扮下来,周立行也成了俊朗翩翩的佳公子了。


    沐明实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周立行宽肩窄腰,四肢修长,这些时日的劳累让他消减不少,苍青色的西装穿在身上略有些消瘦,周立行习惯走路做事快速,人一动起来便有种疾风劲草般的美感。


    “胸口戴朵玫瑰花吧。”沐明实摸着下巴,她穿着烟灰色的男士西服套装,胸口别的是一朵百合花。


    周立行使劲摇头,“不,娘们唧唧的。”


    沐明实可不惯着周立行,当即反对,“什么娘们唧唧?没你娘有你?花又不分性别,戴个花怎么你了?这场合,都要戴点东西,你代表的可是忠义堂,还想不想多要几辆车啊?”


    周立行信奉好男不跟女斗,只能退一步,“我是说,我不喜欢花。我戴一支钢笔吧。”


    他想起来徐婉言之前赠送的金色英雄钢笔,这个戴着应是能拿出手的,毕竟是徐大小姐严选,品味是绝对够的。


    周立行拿出钢笔戴上,整个人的尖锐之气被钢笔的文气压了一下,显得更有涵养了。


    “很棒!加油,出卖下色相,让那些夫人小姐们心甘情愿地把裙子都给捐了!”沐明实觉得十分好看,笑嘻嘻地对周立行开起了玩笑。


    周立行虎着脸回应,“我是有家室的人,少跟我说这些。”


    沐明实一点都不恼,大喇喇地要挟道,“那你自己一个人去噻,我就不陪你了。”


    周立行可不敢自己一个人去赴那一群女人们的约,只能自个闭上耳朵,不再跟沐明实搭话。


    到了晚宴,那摆满鲜花和美食的大厅里,全是脂粉香浓的女人,千金小姐们穿着刺绣精美的洋装,夫人太太们身上挂满珠宝,大家端着国外进口的香槟,温文尔雅地谈吐着国内外的消息。


    沐明实在这种场合里简直如鱼得水,她长得好看,穿着精美时髦的男装,法语、英语、德语信口拈来,能唱洋文歌,华尔兹男步跳得行云流水,对那些太太小姐们热衷的艺术品、奢侈品如数家珍。


    她仿佛一只在花丛里翩翩起舞的蝴蝶,挨个儿地从太太小姐们手里吸取“花蜜”,宴会开始没多久,她就募到了好多资金。


    “前段时间,我们差点都用不上美国的口红了,幸亏滇缅公路通了,这才把口红送进来。”


    “我的法国香水也是,都快见底了,愁的很。”


    “□□把子带队出去,有什么新鲜的洋玩意儿送进来,可要优先我们这些捐过车的呀!”


    “洋丝袜就不错,我呀,每日都得换一双,这玩意儿咱们中国产不了,还得从国外进。”


    “是的哩,我家小妹呀,想换一架梵婀玲,这交通中断的,可不好买到正宗意大利货,你们忠义堂有门路,在仰光那边给我留意下呀,要意大利的货哦!”


    周立行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他一进女人堆就变成了闷头葫芦,从头到尾只干了一件事:喝酒。


    不管哪个太太小姐来碰杯,沐明实立马贴上去拉关系,周立行就只管碰杯喝酒,喝得眼冒金星。


    徐婉言整晚都在翘首以盼,结果晚宴结束都没有等来冯争鸣,到最后时刻已经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失望得众人都能看出。


    “他竟然真的不来,周立行,你看,他真的是个心硬的人。”徐婉言委屈巴巴地拉着周立行述说委屈。


    这么久了徐婉言还是对冯争鸣不死心,周立行觉得她也算是很有毅力了。


    赵语诚不着痕迹地拉开徐婉言的手,提醒道,“婉言,宴会要结束了,你得上台致辞了。”


    作为宴会主办方,徐婉言是需要致辞感谢前来的各位太太小姐们的,她们代表的同样也是家中丈夫、儿子、兄弟们的颜面。


    徐婉言耷拉着脸,直接躺倒在了那英国进口的沙发里,恹恹道:“不想去,没意思。”


    这晚宴,这般多错综复杂的关系,徐婉言是全然不管的,她只管自己的心情。


    赵语诚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算了,我就知道。”


    赵语诚穿着军统制服上台,替徐婉言答谢各方嘉宾。


    他周立行来过一次,便是明白冯争鸣为何不愿搭理徐婉言。她善良纯真,却也骄纵自我,她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多加考虑,想做就做,不想做就放弃;而冯争鸣自小得又争又抢才能有生存之地,他们注定是不适合的。


    【作者有话说】


    62昆明


    ◎西南运输总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1941年9月,周立行带队一千多人,到达昆明开始整训。


    刚到昆明的下午,沐明真带着昆明堂口的百来号兄弟姊妹前来迎接,敲锣打鼓,把气氛营造得足足的。


    他们一番恭维后,立即带周立行和随同而来的唐浩子等骨干,去参观了昆明堂口的车队。


    这车队十分威风,有256辆道奇WF32卡车、64辆雪佛兰C60L、甚至还有6辆福特V8修理工程车、3辆哈雷摩托车。


    这发展速度,让周立行有些瞠目结舌,当然,也有欣喜,没想到沐家兄妹这般能干。


    “□□把子,托您的福,那位运输处的林兄弟前不久刚给了我们三百张通行证。”


    沐明真颇为骄傲,像极了一只展示羽毛的孔雀,一副标准的商人嘴脸,邀功邀得光明正大。


    “您没来的时候,我们用原有50张通行证开工了,这些都是咱们的车。现在就等您来一声令下,我们再创辉煌。”


    四周一些一眼看上去就是商人的男人们纷纷开始附和:


    “林兄弟是总舵把子的兄弟,我也是总舵把子的兄弟,兄弟的兄弟就是兄弟。有钱一起赚,大家一起发财啊!”


    “商会和堂口一起合作,果然方便,这再跟西南运输处搭上关系,如虎添翼啊”


    “沐小姐,你们哪来这么多车?前些日子赚肥了吧?”


    “里面有三分之一的车是商会鼎立支援的,三分之一是原先有的旧车,三分之一是从仰光港新买的。”


    沐明实笑意盈盈地回答。


    周立行被沐家兄妹的胆大包天给惊呆了,他笑了笑,“这么多车,前些日子赚肥了吧?”


    “赚的钱按规矩分账,该交给总堂的一分不少。嘿嘿。”


    沐明真倒是聪明,赶紧跟周立行解释清楚,他们可没有克扣。


    周立行算是再次看明白了,这昆明堂口,名为堂口实为商会,堂口由沐明真主事,商会那头则由沐明实牵线。


    方结义大哥当时安排如此精明的沐家人在这里,也不知是有什么机缘。


    沐明实走到周立行身边,一边从容地应对周围人的恭维,一边向周立行说道:


    “我咨询过运输处其它的车队,我们的配置也都是按照运输处的标准来的。”


    “咱们的司机,是我们商会招揽的上过学的青年和南洋机工,我们待遇给的高,他们得知这是为抗战,更是热情高涨。”


    “再有”沐明真有点神秘地说道,“除了运输处的工钱,我们会再单独给司机一份酬劳,并且保障他们的生活物资供给。”


    “这一点,我们比运输处强百倍。”


    “运输处啊……”周立行寻思着,难道运输处的供给有问题?


    “怎么样,总舵把子,想亲自试试那辆哈雷摩托车吗?”沐明真笑嘻嘻地转移话题。


    周立行从未驾驶过这种车,心中颇有些好奇,再看沐明真戴上头盔洋气的模样,以及他转起来的速度,忍不住手痒。


    “好,我试试。”


    下午在场地里骑会了摩托车,周立行拒绝了沐明真要送一辆哈雷给他当专属座驾的提议,他并不喜欢这种虽然风驰电掣但没有安全感的摩托车。


    沐明真想要把车送给周立行,说这车爬山路比卡车厉害,是逃命神器。周立行听得无语,只让沐明真自己把摩托车收好,以后他自己逃命再用。


    接下来的晚宴,如同上次周立行参加的一样,是商人们的交流会。


    但这次宴会话题除了生意,还多了缅甸战争的话题,因为这关系到他们的生意路——滇缅公路。


    所有人都不外乎认为,日本虽然已经占领越南1年,但越南到缅甸中间还隔了一个泰国做缓冲区,缅甸有强大的英军防守,云南云集国军精锐,两股力量可以两面夹击日军,日本人不敢轻越雷池。


    “日本鬼子在中国都已经打不动了,还敢去惹英国人吗?”


    “不会,肯定不会。”


    “云南来了这么多军队,听说是准备援英入缅呢。”


    “这些军队说不定,只是找个借口来咱们云南的!毕竟,云南王,可不怎么听老蒋的招呼。”


    “这条通道可是黄金路,千万不能断啊。”


    “放心,不会的。”


    谷娃子石娃子两人没有参与这些逃离,他们只管逮着各类美食狂吃,两兄弟还絮絮叨叨:


    “要是能给莲妹儿她们母女带点回去就好了……”


    “傻不傻,带回去不得变坏了!”


    “你老婆怀着娃呢,你得多寄钱回去哦!”


    “废话,还要你这个憨子提醒我?”


    周立行听得发笑,同时也想起了怀着孩子的王喜雀,心中不由得是沉甸甸的思念。


    我也得多寄钱回去,周立行如是想到。


    四周熙熙攘攘,沐明实又端着个酒杯坐了过来,她依旧喜欢穿西服长裤,头发也是高高挽起,显得十分精干利落。


    周立行往旁边挪,沐明实坐上位置,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沐明真从中间插进来,一手搂着妹妹,一手搂着周立行,颇有些亲热地说道:“周总舵把子应召过来扛旗,能不能给我们说说对局势的看法。”


    周立行刚想说话,沐明实却不乐意地打断:“军国大计,不是我们能妄议的。哥,这里人多嘴杂,你让周立行说什么说。”


    周立行摇摇头说道:“没事,我可以确定,日本一定会攻打缅甸。”


    他有这个判断,不仅是出于直觉,而是出于近日来对周围人透露出的信息的汇总。


    周立行话说的斩钉截铁,四周嘈杂的议论声有那么一瞬的暂停。


    “啊,那滇缅公路不就断了,我们投了这么多钱怎么办?”


    “哎,就算打起来,我们肯定能赢。”


    “打起来,说不定,挣得更多呢?”


    一名年长些的商人说道:“啊,我补充一下,我们有两大靠山,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是国民政府。只要他们不垮,我们的财路是不会断的。”他手指南方滇缅公路方向。


    笑声不断,掌声阵阵。


    一群自信的商人们相互笃定着,“对,说得对。为胜利干杯!”


    周立行叹口气,至今为止,他没有在战场上见识过日本人的凶残,可他知道方大哥不是孬种。


    如果日本人真的有那么好对付,现在何至于沦丧半壁国土?


    这些人,似乎想的太简单了。


    其实,当时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此时昆明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战时之都,军队不断地聚集,街道上人潮汹涌,车队拥挤,各处物资汇聚,街道上常有联大学生慷慨地演讲,也有时不时响起的防空警报,那刺耳警报一向,万人空巷。这些都成为了日常。


    窒息般的临战压迫感,让懦弱者担忧颤抖,让勇敢者热血沸腾。


    一部分人会选择逃避等待上天安排;一部分人勇往直前直面命运审判。


    周立行到昆明报道,第二天便遇到了特意赶来的林玉道。


    林玉道二话不说,邀请已经是舵把子的周立行及其堂口下的车队,整编成一个运输大队,进入西南运输总处。


    “我们自己的汽车和驾驶人员是采取军事运输部队的组织形式,汽车运输大队按三三制编队,每个大队辖三个中队,每个中队有三个小队,每个小队有三个班,每班5辆汽车;每个大队一个补充中队。一共150-170辆车。”


    “每个大队需要配备指挥官、驾驶兵(含跟车学习司机)、机械兵、杂役、总务、会计、出纳、政训员、护卫队(一个加强排),等四、五百人左右。”


    “不妨告诉你,现在我们正准备在云南集结十万大军,以及需要组建更多的车队去缅甸抢运战争物资。”


    英国丹尼斯少将在重庆和中国接洽军事事宜,邀请军事考察团赴缅甸、印度、马来亚考察,酝酿中英军事同盟。


    “行善,当初我给你五十个运输名额,但实际上,你们昆明分堂手里已经搞出了三百多辆车。”


    “之后西南运输总处里涉滇缅运输的部分会独立出来,我需要你提供一个运输队过来,抢运货物!”


    “任务之外的富余车辆作为‘征用民用车辆’,就是商用车,你们自行安排。只要能完成任务,我这边通行证管够!这样你们的车都能享受到运输处的便利。”


    “我只能为你们做这些了。”林玉道递一根雪茄给周立行,“上好的帕特加斯。”


    他帮周立行点燃雪茄,“行善,来运输处吧,你们堂口也可向上峰交差。”


    周立行并不抽烟,拿着洋烟沉思了一会儿,接受了林玉道的安排。


    毕竟林玉道也算是多次帮助自己和忠义堂,他们去别的运输补给单位不可能有这么好的条件。大家合作这么久,自然也是要跟着林玉道走的。


    *


    车队的车多,需要的各类人员自然更多,周立行寻思着这又得扩招人员了。


    当初在成都的时候,徐婉言曾登报为周立行招人;此时到了云南,周立行便也想到了从学生中招募一些知识高的聪慧人才当司机。


    为此,他去了一趟这边的大学,也给徐婉言去信求助——权贵人家女儿的关系,不用白不用!他才不会像冯争鸣那般心气比天高呢!


    徐婉言很快回信,玛丽安妮老师的丈夫杨茂修,曾在国立北平大学担任教授。此时国立北平大学已经和国立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等学校一起西迁到昆明,成立为西南联合大学。


    杨茂修和周立行既是同乡,自然愿意鼎力相助。


    于是随信而来的,还有杨茂修的亲笔介绍信,希望能助力周立行去招募学生司机。


    周立行拿着介绍信,决定要去西南联大招人。


    沐明实得知此事,主动请缨她要和周立行一起去,并申请要带着之前帮堂口盘账的女子们一起加入车队,说是要协助周立行。


    沐明真怎么看都觉得妹妹有点太关注太帮助周立行,他不敢去问自家妹妹,忍不住私下打探周立行的想法,毕竟周立行已经有老婆孩子了,他可不希望舵把子跟自家妹妹不清不楚。


    为此,周立行不得不跟沐明实敞开心扉谈了一谈。


    “沐小姐,我已经成婚,婆娘怀孕在老家,等我回去。我十分感谢你对我的帮助,可是……你没必要跟着运输队继续干,这边是很危险的。”


    沐明实做势伸手要打周立行,手掌呼出来的掌风扇起了周立行额前的头发。


    “周立行,你把我沐明实看成了什么人?我是那种耽于情爱的人吗?”沐明实咬牙切齿,真想揍周立行一顿。


    “往大了说,国难当头,地无分东南西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皆有抗战守土之责。”


    “往小了说,我沐明实的商队,此时不跟着出力,日后还想去哪里分羹?我是要做事业的女人,怎么能放过这种机会?”


    “男人跟着你做事,是重情重义两肋插刀;我是女人,跟你做事,就是想嫁给你?”


    沐明实哼哼着,满脸嫌弃,“我之前确实看中过你,长得俊,功夫好,有担当。可我沐明实也是人中龙凤,你既然有婆娘了,我便去挑选其他的男儿呗。现在愿意跟着你,是共赴国难。你莫要看低了我们女人。”


    周立行听完,心中担忧全数散去,他诚恳地向沐明实行礼道歉,“是我狭隘了,还请原谅。”


    “但此次不同,滇缅公路国内段的情况我很了解,这是我们袍泽弟兄用血换来的,而缅甸一侧的情况我们不甚了解,那里没有我们的军队护卫,情况可能非常危险……”


    “打住!打住!周立行,你可别瞧不人,这种时候我更应该去。这条线我比你们更清楚,我的商队可是跑过多年缅甸境内的,你们那群袍哥连个像样的出纳、会计、翻译都拿不出来,与其去找运输处要,或是去雇,不如用自己人。”


    “西南联大那边的学生们,各个都是知识分子,眼界可高了。不是我看不上你,舵把子,你跟学生们打交道,未必有我厉害。”


    这番谈话后,周立行一视同仁地将麾下所有女性也号召起来,纵然女性体力上稍逊一筹,但这些女性都受过教育,脑力却比这些没上过学的男性好,更聪明、更全面、更细致、更有耐性。


    同时,周立行也不再因沐明实是女性而刻意保持距离,他带着沐明实等女性一起去西南联大招人。


    果不其然,这些曾经当过女学生的队员们,当真是以一当十,她们演讲、贴传单、找旧友登报,很快地便招到了一群有志于报国的学生机工。


    在西南联大的时候,周立行还遇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马千木。


    此刻的马千木,在自己高中毕业证上填了一笔,化名马千禾,他重新考入西南联合大学,是西南联大地下党的党支部书记,从事学生运动。


    周立行和马千木两人在西南联大校园里相遇,两人都有些呆滞。


    “你?学生?”周立行一拍大腿,妙啊,这躲得叫一个好。


    “你?舵把子?运输队队长?”马千木没想到,山野偶遇过的疑似断联党员,潜入袍哥组织竟混到如此位置,还带人为抗战后方的运输线出力。


    两人对彼此都不是十分了解,但办事的方向却是一直的,马千木听闻周立行要招人,十分积极地给与帮助。


    沐明实一直跟着周立行的,她跟马千木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良久,两人都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63滇缅公路


    ◎运送物资◎


    因滇缅公路的路况异常危险,长年累月都有司机翻下山崖,车毁人亡,而司机又是技术工,尤其是开山路险路的老司机,不是三月五月能培养出来的。


    周立行既是参加过修路的,又是会开车的,还天然就是个领头的舵把子,手底下既有管纪律的也有搞财务的,甚至带回来的“女袍哥/袍姐们”(沐明实的学姐学妹们)里还有懂医护急救的、会发电报的!


    所以周立行加入西南运输处得十分简单,他点头的第二天,林玉道便把手续给他办完了。


    他们不算军队,但主管人员和护卫队都统一穿上了西南运输总处的军服。普通队员配发了工作服两套、军毯两条。车队配置克罗斯利SCR-284短波电台一具。周立行最瞧得上的还是发放了一个加强排的武器,组成护卫队,有3挺捷克式机*枪,5把伯格曼冲锋枪(四川兵称为“虼蚤笼笼”),30条步枪,这个卫队由最可靠最精壮的青年组成,他们只进行军事训练。


    这绝对算得上足额补充了,特别是武器方面,自是离不开林玉道的关照。


    至于林玉道为什么这么着急拉周立行的队伍加入,除了上面的缘由,以及他与周立行的私交,还有一个原因。


    林玉道非常清楚,西南运输公司内部管理混乱,运输效率低下,贪墨成风,克扣薪资与生活物资之事层出不穷,竟连华侨亲属给机工们的汇款也给贪了。运输公司总经理宋子良经营不善,去年被撤职后,交通部长俞飞鹏来整顿,也不见起色。给予爱国机工们的待遇令人唏嘘不已。


    而周立行的车队有商会背景,沐氏兄妹也曾保证,“这种情况在我们的车队里绝不会发生。运输处办不到的,我们办。”


    林玉道顺利把人抢到了手后,也是大松一口气,这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天生队伍啊!谁见了不眼馋?!他不搞快点,这队人马指不定就被汽车兵团、机械运输处征召入伍了。


    *


    按照规定,为减少损失,各车队的司机和乘员需要在“西南运输处训练班”经过1个月集训,学习山道驾驶技术、基础维修能力、行车指令、军事运输规范、防空袭应对、应急演练等。


    周立行这边一共有4个中队。第一中队是原本在滇缅线上跑运输的老司机们,经验丰富;第二中队是沐氏兄妹从南洋高薪聘来的年轻机工;第三中队则是从堂口那边调来的人;第四中队是学生中队,都是新招来的爱国学生们。


    刚开始,一些新队员面对更专业的集训和理论学习,叫苦不迭,有些人甚至心有不满,尤其是堂口来的哪些人,闹着说学车都学会了,干嘛还要学这些。


    周立行把他们召集起来,宣讲道:“告诉大家一个数字——30%,第一批机工在滇缅公路上伤亡率达到30%。”周立行先是伸出一双手十个手指头,然后比出三。


    下面的学生们惊呼起来。


    “滇缅公路地势险峻,全是泥巴地,一下雨就是坑坑洼洼,一出太阳就灰尘飞起,急弯陡坡拐来拐去。上了山,冷风冷雨冻死过人。大家以为是在平地上、是在城里水泥地上开车吗?我们还要运输燃料、弹药等军事危险装备。想保命就认真练,现在练的就是人家用十分之三的命换来的经验。”


    沐明实也给大家打气道:“我们堂口先期已有50辆车跑起来了,他们也都经过了训练。现在都发了小财,大家可以自己去问问。这说明只有经过训练,才能在复杂路况下保命,只有保命才能上为抗战报国,下为赚钱安身。”


    众人一听觉得在理,很少有人再叫苦了。


    却说谷娃子、石娃子这样的新手学起来十分老火,周立行看了好笑又好气,“你娃儿,平时教你们多看点书,长点文化,现在晓得了嘛。”


    他不得不给这俩单独补课。谷娃子机灵倒是学得蹭蹭快,石娃子平时憨憨的,认字都困难,愣是学得恼火。周立行只能叹口气让他作为普通乘员和谷娃子一起行动。


    周立行和沐明实作为车队负责人,则是要在“汽车技术人员训练所”里了解车队运营细则。


    沐明实倒是很轻松,周立行也一学就会。一本不算薄的细则书,周立行三四天就看完了,能大段背诵。


    “你这要是去参加科举,没准能中个举人。比那教书匠还懂。”


    “这点东西算啥?以前都用过,不过是变个方式重新写上去。还有很多实际的东西这册子里根本没讲。”


    毕竟周立行是参与了修建,并且真正意义是第一批在滇缅公路上开过车的。他倒是和一些老机工有共同话题,常一起摆龙门阵。


    1941年11月1日,军事委员会运输统制局中缅运输总局在昆明成立,对外称中缅运输公司,接管了西南运输处在滇缅国际运输线上的业务,并设立了通讯管理事务所,建立运输调度专用无线电台15座,配备国内外附属单位,专职调度运输事宜。


    这个新成立的管理机构比西南运输处拥有更多的事权,在昆明、楚雄、下关、保山、遮放设5个总站。


    车队改分区管理制为段站分线管理制,车队分为直属和普通两种。直属大队归总局调度,担任临时紧急运输任务,并强调贯彻整队行车制;普通大队隶属于总站,规定行驶区域。


    普通大队中,多了许多从南洋那边回来帮助国家的司机,大家亲切地称呼他们为南洋机工。


    *


    同月(1941年11月),周立行带领的车队集训基本完成。


    他将全部车辆改装为"双层轮胎",外层橡胶内填沙土,大幅减少车辆侧滑率;又将一辆雪佛兰卡车改装成指挥车,车厢底部悬挂20公斤盐袋,作为简易减震系统,防止电台颠簸损坏。这些,都是从老一批南洋机工那学来的经验技术。是老机工用命为新车队交的学费换来的经验技术。


    全队加上之前的50辆车,共180多辆车,700多人,分为四个中队。


    一中队长王伟中,四十多岁,是最老的一批南洋机工,经验丰富,精通机械维修,是商会的老司机。常年风餐露宿,面色清瘦,比实际年龄老十岁,人称王师傅或老王,在车队成立之前就已要求他来担任第一中队长。


    二中队长吕大华,人称华仔,二十出头。老家在大马做橡胶生意,打小接触车,在马来亚参加英国人的赛车比赛,力压洋人拿过冠军。是昆明新招募的南洋机工中的佼佼者,车技一流,能在弯道漂移。


    三中队长严复民,原名复明,后改复民,忠义堂新津分堂的堂主,三十来岁,魁梧雄壮,为人仗义豪爽,带来的两百多弟兄人数仅次于总堂,可说是竭堂而出。他原本要随方结义出川抗日,被方留下作后备力量。方结义战死,他此番再也不听劝,执意要跟着□□把子来云南。


    四中队,作为补充中队,中队长付志卿,是北平人,才十九岁,西迁到西南联大读书的学生,家里亲人也来了昆明,家中生活拮据。他读过书,明事理,训练成绩是全班第一,沐明实一眼相中他之后,提议让他当中队长。


    护卫队是有战斗经验的精锐五十人,由周立行自兼队长。


    余下的人手在各站点待命、轮换,昆明的车跑川滇线,剩下的车作为递补。


    新的车队隶属中缅运输总局,奔赴滇缅公路。


    自一年前日本占领越南,便以越南为基地,轰炸滇缅公路,重点炸桥梁和隧道。每次轰炸之后,驻守在桥边的工程抢修队就及时对大桥进行抢修。车队经过的沿途桥梁几乎都被日军飞机轰炸过。


    因此,一开始运输总局没有让普通大队的运输队走难路。


    运输总局周立行大队一开始也是在规定区域内行驶,因周立行所带车队事故率远远低于5%的平均事故率、送达率极高,让总局也倚重起来。


    *


    1941年12月初,周立行车队接到命令,赴缅甸曼德勒运回军用物资。


    一份命令书夹着两分手谕发到周立行、沐明实手中。打开一看,上面写着“43.5千克高爆榴弹”,又写着,“八千发,专供150mmsFH18重型榴弹炮”字样。


    手谕上是第九战区薛长官印信,□□蒋委员长印信,附上运输注意事项。


    “这批炮弹是送去长沙的,日本鬼子又准备攻打长沙了。”沐明实认真看完手谕,皱起眉头、


    “上面真看得起我们车队,竟让我们运送这么重要的物资。往常运送这类急需战备物资的都是直属大队。”


    周立行也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平常,他同沐明实经常讨论这些事情,自发分析道:“这也是早晚的事,现在战事吃紧。不仅是长沙,日军也对敌后战场进行了大扫荡,这群畜生还搞什么‘三光作战’。”


    “现在战线趋于平稳,日本鬼子越不甘心,但日本工业资源日渐枯竭,所以才会如此猴急冒进,也更加残暴。”


    沐明实没说话,她对周立行的评价一向很高,日常中经常透露一些国内国际形势和周立行探讨,隐隐约约间,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培养周立行。


    因这批军火用120辆车就够了,余下的车辆仍然由沐明实来安排。


    这是周立行车队第一次出国运输,他找来一中队长王伟中,安排他们作为头部车队。


    一中队大部分司机都去过缅甸,中队长王伟中轻车熟路。


    “没问题,放心交给我吧。”王伟中爽朗的说道,又建议:“让华仔在2中队殿后,指引3中队。”


    周立行点点头,“这主意好,3中队新人多,让华仔帮衬下也好。”12月6日,车队终于向缅甸出发。


    来到幽深的怒江峡谷,经过惠通桥,此桥仅宽5.67米,是单车道,不能同时双向行车,一次只能允许一个方向的车队通过,但它却长200米,横亘在汹涌的怒江上。远远望去就像一根细细的输液管道,给一个庞大的病人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存续的希望。


    周立行鸣响喇叭,整个车队也鸣笛呼应,喇叭声响彻山谷。守桥的士兵纷纷敬礼,沿途的护路队纷纷招手示意。车队沿山道迤逦而行。


    怒江两岸皆是巍峨高山,盘山公路一拐又一拐攀缘而上,这样的路本就不宽敞,一侧是凌厉山崖,一侧就是万丈深渊。


    从龙陵到芒市的腊勐垭口,海拔两千米,此处是个风口,高寒多变。刚才还是明朗天,突然变得阴阴郁郁,寒风冻雨呼号袭来,彷佛阴魂激烈地拍打着车门窗,好像要把车掀到悬崖底下。山崖下零零星星的汽车残骸,那一个个张开的引擎盖宛如一张张巨口述说着苦难。


    周立行命令车队缓慢行驶,小心地过了这鬼门关,又是一片晴天。有像腊勐垭口这样鬼门关有好几处。


    行驶了小半天,总算出了边境小城畹町进入缅甸。


    这里的山和云南也没什么区别。崖下依然可见汽车残骸。车队平安来到滇缅公路重要节点——腊戍,这里设有西南运输处分处。


    这滇缅公路,从昆明到畹町是中国修的,从畹町到腊戍是英国修的。过了腊戍就能连通缅甸中央铁路,直达仰光港,入印度洋。这条路一经通车就是多少人的发财路。


    车队在腊戍稍息片刻。到这里,周立行和沐明实需要去分处报个到,于是众人纷纷下车透气。


    “太吓人了,这一路的山比我老家的还陡,我刚才大气不敢喘。”石娃子大口喘着气,就像跑步了几公里一样,“哎,我想家咯,想莲妹儿。”


    谷娃子拍了石娃子一掌,说:“我们出来赚钱见世面,别丢分喂。”


    大家看着来往有很多华人商贩的车,当地人在路边看着车队,指指点点,表情颇有些厌恶。


    周立行对厌恶这种情绪的感知十分敏锐,他环视一周,心中升起危机感。


    在云南怎么说也是在国内,到了缅甸,大家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异国他乡不受欢迎。


    沐明实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当地的特产茶叶豆,分发给大家,周立行也抓了一把,这零嘴既有茶叶的香韵又有豆子的口感,大家嚼着豆子,心情稍微轻松了些。


    “队长,别看他们了。他们不欢迎中国人……这里是英属殖民地,我们中国军队来是帮英国人的,反而日本特务机构“南机关”派出大量间谍,告诉缅甸人日本人是帮助他们独立的。”


    沐明实小声地在周立行旁边说道:


    “虽然我们都知道日本人狼子野心,绝对只会侵占缅甸,但缅甸人现在也许更信日本人……”


    周立行眸光发冷,他看着一个老人每过一辆货车,就要往袋子里放一颗茶叶豆,立即把嘴里的豆子咽下去,当机立断:


    “老王,搞完没有?”


    一中队长王伟中率人在检修车辆,“没问题了,大队长。可以出发。”


    “报道之后马上走,今晚之前务必到达曼德勒。”


    *


    车队再往前,一直是下坡路,经过一个叫西保的山城就渐渐出了山区,路开始平坦起来,天色也进入黄昏。


    与云南高原寒凉不同的是,这里环境渐渐湿热起来。


    “前面就是曼德勒了。”副驾驶上的沐明实说道。


    周立行往前一看,前方一马平川,这就是缅甸中南部大平原——伊洛瓦底江平原,一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出现在眼前。


    曼德勒、仰光之间就是缅甸中央铁路——仰曼铁路,从仰光港上岸的物资可以经该铁路直运曼德勒,再由汽车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仰曼铁路运力非常紧俏,一度被英国人禁止运送中国物资,随着中英同盟初定,这条铁路再次对中国开放。


    车队的灯光在平坦的大地上连成一道光流,汇入曼德勒的灯火中。这个不毛之地上,有着一座十分繁华的城市。


    车队径直开到火车站卸货。只见四处人满为患,水泄不通,各种运输络绎不绝。曼德勒不愧是缅甸中部最大枢纽,滇缅公路开通后这里比以往更加热闹。来做生意的华人日渐增多,把国内的茶叶、粮食来此贩卖给洋人,又把西洋来的洋玩意倒运回国,都是差价几倍甚至十几倍的赚。


    按既定时间,运送炮弹的火车要第二日,也就是12月8日下午才到。


    周立行的车队现在先卸货,把从国内运来的经过粗加工的矿、粮、原料交给英国人。


    沐明实带着几个英国人,清点毕。


    “刚才我问了几个英国商人,日军是否会进攻缅甸,你猜他们怎么说?”沐明实回头就开始吐槽。


    “啧,看他们狂妄的表情也知道答案。白人素来瞧不起黄皮肤的人,英国人同样认为日本不敢向他们开战。”


    趁卸货功夫,周立行点根烟,注视着四周,这里几乎感觉不到战争的阴影,工人们忙碌的搬运货物,一些洋人在车站咖啡馆悠闲的喝着咖啡。


    周立行注意到,有二十余辆车既不是运输局的,也不是其它运输部门的,也不是商行私车,是军车。那边几个军士也在看周立行的车队。


    他用眼神示意沐明实,车队里的电台是沐明实在管,和总局的联络也是沐明实和女队员们在做,他有什么不懂的都是咨询沐明实,而沐明实懂许多的东西。


    “那是第6军的车。”沐明实淡淡说道。


    “国军进入缅甸了?”周立行一直对沐明实的真实身份存疑,她肯定不是普通人。


    “国军当然没有正式进入缅甸,我跟这些人是熟人。”说罢,沐明实走过去跟那些军士和司机们递烟打招呼,非常熟练。


    一个瘦子中年司机接过烟,自己点燃,爽朗地说道,“沐小姐,您真的加入了运输局?那可肥得流油叻。”


    “哎,忠义堂嘛,舵把子参与过滇缅路修建,以他们的实力自然没问题。”另外一个微胖的司机跟着聊起来。


    “哈哈,哪里,上次商队多亏你们照应。”沐明实爽朗地跟着聊天。


    “彼此彼此,相互照应嘛,有钱大家一起赚……”


    攀谈一番后,沐明实手插裤兜里漫不经心走回来,表情有些沉凝。


    周立行见沐明实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他们……完全没有什么保密意识,我随口套话,现在连他们军什么时候集结的,驻地在哪都知道了。”沐明实忧心忡忡,“这要是被日本特务套话,他们可得吃大亏。”


    周立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不是你自己要问的,问出来之后又不高兴。


    “这里很快要成为战场。”这是周立行关心的,“他们运的什么武器?”


    “这里迟早变战场是真的,但他们运的东西和军备无关。”沐明实表情更是不善。


    周立行更好奇了,那他们运的啥子?


    “做生意啊,他们也是来做生意的。”沐明实无奈地笑了。


    “别看他们刚组建,但此刻他们的第49师,第93师,暂编第55师驻扎在云南普洱的车里、佛海、南峤三地。”


    沐明实说着,手指在空气中画着,好像面前放着一张地图,“近水楼台,他们立即利用滇缅公路南线湄赛—景栋段,把相当数量的军用卡车用来跑生意。”


    她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倒卖洋货,布匹、钟表、口红、服饰、高级食品。”


    抗战爆发后,军政部长何应钦实行“战时薪”,军饷锐减。不过,不同部队也有区别,受重视的部队不仅能得到优良装备,薪资也高于其他。


    不受重视的部队则相反,这第6军属于临时组建的部队。


    抗战三年,物价急剧上涨,许多东西都涨了百倍,一些军官薪资不足以维持家人开销,就动用部队的骡马、车,贩运货物赚钱。


    “他们靠近滇缅公路,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沐明实耸耸肩膀,眼底是化不开的担忧和无奈,“其实大部分底层士兵生活却很艰苦,钱都被上头赚了。”


    周立行明白了,军车做生意,没人查,无需证件,也不上税,一本万利,也不可置信于沐明实竟然知道这么多情报。


    他看不懂沐明实。一会儿是个精明干练的生意人,一会儿是个甜美伶俐的交际花,一会儿是个慷慨热忱的有志青年,最要紧的是,还是个八面玲珑的情报高手,这种能力绝不是普通人具备的。


    这么多面里,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她的确帮了堂口和车队很大的忙,如果她一门心思楔入堂口只是为了拿到更多的滇缅行商的保障,为赚钱,那倒还好,就怕有其它目的,是敌非友。


    周立行捉摸着,也许她可能是中统、军统的人?或是美国英国培养出来打入滇缅运输局的间谍?还是……


    【作者有话说】


    64滇缅公路


    ◎缅甸境内◎


    是夜,车队在曼德勒过夜休整,补充燃油,等待货物到达。


    这里有英属缅甸石油公司充足的重力加油装置,车队补给一次需要5、6个小时。


    早在腊戍时周立行就发现,当地人的眼神并不欢迎中国人。沐明实也告诉他,日本的特务机构“南机关”派出大量间谍在缅甸散布敌对中国的情绪。


    为以防万一,周立行召集全部队员点名,然后站在车头宣布:


    “再重申一遍,车队五禁令:不准欺负女队员,不准擅离车队,不准去烟花柳巷,不准去赌博,不准和当地人发生过节。”


    一些司机和乘员总有每到一地就去找快活的习惯,但这是在境外,任务加身,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行车,不说精力耗损的问题,周立行已经意识到一些危险。


    一些乘员脸色悻悻,但周立行是大队长,对应军阶可以算得上一个营长了,本人用枪用拳都厉害,他们不敢出言违逆。


    先讲了禁令,周立行才开始安抚大家:


    “众位莫要觉得我要求多。我可以告诉大家,这次从缅甸回去,我们每个人都能发一笔小财。”


    “除了上头的奖励与工资,只要我们的车还有富余,就可运输洋货回国,每人按公分计算分配货利。进货出货、公分都由我们几名会计管理,都是公开的,保证公平公正。”


    此话一出,大家的脸色都红润起来,毕竟谁也不会嫌工资多。


    见大家气氛缓和了,周立行再加一把锤:


    “当然,大家自己还要夹带一些私活回去,只要不违反安全,我不过问,但绝不能影响任务。”


    “这一切,都得建立在,我们活着回去的情况下。队员们,来的时候你们都看到了,我们是在别人的国土上运输,他们并不是真心诚意地支持我们。万事小心不为过,除了事,大家亏财事小,丢命事大,必须讲规矩!”


    “谁要是违反禁令,决不轻饶。”


    每个人都欢欣鼓舞叫好,不再暗含怨气,开始各司其职地去干事情。


    回车上,沐明实又开始试探周立行的过往,她似乎总想问出点什么:


    “周立行,你以前在哪里带过兵吗?看起来带人很娴熟的样子。”


    “确实是带过兵,在峨眉山。”周立行已经习惯了沐明实动不动就掏他过往的行为,并且见识过沐明实跟第六军司机的聊天,他心中对沐明实也有戒备,于是胡言乱语。


    其实,也不算胡言乱语,周立行心想,我带过一个连的猴子兵!漫山遍野,嗷哇噢吼,难管得很!


    “峨眉山?那你怎么又去了成都忠义堂?”


    “机缘巧合。”


    “不知带的是哪路兵?”


    “不能说。”


    “还保密,算了,那不勉强。”


    “你是怎么觉得我会带兵的?”周立行反客为主,直接询问。


    沐明实目光烁烁,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你不像其它车队的长官,只顾自己发财。”


    “我们都是拜过关二爷,盟过誓的生死弟兄。”,周立行拱手说道。


    “出来做事,只为一个义字,大家都出了力,自然大家都有利。都是袍泽弟兄,谁要吃独食,今后无人听他的,天老爷也不放过他。”


    沐明实眼中的光暗了下去,她无奈摇头,“好吧……”


    再转头一看,周立行把帽子耷拉在脸上,睡着了。


    沐明实只好自己退了出去,到车厢里休息。


    翌日清晨。


    沐明实突然来找周立行,她难得正式地对周立行敬了个礼,严肃地说:“有一个重大情报,我必须向你汇报。”


    周立行看了一眼沐明实,“怎么了,突然这么正式兮兮的。”


    “昨夜1时55分,日本偷袭珍珠港!日本向英美宣战了!”


    周立行差点撞到车门上,他停下脚步,眉头紧锁呢喃道,“不妙……”


    沐明实不明白周立行怎么反应如此奇怪,她高兴道,“世界反法西斯阵营形成了!我们不再孤军奋战!”


    周立行再看向沐明实,“对抗战来说是大好事,对此刻的我们来说,缅甸从地面到天空都不再安全了。”


    沐明实猛地打了个冷战,她明白了周立行的意思。


    日本没有像英美宣战前,并不会直接攻击英属殖民地,然而现在,日军下一个目标就是缅甸,飞机随时可能轰炸缅甸,大量日本特务、先遣队也会渗透、破坏。


    一切都来得太快,比想象的快。


    周立行眉头紧锁,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开来,“比起局势,我希望不要影响现在的运输任务。”


    他立即召来几个中队长,聚拢起来准备商量谈论行程。


    正说话间,听见谷娃子叫道:“沐队长,有人找你。”


    只见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人推开谷娃子,一路小跑过来。


    “沐姐么,沐姐在吗?我找沐姐!”


    “钱副官?你怎么也在这?”沐明实一脸牙疼的样子,不得不站出来接待。


    那军官嘿嘿笑道:“我这不是来跑货运吗,昨天一直在忙交接,听说你过来了。”


    “你们还有这闲工夫拉货!”沐明实倒是极不客气的说道。“堂堂第六军,一天到晚的干些商会的活,丢人现眼!”


    “嗨,这不是已经来了吗。”钱副官尴尬挠头,“诶,这几位是?”


    周立行见这人油头粉面,也是惊奇,现在很多人都面有菜色,加之常年奔波,都有风霜之相,这人竟生得跟画过妆的唱戏小生一般。


    沐明实刚要介绍,周立行打断道:“你谁?问别人之前先自报家门。谁知道你是不是来打探军情的。”


    钱副官听周立行呵斥,颇不高兴,但看见周立行领章一杠三星领上尉衔,职阶比他高,只好勉强行个礼,说道:“鄙人钱俊生,第六军第93师中尉副官。”


    “这位钱副官,他父亲也是我们商会的,大家都是熟人。”沐明实不得不出来打圆场,“这位是周立行大队长……。”


    “你就是周立行?幸会。”钱副官很快收起表情,再敬个礼,周立行只能回个礼。


    钱副官不说话,就笑嘻嘻地打量起周立行来。


    周立行看着这钱副官太不识趣,不说什么重点,明明见大家在开会却赖着不走,再次出声呵斥,“你到底有何贵干?”。


    “哦,就是过来看看各位,听说你们运一批军火。”


    沐明实闭了闭眼,恨不得把这个蠢货叉出去扔掉,已经开始鬼冒火,“去去去,没你们第六军什么事,这批军火是军事委员会第九战区督办,有蒋委员长、薛长官手谕。”


    “沐姐,你就别唬我了。我怎么会打你们军火的主意嘛。”那钱副官不知所谓地跑来,又不知所谓地离开,“哎,你们在开会是吧?我有事先过去了,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们哈。”


    “你怎么认识这家伙的?”周立行拳头都攥紧了,他还是第一次在沐明实周围看到这不知所谓的蠢货……


    沐明实也很无奈,“算是发小吧,他父亲和我父亲算是故交。人倒是很机灵,能在第六军混个副官。”


    他们抛开这个蠢货不谈,大家继续商量可能发生的不良局面,中队长们纷纷各抒己见,大家筹谋了许多对策。


    不知觉到了中午时分,眼看着一车车列车往来,周立行不断吩咐电台组密切关注指令,那几个女队员都是摇摇头,也许,没有指令就是最好的指令。


    这时,钱副官又带两个军官跑过来。


    “你怎么又来了?”周立行和沐明实不约而同地说道。


    “这…………你们听说了吗?开战了,鬼子向英美开战了,已进入泰国,离我们这好近啊。”


    “你们消息可真够灵通的。”沐明实没好气的说道,他们这边民间车队早都收到消息了……


    “哎呀,哪敢跟沐姐比情报能力,你都知道了也不告诉我一声。”那钱副官摇头摆尾地笑,吹捧沐明实,又开始打探情况,“哎,不过我不是来说这个的,你们的货物啥时候到?别误会,没有惦记的意思。”


    “量你们也不敢。还有两个钟头就到,你们要是实在没事干,也可以过来跟我们搭个帮手。”沐明实伸手拍了一把钱副官的背,让他注意形象……


    “我们的货物,一个都没到。”钱副官站端正了,又开始惆怅,“我是担心英国人又把这铁路封了,不让运我们的货物。”


    周立行心里咯噔一声,但转念一想,自己运的是军火,是上头和英国对接好的,可不是一般商货,英国人不至于违约吧。


    “是这样,我们已经去西南运输处驻曼德勒分处给仰光打过电话,却说查不到我们的货物,也不多说一句。”钱副官焦急地请求道。


    “你们有电台吧,能帮忙联系下仰光那边看下什么情况吗?”


    原来这个钱副官打的是这个意思,周立行和沐明实稍微放下了心。


    他们也怕这第六军的人装猪吃老虎,怀着什么坏心思,别一不小心把他们给坑了。


    “可以,但要等我们到货的既定时间过了,才能联系。你能明白吧,钱副官。”沐明实严肃说道。


    “沐姐,我明白、明白。”


    嘀嗒嘀嗒……虽然周围不断有人说话,但周立行脑子里只有时间流逝的声音。


    下午4时,一列货车满载而来,下来的却不是军火,也不见运输局的交接人员。


    一切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周立行发现,街上的英国人再也不从容了,都很慌忙。


    既定时间已过,周立行再也等不下去了,立即示意电台组向仰光西南运输处发电。


    沐明实叮嘱电台组,“不要提及军火,用备用电码。”


    “放心吧,沐队。”几名女队员互相点头说道。


    电台组非常清楚,日军已经进入泰国,必然会第一时间设立监听站,监听缅甸方向电台信息。


    不一会,电台组收到了回复,却是:“待命”。


    再发,问到仰光港口货物如何。收到回复:“在议,待命。”


    钱副官和两个军官急得猴挠。


    “钱副官,我看现在情势很紧急,英国人可能要封铁路,恐怕他们只运自己的东西。连我们的军火都晚点了,更别说你们的那些货物。我建议你们立即返回云南驻地。”沐明实心中越来越焦灼,她出于谨慎判断,还是给了发小提示。


    “我还是想再等等……”


    “你们几个瓜的嗦?都火烧眉毛了,你们还再想生意。”沐明实怒了,揪着钱副官的耳朵骂道,“战局瞬息万变,日本人突然过来,你们咋办?”


    周立行走过去,把手搭在钱副官肩膀上道:“我们已经帮你联系仰光了,你小子也看见听见了。现在,听你沐姐的话,快走,别再生事了。”


    钱副官被这么一双有力的手钳制住,吓了一跳,突然明白自己是被威胁了,可又不敢冒犯周立行,只好说到:“明早,明早货物如果还不到,我们就走。”


    说完灰溜溜地回去了。


    看着这一车车来来回回拉的都是英国人的货,沐明实也是心急。


    她知道国内长沙那边的抗日战场上,炮弹都快打光了!


    如果炮弹运不回去,战场上如何应对日军的飞机大炮?难道要用血肉之躯去和炮火抗衡吗?


    可电台的回复是等待,周立行他们车队只能等待命令,他们也不能太密集的给仰光西南运输处发报,生怕被缅奸和日本特务察觉。


    这一等,一天过去了。第二天早上,钱副官跑来告别,依依不舍的走了。第六军最终也没有收到他们的货物。


    “这样等要等出大问题。”周立行忧心忡忡。


    “我们这*里到仰光日夜兼程不到3天路程,不如我直带领车队去仰光取货。”


    沐明实很为难,“汽车从曼德勒出发到仰光,一个来回需要5天,铁路不到1天就运来了。万一我们一走,货又发出怎么办。”


    沐明实颇感不安,便召集中队长来商议,大家议论纷纷,毕竟这批货是政府交易,货来了车不在,可是要受军法。如果出了差池,罪状就会扣下来,轻则撤职,重则枪毙。


    四个中队长,只有付志卿认为应该立即奔赴仰光。大部分人都认为还是应该在曼德勒这里等候。


    甚至连沐明实也劝周立行冷静,不要冲动行事,一定要等到确切的命令。


    沐明实示意电台组继续发报仰光,直至下午才收到回复电报。


    沐明实对周立行报告:“现在仰光港的中国货物已经堆积如山,据情报,英国人实际已经对中国封闭铁路了。”


    “那我们的军火有提及吗?为什么封路了还让我们待命。”周立行想着前线的士兵,便会想到方结义带出去的兄弟们,他心急如焚。


    “这电报不是仰光西南运输处回复的,是我通过另外渠道获悉的,英国人封路是千真万确了。”


    沐明实也很心焦,可她也无能为力,“上头还在和英国谈判打开铁路,但我觉得希望很渺茫,英国人就算现在答应了,一分钟后就可能反悔。”


    “上头的人居然把希望寄托给洋人。他们为了贪铁路那1天时间,会浪费更多时间。”周立行听得愤怒又无奈,“每多一天,危机就多一分。”


    不一会,电台组队员又拿来一封电报,沐明实解读道:“9日,日本与泰国签订了《日泰攻守同盟条约》,泰国宣布加入轴心国,并向英美宣战。”


    众人一片哗然,议论起来。


    “日本人什么时候会进攻缅甸?”这是大家最担心的。


    “一个月吧。”一中队长说道,“日本鬼子打仗就一个快字。”


    “我看得两个月,缅甸可不小,又有英国人镇守,日本人不敢贸然进攻的。”二中队长说道。


    周立行却说:“依我看,日军半月之内就能完成整补,必然进攻缅甸。而泰国将成为日军进军缅甸的跳板和后方基地。”


    众人皆吃了一惊,他们之中不乏有志之士,尤其是学生队的付志卿,更是忧心忡忡。


    “如果让日本人知道我们运输榴弹炮炮弹,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攻击我们车队。飞机轰炸、特务突袭就来了。”


    “日本人急着打缅甸就是为了截断滇缅运输线,为他们打长沙创造有利条件。”


    “这是必然,民国二十七年武汉会战失败,就是因为广州港的军火运输被日军掐断。”


    “现在这局面,我们多呆一天就离死亡更近,那可是8000发重榴弹。”


    军令如山,无令不可行。


    这么多车辆和人员就这样滞留在曼德勒,一等就是十来天,依旧没有等到运输局的命令。


    最终,周立行再也忍不住,他以大队长身份下了命令——集结车队,奔赴仰光港。


    先人板板的,物资运不回去,战场军火断链的话,死的可不止成千上万人!


    若有什么差池,他周立行一人承担全部罪责!


    *


    腊戍至仰光一段,公路都是柏油路面,能负担大量运输,这与腊戍至畹町、龙陵的山路截然不同。


    可这一段平日里十分通畅的道路,此刻已经拥堵不堪,大量车队返回,让周立行这边的车队难以快速行车。


    周立行和沐明实两人已经提前进入了焦灼的状态,为了避免引发上千队员们的担忧,他们俩相互安慰支撑,强令自己做出万事在握的模样。


    几天后清晨,车队已经可以员看见仰光港口的大海。


    车队许多人第一次看见海,发出了兴奋的欢呼声。


    此时的仰光港异常繁忙,车水马龙比曼德勒更甚。


    车队没有第一时间去码头运货,而是在沐明实的建议下,先去了补给站。


    随着局势的急剧变化,最优先的一定是燃油补给,加满油,才能尽快返程。


    为了节约时间,沐明实将每小队15辆车编为1个加油单元,呈放射状停靠。让12组加油工位同时工作。同时安排承担翻译的女队员和身强力壮的男队员,迅速在周边采购车队自身需要的其它物资。


    现在气氛越来越紧张,周立行决定先加油,再进城。夜间车辆更少,他们才能不浪费进城的时间。


    排队加完油,天色已暗,进城路上居然还是堵车了。


    一眼望不到头约么数千辆车在路上拥塞着,还有大批英军军车,喇叭声此起彼伏。


    “发生了什么事!?”


    沐明实带着几个人前去打听,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子都会一口流利的英语,司机里也有懂英文的,他们拿着烟酒过去,很快和几名英军攀谈起来。


    不一会,沐明实跑回来。


    “立行,是商队车辆和军队车辆搅在一起,正在疏通。一些商队在连夜撤离仰光,他们通常不开夜车,今天有点不一样。还有英军,至少两个师正在调动,前往勃固,以及缅甸东部的毛淡棉。英军也没想到会受到商队车辆的冲击。”


    沐明实十分无奈,这样的部队调动,竟然没有人专门指挥车辆交通!


    周立行也是心塞,他看着着混乱堵塞的公路,特别想骂人!


    这还只是军队调动,要是被日本人打了需要撤退,那还不乱成一锅粥!


    沐明实心中发急,她又从英军那搞到不少情报,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起来,好像空气中有一张地图:


    “这是第7装甲旅在勃固城,第1师在同古城,他们作为中央铁路上的机动兵力;这是第17师前往毛淡棉防守萨尔温江及米界河……”


    周立行看着,脑海里也有了地图立体的模样,他越看愈发焦急起来,“这么等绝不是办法,英军不会无缘无故这般急着跑路。”


    不一会,道路依旧拥堵,无法疏通,这让急匆匆赶来的车队十分难熬。


    沐明实拿来地图,指着一个地方,“就是这里,运输处的一个卸货点兼临时停车场。我们得着地方先过夜。”


    【作者有话说】


    65滇缅公路


    ◎抓间谍◎


    周立行的车队是最早确定暂驻地点的,立即绕城而行直达车场,此时,最后一缕晚霞把海照成紫色,这停车场一面临海,三面有围墙,周立行一路上已经思考好,下车之后立即指挥车队,布置成半月状,背靠海滩。


    无暇欣赏这紫色海滩的绝色美景,周立行又一次站上车顶,在海涛的映衬下,再次宣布了五禁令。


    “从现在开始,在不夜行的时候,夜间每个小队安排8人值夜,由队长和副队长带领,4人一组,上下半夜两班倒,值夜的兄弟第二天上午休息半天。”


    “此地不比国内,绝不能出差池。”


    周立行重新作了部署,又给中队长、小队长对了口令。


    上令【狗日勒日本人】,下令【日本人是瓜批】。


    散罢,又秘密召集各中队长,要求每个中队还要单独派出4名机敏的弟兄携□□暗巡。又把人数不算多的护卫队布置在中央,作为应急支援。


    安排完一切后,周立行又让谷娃子带着队员里能说会道的男女,带着大家去聊天,并叮嘱了要讲好玩的事情。


    一些乘员们把席子铺在地上,淡咸的海风吹来,他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发出阵阵笑声。


    “队员们这样放松,没关系吧?”沐明实有些担心地说道。


    “连日劳顿,而且还是在异国,难免紧张,紧张容易生乱,反而让贼人利用,不如‘外松内紧’。放心,我已布置妥当。”周立行此时放松了下来。


    沐明实见状也安心了不少,问及周立行刚在路上为何焦急。


    周立行也学沐明实,在空气中比划:


    “刚才路上地势平坦,又临城区,八面来人,黑老……老师讲过,这是兵法里的‘散地’,就是容易被冲散的意思。”


    “我们的司机多是新手,第一次来,经验不多。刚才我担心车队被冲散,那可麻烦了。”


    “现在队伍集中好,这里的地形也方便大家防守,我们的武力也集中起来使用,就能用较小的力量最大限度控制局面。明哨暗哨安排好了,夜间也安全,所以我放心多了。”


    沐明实听得连连点头。


    入夜,群星毕至,星海交印。


    周立行让沐明实去后车厢空位休息,自己则在车座位上打盹。


    约莫一个半时辰,周立行睁眼醒来,自己身上被盖了一件军用毛毡,去车厢一看,沐明实已睡去。


    周立行径直叫上谷娃子和石娃子,“走,夜巡。”


    “周大哥,我们布置得这么周全,应该不得啥子事。”谷娃子睡眼惺忪。


    倒是石娃子,精神抖擞一喊就醒,憨憨就是体力好。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一路过来,我总觉得有人在盯我们。”


    丑、寅之交正是贼娃子出来的时候,周立行身为队长,肩上的担子重,他不敢懈怠。


    周立行悄然走在阴影里,走三步停三步,遇到暗巡哨都悄悄对了口令。


    正当准备回去的时候,车队北角突然有人惊喊:


    “抓贼啊!”


    周立行急忙奔去,突然又听见数声枪响,之间几名队员倒在地上生死未卜,另有几名队员开枪击倒了三人,还有一人正准备越墙。


    周立行大喝:“别开枪,我来!”


    他捡起一块大石又快又狠地砸过,敌人连忙躲闪,却迟滞了翻墙,就这间隙,周立行猛地扑到眼前,敌人正欲举枪,早被周立行制住手腕穴位,枪也掉落。


    敌人另一只手挥拳侧面攻来,同时膝盖也猛抬起攻中门。


    周立行知道对面也是练家子,他用出通臂拳中的缠丝拳,专门打拿摔跌,却已绕到了敌人身后,将其双手都扣住,敌人肘膝攻击也无处施展,却被周立行飞踹后心栽倒在地。


    赶来的谷娃子和石娃子及众人将贼人擒获,暴打一顿。


    周立行立即派人去四面搜索,看还有没漏网之鱼。


    沐明实也赶来,急忙查看几名队员伤情。有两名队员中枪,未伤及要害,队里的卫生员及时开展救治,其余几人均受了拳脚伤。


    对面四个贼人,三个已经被巡逻队打死,一个叽叽哇哇的夹杂着汉语说些什么。


    因从敌人身上还搜出引火物和炸药,大家都说是这些人肯定是日本特务。


    “你个龟儿子说的啥子呢?”谷娃子拍着那人的脸问。


    那人说的话,大家听不懂,沐明实仔细听了听,“他说的是缅语,和景颇族语言相似,我只能听懂一些。快去请果宝过来下!”


    果宝是车队的女队员,滇西景颇族缅语支,很快被其他队员请了过来,她肤色偏棕,浓眉大眼娃娃脸,十分的有朝气。


    果宝的穿着运输队统一的衬衣长裤,却戴了一顶颇有景颇族特色的花帽,她朗声向那人呵斥道:“你老实交代,我们不会伤害你。”


    那人又叽叽哇哇说起来。


    “他说他们是本地帮派的,只是想来偷点东西去卖,不是日本人。”果宝翻译道。


    “来偷东西还带枪、炸药,还偏偏偷军用物资。”周立行冷笑,“告诉他,再不老实就阉了喂狗,然后三刀六洞。”


    果宝跟着冷笑,添油加醋地翻译了一大段给了那人听。


    那人很惊恐,叽哇说起来,并掏出一件红头头巾。


    “他的确是缅甸人。”沐明实接过果宝递过来的头巾查看,头巾上有孔雀图案。


    沐明实微微笑了下,对那人说道:


    “南益世派你们来的吧?哦不,我应该这样说,是化名南益世的日本南机关长铃木敬司派你们来的。今年4月你们的首领昂山率领‘三十志士’在海南岛进行训练,真以为我们不知道吗?”


    果宝翻译完之后,那人更加惊讶,双手合十求饶。


    沐明实凛冽的眼神看向那人,“日本南机关控制的缅甸德钦党,专门派人破坏军用物资运输队,还需要我继续说吗?”


    “我理解你们追求民族独立,但你们跟日本法西斯合作是没有出路的。”


    “我们知道的,可比你想象的多。要是你没用,就毙掉算了。”


    那人一边求饶一边叽叽哇哇说一堆。


    “他说他是被日本人胁迫才来刺探军情。”果宝尽职尽责地翻译。“日本人通过我们运送药品、蚊帐的数量,可以推算出中国军队的兵力与大致行动。”


    周立行的心沉了下去,如果这边运输队的动静都被缅甸人透露给日本人,那么之后中国军队入缅必定会遇到许多危险。


    “把他交给上头处置吧,或许对上头还有情报价值。”


    说完,周立行开始复盘今夜的安排是怎么出了疏漏的:


    “今晚是第3中队的1小队负责值守的此处。怎么让敌人翻墙直入?小队长呢?”


    第3中队长赶紧回答:“我们也在找他,他们值班的4人除了1个被打晕了,3个都不见了。”


    说完,这中队长出了一身的冷汗,后怕不已,这不会是被特务给宰了吧?


    周立行心想这么短的时间悄无声息杀三人,尸首飞了不成?不对,没有闻到血气,也没有感受到危机,他觉得怕是有其他猫腻,冷哼一声,“弄醒他!问一下发生了什么!”


    被打晕的那个立即被掐了人中,他醒来一看这场景,顿时吓得两股战战,立即竹筒倒豆子地交代了那三个人的行踪。


    竟是一个叫李柱的小队长带着两个人翻墙去仰光城区逛窑子去了!小队长给了他钱,让他留守。


    敢情是敌人看见这头有三个人翻墙出去逛窑子了,正好利用这空隙翻墙进来了。


    周立行的眉眼瞬间凌冽起来,沐明实也是火气上头,咬牙咬到腮帮子都鼓起来。


    “好,好得很!”周立行点着头,已经决定了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正说话间,那个李柱带着两个人慌慌忙忙回来了,一看这阵势,吓得跪在地上。


    周立行勃然大怒:


    “你们三个败类,违反禁令,擅离职守!今夜有敌来袭,差点酿成大祸!按堂口的规矩,你们该三刀六洞拖去埋了!”


    李柱脸色一青,他看四周的兄弟们个个都是不满的样子,不得不压住内心的不爽,做求饶状:


    “请总舵把子开恩,我原本不想去的……都是这两个人,一直怂恿,说什么出来这么久,把持不住……我才带他们去的……”


    这小队长竟是把责任推到那两人头上,这两人也怕死,立即反咬:


    “舵把子明鉴啊!明明是李柱想去,说是这里的洋小妞,今天错过了就享受不到了……饶了我们吧,下次不敢了……”


    李柱原本是光耀堂的六爷的侄儿,自小混惯了,但开车确实是一把好手,学的快开的稳,这才被光耀堂那边塞进来,还当了个小队长。


    没想到,这种事情如此的不靠谱,并且毫无兄弟道义。


    见周立行的手已经去摸匕首,看起来是想要给他们三刀六洞,沐明实赶紧对周立行小声说道:


    “我们现在是准军事单位,属于军管,不易擅用堂口规矩。”


    周立行看了一眼沐明实,他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副队长给你们求了情,我周立行也不是好杀之辈,行,那就绑了你们回去交给上级处理。”


    “不过,明知故犯的错岂能不罚?来人,扒光了吊起来打!好好晾一晾你们忍不住的那根玩意儿!”


    周立行话一出,四下响起了赞成声。


    “好!”


    “往死里打!”


    “这几个害人鬼,想坑死我们啊。”


    于是大家三下五除二把那三个人衣服全部扒光,吊起来打。那3个人被打得屎尿横流,发出猪一般的嚎叫。


    胆子大的女队员们也围过来看,指指点点,让其他男队员们更觉不能违反规定,这被女队员看光了,多没面子啊!


    之后,周立行正派人向西南运输处报告此事,那个敌人由西南运输处联合英军继续审问,由西南运输处将犯事三人押解回国处置,谷娃子便顶替了那个小队长。


    虽然出了猪队友,但对付几个蟊贼,还没动用到护卫队,巡逻队就解决了。


    回车上,沐明实问到:“你不是早知道今晚要出事?”


    “是的,我有预感到,在码头就有感觉。”周立行说道,“欸,你说今天抓到的贼娃儿是什么德钦党的?这是什么组织,是堂口吗?”


    之沐明实摇头,“其实我之前还比较同情他们,他们是缅甸反抗英国人统治的独立运动组织。每个人名头上都有德钦二字,意为主人。表示他们才是缅甸的主人。”


    “现在他们倒向了日本人,对我们在缅甸的行动很不利。”


    大堵车持续到第二天下午才勉强疏通,周立行和沐明实生怕进城后又堵车,他们将车队停在了仰光城外,两人单独开了一辆车先去仰光西南运输处报道。


    因为他们今天才接到了运输处的命令,让他们速前来这边参与抢运。


    不管怎么说,周立行的决定总归是正确的,如果真的等到现在接到命令再出发,那过来就更晚了!


    在一间装修洋气的办公室里,气氛有些紧张,所有的员工都在忙碌。


    中国当时经仰光进口的军用物资,由设在仰光的西南运输处全权管理,处长是宋子良的同乡、海归的陈质平。


    这位陈处长见周立行的车队前来,甚为震惊,没想到他们能如此当机立断,敢冒军法处置前来运输。


    但也因为周立行的车队是民间车队,真的这么违令跑来了,反而是帮了大忙!


    陈处长的电话一直在响,他对电话那头说了一通话,挂掉电话,一边看各种材料,签各种字,一边扶着眼镜看了周立行一眼,“□□把子英雄出少年,你在成都的事迹我略有耳闻,此次你们能够前来,真实万幸!”


    然后又看着沐明实,“明实小姐,令尊可安好?”


    周立行暗自惊讶,陈处长和沐明实认识?!


    不对,如果有这层关系,沐家兄妹没必要来忠义堂蹭滇缅公路的通行证。


    沐明实也有点吃惊,她并未听父亲说过这位陈处长,只得谨慎回答:


    “家父在昆明,安适如常。谢处座关照。”


    “我听陈嘉庚先生说起令尊,实业救国,援建滇缅。我与令尊也有过一面之缘,甚是投机。”这位陈处长对沐明实态度十分温和,夸赞道:


    “女儿落得玉立亭亭,躬蹈矢石来此危地,志不在尊父之下。”


    “处座过誉,我们商会上报国家,下为安身立命,这是分内之事。”沐明实更是小心翼翼。


    陈处长点点头,突然放低声量加快语速严肃地说:


    “你们赶巧在这个节骨眼上,日本已向英美宣战,泰国方向的情况也恶化了,这里很快会沦为战场。”


    “还有,这一带不光有我们和洋人,仰光是一个情报中心。你们运了军备,就会成为有价值的目标。”


    “取了货物日夜兼道尽快回国。”


    二人接了令,离开运输处后,沐明实才轻声说:“这位陈处长有军统背景。”


    周立行心想着,陈处长知道我在成都的事,多半也知道会理的事,但听说中统和军统素来不对付,那应该也不会为难他。


    他看了沐明实一眼,心想,难道沐明实和军统有关系?便笑道:“你知道得可真不少。”


    沐明实不做声了。


    “沐小姐,你知道这么多情报,不会是特务吧?”周立行忍不住了,他得问一问。


    沐明实呵呵笑起来,“你就不能换个好词儿?”


    “还有好词儿?”


    只见沐明实眨巴眨巴眼睛。


    “怎么从来没听你们提过令父母大人?”周立行上了车,他决定主动出击,必须问清楚沐明实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你不问,我怎么好说。”沐明实难得地羞涩起来。


    周立行:“……”


    若不是这一路来了解到沐明实是个多么厉害的人,他可能会以为沐明实在调戏他。


    “我先辈是云南人,下南洋世代经商,父母亲又回了云南建商行做生意。”沐明实部逗弄周立行了,对方能问她的家庭,她是很开心的,这代表了一种信任。


    “我们原本就是一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小游商,现在团结在一起,才有了今天的商会。”


    “你们怎么跟忠义堂扯上关系了?”周立行不解。


    “这得问我哥,他从不跟我讲,连我父母也不清楚原因。我哥本是个读书的学生,后面再成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就要进堂口混江湖,我爸差点没打死他。”


    “不过后来抗战了,我哥在堂口做得风生水起,笼络了大批游商,商会和堂口联系起来,是双赢,我爸也没说什么了。”沐明实诚恳地回答。


    “堂口兄弟讲的是义气,要拜关公,你们商人却唯利是图,四处投机。”周立行笑道。


    “嗯,商人唯利是图不假,商人也不全是坏人,你们袍哥也并非全是好人。我们要争取的,是各个行业中……的人,不是吗?”


    沐明实挑眉。


    “你说得对,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商人里也有良商和奸商,好人和坏人。良商带来进步,奸商带来败坏。”周立行半打趣道。“你很会做生意,但你应该不只是商人吧。”


    沐明实向周立行要了根香烟,点燃抽起来,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也不只是袍哥,我们半斤八两。”


    周立行皱眉,他到底是什么地方给了沐明实错觉,仿佛他在怀疑沐明实的身份,沐明实也一直在怀疑他的身份。


    他们两个相互试探这么久,周立行自己都心塞了。


    “告诉我实话,你这样厉害的人物,为什么要来忠义堂?”周立行决定,还是开门见山直接问吧,要不然只能让林人梅来跟沐明实对弈,他是真的扶不住了。


    沐明实微笑道:“小商贩们在川滇缅路上分杯羹并不易,购入车辆、办理通行证,层层卡扣流程极长。之前我们为了不错过商机,通常要三、四家商人合作共用一车一证。就算搞定前面这些,这山路水路,还有那么多的山匪路霸,拦路棚寨,不是轻易能通行的。”


    “但你忠义堂却能拿到大量通行证,还能以堂口名义搞定山匪路霸,甚至能带我们直接进入西南运输总局,这是以前我不敢想的。”


    “以势交者,势尽则疏,以利合者,利尽则散。”周立行叹口气,“你迟早会离开。”


    沐明实深吸一口烟,吐出烟圈,“也许有一天,无论是堂口还是商会,都会因为利尽而散,人性使然。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有更高的志向和理想,不是吗?”


    周立行很想说,我没有。


    但他明白了,总之,沐明实有。


    “沐小姐,我想再确认一件事。”周立行决定,只要这个问题沐明实能回答,他会继续对沐明实保持信任。


    “请讲!”沐明实响亮地回答。


    “你是为外国人办事,还是为中国人办事。”


    “中国人。”沐明实笑了,“我爱我的国家和民族。”


    “好。”周立行不再问,他想了想,为了避免沐明实以后再套话,他干脆说道,“我也是。”


    沐明实的眼神蹭地亮了起来,她知道周立行的意思,这之后,她也不会再问了。


    *


    周立行和沐明实刚出城跟车队回合,正要去仰光港口,他们听到了尖锐的防空警报!


    在经历成都大轰炸和乐山大轰炸后,周立行对防控警报尤为敏感!


    他怕上车顶,抬头往海边看……明媚的天空中,近乎六十驾飞机已经往港口袭来!


    “隐蔽!!”


    “速伪装隐蔽!!!”


    周立行吹响了警戒口哨,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虽然一路以来都有预感,日军绝对会空袭仰光,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会直面大轰炸。


    英国的飞机也在紧急起飞,空战一触即发。


    可天空上的战斗并不能阻止仰光港口被炸,那铺天盖地的炮弹倾泻而来,火光和爆炸席卷港口……


    【作者有话说】


    66滇缅公路


    ◎血火之路◎


    日军的飞机虽然有被英军击落部分,但胜在数量多,依旧完成了轰炸任务,施施然地飞离开。


    周立行的车队无能为力地目睹港口被炸成火海,他们在飞机离开后,怀着沉重的心情终来到了仰光港口。


    他们的车队车辆众多,除了保密的军用物资,他们还得运养活自己的货物。比如药品奎宁。1941年末,自车队进入缅甸以来,气温就在30℃左右,湿热,蚊虫叮咬疟疾横行,为了预防,每人每天都要口服奎宁,否则极容易造成减员。车队也是一样的,奎宁的消耗量很大。


    此时的仰光大港口陷入异常混乱的状态,许多没有被炸毁的仓库被人强行打开,民众在抢物资,没来得及撤离仰光的商队们也在抢物资。


    周立行带着车队的人员,按着陈处长给的文件指引,找到了相关编号的仓库。


    这个仓库修建得结实,有防炸设计,保存完好无损。可大门已经被人暴力破开,许多人正在里面搬东西。


    周立行心觉不妙,他给了沐明实一个眼色,沐明实会意,下车安排护卫队先架好了机枪。


    护卫队的队员们更是实弹上枪,以车辆为工事,直接把这仓库给围了起来。


    周立行再带上数百号队员们走进仓库时,整个人都有点傻眼。


    这个仓库里竟然堆满了香水、口红、钢笔文具等乱七八糟的货品,他们此行需要的军需竟然被塞在最里面。


    他们驱逐了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大家齐心协力地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搬到外面丢开,好不容易才把里面木箱装好的炮弹盒给拖出来。


    这木箱又重又危险,需要好几个壮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抬。


    正在周立行等人分队分人准备抬炮弹的时候,外面乌泱泱地冲进来好几支队伍。


    有的穿商队衣服,有的穿运输队衣服,有的穿不同不对的军装,相互之间你推我攘,就差没打记起来。


    等他们进来看到还有周立行这边的人在搬军需,大伙儿都停了下来。


    有人拿出一张手谕大喊,“我有孔祥熙中央信托局运输处的文件!这批炮弹是我们的!”


    也有人拿出文件跟着喊,“我们三北汽车公司的文件里有虞洽卿的印章!”


    其它人也在跟着喊,“我这是戴笠特批的运输件!”“我们杜月笙老板是帮蒋委员长送的货!”


    周立行冷笑,他也拿出了自己当初的文件和现在西南运输处给的条子,“薛长官印信,□□蒋委员长印信,我都有。此处是我们的货,你们要浑水摸鱼抢东西,往其它地方走。”


    那些人自是不依,纷纷掏出枪来不甘示弱。


    “闹什么闹!日本人的飞机刚走,你们就要内讧了!”


    一声严厉的斥责传来,大家转头看去,竟是陈处长和随行士兵们大踏步而来。


    陈处长不惧危险,到仰光港口旁的仓库视察受损情况,不远处就看到车队围了一处仓库,四周竟然都架起了机枪。他眼睁睁地看着几群蠢货队伍连四周情况都不观察,就那么冲进别人扎好的口袋里。


    陈处长真的是气笑了,他不得不先来这边处理情况。


    等他走进来一看,竟是周立行和沐明实等人。


    “陈处长……”


    “陈处长你来的正好,你来评评理……”


    “这只队伍是你们西南运输处的吧?陈处长可不能徇私……”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陈处长面色不变地微笑着,胸口怒气横生。


    他挨个儿把领头人的文件都收过来看,抬了抬眼镜,“诸位,文件我都看了。第一,没有蒋委员长印信的都自动退出,你们没资格动军需;第二,有蒋委员长印象的,以落款时间最早的确定,毕竟这汽车队,谁走的早,谁就来得早,来得早的就可以拉货。”


    这么一说,大家看了一圈,果然,西南运输处周立行这边的文件时间最早。


    大家还不服气,正要争辩,陈处长双手往下一压,轻描淡写地威胁道,“日本人的飞机刚走,现在死的人,都是被日本飞机炸死的。”


    “你们进门的时候可看过,外面架着四挺机枪。”


    此话一出,众人悚然一惊,他们再看向周立行的时候,神色不再骄狂。


    “时间紧急,日本人的飞机随时回来,诸位不如去其他地方逛一逛?”


    陈处长给大家递了个台阶,这些人不得不收起枪,悻悻然地离开。


    周立行和沐明实向陈处长表示谢意,陈处长忙得很,他摆摆手:“二位都是难得的青年人才,一心报国,我是知晓的。诸位抓紧时间!”


    这边的装运需要花时间,沐明实则是还得带一批人去装其他物资,他们出来那么多车,必须得装满回去才行。


    沐明实心中有预感他们也许以后未必还能来这里,尽量将空余的车辆都装满各种药品和紧缺物资。


    他们终于把所有货品装好,正要离开码头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男人蹲在路边哇哇大哭。


    “啷个办哦……到底啷个办哦……我回去咋个交差嘛……先人呢,我咋个交差嘛……”


    异地他乡,熟悉的乡音传来,周立行忍不住回头去看。


    沐明实见周立行去看,她也伸长脖子去看。


    见有人驻足看他,那男人泪眼婆娑地抬头,看面前人员的穿着打扮,一眼认出来是运输队的人,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先生,女士,你们车队还有位置吗?能不能替我运一批货呀?”


    周立行和沐明实互看一眼,他们摇头,“已经满了,我们今天就要走了。”


    “求求你们,我*可以出双倍的价钱,我可以买下你们的货品,只求你们给个空间,我这批钢索是战备物资,一定要运回去的……”


    那钢索又重又大又不好运,周立行为难了,沐明实也为难了,只有付志卿听到是钢索,眼睛蹭地亮起来。


    “我们四中队的货品不是特别重要,只是值钱。如果你真的出的起价格,我问问队友们能给你腾出多少空间!”


    基本由学生们组成的车队,思想觉悟总体要高一些,他们经过商议,为这个男人的钢索腾出了空间。


    只可惜车队并不是专门为运送钢索而来,确实需要花费大量人力精力去固定钢索。


    沐明实询问了那男人这批钢索的用途,得知是为抗战修路修桥时候使用,便大手一挥,表示还有车辆愿意拉的,她沐明实替那男人给车队补损失。


    那男人千恩万谢,虽然钢索已经被炸毁了一些,但剩下的部分应该也可以使用,他甚至把炸断的钢索都一并想办法弄上了车。


    *


    时间仿佛上了发条的螺旋,飞速地旋转,所有的忙碌紧张都被转成了眩晕的线条,无法顾及。


    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12月,中英双方在重庆正式签署了《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


    同月,第一批远征军开赴云南边境,却因英军高估自己、不愿让中国军队深入自己的殖民地而拖延阻挠中国远征军入缅。


    预定入缅的第一批远征军只好停留在中缅边境。


    从仰光抢运物资归来,周立行和冯争鸣在这边境短暂地相遇。


    冯争鸣看着周立行身上的军装,他先是愣神了片刻,然后上前给周立行一个大大的拥抱。


    周立行当然知道冯争鸣误会了什么,他无奈地扯开冯争鸣,“别闹,不算参军,我是普通运输大队的队长。”


    冯争鸣脸一黑,“普通运输大队怎么从缅甸过来?”


    周立行摊手,“没办法,总局太信任我了,能者多劳。”


    冯争鸣指着周立行,笑了,“行,能者多劳。”


    他又用大拇指指着自己说:“这次出战的都是我们黄埔的精锐。”


    冯争鸣又一脸严肃地说:“


    周立行没说,其实已经有很多民间商队都开始帮忙参与军用物资运送。


    周立行知道冯争鸣在显摆了,他总是想压自己一筹,初心不改啊!


    “厉害厉害!”他用以前一样的口气,给了冯争鸣想要的夸赞。


    冯争鸣又一脸严肃地说:“运输很重要,我们所有战士都要靠你们补给。兄弟,靠你们了。”


    周立行点点头,兄弟二人并没有多说话,周立行奉命带领车队一起整队行动,并没有太多歇息的时间。


    冯争鸣又深深地看了周立行几眼,突然目光停留在周立行衣服胸口上的金色钢笔上。


    那钢笔是插在口袋里面的,笔帽别在口袋上,上面“一鸣惊人”四个字虽小,却也清楚。


    冯争鸣动了动嘴唇,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你这只笔?”


    说到这只笔,周立行想起了徐婉言,“当初我们打生死场,徐婉言带着这支派克钢笔去看你,你没要,她生气了,转头就丢给了我。”


    冯争鸣伸手将那笔抢了过来,“我的钢笔坏了,这个给我。”


    周立行被抢了笔,十分无语,“你不是不要嘛,怎么的,我用了这么久,你还硬抢!”


    冯争鸣冷哼一声,“什么你的,让你的王喜雀给你买。你只不过是替我代管一段时间而已,这叫物归原主。”


    周立行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察觉到冯争鸣对徐婉言那那复杂到无法描述却又十分清浅的歉意,只能挥手,“去去去,口是心非。”


    兄弟二人相聚片刻,各自又要奔赴不同的地方,他们相互道别。


    “珍重!”


    “保重!”


    *


    1942年1月,英军一路溃败,无法阻击日军,这才慌忙火急地请中国军队入缅参战。


    周立行带领车队刚好再次从缅甸运输货物归来,刚到边境线,便遇到了一队军人。


    一本手册突然发到周立行手里,来的军人立正行礼后只说一句:


    “据令,现已转入战时运输,请各大队自行组织学习手册!”


    说完便转身离去,去等候其他车队。


    周立行一看,是中缅运输总局发到每位大队长手里的运输手册,还有一张通知单。


    通知单告知,周立行车队的目的地是缅甸腊戍。他们既要在沿途站点卸下军用物资,也要将腊戍的物资运回国内。


    手册不同于日常的内容,这里面着重宣讲了战时运输注意事项,对战运时的鸣笛、开灯、停驻都做了详细规定;并讲解了简单的军事知识,又有防空、防炮、防毒事项,还有野外生存的一些知识。


    周立行立马明白,这是大军要进攻缅甸了。


    周立行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熟悉了手册内容,立即同沐明实商议。


    此时的沐明真已经成为周立行最得力的助手,是队伍里名符其实的副队长,二人商议一阵后,立即将所有车队人员召集起来。


    凛风瑟瑟,旌旗飘扬,周立行站上车顶,将通知


    “各位弟兄姊妹,我们已经进入战时状态。”


    “这些时日以来的运输,我们已经牺牲了一部分兄弟。想必你们都很清楚,战场上不是平日里的舞刀弄枪,不是个人勇武就能战胜敌人的飞机大炮。”


    “咱们车队接受的是军事化管理,命令高于一切!纪律就是生死!咱们既然来了,就不是怂包。现在莫老开口说堂口如何了,我们是中国人,努力抗战也不单为堂口争光,是为中国生存。”


    “虽然我们不像当年方舵把子那样直接进战场,然而,战场上所有人的补给,都要依靠我们,我们跟不上,我们就会害死他们!我们也相当于进战场了,兄弟姊妹们,雄起!”


    车队之人都在下面,谷娃子已经当上了小队长,平时看起来笨憨憨的石娃子也以跟在队伍里领人做搬工,他们和大家一起在下面仰视看着周立行,看着他们的舵把子,说着令人热血沸腾的话语。


    周立行随即让沐明实将手册内容教给中队长和女队员,再由她们拣选精要向队伍宣传。


    沐明实是云南本地人,自幼跟着商队东奔西走,对滇西和缅甸这些丛林地区的危险认识很深,她不仅让女队员们将手册抄写好,还立即通过官方渠道申领、私商渠道购买了许多药品。


    同时,沐明实还通过昆明分堂的哥哥沐明真,准备了许多中草药包,以及为车队的人想方设法购置了布鞋、手套、绑腿、面罩等物品,还让女队员们编写野山生存须知——在她看来,这份手册一看就编写匆忙,撰写之人对野外毒瘴的认知不够深。


    她甚至跟周立行做好了,万一哪天在运输途中被轰炸,不得不遁入深山丛林之后如何存活的预案。


    *


    2月,中国远征军第一批部队十万余人,陆续进入缅甸。


    这是当时中国最精锐的部队,其中有中国第一个机械化军第五军,坦克车、拖炮车、弹药车、救护车、通信车、辎重车、步兵运输车浩浩荡荡,从缅甸敢来运兵的红头大卡车跟随犹如钢铁巨龙,出保山、过怒江、走龙陵、越芒市,直奔国门畹町去缅甸。


    部队出征,军容整肃,各族民众围拢到他们付出骨肉生命的道路上,为远征军送行。


    有的头人按习俗在路口摆香案,垒祭台,杀牲献祭。


    有的部族为出征的男女士兵献米酒,敬山茶,祝愿他们胜利归来。


    那时,漫山芸香草开花了,传说这是武侯诸葛亮的遗言,此草开花之期,吾将重来矣。极少开花的芸香草,仿佛是为了欢迎远征军一般。


    同时,中缅运输总局开启了战时的大抢运,高原之夜,千山万壑之间,险道之上,数千辆汽车在嘶吼呐喊。


    周立行的车队跟随进入缅甸,抢运军火。


    汽车像一只只蚂蚁,曾经那些各怀心思在这条路上发横财、赚外快的各路□□白道,都加入了抢运的队伍。


    日本人若是打赢,这些武器、炸弹、石油等军用物资,不运走,就会留给日本人攻打中国。


    这是一条周立行记不得跑过多少回的熟路,他也已然半夜在山坳里翻过车,被轰炸的时候狼狈地多往路边坑洞,超重运输时候命悬一线的狼狈……汽油味、黑油味、刹车油味、臭汗和血肉压烂的混合味,让他永生难忘。


    军人、商队、劳工、南洋华侨们一起在轰炸中转运货物,人员的死伤如同风吹落树叶一般,轻易,随时凋零。


    如同当初修建这条道路的时候一般,通行于这条道路,死亡依旧如影随形。


    周立行在车队上,还远远地和冯争鸣打过一个照面,他们没有时间说话,仿佛风吹过山岗上偶然相聚的两片树叶,瞬间随着各自的方向走远。3月,一开始,远征军捷报频传。


    然而,到别人的土地上打仗,怎么可能得到百分百的支持?


    缅甸人憎恨殖民的英国人,认为远征军是来帮助英国人的,他们怎么可能真正帮助远征军?


    茂密的热带丛林并不适合机械化作战,春季已经超过四十度的温度更是让士兵们不适,地形不熟,情报不灵,缅甸人以为日本人是帮助他们独立的,四处下毒搞破坏,英军也揣着自己的傲慢和鄙夷,这样的战场太多艰难。


    周立行带领的车队,更加忙碌地运输着武器、药品,有时候返程回云南,也会运输一些残疾的伤兵。


    他的车队上,有总局配置的电台,电台由沐明实保管,两位女队员负责发报和通译。3月8日,日军攻占缅甸仰光。


    此时的滇缅路是唯一的国际交通线,汽车、汽油、轮胎、兵工器材等军用物资都从仰光启运入国内。日军攻占仰光后,滇缅路就被切断了。


    一旦滇缅路不通,中国当时的战备物资,只够使用三个月……


    成千上万的车队开始将缅甸的物资分段撤退到腊戍和畹町,这两个地方物资堆积如山,仓库堆满了,就沿路边堆放着,等待着之后的车队再将物资抢运回国。


    从腊戍、畹町到保山、下关沿途成千上万抢运物资的汽车往来不绝。


    周立行的车队也加入其中,日夜不停。


    4月中下旬,周立行的车队接到命令,让他们运送物资到曼德勒。


    去曼德勒的车队不止周立行一个大队,此时总局算上编内编外的,已经有几十个大队,他们除了往返滇缅线,其余的都运送物资到曼德勒。


    周立行和沐明实意识到这个不寻常,原本都是把物资往国内运,怎的又要往缅甸中部拉呢?


    沐明实推断,曼德勒或有一场会战。


    然而,当他们快要赶到曼德勒的时候,却发现沿途有一些形色匆忙的英军。


    沐明实在车上看了没多久,在一个明显是临时驻扎的英军军营处时,立即要求车队停下,休整片刻,她要去打探消息。


    【作者有话说】


    67滇缅公路


    ◎冲出八莫◎


    周立行是队长,但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尊重沐明实的意见。


    沐明实是女人,然而却是一个比他们所有人都了解缅甸的女人,她会一口流利的英语,会发电报,会打枪,骑马、游泳、攀爬和搏斗都堪比男子,观察细腻,做事周到,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物。


    车辆停靠,司机们下车抽烟,周立行跟着沐明实去英军的军营。


    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的沐明实走在前面,周围路过的英军纷纷吹起口哨。


    沐明实豪不羞涩,一边用英语回应着:“谢谢夸奖!哇哦你也很英俊!腹肌不错!大腿也很棒!”


    一边,她甚至对几个赤裸上身的英军也吹起口哨,一时间竟不知道谁的表现更流氓。


    这一番动静,引来了这只英军的长官。


    沐明实立即用熟练的英语向长官搭话,两人聊着聊着就去营房里喝下午茶,周立行只能简单地听懂一些话语,插不上嘴,但怕沐明实太开放了导致吃亏,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谈完话,沐明实让周立行安排人拿出一些货品,跟英军部队交换了一些军需物资。


    返回车上后,沐明实的脸色立即变了。


    “队长!不对头,这些英军说他们要往印度走,还劝我不要再去曼德勒,最好是跟着他们一起去印度!”


    周立行立即拿出地图,他们虽然不知道各军的具体驻防地点,但一路送物资来回几趟,有些东西是可以推断出来的。


    “……英军要撤退?”周立行心中狂跳,“英缅军怎么要往印度跑?是不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命令?”


    沐明实立即去找电台,报告了此地的情况,然而得到的回复还是,继续前往曼德勒。


    军令如山,周立行等人只能继续往曼德勒进发。


    然而,这一路,他们察觉到了更多的英国军在撤退,这让他们更加的不安。


    等他们到达曼德勒的时候,曼德勒这边已经有许多中国远征军在集结。


    冯争鸣所在部队,也到了这里。


    冯争鸣一身军服不知道多久没换,他的脸庞是麻木的,锋利的眉眼已经沾染上死亡的顿感,看起来颇为瘆人。


    周立行将一路见闻告知了冯争鸣,冯争鸣惊得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美国的史迪威将军和我军的杜聿明军长、戴安澜师长还在商议战局……如果英军真的撤了……”


    日军一旦突破防线……


    冯争鸣大喘一口气,立即告知周立行,“你们,送完物资,赶紧回国!”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营长,左右了不战局,他只能执行命令。


    然而战场,是绞肉机,个人意志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从一开始希望周立行能来助他一臂之力,到现在只希望周立行能够平安回去。


    周立行的心更沉,他不能打听军情军秘,只能点头后,快速招人卸下物资,原定休整一晚的计划临时调整,副司机顶上,让司机去后排睡觉,他们立即返程。


    这一路上周立行心跳如擂,这是他在极端危险环境中才有的状况。他十分不安,却不敢表现明显,只能催促车队尽快返回。


    然而,他们刚回到昆明,又接到紧急命令,要去腊戍再运送汽油等军需回昆明。


    腊戍到昆明,汽车在不出故障、24小时不停的情况下,也需要四天四夜才能跑一个回合。


    周立行等人的车队又再次返回腊戍,同一群忙碌的工人们在轰炸中,疯狂装载物资。


    4月26日,腊戍最后一批油车撤出。


    最后的这批车队狂奔,沿途却看到了许多溃败的士兵,他们惊惶无比,情绪崩溃,一味混乱地奔逃,进入村落抢食,仿佛退化的野兽。


    前线曼德勒的远征军们还在准备会战,蒋中正本该发给曼德勒远征军们的撤退命令,不知道何故未曾送到;而日本,已经突破防线,往边境进发。


    27-28日,剩下的美国人、英国人和中国人在最后撤退的时候,点燃了油池,漫天大火。


    4月29,日军部队到达腊戍,在火海中开启另一轮杀戮,不分英国人、中国人还是缅甸人,不留活口。


    缅甸人没有等到自己的独立,孔雀旗和缅甸义勇军的尸体一起沉入水底,无声哭泣。


    *


    最后那批车队,按照总局指挥,一部分要从卡萨、八莫回国。


    沐明实却坚定要走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她见到了许多溃兵,直觉后路已经被包抄,必须尽快走。


    周立行同意沐明实的主意,然而他却在溃兵中,见到了冯争鸣的部下——那是之前光耀堂的袍哥,人称五斤,据说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五斤多,靠吃百家奶长大,后面跟冯争鸣相处的好,此番跟着冯争鸣一起参军。


    那袍哥认得周立行,一见到他便跪下哭,“□□把子,能去救救我们营长吗?部队被分割打散了……我想拉援军,可是到处都在跑,完了,部队溃散了……”


    他颠三倒四地重复着,部队溃散了,十分绝望。


    周立行的脑海轰轰炸响,“什么方向?日军多少人?遭遇多久了?“


    那袍哥抹了一把鼻涕,“当时说是往八莫退!日军是追击,我们不知道多少人……我们跑出来的,冯营长带着的人总共也才四百多……”


    八莫,是原本要走的回国路线,周立行迅速下了决断:


    “沐队长,你带车队先走,我带一个小队的十辆车从八莫回。那是我歃血为盟同生共死的结拜兄弟,我必须去接他!”


    沐明实深深地看了周立行一眼,她是个果断的女子,立即领队走了,留给周立行的十辆车里主要装的是药品和武器。


    *


    谷娃子作为小队长留了下来,石娃子也跟着往周立行这边跑。


    空袭炸毁了秩序,处处是烧杀抢掠,人性的恶在战乱中被展现的淋漓尽致。


    周立行亲自驾驶一辆车走在最前面,一路上,他看到了许多横死的人,还有许多无头苍蝇般仓皇逃窜的散兵。


    有的散兵只是被打散,或是受伤,他们有三五结队,有的形单影只,但无论看起来多落魄,至少心气还没有散。


    他们看着驾驶室里坐的人穿着军装,便兴奋地挥手,跑到路上拦车。


    周立行停车,询问这些人的部队番号,确认真实身份后,便干脆一起拉到了车上。


    也有一些混乱之中一些人,看着车辆似是有物资,便打算上前抢劫的,周立行都是直接撞开就走,而车上的士兵则会直接开枪射击。


    一路开到八莫城外,四处都是炮弹炸出来的深坑,沿途房屋俱被焚毁,空气中已经有了尸臭,天边乌鸦盘旋。


    此时天色已黑,路边竟然停着好些被废弃的雪佛兰卡车。


    根据五斤的描述,他们当初就是在八莫城外被打散的。


    周立行下车环视四周,车上沿途捡来的士兵们也跳下车来,向着四个方向警戒。


    周立行因身上的军装军衔高,胸牌上有写职务。然而并不是所有士兵都识字,大部分士兵并不知道他的身份,直接当他是某个队伍汽车营的营长一类。


    周立行也向他们说过,他们的目的地是去八莫城接应一支远征军,然后迅速撤回国内。


    于是看得懂字的一些士兵也索性不吭声,有人能带着回国,他们何必多嘴。


    反正军阶比自己高的就是官,战场上,有军官了就有主心骨。


    作为军人,他们立即按照自己内部的军阶分类,最后统一听周立行调遣。


    “暂时没有发现危险,但不能掉以轻心。”


    周立行让士兵们负责维持外围警戒,然后立即召几个司机都来修车。


    这些车辆并没有太大故障,油箱的油不多,但好在周立行本就刚从腊戍那边载了一车油罐,大家赶紧开始修车。


    “安排四个副司机过来,开车走,咱们一路上捡到的散兵都快有一百来人了,用这些车专门拉收拢的散兵。”


    周立行一边修车,一边跟谷娃子交代,“这个八莫城看起来已经被轰炸过,不知道城里还有没有人,我带五斤和石娃子摸进去看看。”


    虽然石娃子莽憨,但好歹是十四五岁就跟着周立行当陪练的,当初周立行学的武艺传授了许多给谷娃子石娃子,石娃子可是老老实实一直练着,比普通人身手好太多,并且憨子劲大,适合背扛东西。


    “好,我们把汽车转向头朝外,人在中间扎个小营盘,不生火,铺上油毡让大家赶紧睡觉休息。”


    谷娃子点头,开始安排。


    周立行继续叮嘱,“轮岗戒备,每一轮都得有一个咱们堂口自己人,防人之心不可无。把药品和食品搬些下来,让他们自行取用,相互帮助处理伤口。”


    “我们快去快回,你们一切小心。”


    周立行的担忧不无道理,他怕自己离开,万一遇到什么变故,这些散兵们抢了东西一哄而散不打紧,就怕司机们受伤害。


    但他收拢的这些人都还好,相互认识的已经开始互助,不认识的也在迅速交流,大家在生死危机下看到回国的机会,心已经拧到一块了。


    *


    漆黑的夜里,周立行三人摸进八莫城,城内街道乱糟糟的,死人和各类燃烧过的器具丢在街上,恶臭扑鼻。


    五斤随手翻开一具尸体,从英军那边交易的手电筒排上了用处,他们快速打开扫一眼再关上,已然是看到了远征军的尸体。


    然而尸体周围没有枪。


    “枪被打扫战场的带走了。”五斤声音嘶哑,“这里不安全。”


    周立行几步跃到断墙上,站得高一些,往远处看去。


    他看到一些零星的灯火,顺着风,听到某个方向隐约的声音。


    “我感觉这个方向,起码有几百人的。”周立行跳下来,向五斤描述。


    五斤有些傻眼,他指着那头,又指着自己,“你是听出来的?”


    周立行摇头,“感觉。”


    他没办法去描述这种感觉,就像猴群不需要看到人群,飞鸟不需要看到灾祸,那是一种独特的感知,他在峨眉山上给猴群当舵把子时候得到的天赋。


    五斤虽然不理解,但五斤尊重长官的判断。


    石娃子更不用所,□□把子说什么,那就一定是什么。


    于是他们三人毫不迟疑,一起往那个方向摸去。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惊动了冯争鸣,他握着枪从地上一跃而起,立即将身体靠在了门柱后。


    他身后的士兵们也全部惊醒,一个个不吭声,集体拉栓上膛。


    他们三百多人一路被日军追着,跑到八莫城的时候,八莫城竟也有了一支日军。


    慌不择路的他们一边激战,一边后退,最终退入城中这栋砖瓦建筑中。这里应该是之前政府的办公地点,然而人员已经跑光了。


    天色已晚,那些日军包围了这里,要逮他们简直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者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总之,这些日本人没有再打进来。


    冯争鸣知道自己和士兵们已成困兽,他们的下场只有一条——死。


    只不过还可以细分,是战死,还是被俘之后再被虐杀。


    士兵们不懂,但冯争鸣知道,他跟大家讲了南京大屠杀时候投降十万军人,然后最后统统被屠杀殆尽。


    也许日本人的包围就是为了见证他们是否拥有勇气和骨气,他们已经是溃散被追的败兵,但不能当哭着跪着去投降舔屎吃的汉奸。


    士兵们都沉默了,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但也能置之死地而凝聚,如果横竖都是死,那不如拼命杀敌,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


    冯争鸣做好了士兵们的思想工作,安排了轮流守夜人员,这才在屋子里倒地小憩一会儿。


    没想到半夜时刻,竟然听到院子里有人摸进来的声音。


    *


    周立行往这个方向摸的时候,发现外围是一圈日本人,他们大部分休息了,却有一部分在执勤,像是守着什么地方。


    心中存疑,周立行决定摸进去看看被守的是什么宝贝,要是军火库,就趁夜给它炸了!


    为了保证安全,他让五斤和石娃子留下,自己一个人去。


    没想到,刚翻进院子落地,他就听到屋内有人惊醒,然后一群拉枪栓的声音。


    “!!!……”周立行吓了一大跳,正要准备跑路,却瞅着门口值守打呵欠的人穿着远征军的军服。


    这下周立行更不敢动了,溃兵都是一群精神严重受刺激的,要是枪响了,外面的日本人再冲进来,那真的就是大家都玩完儿。


    周立行没动,执勤的远征军没感觉,里面的士兵们在等长官下令,大家就这么僵持起来。


    过了一会儿,冯争鸣觉得不对劲,来人怎么在外面一动不动,也不袭击执勤人员,又不说话,也不跑……难道是有话要说?


    日本的劝降人员?还是滞留在缅甸的谍报特工?


    冯争鸣思考再三,决定先沟通一声。


    “什么人?有什么事?”


    周立行一听声音,喜不自胜,“争鸣!是我!”


    冯争鸣大惊失色,立即冲过去开门,一把将那吓傻了的执勤士兵推开,“立行!你怎么来这里?!”


    周立行这才从墙角的阴影里站出来,高举双手,生怕冯争鸣身后的士兵们过激。


    那些士兵没周立行想的那么傻,他们听冯营长说话,已经知道来人是熟人,再看周立行也是穿着国军军服,还能在日军的包围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来,大家心中已经安定许多。


    “我遇到五斤,他说你们往八莫退。我让沐明实带车队先回去,我这边带了十辆车来。”


    周立行也不废话,直接说重点,“商量下,怎么走?”


    冯争鸣深吸一口气,他感动于周立行竟然会来救他,却也来不及多说什么。


    “让我想想……前面和左右都被设了路障,城里乱,货车开不进来……后门,这边离城后门近,你们的车从后面开过来,我们摸黑跑……你们能开夜车吗?”


    周立行在脑海里过了下记忆中的八莫城的地图,大致判断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回答道:


    “跟着我来的都是熟手,我们已经开了几个月的夜车了,只要能上滇缅公路,闭着眼睛我们都能开回昆明。”


    “我们200师是往密□□走的……”冯争鸣有些迟疑。


    周立行却记得沐明实的话,“大军溃败,日军极有可能包抄后路。我们得最快速度返回南,阻止日军攻入云南。”


    “八莫有一条路,我们从南坎那边上滇缅公路,往回走!”


    冯争鸣回头看了一眼满身脏污的士兵们,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好,听你的。”


    周立行不敢说这相当于是听沐明实的,他点点头,对冯争鸣身后探头探脑的士兵们说到:


    “我们一路走一路捡,也是捡了一百多号兵呢!车上有药品,有武器,有吃的,还巴拉了一些衣物等物品,兄弟们,你们把身上的东西吃完,把子弹都用上,待会儿出去了,就往有光的地方冲,我们车队接上你们就走,我们回国!”


    周立行这番话给了他们极大的安慰,士气陡然高涨,甚至有年纪小的士兵哭了出来,被旁边的士兵捂着嘴给拖了下去。


    周立行和冯争鸣在桌子上用杂物再摆了一遍地形图,商量好汽车接应的位置。


    “我这边出城,最快也要二十分钟左右,召集车队开过去,十分钟左右可以到。但有个问题,我们半夜动车往后面绕,必然会惊动一部分日军。”


    周立行算了算时间,“我刚刚观察,日军是围着你们这栋大建筑,十个方向都架了机枪。如果硬冲,伤亡会很大。”


    “我们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日军都没有发起攻击,我怀疑他们人数并不多。”


    此刻的冯争鸣终于真正意义地冷静下来,他开始思考如何更好地保护自己的有生力量。他是营长,此刻他要对所有的士兵们负责。


    周立行点头,“不多,我摸进来的时候大概看了看,顶多四五百人。他们应该是尖兵部队,没有携带重武器,不然直接炸平你们就可以。”


    “我们跑散了,他们一样分兵追散了。他们追了我们一路,武器也消耗得差不多。”


    “那今夜我们必须走,否则等大部队追上来,我们全完。”


    “你们捡的一百来号兵,能不能作战?”


    冯争鸣脑海中成型了一个计划。


    “能,我捡的都是看着还有心气的,来的路上已经小打了两场打劫的,我看军事素养都还可以,其中还有几个炮兵连掉队的伤兵,我给为了抗生素,挺过来了。”


    “……你们的车里,有什么武器?”


    “枪支弹药,迫击炮,轻重机枪都有一些,还有一些信号弹,除了原本车上运的,还有一些是沐明实给我们大家准备的。她还给我们大家换了一些英式装备。”


    周立行如实回答。


    冯争鸣眉毛一扬,“这个沐明实,懂打仗?”


    “不知道,但她确实懂很多。”


    周立行不懂冯争鸣在怀疑什么,他也有过一些猜测,不过身在此时此刻,什么猜测都没有意义,大家随时都有可能为国捐躯。


    冯争鸣揉了一把脸,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今晚的突围上来。


    “立行,我需要你这样……”


    *


    周立行脱下军装,从房子里找了一套破烂衣服穿上,身如鬼魅,一个小时内摸清了外围日军的火力点和配置。


    乌漆嘛黑的夜晚,周立行能完美地记住自己的方位,迈出的步数,从而确定方向角度。


    他回到冯争鸣那里,冯争鸣立即掏出钢笔,撕下一块衣服布料,在上面画出地图,标注出点位。


    周立行和冯争鸣对了表,定好时间,带着图离开。


    半小时后,炮声响起!


    日军的两个火力点位被炸,继而重机枪的枪声响起。


    空中炸开的信号弹,同时城后十几辆车辆轰鸣,伴随着枪声大作。


    日军顿时慌神,他们只是先行部队,人数不多,他们立即怀疑自己中计,回援的远征军要吃掉他们这只队伍。


    这几百人的日军立即收缩防线,聚起来准备反击。


    包围出现缺口,冯争鸣立即带队摸黑出城,所有人肾上腺素狂飙,夜视能力好的跑在最前面和最后面,夜盲的夹在中间循着声音跑,他们沿着被炸开的城墙向外狂奔,向着车灯的光亮除奔去。


    等所有士兵一个个猛爬上车,车队立即转向,往南坎公路而去。


    南坎公路的路口,已经被日军设置了路障。


    最熟悉路的周立行开的前车,他远远就看到路口火光亮起,有人员往来。


    他先行停车,冯争鸣立即下车带队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排迫击炮直接开炸,能火力覆盖的就火*力覆盖!


    一轮轰炸后,周立行开车冲在最前,其余车辆紧随其后,在火药味中冲向茫茫黑夜。


    【作者有话说】


    68滇缅公路


    ◎魂断惠通桥◎


    周立行采用了之前日夜不停的行车方式,然而这次没有那么多司机和副司机轮流开,他作为头车,几乎开了整个通宵。


    车辆顺利进入边境,一路开始变得混乱、拥塞。


    畹町城原本河边直到山上,漫山遍野都是仓库货栅,现在已经烧成一片火海,想来也许是不想把物资留给即将入侵的敌人。


    畹町、遮放、芒市……一路都是车子,芒市前后有十多公里走不通,满满都是车子。


    客车、卡车、小车,车上载满了逃难的人,除了缅甸的侨胞,还有许多是南洋那边逃来的华人。


    他们口口相传,日军第56师团先遣队搜索联队接到的是“见人就杀”,腊戍,如同南京。


    也有逃走的士兵说,他们遇到了追击,日本人就在他们背后。


    还有逆着跑的士兵说,他们在前面遇到了埋伏,日本人在前面。


    消息混乱无比,所有人都在惊惶中不知所措。


    一些溃散的游兵散勇饥肠辘辘,田地里的苞谷苗都能被他们生啃干净,没有了部队建制,他们在经历战场暴力、疾病饥饿后,退化成了人形野兽,极易受激,会抢劫杀人。


    好在这些回到国境线来的士兵,见了载着士兵的车便会自动跟上,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冯争鸣吩咐自己的士兵,在夜里悄悄给这些跟随而来、素不相识却同为远征军的战士们分些干粮。


    一路都是人,他也救不了所有人,他只能寄希望于回到国内,找到驻防部队,迅速整队。


    还有一些战士们搀扶着、用担架抬着自己的战友,不愿意放弃。当他们看到周立行的车队时,便会拦路,请求对方带上伤兵。


    周立行和冯争鸣狠不下心,只能由着他们把伤兵往货车里面塞。为此,他们还扔掉了许多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细雨蒙蒙,道路上的泥泞和碎石让车辆行动受阻,然而撤退的车辆灯光相接,绵延不断,有抢道的,有钻缝,驾车的都争前恐后,反而让道路更加堵塞。


    那些失魂落魄的南洋华侨难民们混杂着缅奸和日寇,一路往昆明奔逃的过程中,天上有飞机轰炸,沿途都在放火杀人,这些逃难的人宛如被猛兽追逐的羔羊,朝不保夕。


    途的山沟里坠满废弃车辆,拥堵的人群疯狂地往前赶,但凡有车抛锚或者故障了,后面的人们会不论三七二十一,合力将那些堵路的车辆掀翻。


    一路上死了许多人,有不想拖累家人自杀的,有走到半路病死的,有走着走着暴毙的,有死了仍是奔跑状的,让人不知道这走的是逃生路,还是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这一路走来,冯争鸣的脸色越来越差,一路走到龙陵,冯争鸣都没有找到能归队的地方……他似乎意识到什么,一路上都抽着烟,神色压抑到让周立行不敢跟他搭话。


    5月4日,几十架日本飞机飞过公路,一直向前飞,惊得逃亡的民众纷纷离开车,往两边的山沟山坡上逃命。


    然而那飞机没有丢炸弹……直到下午的时候,飞机才悠然返航,再次飞过公路沿线的时候,降低高度耀武扬威了一番才离开。


    冯争鸣看着飞机飞走,突然撕心裂肺地嚎了起来,狠狠地对着天空开了好几枪。


    周立行不明所以,但他知道,飞机肯定是去轰炸前面的城市了……按距离和重要程度算,极有可能是保山。


    保山是交通重镇,那里存放着许多的军用物资,更是战略节点。


    如同当时轰炸腊戍、八莫等地一样,日军的飞机过去了,后续的机械化师团就不远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成都大轰炸那天,我们自己的空军飞行队全部战死了……那一天,教官驾驶教练机去对战三十二架敌机……然后再也没了消息。”


    冯争鸣蹲了下来,他心中的高压线崩断了那么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跟周立行嘶吼起来。


    “我好恨!为什么我们这么无能……英军是一群只知道跑的猪,我们也是一群打散了就聚不起来的狗!”


    “这一路……这是大溃败……多绝望啊,日军撵着我们跑,这一路竟然没有机构接应溃兵,没有上级有效组织的抵抗……跑!日他妈的都在跑!全部都在跑!跑就不会死吗?!一群软蛋!!!”


    周立行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他知道冯争鸣在想什么。


    可是,他们为了多带伤兵,已经丢弃了好多武器。


    并且最关键的事,冯争鸣的军阶不够!他只是一个营长,不是师长,不是将军……


    他们可以带着溃散的士兵们一起往回逃,那是因为大家的心愿都是往回逃。


    若冯争鸣说要带着大家留下来狙击日本人,那他可能立马就会城光杆营长……顶多能有三五心腹留下,除了送死于事无补,无法形成有效进攻。


    冯争鸣也知道如此,他的骄傲已经被日军的追击碾碎,他的狠戾对战局毫无作用,他骨子里的尊严折磨着他的精神,然而现在,他只能艰难地带着士兵们逃……


    他也不知道,还能逃多久……


    *5月5日,惠通桥西岸。


    因保护怒江之上多次重建的桥梁,惠通桥平时仅容一车单过,然而此时已经开了“桥戒”,允许几辆车同时同行。


    然而桥难以承受重压,震动幅度越来越大。


    大家眼看着桥在晃动,更是疯狂地挤上去,生怕桥断了,滞留在怒江这边,被日本人追上。


    远远地看到惠通桥此刻的状况,周立行忍不住锤了一把方向舵。


    坐在旁边的冯争鸣被惊醒,警戒地把枪,“怎么了?!”


    周立行视力好,他指着惠通桥上的车队,“那是我们的车队,我们耽搁了两天,竟然还能追上来,他们路上一定遇到过事情被耽误。隔得远,我数不清车辆数,堵在这边的其他车队,怎么也得有上千辆……”


    看得出来守桥的士兵们已经很努力在维持秩序,可这种时候,所有人为了逃命都已经疯了。


    周立行头探出车窗,瞪大眼,桥上竟然有人撞车了!


    一时间,桥头大乱,人声喧哗,惊慌、愤懑、绝望等情绪弥漫,车辆开始相互撞击,人人相争,守卫桥头的士兵冲了上去,和冲撞夺路的司机们发生争执。


    前面彻底堵死,周立行和冯争鸣干脆下车。


    冯争鸣回头看那长长的堵车队,忍着心中那口浊气,他突然爬上了货车车顶,站起来,往远处看。


    “……不对劲……”冯争鸣喃喃自语。


    周立行也觉得不对劲,他下车站在旁边,有一群身手矫健的难民从他身边挤过去,其中一人踩了他一脚。


    对方条件反射地向他颔首垂头,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个“撕莽”的声音,许多人又往前挤过去。


    溃军、难民,桥上引发争执的车被掀到桥下,拥挤的队伍又开始疯狂且缓慢地蠕动。


    周立行脑海中闪过什么,但立即被动起来的队伍吸引走注意力,他赶紧招呼冯争鸣下来,他们的车不比人,平时车快,现在车慢,得跟着蠕动。


    冯争鸣却没有下来,他直勾勾地看向惠通桥西侧的高地,那里似乎有人影在做什么。


    同一时刻,周立行突然反映过来,刚刚过去的人呢喃的话像是一句日语!


    而冯争鸣也意识到,高地那里架设的是机枪!


    “有埋伏!”


    “有日本人!”


    话音刚落,惠通桥上枪响。


    这一响,刺激到了潜伏伪装在队伍中的日军,也刺激到了山顶上的埋伏。


    只见拥堵在桥头的车队里,竟有伪装成难民和国军的日本人,他们直接从车辆内架起机枪,对着人群和桥头的士兵开始疯狂扫射。


    枪声大作,惨叫伴随着杀戮,嚎哭和嘶吼此起彼伏,众人如同被狼群追捕的羊群,踩踏,推攘,倒下去的孩子被无数双脚踏过,地上血迹蔓延……


    东岸桥头,士兵们有的扑向手摇发电机,有的奔跑整理电缆,他们早已在通惠桥上安装了炸弹,眼见日军来袭,他们不再犹豫,接通了电源。


    无人在意桥上还有多少车多少人,残酷的取舍下,惊天动地的巨响炸开,烟尘腾起,惠通桥如同被腰斩的巨龙,断裂的桥身沉入滚滚怒江,仅剩下两根悬空铁索,在江面上抖动。


    西岸桥头的难民们则是在日本人的刀枪下屠杀,许多人纷纷往江水里跳,他们身上流着血,试图从游出一条逃生的路。


    任务失败的日本人也发疯了,他们的机枪在山沟对面不停地扫射,左边是陡峻的山,右边是山涧流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躲避。


    眼睁睁看着屠戮开始,冯争鸣立即作出了选择,他高喊一声:


    “杀上去!”


    日军先头部队在车群中杀人抢劫,冯争鸣带着几百人从后面冲上去开枪,激战起来。


    周立行回头看了一眼车辆,前后都被堵死,深知已经无法再开车了,他招呼谷娃子石娃子和车队人员背上沐明实为大家准备的应急背包,各个抱着枪也下来,跟着冯争鸣往前冲去。


    开枪,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会无畏地开枪!


    日军在公路拐弯的高处驾起重炮,直接将炮弹射向那些侥幸过桥后正在Z形爬山的车辆,那些车辆被炸,道路立即受堵。


    眼见这边竟有几百人开始抵抗,日军的重炮直接转向,往冯争鸣所部轰来。


    侵略者眼中没有人命,他们只有屠戮的目标和对占领的渴望。


    守桥的士兵并不多,仅有一个连的兵力和少数工兵,然而那边的营长见西岸这边的远征军开始抵抗,跟着隔江还击。


    然而,重武器的威力,不是个人勇武可以抗衡的。


    一枚炮弹在冯争鸣周边炸开,汽车的爆炸掀飞周围的尸体,冯争鸣猝不及防,也被掀翻出去。


    流弹打进了他的躯体,他栽倒下去。


    周立行心脏骤然抓紧,他跌跌撞撞地跑过遍地的尸体,越过翻到的汽车,冲向了冯争鸣,把他拖到路边的卡车后面。


    身后的公路上,车辆不停被顶下沟,日本的快速部队坦克车、装甲车已经赶来。


    冯争鸣一张嘴,血便漫出来,剧烈的撞击震碎了他的内脏,肋骨处的血浸湿了军装。


    “撤……走……快……”


    冯争鸣艰难地说着。


    周立行咬紧牙,他一把背起冯争鸣,从兜里掏出钢哨,使劲吹起来。


    尖锐的哨声响起,谷娃子和石娃子听到了,跟着吹起了哨,他们迅速撤出战斗,跑出封锁线,往山间跑去。


    周立行这边带队开始跑,那些士兵们也跟着开始跑,连带着一些还活着的民众也跟着跑。


    敌人疯狂地射击着,但他们的任务是通过惠通桥,往前推进战线,所以并没有派兵追击。


    *


    离开战场,跑出去起码两个小时,周立行才把冯争鸣放下来。


    他回头一看,跟上来的只有一百多人,基本上都是士兵,也有一些零星的民众。


    这一看,周立行惊呆了。


    沐明实竟然在这群人里。


    沐明实也惊讶不已,她穿着男装,头发凌乱,冲上来给了周立行一个战友的拥抱:


    “我听到哨声,看到一群人在突破防线跑,想也没想就跟上了……天姥爷啊,真的是自己人……”


    周立行很想问沐明实为什么在这里,但他来不及,平放在地上的冯争鸣咳嗽着又吐了一口血。


    沐明实立即冲向冯争鸣,想要撕开他的军装检查伤口。


    然而,军装已经被血染透,沐明实一看这个出血量,便知道冯争鸣救不回来了。


    “队长,他有话想说……”


    沐明实鼻间一酸,纵然这几个月已经看过太多死亡,她依然会对自己人的离开而伤心。


    “争鸣!”


    周立行赶紧蹲下来,将冯争鸣上半身轻轻抱起。


    五斤,谷娃子,石娃子,以及原本冯争鸣所部的十几人跟着围拢过来。


    冯争鸣满是黏稠血液的手,握住了周立行,冰凉,孱弱。


    周立行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了黑老鸹枯瘦的手,方结义温暖的手,如今,他又要失去。


    冯争鸣拉过周立行的手,放在胸前,他还别着那只金色的英雄牌钢笔,笔身却已经折断了小半截。


    “笔……还给……”他一张嘴,便是汩汩献血,呛着喉咙,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不……逃……要……杀……”强弩之末的冯争鸣用尽最后的力气,只说出了这四个字,最后一口气,便散了。


    他凌厉上挑的眉眼带着无尽的遗憾,死死地瞪大眼,看向漆黑的夜空。


    “不要等贼寇杀进来,要杀出去……”周立行眼中的泪水瞬间满涨,“黑老鸹说过,要杀出去……”


    “兄弟,不逃了,我们不逃了……我们杀出去……”


    暴怒伴随着后悔刺破了周立行的内心,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冯争鸣自进畹町开始,就一直期待着能和主力部队一起守战,冯争鸣一直想和日本人打,他可以当战死的英雄,不能当逃跑的懦夫。


    可是,那是大溃败啊,所有的人都被恐慌和绝望挟裹,所有人都在跑,如山崩,如地裂,如席卷而下的山洪泥石流,不是个人能力能阻拦的。


    好似,跑赢了身边的人,就可以求生一般……


    周立行总想着,到下一个地方就能停下,然而每到一处,都是继续往下崩逃,他当时也劝过冯争鸣,至少要跑过怒江或澜沧江,他参与过修路,他知道这里的道路和桥梁有多么险峻,只要炸掉桥梁,自然可以阻止敌人一段时间。


    然而,惠通桥是断了,可他们也滞留在了敌占区。


    周立行放开冯争鸣的手,拿起那半只钢笔,他擦了一把眼泪,眼前变得血红一片。


    他的心中电闪雷鸣,脸上却没有了表情,他的愤怒已经不能再点燃他的热血,那几日来收拢的士兵们被活生生炸死眼前的场景,已经拧干了他的冲动。


    他是痛苦的,也是冷静的。


    他几次想要抹下冯争鸣的眼皮,让其瞑目,可冯争鸣的眼却闭不上。


    他懂得冯争鸣的遗愿。


    这个和他一起在打金章的擂台上争输赢的桀骜少年,在和他分别的那些时日里,在他们不曾交换的经历中,在接受军校的教育后,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士。


    将士,出师未捷身先死,死不瞑目。


    周立行撕下冯争鸣的胸牌,再撕下自己的胸牌,他交换粘贴后,起身向周围的士兵们说道:


    “冯营长战死,我原本的军阶和他相同,更是歃血结拜的袍哥兄弟。从现在开始,我将继承冯争鸣的姓名和遗志,为他做他没有完成的一切,直到日寇被赶出中国为止。”


    “惠通桥已断,敌人的重武器到了那里,他们的目标是往前推进,我们回不去了。”


    “我要往边境走,我要沿路捡溃散的兵,我要去边境联络各大村寨,我要去接应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回国的队伍,我要杀日本人!”


    “你们如果要跟,就跟我走。这条滇缅公路,我从头到尾参与修的,四周地形我熟悉,我可以保证你们在深山里不会挨饿。但跟了我,就得在敌占区打日本人。”


    “或者,你们也可以现在自行离开。”


    场面一片静默,刚从弹火中跑出来的士兵们,谁不想活呢?


    沐明实站起来,她大声道,“我留下,我原本就是运输大队的副队长,从小在云南长大,十二岁就跟着我的父亲途径缅甸往来南洋走商,我不怕!日本人,侵略我们的国土,残杀我们的同胞,我宁战死也不愿放过他们!”


    “我们既是过不了桥,不如想办法在后方安定下来,我们可以打游击!共产党都可以留在了敌占区里打游击,百团大战你们知道吧?敌后队伍还越打越壮大呢!”


    周立行瞥了沐明实一眼,没作声。


    谷娃子和石娃子本就站在周立行身后,他们向队伍中招手,好些跑出来的司机和队员立即站过来,排排站在周立行那边去。


    五斤一边抹着泪,一边跪下给冯争鸣磕了个头,他站起来,也是站到了周立行身后。


    “□□把子,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冯营长了。我认你!我跟着你,打日本人!”


    有人带头,剩下的人陆陆续续往周立行身后走,渐渐地,对面只剩下了六七个人,他们看起来不是军人,而是跟着跑来的难民。


    周立行不再劝说,他只是等待他们做最后的选择。


    过了一会儿,这些人往周立行那边走,周立行没有阻止,却也说道:


    “到了合适的寨子,如果他们愿意收留你们,你们也可以留下。但是,你们不能当汉奸,不能泄露我们的行踪。”


    哪知这样一说,那几个人却嚎啕大哭起来。


    “我要杀日本人,我一家九口,只剩我了,都是日本人造的孽……”


    “不跑了,反正都是个死!反正都是个死,我要拉着日本人一起死!”


    “寨子?我就是从寨子跑出来的……他们屠寨,不留活口的……”


    【作者有话说】


    69滇缅公路


    ◎血色滇西◎


    周立行不再使用自己的姓名,他要求大家称呼他冯争鸣。


    在他决定不再后退,而是要深入敌占区之后,他再去抹上冯争鸣的双目,那双眼睛终于闭上了。


    周立行亲自为冯争鸣刨了坟,将其安葬下去。


    沐明实为之前汽车队员们准备的应急包里,有油纸包裹的打火机,镁棒,尼龙绳索,折叠刀具和匕首,折叠好的英国油布,各类药物,手枪,子弹等,甚至还有绷带。


    这样的背包,足够让他们在丛林里生火,捕猎。


    他们清点人数、枪支、弹药、补给,给所有人重新编队,12人一个班,3个班一个排,每排匀给一个背包。


    这只队伍开始在敌占区的山林里穿行。


    他们沿着滇缅公路往边境线走,四周无人的时候,他们便去一个个的死人堆里扒拉有没有漏网之鱼。


    遇到还活着的,沐明实和周立行判断能救的,就赶紧地背走。


    他们脱下死人的鞋子和衣物,从坠毁山谷里的汽车里翻找物资,然后藏到周立行当初跟随修建公路时候沿线的各个山洞中,以备日后使用。


    他们会在山林里遇到一些走散了乱窜的散兵,那些人已经被饥饿和危险调教成了野兽,有的得了回归热、疟疾,有的误食毒果毒草,有的甚至被野猴围殴打死。


    在边境的村庄里,周立行等人目睹一队饿疯了的溃兵抢夺村民食物,村民和他们语言不通,差点就酿成血案。


    幸好他身穿军服,大声呵斥,身后的战士们鸣枪,才将场面阻止下来。


    那些溃兵衣衫不整、浑身是伤,见他是长官,竟是个个蹲地嚎啕大哭,说是一万多人走得来只剩下几十人,全死了,都死了,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雨季、丛林、虫蚊、瘴疟里,晚上睡下去的战友,第二天便被蚂蟥和各种蚊虫吃成白骨……剩下的人都饿得不行了,只想吃东西。


    这些人都被周立行捡回来,一起拉扯着打游击。


    当然,他们也会遇到一些日本人,能打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打掉对方。


    如果打不过,他们也会绕开,等待对方落单再下手。


    沐明实说,这就是游击队的精髓,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一边等,他们总有落单的时候。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山林中转移,捕猎,寻找扎营的地方,填饱肚子,练习丛林生存本领。


    周立行是山林的孩子,又在滇西修过路,跑过那么多山与河,神山保佑他,山灵认可他。


    跟着周立行的队伍,没有挨过饿。


    虽然白天怕被敌人看见烟雾,从而不敢生火。


    但夜晚,周立行和队伍里的本地人会在丛林中垒砌土灶,他们的食谱是那些从外省来的士兵们不敢置信的。


    林子的毒果多,但猴子能吃的果子,人便也可以吃;有些树木里面会有淀粉,有些蕨类的根磨成粉竟然跟白面差不多,苔藓可以吃,花朵可以吃。


    平时大家害怕的各类蛇,周立行是要抓的,蜗牛是可以烤来吃的,蚂蚁蛋和蚂蚁是可以吃的,蜂蛹和各类虫蛹也是能吃的,知了、蝴蝶、飞蛾、蚱蜢、蝗虫、湖蝇、蜘蛛、螳螂……都是可以吃。


    周立行和本地人一样,是攀爬的高手,他能飞身蹬树,更是要求所有队员都要学会爬树,顺着爬倒着爬,不能上树和猴子打架,怎么能在丛林里生存?


    只有和猴子一般,才能采集和争抢猴子地盘里的果实;只有听得懂鸟和猴子的讯号,才能更快得知哪里有人入侵。


    深山密林里没有天日,辨别不了方向就容易迷路打转,俗称鬼打墙。


    指北针或许有时候能发挥作用,但遇到很多地方,指北针只会乱转。


    许多部队在山里便是这样迷失方向,活生生走到死,也走不出野山。


    但周立行和本地人懂得,他们不看天地,看树皮哪面更粗糙,看石块哪面的草更茂盛,看松树的松脂哪面更多,看石头的青苔哪面更厚,看树下的蚂蚁窝在哪边。


    除此以外,沐明实也展现出她极大的草药能力。她自小跟随商队,又似乎是为这场战役做过充足的准备,她不仅会十几种本地部族的语言,更是认识许多药草、毒草,哪些植物可以吃,哪些树体内有纯净的水,她都教给了大家。


    包括所有人都害怕的山蚂蟥,吸血蚊虫,沐明实都做过实打实的研究,她会随时提醒大家绑好裤脚手腕,戴上帽子,用细细的草丝织成面帘,以遮挡蚊虫冲进眼睛、鼻孔、耳道。


    她会用小刀和缝衣针给大家做小手术,还在晚上给大家熬草药汤。


    她懂得好多,会围着篝火给士兵们讲国际局势,讲南洋的风土人情,讲敌后战场的勇士,讲光明的未来。


    他们有时候会固定在某一片区域,有时候会因为日军的围剿而离开。


    他们走过了许多寨子,获得了许多帮助,也闹出过一些误会,好在沐明实是女性,有她一起出面去和其他山中部族打交道的时候,总是能让气氛缓和一些,避免了许多争端。


    但也因为沐明实是女性,每个月的月事来时,要用棉布裹着草木灰吸血,那个时候她的行动便会缓慢。


    晚上睡觉的时候,血腥味也会吸引来许多嗜血的蚊虫,她必须睡在缴获来的帐篷里,四周洒满驱虫的药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狠下心的沐明实,想要通过吃药草来逼停月经,周立行想到王喜雀以前吃药的经历,劝解沐明实不要这样做。


    只要不是逃命,特殊的这几天停下来休息、训练大家爬树逮蛇也是一样的。


    谷娃子也是开玩笑,在山林里混天暗日的记不住时间,沐明实还可以通过自己的月经周期给大家提个醒呢。


    沐明实本就不是容易害羞的人,她向来坦荡,结果自己的月经被一群男人当成及其重要的事情来谈论,一时间她还是憋不住,闹了个大红脸。


    也有新捡回来的落难士兵,以为沐明实副队长的身份是靠美色抚慰大家得来的,脑子不清醒的也曾经有想要半夜去摸沐明实的帐篷。


    这种人,统统被早先的队员吊起来打。


    然后,过不了一个月,他们就会知道沐明实为什么能得到大家的爱戴和尊重,继而他们也会转变态度。


    那是他们的姊妹、战友、家人……


    *


    敌后的游击队不止他们一只,龙陵、腾冲、梁河、盈江、莲山、陇川等地,汉、傣、景颇、傈僳、阿昌等不愿做亡国奴的滇西各族人民,纷纷拿起武器保家卫国,自发组织起大大小小的多支游击队。


    周立行这一只,偶尔会遇到其他的游击队,他们会交换一些情报,然后继续分开行进。


    因为占领区出现了游击队,日军十分愤怒,他们效仿在其他地方的做法,开始实行扫荡。


    滇西不像平原,想要烧光杀光抢光,没有那么容易。


    山林天然就是避难所,众多的生灵也提供了众多的食物,只要敬畏神山懂得规则,许多野外部族也是能繁衍生息的。


    但那些被发现和游击队有联络的村寨,却时刻都有人牺牲。


    周立行等人在一次追击中,退到了一个熟悉的村寨。


    那是月光下的泛着银光的凤尾竹,是曾经救过刘愿平一命的傣家少女的寨子,是甜甜地祝福周立行一定要把喜欢的姐姐抢到手的阿月妹妹的家。


    然而此时,这里焦土一片,高高的竹楼已经化为灰烬,尸骨隐没在黑灰中,仿佛还在嚎叫着痛苦。


    寨子四周都是被野物撕咬残缺的腐烂尸身,整个寨里无人生还。


    周立行认不出哪个残破尸身是阿月,他们能看到的女性尸身,都惨不忍睹,没人敢去细想这些女性死前收到过怎样的虐待。


    他沉默地站在曾经的寨门,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阿月银铃般的笑声。


    他只觉得,自己杀的日本人还是太少了。


    后来,周立行也路过了阿涅的村寨,那里更远一些,人员似乎都退往了深山,没有看到许多尸体。


    这是周立行难得的慰藉,只要活着,就还能有无限可能。


    再后来,越靠近边境,看到的惨剧越多。


    许多村寨患上了疫病,活生生地死绝,死到山林里遍布动物的尸体,毒瘴更甚。


    他们看到日军用铁皮围住一些小寨,然后扔进去了许多老鼠。


    这一只日军不多,他们便从后面包上去杀死了日军,救出寨子里的人,可接下来,跟着他们一起走的寨民们都发起了高烧。


    整个周立行的队伍也发起高烧,上吐下泻。寻常的药物根本不起用,人员们一个个接着病死。


    沐明实用上了缴获来的日军药物,才让这只队伍不至于因疫病而消亡。


    然而药物不多,是给病得最重的人用;那些一开始病得似乎不重,突然再发烧抽搐的人,则来不及救回来。


    石娃子一直背着寨子里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孩前行,他说那小女孩长得像他女儿,对方的父母在逃出来的时候踩中地雷被炸死了,小女孩的腿也被炸断了一只。


    这一路走来,大家见过太多的惨剧。日军会把活人放水里煮死,会把逮着的游击队员活生生剥皮,奸杀妇女更是花样百出,甚至会用刺刀割开小女孩的下/体,把婴儿串在刺刀上……


    如果丢下这个小女孩,再被日本人追上……石娃子舍不得,便把那女孩背在背上。


    然而没过两天,那小女孩病死后,石娃子病倒半天不到,也跟着去了。


    他之前应该是低烧着没有讲,走之前一直念叨着“莲妹儿……幺女儿……”


    石娃子走的时候是担惊受怕的,他怕日本人去了四川,怕自家的婆娘女儿也遭受这样惨无人道的虐杀……


    当时缴获的日军药物已经用完,沐明实甚至来不及找草药,石娃子便走了,那几天,许多人死去。


    沐明实自责地大哭一场,差点哭晕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


    周立行这次也中了招,拉肚子拉到出血,好在他得病的时候,日军药物还没有用完,但他依旧元气大伤,不得不杵着拐杖走路。


    这些日子沐明实焦头烂额,瘦得宛如枯柴,她是最早病的,撑着命吃了药去照顾别人,差点也死掉。


    她咬牙切齿地回答,“细菌病毒战……这些狗日的丧尽天良!他们是战场上杀人还不够,要用疾病把咱们中国人全部绝种呢!”


    周立行悚然,他难得地有些结巴,“这怎么办?那些什么菌和毒的,能传多远?”


    沐明实抹了一把汗水,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放出去的耗子会传染其他的动物,那些携带病菌的跳蚤会四处蔓延,死亡的尸体也会滋生疫病……”


    *


    这一场病,让这只游击队元气大伤,损失了接近三分之一的队员,好在是所救寨子里活下来的村民们进行了补员。


    周立行按沐明实的嘱咐,将这些患病死去的人,于夜里集中焚烧。


    他们自己身上穿过的衣物,也尽量烧水烫洗,尽量保证不把疫病带到其他地方。


    他们每跟日本人战斗一次,就要尽快转移地方,以免被日军找到。


    然而这次,他们的行进速度慢了许多。


    大部分人都是重病初愈,身体状况不好,在山林里不好捕猎。


    当随行的土著村民告知翻过山有个他们熟悉的村寨时,沐明实决定带一些人去取一些补给,除了粮食,最好还能要到新的衣物,同时选好地方,将这些活下来的半大的孩童、女人、老人送去安置。


    因周立行还未痊愈,五斤、谷娃子和沐明实便带上一个班的人,和那些村民一起向寨子走去。


    那是一个佤人的寨子,在清晨的霞光里显得静谧安宁。


    高脚屋里的人似乎还没有起来,只有几个肤色黝黑的佤女走出了寨子,似乎是要去做些什么事情。


    见是佤人的寨子,沐明实也放下了心。佤族数千年来敬诸葛亮为阿祖阿公,恪守誓言,民国十六年还曾抗击过边境英军,也是游击队经常联络的部族。


    沐明实队伍里的村民,有几个人似乎认识那几个佤女,他们倒也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发出呜哦呜哦的声音。


    那几个佤女集体往后退了退,抬头四处看,似乎是在搜寻声音的来源。


    几个村民从山林里走出,用本地话同对方打招呼,然而那几个佤女十分防备,后退着不说话。


    出*于往常的经验,沐明实走了出来,溜下坡来,上前去跟她们搭话。


    虽然语言不通,但同为女性,再连比带划,总比全是男人去跟人搭话好一点。


    然而就在沐明实溜下去的时候,其中一个佤女突然做出一个往外推的动作,另外几个佤女也哭了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沐明实心道糟糕,那几个村民刚死里逃生,嗅到危险气息后也转身就跑。


    然而,枪响了。


    寨子里冲出来了一只几十人的日军,他们甚至架着冲锋枪。


    那几个用作诱饵的佤女立即被打死,连带着逃跑不及的村民也被打伤。


    山坡上未曾下来的队员们开枪还击,试图压制日军的火力,让沐明实可以跑回来。


    然而,沐明实本就大病初愈,此刻身体虚弱,加上对方的火力迅猛,她转身跑不了几步,如雨的子弹倾斜而来,双腿立刻中弹。


    沐明实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她不想有人为了救她做无谓的牺牲,拿起手枪对着自己,喊道:


    “快走!”


    五斤一口气投出三颗手雷,谷娃子趁着炸开的烟雾,抓着一根长藤从坡上晃荡而下,落到了沐明实的身旁。


    沐明实是他们的副队长,是他们的姊妹,是他们的战友,他们不想看着她自杀后尸体也要被日本人侮辱。


    他一言未发,扛起沐明实就跑。


    子弹在林中穿梭,日军开始追击。


    他们如猿猴一般攀爬上树木,从上方散开跑走。


    日军在下面疯狂乱开枪,跟着分散开来。


    这里离周立行等人歇息的地方不远,枪声和爆炸声惊动了山里的飞鸟和猴群,周立行立即起身戒备。


    “出事了……”


    周立行立即让队伍收拾东西,掩埋火灶,全部上树。


    他爬得高高的,看向沐明实他们离去的方向,果不其然见到某些区域树影摇晃,远处传来隐约的枪声。


    ……


    这一场奔逃,追击的日军反而吃到了苦头。


    他们一旦进入山林,离开了他们机械化行军所带来的压迫,便沦为和野兽一般的存在,既可以捕猎弱者,也会被强者捕猎。


    尤其是他们分散追击。


    周立行带着增援很快到达了他们散开的区域,他的口哨声呼唤着战友,他们将日军引导适合的地方,十几人围一个人,从茂密的树叶中扑下,刀刃瞬间插入对方的后背,割断他们的脖子。


    他们尽量节约子弹和武器,斩杀敌人后,收走他们身上有用的一切,甚至把军装和鞋袜也拔下来。


    沐明实中弹,并不只在大腿,追击中她还是中了流弹。


    沐明实知道自己肺部中弹,贯穿了身体,她腰间也遭了一枪,救不回来了。


    周立行当初如何抱着冯争鸣,此时便如何抱着她,他又将失去一位战友和姊妹。


    “我不叫你冯营长了……立行,我知道这样违反纪律,但,我还是想问……”


    沐明实的脸蛋不再光洁细腻,她干瘪的脸上全是坑坑洼洼的伤口,有被毒虫咬到的,有被藤蔓割伤的,有战斗时候弹片擦到的,她当初站在忠义堂里侃侃而谈的时候判若两人,只有那晶莹的双眸一如往初。


    周立行从来没有仔细地去观察过沐明实,他印象中这就是一个爽利能干的女袍哥,是争强好胜的女商队长,是敏锐细致的副车队长,是强大优秀的游击队骨干……


    然而此刻,他才发现,印象中那个太阳一般耀眼的女孩子,已经被战争磋磨成现在的模样。


    “你说,你问,我都回答。”


    周立行的眼泪早流干了,他的心中只有无法熄灭的仇恨。


    “……当初,中统调查你……我……你……你是我们的同志吗?”


    沐明实抓着周立行的手,问出了这一路以来她从不敢问的事情。


    根据纪律要求,没有上级指令的情况下,就算对面有可能是自己的同志,也不能相认。


    所以,她一直没有问过。


    周立行愣住,他想到冯争鸣之前的疑惑,想到沐明实多次意味深长的眼神。


    原来……竟然……沐明实才是真正的红汉,是共产党……


    周立行张着嘴,本想说我不是,可看着沐明实那期盼的眼神,他突然说不出口。


    周立行没说话,沐明实却似乎认为,对方只要没有否认,就一定是地下党的同志,她安心地笑了。


    “坚持战斗……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我是瞑目的,我为我的祖国和民族而牺牲……告诉我的家人,要为我骄傲自豪……”


    沐明实欣慰地笑了,她缓缓闭上眼睛。


    ……


    【作者有话说】


    70滇缅公路


    ◎松山诀别◎


    山间无岁月,只余厮杀。


    周立行把对家人的思念和对死去战友们的怀念,化作了战斗时的愤怒和坚持。


    他带着的这一批人,一直在边境线上来回奔袭,他们收拢了许多迷失在丛林的散兵和各族勇士。


    他们战斗,减员,增员,循环往复,却始终都保持了一百多人的队伍。


    他们麻木了对时间的感知,一心一意的只有消灭入侵者的决心。


    就这般,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们从其他游击队那里得到消息,远征军要反攻了。


    当初跟随英军退到印度的部分远征军们,被美国的教官教导了丛林作战法,他们换上了新的武器装备,训练成了X部队和Y部队,他们不再惧怕丛林,并有了火力优势。


    归国的热切和为死去战友复仇的决心,让驻印远征军们战役高昂,他们势如破竹,一路厮杀,那不可一世的日军也尝到了溃败的滋味,战线迅速推进到怒江岸边。


    怒江,又是怒江。


    这条狂躁不安、暴怒难羁的巨龙,终于等来了它的后裔为其雪耻。


    *


    1944年5月,周立行在山中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毫不犹豫,立即带着队伍去归队。


    他以冯争鸣的身份带队回归,立即引起冯争鸣原所在师部的注意。


    原本的团长已经战死,旅长亲自过来接人,却在看到冯争鸣的时候愣住了。


    “你是谁?”


    那旅长皱眉,一边打量周围的人,一边戒备周立行。


    “我是冯争鸣。”


    周立行已经习惯自己是冯争鸣了,他已经被喊了两年的冯营长。


    那旅长生气地指着周立行,“那我叫什么名字?”


    周立行看那旅长的胸牌,那旅长眼疾手快地把胸牌撕掉。


    五斤在旁边欲言又止,那旅长认不得这种小兵,但看神色也猜到对方是自己曾经的兵,于是立即指着五斤。


    “你,出来!你说,他是谁!”


    五斤出列,眼巴巴地看着旅长,又看向周立行,脖子一梗,“他是营长冯争鸣!”


    旅长差点被气笑了,“冒名顶替!你们不怕被军事法庭当成奸细!”


    周立行这才叹口气,从兜里掏出精心保存的胸牌,递给那旅长。


    “这是冯争鸣的胸牌,他已经战死了。我叫周立行,是冯争鸣的结拜兄弟,原是中缅运输总局……”


    周立行向旅长汇报了一切,从他们当初大撤退离开腊戍,到惠通桥头的激战,冯争鸣的死去,他们进山打游击……两年多的岁月,说起来,却仿佛发生在昨日。


    仿佛冯争鸣刚刚在他手下死去,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


    那旅长沉默了。


    “我以他的身份活着,是为了完成他未尽的事业。”


    “我杀灭的每一个日本人,都是冯争鸣的战功。”


    “如果你准许我留下,我会以他的名义继续战斗,直到赶走日本人,或是我死去。”


    “或者,我也可以继续回去跟随别的游击队打仗,也是以冯争鸣的名义。”


    那旅长越听越难过,最后挥挥手,当这件事他没看出来。


    一个堂口舵把子,普通运输大队的队长,竟然为了兄弟遗志和保家卫国,带着这么多溃兵在野山丛林里,打了这么多年的游击。


    他能说什么,大战在即,大家一起忠勇为国,打回去!


    没想到随军运输队里,还有两个熟人,队长是沐明真,副队长是唐浩子。


    两年多前,周立行的车队有一部分冲过了惠通桥,回到了昆明。


    唐浩子和沐明真得知周立行和沐明实滞留敌占区的消息,二人俱是心急如焚。


    战争还在继续,很多司机和南洋机工都陷落敌占区,后勤人员严重缺乏,于是唐浩子和沐明真等堂口中的年轻人都被征召进了运输队。


    之后便是运输,炮火,死亡,他们两个一边管理着运输队,一边还要抽空维持商队的生意,过得甚是辛苦。


    因知道周立行在缅甸和沐明实分开,是去找冯争鸣。


    眼下听说冯争鸣带着一班人马归队,沐明真和唐浩子立即询问而来,却没想到,没想到见到的人是周立行。


    “你怎么……”沐明真上前抱住周立行狠狠地锤了几拳,他没有了当初那股油滑的商人感,疲倦和坚毅混合出了一股军人味道。


    唐浩子也跟着冲上来,三个人抱成一团打闹起来。


    这条路上的司机和运输队们,都有了这般军人味。


    三个人兴奋了一阵后,周立行才诧异地询问,“你们怎么也来搞运输了?”


    沐明真根本来不及回答周立行的问题,他伸着头四处看,急切地问,“明实呢?她和你在一起没有?”


    “……”周立行哑然,她垂下头,轻轻地回答:


    “明实已经牺牲了,我们在打游击的时候,她被日本人的队伍伏击……”


    纵然沐明真早就做好了这个打算,但在看到周立行之后,他的希望刚刚升起,却立即受到这残酷的打击。


    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缓缓稳住身形,“她……”


    周立行忍住心中翻涌而起的悲戚,却也是为牺牲的战友自豪。


    “她让我转告你,她是瞑目的,她为祖国和民族而牺牲……希望家人们为她骄傲自豪……”


    沐明真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眼中泛起泪水,心中有千言万语,然而此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悲痛仿佛一把巨斧,毫不留情地劈开了他的灵魂,从小一起长大、争强好胜的妹妹,笑靥如花仿佛还在眼前,却转眼就成了别人口中牺牲的战士。


    他忍住胸口的翻涌,点头,泪水低落。


    “嗯……好……”


    哽咽了好一会儿,沐明真才找回自己的嗓子,“……早就说不要她来,她非要当什么英雌……这下好了,我怎么跟父亲交待……”


    “她以自己热爱的方式活着,以自豪的方式死去,她这一辈子,是英勇的,是值得的。”


    周立行不善安慰人,只能说出他心中最真诚的评价。


    “那,冯争鸣呢?”


    唐浩子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怎么谷娃子也在称呼周立行是冯争鸣。


    周立行没说话,唐浩子已经看出了答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战争中,多少人失去挚爱亲朋,多少人魂丧他乡。


    周立行只能用沐明实的遗言与大家共勉:


    “坚持战斗,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


    滇西大反攻开始了。


    美国和英国的飞机穿梭群山,看到东岸重炮排山倒海般把炮弹倾泻到日军阵地,炸起的黄尘和浓烟直冲云霄。


    日军的火力不再是优势,他们死守,盟军猛攻。


    到后来,日军反而打起了游击。


    他们一起攻坚腾冲,血战松山。


    松山已经不是普通的荒山,而是日军苦心经营、重兵助守的坚固防御体系。


    松山不是一座山,是一个山群,大小山丘错落,山下是腊勐街,滇缅路从松山穿过。


    日军的一个工兵连队在这里足足干了一年,拉来几千民工挖山,据说山头都被掏空了,碉堡地上三层地下三层,占据所有制高点,储藏大量食品弹药,并设有小型发电厂。


    日军的主堡内有重机枪,子堡及侧射堡内有轻机枪,交通壕内有步枪、枪榴弹、掷弹筒,主堡后有迫击炮,在阵地前编成浓密火网。


    这里拿不下,滇缅公路就无法开通,无法向龙陵继续进军,两头的部队无法接头,那边能过来的人很少,这边能过去的人不多。


    在这里,远征军总共发起了八次进攻,每一寸草木都染上了鲜血。


    在这里,他们从6月打到了8月,死伤无数。


    在这里,由于青壮年大量死亡,军队征召来负责杂务和照顾伤兵的娃娃兵们,也走上了战场,他们最小的,才9岁。


    运输队要在松山碉堡的攻击中,用性命当赌注,将军火运往战地。


    离开了后勤运输,任何部队都无法长久作战,战争打到后期,本质都是在比承载国力的后勤运输能力。


    周立行见惯了死亡,但每天都看到士兵的死亡和司机的死亡,他依旧会感觉浑身幻痛。


    仿佛每一颗子弹都打在他身上,仿佛每一次爆炸都割裂他的躯体,仿佛每一次死亡都让他看见黄泉。


    在第八次进攻的时候,破釜沉舟的军队决定炸掉这个“伤心岭”,把松山主峰连同日军一起炸掉算了!


    军工兵团开始挖堑壕,他们要将颗能给到延伸到松山主峰底部,他们要挖掘出足够的药室,要能放10吨□□。


    同时,也要有运输车,能运来10吨炸药。


    周立行在阵地上,看着那车队疯狂地冲破防线,看着自己人努力压制日军碉堡火力,看着一辆辆的车坠落山崖。


    他只能看着,要等足够的炸药到,才能拔掉松山上这颗最难拿下的钉子。


    他只能看着,然后刚见面不久的唐浩子,死在了运输途中。


    得知唐浩子死讯的那个晚上,周立行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声音无奈地念着八个字:


    【刑克至亲……孑然一身……】


    他猛地惊醒,然后再难入眠。


    这一回,远征军再次向松山发动攻击,猛烈的炮火,冲锋的步兵,一切都和之前一样,牺牲在所难免。


    这一次,往上冲的,是敢死队。


    周立行所带的队伍,全员参与了这次任务。


    他们不是去寻死,而是所有看到了娃娃兵的大人,都选择了加入敢死队。


    他们看着那些孩子,如同看到了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儿子。


    娃娃兵还那么小,可是孩童走上战场,就说明他们家里的父兄已经死绝了。


    他们是大人啊,怎么能看着孩子上战场……


    同前几次一样,攻击部队接近主峰的时候,敌军开始疯狂狙击,为了牵扯所有的日军往松山主峰上聚集,外围部队退出了火力点安全隐蔽。


    中间那一部分敢死队,则要尽量在最后时刻离开,他们不能太往前,以免做无用的死亡,也不能太往后,不能让敌军发现他们是佯攻。


    留下来的,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战士。


    枪炮声渐歇,时间快到最后那一刻,大家要退离的时候,一只日军突袭队不知为何,竟然早早摸出地堡,离他们不远,架起冲锋枪扫射。


    他们狂妄大笑着,仿佛提前庆祝第八次守住了阵地。


    这一番扫射,让一部分人未能及时撤出。


    周立行匍匐在地不敢动,却发现身边的谷娃子趴在地上抽搐。


    周立行一眼看出来,谷娃子中弹了。


    按照爆炸设置的时间,他们应该要赶紧离开。


    可是,很明显,现在他们撤不了了。


    周立行看了看手表,那是他和冯争鸣在八莫城里对过的表,此刻显示的时间,还有十分钟,这个松山的山顶就会被炸平。


    他的心中一片平静,他挪到谷娃子身边,把手放在了谷娃子脸上。


    谷娃子笑了,他反手握住了周立行的手,“哥,我和石娃子,这辈子跟着你,也算是当英雄了。”


    周立行点头,“是啊,方大哥把你们俩放我身边,我们又一起去见他。”


    谷娃子眼中的泪落下来,“你和冯争鸣,阿涅结拜了兄弟,我和石娃子是你的小弟,都没有结拜过……”


    周立行跟着红了眼眶,“是我对不起你们。”


    “哥,你别哭,我们啊,都对不起婆娘……我和你一样,都没看过孩子出生呢……”


    谷娃子伸手去擦周立行的眼泪,他知道周立行很久没有哭过了。


    周立行想到家中的王喜雀,想到自己从未抱过的儿子,想到石娃子死前念念不忘的女儿,他麻木许久的心剧烈地痛起来。


    “哥,别管我,枪声停了,还有时间,你往后退,往树上爬……”


    “哥,黑老鸹说过,要保佑你的……能活下去,还是要活下去的……我们都死了,婆娘们咋办……”


    “哥……快走……”


    大地颤动,巨响如雷霆震怒,崩山裂石的力量让一切急剧翻腾,黑烟直冲云霄。


    隐蔽在山下的士兵们,在怒吼和厮杀声中冲了上去……


    ……1948年底,云南昆明。


    四季如春的街头鲜花盛放,然而行走在街道上的沐明真,却孑然一身、眉头不展。


    他行色匆匆,回到了城外一处僻静的小院。


    院子里,周立行蜷缩在院子一侧的长木椅上晒太阳。


    沐明真走到周立行旁边坐下,桌子上满上糕点,他愁眉苦脸地拿起一块尝,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周立行睁着眼,蝴蝶在他脸周围飞过,他却对周围的事物毫无反应。


    “前几日,一个叫徐婉言的女记者来看过你,给了你两巴掌都没打醒你,她拿着你那宝贝半只钢笔哭着走了,说是要去台湾,这辈子可能都不回来了……”


    “立行兄弟,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回魂啊……我是医生也找了,神婆也找了,你这魂太难招呢。”


    “可是我等不了你了呀,现在这局势,再不走,怕是有危险。”


    “……我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安排,再过两天,就要去新嘉坡了……”


    沐明真惆怅地看着周立行,陷入了两难。


    “邢五爷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立行的家乡,我直接送回去也行啊……”


    沐明真有些烦恼,直接丢下周立行他良心过不去,带着周立行去南洋又太对不起周立行的家人,他的婆娘娃儿说不定还在家里日夜的期盼着。


    “要不然,我再找几个和尚来念念经……”


    大门突然被锤得邦邦响,继而传来女佣人们的惊呼,然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沐明真回头一看。


    晦气!这帮中统的怎么跟到这里来了!


    沐明真站起来,拱手行礼,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领头那人举着一张纸高声道:


    “经查,沐明实之前和□□有联系,其商队向□□常年提供物资!”


    沐明真忍不住冷笑一声,“沐明实六年前就死在滇西的战场上了,是打日本人死的!你们早就查抄了她名下的所有东西,现在又想干什么?!”


    那人跟着狞笑,“之前是怀疑,现在是查实。沐明真,我们怀疑你也通共,走,配合调查吧!”


    虽然早有准备,但此刻沐明真深刻地感受到难过,他的商号商队早就已经“捐”了,算得上身家清明,因为明天就要走了,所以沐明真今日遣散了护卫保镖。


    结果这这些人一定是早就算好了的,明明大家已经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沐明真“拿钱消灾”,现在他们要把人扣住,肯定还有后手。


    周立行蜷在长椅上,对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长长的睫毛呆滞地盖着眼皮,昏昏欲睡。


    那中统特务瞄了周立行一眼,又瞄一眼,觉得眼熟,走过去一看,突然想起来。


    “忠义堂周行善?”那特务从脑海里抓出个遥远的名字,他大喜过望,“这个人曾经自称是共产党,当初战事要紧才给放走的,来,一起逮走!”


    那特务的影子挡住了阳光,周立行条件反射地翻身坐起,想要换个地方睡觉,那特务却被吓了一跳以为周立行要反抗,也是条件反射地抓住周立行便是一个拧摔。


    周立行的头磕到椅子上,脑海中仿佛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那铺天盖地的黑色细沙,仿佛一场雨水,他记得自己被掀飞到半空,看到了黑云腾起时炸烂的碉堡。


    他想起来了自己天旋地转的翻滚,碎石砸落在身上,他像是在坠落地狱……


    他记得自己最后躺在了坚硬的路面,残破的身躯难以呼吸……


    他记得自己喊着喜雀的名字,拼命地想要活下去……


    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逐渐清晰,花朵的香味涌进鼻间,可气氛却似乎有些紧张焦灼?


    周立行捂着剧烈疼痛的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看向眼前的人。


    一个颇为眼熟的男人拔出了枪对着自己,旁边的沐明真似乎老了许多,变成了一个中年憔悴男。


    呆傻了这么多年,周立行吃管吃喝拉撒和间歇性发狂,他的身体却在回归自然的休憩中养得很好,气血充足,那些在丛林中日夜杀敌练就出来的本事,竟毫无退步。


    毕竟对周立行来说,时间才刚从松山顶上的大爆炸开始,他还是一位没有走下战场的战士。


    周立行突然出手,身形如同鬼魅,竟是瞬间夺了那中统特务的枪,一个肘击直接干晕对方。


    对方来的一共七人,也有两三个好手在其中,大家蜂拥而上,周立行则是咬紧牙关,把手枪按倒了沐明真怀里,自己拎着凳子冲上去。


    沐明真见状,立即鸣枪,对着地上晕倒的男人,大喝道:“全部缴械,否则我杀了你们的长官!”


    那些人一楞,有人掉在后面要跑,周立行一跃而上,飞踢到对方的脊背上,往下一压,只听得咔嚓一声,那人不知死活。


    守在外面的人还没来得及跑,周立行已经摸了地上人的枪,对着要跑的呯呯两声,打在他们的双腿上。


    等他再返回院里的时候,那剩下的人正想围攻沐明真,沐明真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开枪还击。


    周立行从旁边摸过去,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人全部打到失去战斗力。


    “立行!你终于回魂了!早知道我……”


    “别废话,先走。”


    周立行打断沐明真不合时宜的激动,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肯定现在要做的是跑路。


    沐明真跟着点头,“我本来是明天就走的,今天来是想把你安顿了……”


    “有车吗?”周立行不想听废话。


    “其他车早就被他们抢了。只有摩托车,以前送你,你没要的那辆。”


    “马上开,你准备去哪?”


    “从缅甸去南洋……”


    “走。”


    “我还有一些钱财……”


    周立行冷冷地盯着沐明真,沐明真马上闭嘴。


    仿佛打游击战时候的紧急转移,周立行根本不让沐明真再去做任何准备,他们把打晕打伤的人绑了关进院子,然后迅速上车,直往滇缅公路而去。


    幸好沐明真在车上准备的有一些应急的钱财,到下一个城市之后迅速开始购置物资。


    不过周立行根本不用这些,他还记得以前打游击的时候沿途藏的物资,有汽油,有武器,虽然食物和药品早已过期,但此时路边的村寨已经恢复生机,周立行又是个打野物的高手,他们一路走去,并不会缺衣少食。


    沐明真就这么提前地走上了回南洋的路,周立行和他一起轮流开车,重走了一趟当初的滇缅线,那条充满牺牲和回忆的道路。


    周立行试图寻找当年是在哪里埋下的冯争鸣,哪里埋下的沐明实,石娃子、谷娃子以及那些战斗在密林中的伙伴们……


    可惜,山川浩广,林藤密布,他再也找不到昔日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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