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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作者:冻青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51会理


    ◎假装红汉◎


    周立行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响。


    阿涅和石娃子怎么会在这里?!


    阿涅和石娃子怎么会是寨里的娃子?!


    紫苏呢?小杜鹃呢?三刀凉呢?


    然而时间根本不待周立行思考,对面的曲诺已经高喊一声,出拳而来。


    这个夷族的曲诺,从小便在山野间狩猎,少年时期便参与家支的各类械斗打冤家,可谓是从刚会走路便开始和兄弟们打架摔跤的天生战斗者。


    曲诺们不需要种地,只需要放牧、狩猎、战斗,他们机警敏锐,搏斗中展现的拳打脚踢摔抱等技巧,更类似于形意拳中的虎跳、猫扑、鹞翻等。


    周立行在峨嵋山上习武的时候遇到过太多高手,小小年纪已经被各位师兄师伯们挫败得足够多,以至于下山之后如非必要,很少展示出自己会武艺,但从打金章开始,他就知道,除了那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日本人和以及总是势均力敌的冯争鸣外,他未曾真正遇到过敌手。


    但是这一次,周立行感觉自己遇到了硬茬子。


    真正的高手只需要几个回合,便十分清楚比试中对方的斤两。


    周立行这次却觉得十分棘手,对方的战斗直觉强于自己。


    高手之间独有的呼应感也笼罩着这位曲诺。


    他在家支中除了头人外,难逢敌手,曾经有赤手空拳以一敌八的辉煌事迹。


    然而一连过了十来招,他竟没有成功撂倒过对方一次。


    从战斗技巧上来说,周立行招式更多,从战斗经验来讲,曲诺反应更快,二者打得十分僵持,从一开始的你来我往,逐渐胶着成纠缠摔跤。


    周立行的柔韧性更强,曲诺的力量更大,二人面红耳赤地缠斗在一起,到最后双双在地上翻滚,曲诺凭借自己更大的体重试图锁住周立行。


    “哥!加油啊!哥!!”


    阿涅在旁边看得心急如焚,大声叫嚷起来。


    石娃子是汉人,不像阿涅多少还能说一些夷语,这些日子挨打挨的多,都不敢开口了,只能在旁边呜呜的哭。


    阿涅凄厉的喊叫让周立行心中一震,他在打斗的过程中逐渐气血上升,酒意混着战意让他的克制越来越低。到了这一步,周立行已经开始失去理智。


    脑袋里紧绷的一根线断掉,周立行无意识地用出了黑老鸹教的压箱底的招式,曲指成钉,以硬气功为底,以寸劲发力,单手绕到嘶吼着以蛮力锁住他的曲诺背后,对准大脊,一个鸡心锤戳了下去。


    这一招,是杀招。


    鸡心锤,又名穿骨指,力道穿骨透肉,杀伤烈度高;同属这个方式的还有凤眼拳。


    周立行在黑老鸹的要求下练这一招的时候,是用红花油涂在手指上,戳了一个月的沙袋,几个月的石头,那时候黑老鸹还教他怎么熬中草药来泡手熬骨,后来黑老鸹走了,他没有继续熬药,但手指上的功夫没有落下,隔三差五都会在墙壁上、石头上练习。


    他是连砖头都能戳出洞的,往人的大穴上戳去,非死即瘫,脊骨会被戳断。


    在场的彝族头人双眼如鹰,他在曲诺看起来快赢的时候一度激烈地叫好,然而在周立行的手势发生变化后,他敏锐地感受到刺骨的杀意。


    头人见过这手势,曾经有一个袍哥,赤手空拳打死过十几个试图劫杀他的男人。


    头人见识过这场战斗,对这袍哥的手法铭刻在心。


    他毫无质疑,立即将手中的铜酒壶扔了出去!


    砰!!!


    周立行的手指,击上了一个铜制的酒壶,那酒壶被敲出深深的凹陷,卡在周立行手指和曲诺背脊的中间。


    饶是如此,以气带力的寸劲,依旧通过酒壶传导过去,那曲诺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比斗现场出现了小小的混乱,头人的突然出手引发了曲诺们的紧张,周立行那不经意的一戳,隔着戳扁的铜酒壶还造成那么大的伤害,也让许知武瞬间被吓醒。


    许知武没想到周立行被锁住了还能有这样的杀招,心中惊叹,正想站起来平息事端,突然手脚一软,跌倒在地。


    糟了!许知武赶紧大喊,“酒有问题!”


    然而现在喊什么已经无用,即便许知武安排了一部分人不要喝酒,可这有问题的并不只是酒。


    所有进口的食物,都有问题。


    周立行用杀招引动了浑身气血,爆发之后,酒水里的药性不再被压制,他也感受到了一阵阵眩晕。


    他突然串联起了一切。


    梁承禄说县秘哪里比得上县长……梁承禄说军统去康定探查……


    进入寨子前曲诺们无意识的遮挡,梁承禄试图阻止他们比武时候的慌张……


    齐高杰莫名其妙死在夷寨打冤家的调停中……


    “梁承禄……”周立行电光石火间,用最后的力气扑向梁承禄。


    梁承禄也被这变故吓到,他是有计划,但并不是此时此刻!


    惜命的梁承禄直接往头人后面躲,并高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斩草除根!”


    那头人却露出讥笑的表情,错身让开。


    “呵!你们汉人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夷族头虽然协助了梁承禄,却并不想亲自去沾染他们的内讧。


    他甚至乐于观看这群人自相残杀。


    热闹的宴会气氛陡转直下,梁承禄没想到事已至此,夷族头人竟然要隔岸观火!


    他之前派人跟这个头人商议的,的确是头人帮助他们设一个陷阱,让这队人失去行动能力,酒后昏睡之时,他再带人毫无风险、轻轻松松把他们做掉。


    他筹谋的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回到会理县城,再把一切推锅给这群夷人。


    但现在事情暴露了,明明这些夷人就是自己的帮凶,难道他们天真地认为,只要夷人不动手,就能置身事外?


    他梁承禄背后之人早就算好了,只要把许知武、周立行以及带出来的士兵给杀掉,他梁承禄再反咬一口夷人,到时候夷族和24军的矛盾就会挑起,各大士绅家族的人也死在这里,禁烟一事就能扩大化。


    胡一雁作为县长,就能趁着上面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胁迫驻军去剿匪。


    如此一来,胡一雁就能坐山观虎斗,会理的夷汉平衡会被再次打破,此地乱了,云南、西康都会受到波及,中统的特务就能更加顺利地侵入……


    可现在,周立行竟没有完全失去行动力!许知武等人也还没有醉酒昏睡……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背叛堂口动了杀心,就必须杀光这些人!


    只要杀了这些人,他才能真正被县长以及县长身后之人接受!


    梁承禄只得高喊,“张成,罗坤!你们还不动手?!等着被杀吗!”


    只见那些县城家族出来的人里,竟有两人未曾用过食水,身上竟然藏着枪,他们站起来,举枪就射。


    呯呯枪响,一人试图向周立行开枪,然而周立行一脚踢翻梁承禄面前的桌子躲开,那人怕误射到梁承禄和头人,干脆把枪对准了屋外的阿涅。


    剩下一人则是直接开枪想要击杀许知武的部下,好在那些士兵们已被许知武的怒吼惊醒,大家都是日常操练的士兵,只要有了防备,虽然手脚发软也还能尽力躲避。*有人被子弹击中,但多数人躲开,并且及时扔出手里的餐具扰乱对方视线。


    眼见事态失控,周立行将手中匕首掷出,射中试图强杀阿涅的人,他更加的眩晕了。


    梁承禄已经豁出去干这种杀人灭口的事情,他自然首先不会放过周立行,当即扑了过来。


    周立行气力不济,一身武艺难以施展,梁承禄好歹也是走江湖的镖师出身,此刻打起来自然是占上风。


    周立行连挨几拳,眼见梁承禄拔了夷人身上的佩刀而来。


    他愈发视野模糊,四肢发软,想躲也躲不开了!


    生死边缘,周立行突然大喊:


    “我是红汉!我是红汉的人!”


    周立行完全是在赌!


    他赌头人说的寨子里很多男人跟着红军走是真的!


    赌头人是真的憎恨梁承禄这些人,赌他真的是信服红军!


    头人一惊,啪地把佩刀夺回来,手一挥,那些原本隔岸观火的曲诺们当即怒吼起来,将梁承禄和剩下的两人按住。


    梁承禄万万没想到,事态竟会如此发展!


    他们推算了无数种可能,做了这个几乎是无解的局。


    林人梅要搞禁烟,就让他负责铲烟苗,去得罪周边士绅和山中夷人。


    他若拒绝铲烟苗,那就办他个不遵上令、失职渎职,让他滚回24军去;会理一地便可以被胡一雁掌控,以等到各方势力再次较量出一个新的县秘。


    林人梅如果带队出来,就除掉林人梅。林人梅不出会理县城,必然会派出得力下属,那么就斩断林人梅的臂膀干将。


    林人梅派出许知武和周立行,只要这些人出了会理县城,他们就绝对不会让这些人活着回去。


    他们猜到了周立行对梁承禄的怀疑和防备,猜到了夷寨可能不会全力支持,也衡量过许知武带来的一个排的战斗力该如何收拾,甚至设想过周立行真的勇武过人能从这里逃走,然而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般突兀的转折!


    “你是红汉?”头人走到周立行面前,眯着眼睛打量。


    周立行心中飞快地转动,“咱们红军的队伍,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那头人的眉头放松了几分。


    周立行又背起了《中国苏维埃政府、中国共产党中央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那是他和黑老鸹第一次去重庆的时候,被进步学生塞的印刷品。


    他过耳不忘的本领,再一次用了起来,当初方结义说过的那些事情,成了此刻他保住所有人姓名的机遇。


    他还讲起了青神县的西山起义,讲起了方结义遇到过的川南游击纵队,讲起了林玉翠口中的延安。


    头人冷不丁地问,“那你为什么在袍哥的堂口里?”


    周立行平静地回答,“我是从成都过来的办事的,红汉里也有袍哥。头人,这个梁承禄,肯定是知道了我红汉的身份,才故意要杀我。”


    梁承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头人竟然对红汉那么信任和包容,他只能挣扎着喊道,“别信他!他撒谎!他就是勾结县秘收拾咱们,只铲咱们的烟苗……”


    “我们是来铲堂口定的烟苗,拿回去交差的。别的,我们不会动。”


    周立行立即跟话。


    “给他们喂解药。”


    头人点头,吩咐着,让人给周立行喂水。


    “我知道大烟害人,不是好东西。不过,现在大家都种,我不能不种。”


    头人似乎是信了周立行,他说话的时候,十分诚恳,“你是红汉,我跟你说实话。如果以后你们的队伍回来了,能让咱们所有人不种大烟,都能有饭吃,有衣穿,不受打冤家的威胁,我们会自己铲光所有的烟苗。”


    周立行喝下解药,垂下的眼眸有涟漪晃动。


    他进一步懂得了林人梅的意思。


    禁烟,禁的不仅仅是大烟,禁的是贫困,禁的是动荡,禁的是利益驱使下的人心反复。


    眼下内忧外患的国家,无论有多少能人志士,只要一日乱世不终结,这大烟,都禁不住。


    周立行并不是红汉,但他此时,因红汉的身份绝境逢生,并受到了夷人们的尊重,所以,他也期盼着头人说的那一天。


    “好,等我们来的时候,你们过上了好日子,我们一起把烟苗铲干净,一起过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头人哈哈大笑起来,“好。那,你们这事?”


    周立行和喘着粗气的许知武对视一眼,回答道,“我们自己解决。”


    说完,头人让人搜了梁承禄等人身上的枪和武器交给周立行,把阿涅留下,便带着人走了。


    阿涅这些日子受的苦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二话不说竟是从周立行手里拿了一把枪,对着梁承禄便射。


    周立行眼疾手快地拐了阿涅一肘子,这才没让梁承禄被打死,不过大腿上还是挨了一子弹。


    许知武虽喝下解药,但短时间也恢复不了,他眼角通红,额头上青筋迸出,深深地吸气:


    “小兄弟,留手!我们要带回去审!”


    梁承禄自知自己必死无疑,干脆把头一别,不说话。


    周立行喝了解药之后,没过多久已经恢复了些力气。他面无表情,抽出匕首在火塘里烤了烤,贴心地为匕首消了毒,然后蹲在梁承禄旁边,也不说话,就那么直接划开梁承禄的皮肉,把子弹挑了出来。


    “啊啊啊!!!!!!!!!!!”梁承禄的惨叫声几乎可以掀飞房瓦。


    然后,周立行给梁承禄的伤口上泼上酒,在他的哭叫声中简单地包扎了伤口。


    “梁堂主,你可以什么都不说,我也并不一定非得知道。”


    “我是刑纲,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会知道,活着受折磨,不如痛快的死。”


    梁承禄被周立行话里的冷意吓得有些发抖,他常年走江湖,自然是知道许多让人毛发悚然的刑罚。


    “……你能给我个痛快?”梁承禄还是开口了。


    周立行看着梁承禄,眸色冰凉,面容冷硬。


    梁承禄闭了闭眼,妥协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牵扯我的妻儿……”


    “你不需要说这次的事情,左右不过想杀了我们之后,你带着分堂脱离总堂,彻底投靠胡一雁而已。”


    周立行没兴趣听背叛者的自我辩白,“你只需要告诉我,阿涅和石娃子为什么在这里,三刀凉她们去哪儿了?”


    “我要是知道阿涅在这里,我就不会带你们来这里了……”


    梁承禄也是无奈,他原本是打算等大家都晕了再悄悄咪咪地动手,保证万无一失。


    哪知道阿涅的出现,让周立行警戒之后直接动手,一切超出了计划外。


    “我确实向干亲的寨子透露了三刀凉她们的行踪,可是他们原本是答应我,只动三刀凉的……”


    梁承禄真觉得倒霉透顶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三刀凉惹出来的。


    若不是三刀凉杀了他干兄弟,那边的家支也不至于来威胁梁承禄。


    他以为对方只找三刀凉报仇,哪知道,一步错步步错,他们劫走了紫苏一行人,把阿涅和石娃子一起给卖了。


    然后他们以此威胁,让梁承禄上了胡一雁这一条船……


    梁承禄是后悔的,但他若是重来一遍,在干亲家族的斥责和逼迫下,他还是会选择干亲家族,不会选择三刀凉这个疯婆子。


    阿涅在一旁开口了,“哥,我们被另外一群人伏击了,有汉人,有夷人。他们还抢了一个商队的所有财物和人员。我们被分开卖了,我和石娃子卖到了隔壁村寨,然后又被头人给……带回了这里。”


    在阿涅的讲述中,周立行等人得知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三刀凉和阿涅等人走出去没几日,还没有完全离开会理的地界,便遭了一群人抢劫。


    其实三刀凉也算机警了,知道一行有三个女人,都没有单独上路,而是跟着一个商队在走。紫苏擅长与人打交道,一路上那商队也挺关照他们几人。


    然而,那劫匪是有备而来,人数众多,埋伏在高处的人备有枪支,远远地便打死了好几人,然后又是骑着滇马冲散了商队的镖师,最终把所有人都绑了带走,货物也全部被马驼走。


    三刀凉因反抗的时候杀死了两个劫匪,被一枪打伤了腿,若她是个男人,此刻应该是直接被灭口了。但因为她是女人,还会说夷话,就算以后跛脚也能生孩子,所以被当成了重要财产。


    紫苏、小杜鹃是一个是中年女人,一个是少女,她们被分开带走。


    男人们也被分成了几只队伍,扒光衣服挨了一顿毒打后,再用粗糙的麻绳绑起来拉向不同的方向去卖掉。


    阿涅和石娃子是被隔壁村寨买下的,那里的白夷们思想更传统,他们甚至出钱专门去凉山里请来一位孀居的老妇人供养,只为村寨里有尊贵的黑骨头。


    同样,他们对待买来的娃子,用的也是传统的对待方式。鞭打,只给最简单的食物,不允许进房屋睡觉,从早到晚地干活。


    “……隔壁寨子来这边打冤家,这边的曲诺们更勇猛,反过来把他们村寨给洗劫了一番,抢走了马匹粮食,还有我们这些娃子……”


    阿涅想起来也是庆幸,这个村寨的头人有汉根,不排斥和汉人打交道,思想比较开明,不像隔壁村寨的,崇尚传统等级制度,完全不把呷西和娃子当人看。


    虽然在两个村寨都是当娃子,但阿涅和石娃子在这边能吃饱,有衣穿,还能和呷西们一起挤着睡在屋子里,能活个人样。


    “我们在滇西老家的寨子里,虽然也有头人和勇士,有种地的和打猎的,地位虽然有所不同,但大家都是族人……”


    阿涅掀开石娃子的衣服,展示他身上的伤疤,短短几个月,石娃子身上多了许多鞭伤留下的疤痕。


    周立行最后问了梁承禄一句,“齐高杰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梁承禄不吭声。


    周立行知道,肯定多少是有点关系的。


    如果是这样,那梁承禄真的是毫无作用了,周立行抬手想给他一个痛快。


    “小八爷手下留人!这个梁承禄,还是交给我们吧!”


    许知武赶紧拦住,“我们有用,他跟胡一雁有勾结,胡一雁背后必定还有人。”


    周立行目光灼灼,手指慢慢握紧,“死罪不可免。”


    许知武点头,神色严肃,“放心,相信我。”


    说完,他抬手开枪,将那之前动过手的两人当场打死,他的手下也死了一人,先报了这个仇再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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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会理


    ◎遇险逃离◎


    第二日清晨,周立行先去找了头人。


    他主动检查那个还在昏迷的曲诺。对方的骨头没事,但被击中穴位,得行针通血,不然以后寿命不长。


    头人得知此事,更是敬重周立行的耿直,等周立行亲自为曲诺做完了针灸,他告诉周立行,可以答应周立行的一个要求,作为谢礼。


    周立行正有此意,他开门见山道:


    “阿涅是我的拜弟。他们一行还有几个人,也被抢了。”


    头人大概猜到周立行想说什么,他委婉道:


    “行善兄弟,我们夷人和汉人不一样。在县外,土司勉强能让各家支听他的话,是因为他有枪,有汉人官府的支持;再往山里走,到了纯夷人的地方,各家支的首领有各家支的地盘。”


    “我们有亲家,有冤家,自己也是年年都在打,除了尊贵的黑骨头,白骨头也是能变成呷西和娃子的。”


    “只要走出自己的地盘,我们自己也不安全,所以……”


    周立行点头,放上去了一片金叶子,“我知道。我想请你们帮忙打听,我的姐姐们和侄女,被卖到了什么地方。有了消息,你告诉我,若是我不在,便告诉许知武。这是定金。”


    “我愿意出三倍的价钱,赎回我的兄弟姐妹和侄女。两倍是给买家的,一份是给你们的。”


    “我不需要你们救人,只需要你们,帮我买人而已。”


    头人看了一眼金叶子,思索了一会儿,用一根手指头按住金叶子推回去,“定金,我不要这个。我要你,教我,你那个能戳断人背脊骨的功夫。”


    周立行挑眉,“这个不是人人都能学的,我干爹说,得要筋骨好,还得有天分的。”


    头人坚持,“我就要学这个。我当初看到过有袍哥用这个,我喜欢。”


    “行。”周立行爽快答应。


    于是周立行决定多待一日,把招式教了,还有那中药配方和锻炼方式也写了下来。


    许知武回来得知,拍着大腿喊亏,直言周立行太大意了,这种独门密术便是百两黄金都不卖的,他竟然就这么轻易给了出去。


    周立行听完,写了一份交给许知武,“给你,价值百两黄金的赠礼。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不能一直待在会理,你得帮我找人。”


    许知武目瞪口呆,觉得周立行可惜了一副聪明长相,原来竟是个呆子。


    只有周立行自己心里知道,他希望三刀凉和紫苏母女能有被找回的希望,也希望黑老鸹的技艺不要失传。


    上次他被泥石流埋了,若是死在那个时候,这些什么功夫,谁还知道。


    *


    头人按照约定,让人带许知武他们去铲了梁承禄定的烟苗。


    这一行人归去的时候,除了用骡子带上了铲下来的烟苗,还带上了死去的人。


    为保安全,许知武在回去的途中,也向剩下的人说清楚了,周立行只是急中生智,才讲自己是红汉。


    士兵们心领神会,个个表示遵令。


    其他家族出来的剩下的人自然唯唯诺诺地表示知道了,但他们心里怎么想,没人能保证。他们回去之后会不会私下传话,也没人能保证。


    许知武这只队伍,带着蔫儿吧啦的烟苗和尸体回了会理县城。


    县长胡一雁着实没想到许知武等人还能回来,他皮笑肉不笑地带着一群人在县政府大门前接待队伍,假模假样地表扬了许知武,对丧生之人表示哀悼,然后关照一定要把梁承禄关押好,最后表示当晚要宴请这些外出的人,以及县里的士绅和袍哥派系。


    林人梅站在胡一雁身边,他的视线和许知武交汇了一下,再看向周立行。


    周立行微微点头,表示他马上会去找林人梅。


    然而,林人梅却被胡一雁叫去开会,一直到傍晚都没有出现。


    周立行等不到人,便先回了分堂。


    原本的堂主齐高杰死了,纪纲三刀凉下落不明,代堂主梁承禄叛堂,这个堂口主事的只剩下一个管账的副堂主,平日里毫无存在感不说,此刻竟是卷了包裹跑了。


    周立行着实气笑了,看来管账的副堂主跟梁承禄是一伙的了,不然不会跑得这么快。


    但分堂现在,就是个烂摊子,他一时半会儿怕是还不能走,起码得选个主事的,或是让总堂派个人来才行。


    眼看着夜色深沉,有人上门来请周立行去参加宴会,说是胡县长相邀。


    周立行迟迟没有见到林人梅,心中有些不安。他先答应了来请的人,说自己换身衣服再来,那人答应着,却在堂口等着。


    见那人要等,周立行不动声色地回了房间,并把谷娃子、石娃子、阿涅都喊了过来。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商议,听到外面有了一些声响,然后房门被猛地推开。


    来人竟是林人梅,他穿着24军的军服,身上的披风带着露气,跟着几个士兵提着打包好的箱子,还抱着一叠军服。


    “周立行,马上换装,然后立即离开会理!”林人梅难得语速那么快,他已经把军服扔到了周立行身上。


    “出什么事了?”周立一边利落地换衣服,一边疑惑发问。


    “你是红汉?”林人梅眯着眼睛打量周立行。


    周立行心中咯噔一声,“不是……”


    “你们这些共产党,也不会轻易暴露身份。我知道。”林人梅叹气,“不管你是不是,你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过,你就会被当成是了。”


    “胡一雁身边是中统的人,今晚是鸿门宴,你不能去,并且不能再留会理了。”


    “拿我的推荐信,以你忠义堂方结义拜弟的身份,不管你是不是红汉,跟着刘军长,一定会有前途的。”


    “立行,你一身本领,参军定有大作为。”


    这种危急时刻,林人梅仍然努力挖墙角,想要邀周立行从军。


    周立行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上手给阿涅帮忙,回答道,“方大哥不在,我放不下堂口。”


    “堂口不会长久的。日寇必败,蒋中正的执政理念也好,共产党的天下大同也好,是容不下袍哥堂口的。”


    林人梅惋惜,“你若是回成都,中统的人必定要追查而去的。”


    “查就查,我不是。”周立行不知道中统是个什么玩意儿,可能就像是警察局一类的吧。


    “方大哥出川抗日,他们不会轻易动忠义堂。”


    “堂口在一日,我便守一日。并且,我有我的计划,林参谋,多谢!”


    “这个分堂,我接管。三刀凉她们的下落,我会持续打听,你放心归去。我们互留印信,若有什么情况,我会托人去成都忠义堂找你。”


    林人梅不再劝说,时间紧急,他们必须立即出城。


    这边,林人梅带着分堂的几个和周立行等人身形相似的兄弟,往胡一雁的宴会地址出发;另一边,周立行等人换好了军服,跟着另外几个士兵去了城门。


    等胡一雁和身边特务在宴席上没找到周立行等人的时候,周立行他们已经连夜出城离开了。


    胡一雁并不担心,他身边的人猜得到周立行多半要跑,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从会理到康定也好,或是往成都方向走也好,都提前派人去埋伏着了。


    然而,周立行并未曾往他们预料的方向走。


    他直接从会理,反方向去了云南。


    他已经想好,要去昆明找西南运输总处林玉道,他要给堂口谋一个更大的生路。


    *


    出了会理县城后,周立行等人立即换成了夷族服饰,转向去了云南。


    一路上,周立行十分谨慎,时刻变换路线。好在他和阿涅都是大山的孩子,从不走大道,也不走陌生小路,一直都是跟着大路旁摸着前行,石娃子和谷娃子也跟得上,没有拖累。


    因为他们行进方向和胡一雁那一伙人的方向完全相反,所以周立行等人没有遇到埋伏,也没有追兵,一路平安地到达了云南昆明西南运输总处。


    行走江湖这些年,周立行深知先敬罗衣再敬人的道理,他没有贸然去寻找林玉道,而是先带着阿涅等人去找了旅馆,三人洗漱吃饱饭,外出购置了最新式的西装,打理了头发面容,才领着三个小弟去寻人。


    西南运输总处是军事化机构,门口执勤的士兵见多了想到这里攀关系的人,都是拿鼻孔看人的,态度非常蛮横。


    好在周立行穿上了西装,带着同样打扮整洁的小弟,举手投足间的江湖气足,还隐约有了大佬的气质,那士兵才没有轻视。


    周立行自称是林玉道的表弟,来找他说一些家乡的消息。那士兵虽然不让周立行进去,却允许了他在外面不远处的石凳上等待,然后让人进去通传。


    没过一会儿,林玉道竟然亲自出来,将周立行等人接了进去。


    “立行兄弟,怎么突然到云南来了?”林玉道一进办公室,就立即关上门,煮上咖啡,端出了巧克力、饼干等进口零食。


    周立行看着零食上的洋文,再观察林玉道一身的外国服饰,知道自己的推测没有错。


    “林兄,我是斗胆前来,谈生意的。”


    周立行没有绕弯子,他从跟林人梅打交道的过程中,察觉到跟聪明人打交道最好是直接了当。


    林玉道一挑眉,“哦?讲讲?”


    他一直想把周立行邀请进车队里来,当初挖墙角没有成功,如今周立行倒是讲起了合作,有意思。


    “忠义堂承蒙刘愿平的牵线,为四川公路局在川滇线上做些事,以此谋生供养堂口兄弟,促成了舵把子方结义带队出川抗日的局面。”


    周立行先夸赞了刘愿平,毕竟刘愿平的妻子是林玉翠是林玉道的堂妹,并且川滇线的运货十分挣钱,给堂口带来了持续的大额收益。


    “然而战场凶险,出去的兄弟们死伤过半。军费是堂口自筹的,阵亡兄弟们的抚恤金也是堂口出的。这战乱时期,很多生意也不好做。”


    “忠义堂要想维持律令纲纪,就得想办法开源。不然,他们也会迫于压力去贩大烟,开妓院,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


    林玉道接好咖啡端过来,给谷娃子、石娃子还有阿涅也递上一杯。


    阿涅认识林玉道,难得一见地问了一声好。


    林玉道随手从零食盘子里抓了一把糖递给阿涅,还比划了下高度,发现阿涅比从云南出去的时候长高了好多。


    “好。”


    “我想……啊?”周立行话还没有说完,被林玉道的回答给打断了。


    林玉道竟然话都没听完,就这样答应了?周立行有些怔愣。


    林玉道伸出了一只手,“我可以给你们五十个运输车辆的通行名额,让你们能参与滇缅公路的运输。”


    “除了来回运输我们需要的物资,你们可以做些自己的生意,养活堂口。”


    林玉道端着咖啡杯示意周立行喝一口,“支持你们,也是支持抗日。”


    周立行端起咖啡,和林玉道碰杯。


    “不过,我认的是你,忠义堂周行善。你在,这通行名额就在。忠义堂其他人,我可谁都不认。”


    林玉道笑嘻嘻地补充,“你们得自备车辆,或者出钱来西南运输处租借、购买,司机也得你们自己出。”


    他只认周行善,是因为周行善从头到尾参与了滇缅公路的修建,和他的堂妹夫刘愿平一起差点牺牲在这里。


    他此时此刻有这个地位,有这个权利,而周行善也给了他足有的理由,他不介意帮一把周行善。


    西南运输处是块香饽饽,但周立行身后是一个抗日的堂口,他们的加入,是可以增加车队力量的。这一波,算起来是周立行占便宜,但也不能说不是双赢。


    周立行没想到昆明之旅会这么顺利,一切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天意,他从云南回到四川,发现了堂口在风雨中飘摇不定,他的好勇斗狠只能暂时拉回堂口的方向,却无法掌控堂口的走向。


    然而也正是如此,他以黑老鸹的宝片为理由,以退为进去了会理,又因此见识到了禁烟的艰难,颠颠转转回到云南,却因此找到了解决堂口财政危机的方向。


    周立行是十分感谢林玉道的,他深知若不是有刘愿平这层关系,若不是忠义堂是抗日的堂口,这西南运输总处的大门,他们是无法叩开的。


    于是周立行拿着总堂的印信去了昆明的分堂。


    【作者有话说】


    血火滇缅运输线


    53昆明+成都


    ◎组建运输队◎


    周立行等人未曾想到,昆明的分堂已经搬了地方。


    他们一路问着,等找到分堂,才发现昆明分堂竟已发展的十分壮大,修建的新堂口比成都总堂更大,更洋气,几近奢华。


    自从堂口开始做川滇线的生意,昆明的分堂发展那是一路向好。而自滇缅公路通车后,虽然昆明分堂没有直接参与运输,但也是能跟着分一杯羹,送些稀罕货品去成都卖的。


    周立行估算着自己离开云南也才一年不到,看来昆明分堂是十分挣钱了。


    这不,进出堂口的人皆是商旅摸样,不乏西装革履者,甚至有西洋人,迎来送往的人礼貌又客气。


    完全看不出,这到底是堂口,还是商会。


    带着总堂印信的周立行,立即得到昆明分堂的盛情款待。


    分堂主沐明真一身洋派打扮,和气生财的笑容同陈三爷有几分相似,但他只有二十来岁,比陈三爷年轻多了,高个子偏瘦,肤色偏黑,不如陈三爷白白胖胖。


    简单客套的寒暄后,周立行掏出十张滇缅公路运输证,放在了沐明真的面前。


    “!!!”沐明真拿起一张证,掂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双眼放光。


    “八爷!你可真是太厉害了!”沐明真喜不自胜,差点没跳起来扛起周立行跳舞。


    周立行环视堂口里的陈列,不同于成都总堂的座次分明的实木雕花桌椅,也不同于会理分堂颇有夷风的挂饰,昆明分堂里摆放的,竟然是真皮沙发套组,有留声机播放唱片,摆着没有开动的电风扇,甚至还有西南运输总处里的那种电话机。


    这里既有滇红茶,也有咖啡豆,墙壁上多宝架里摆着的不是古董,而是各种洋酒。


    “不如你们厉害。”周立行收回视线,“堂口那么多外出抗日的兄弟们,要靠你们挣钱养。”


    沐明真一瞬间表情有些不自然,“哎,应该的……应该的……”


    虽说周立行没有去查过总堂的账务,但若是昆明分堂这么挣钱,陈三爷为何又叫苦连天呢?


    周立行直觉,这里有什么问题。


    “西南运输总处,给了我五十个名额。”周立行决定,要让昆明分堂出大头。


    沐明真看着手里的十张证,直勾勾地看向周立行,“五十个?哦,没问题,我们可以……”


    “车辆要堂口自备,司机要堂口自己出。”周立行动了动手指头,“大型货车,还得在昆明这边好买。”


    毕竟,此刻的国内,不产大型货车。


    “我出来之前,代堂主陈三爷说,堂口的财务状况不好……”


    沐明真大手一摆,满脸嫌弃,“嗨,他就是那样,眼光短浅,思维迂腐!他懂个屁的挣钱!除了开赌场开妓院开酒楼开大烟馆,他还会干啥?只会当个老辈子拿乔,锤子作用都没得!”


    “若是这五十个名额都给我……”


    周立行清了清嗓子,端起红茶喝。


    沐明真十分懂得察言观色,他立即扭转表达,“……给我们总堂说,他们肯定会嫌买车太贵!滇缅公路,八爷你亲自跟着去修的,你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跑,每天都有会车翻下悬崖,车祸率很高!耗损也是大的!”


    “你回总堂说这件事,他们那些老辈子肯定还得叽叽歪歪,一时半会儿未必能定下来。”


    “不如这样,你给我三十个名额,这些车辆我们分堂自己购置,人员也我们自己培养或者招募。”


    “我们这边可以直接开始运作了,你那边回去,慢慢谈?”


    周立行听沐明真这话,已经明白了很多意思。


    看来,沐明真之前有很多建议,是被总堂的老辈子们叽歪过,拖延过。


    而沐明真,显然是个善于抓住机会的生意人,他在这个遍地机遇遍地黄金的昆明,是决计不会让别人拉扯他的后腿的。


    昆明分堂,本就是方结义为了好运货而设立的,这里的人从一开始,就是选的擅长经营的人才。


    这些人瞧不起陈三爷,也说得通。


    “好,三十个名额,给你。”周立行一口定音,“但是,你们得定额给总堂上交钱财。”


    沐明真眯了眯眼,心中飞快地盘旋,分成的方式他们很好操作,定额的话……


    周立行露出一个微笑,有些冷。


    “好!定额多少?”沐明真一咬牙,应了,他眼馋这条线路很久了,现在前线大部分国土沦丧,国外的物资贸易都是走缅甸这边进来,他不能错失良机。


    “我回总堂,会迅速给来一个数目。放心,不至于让你们不挣钱。”周立行也未曾一口说死,毕竟他还不清楚总堂账务的情况。


    “毕竟,西南运输总处说了,只认我周立行。这证上,你看,都有我的名字。”


    面对周立行隐晦的威慑,沐明真反而高兴极了,“要得!这样,剩下20辆车的定金我们分堂也出了,总堂只需要出尾款即可。”


    这样……要是周立行回去搞不定总堂,他便可以把剩下20个名额一起要到手。


    当晚,沐明真摆了宴席,将昆明分堂的骨干、运输队的司机们都邀请来,请周立行坐了主位。


    这宴席是个自助式酒会。


    周立行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


    这昆明堂口的气派奢华是成都总堂也万不能及的,更是与会理堂口的穷困潦倒天差地别。


    谷娃子、石娃子、阿涅见琳琅满目的糕点面面相觑,直吞口水。


    沐明真端起威士忌酒杯,站起来大声发话:


    “各位同袍、各位挚友,我在此向大家隆重介绍忠义堂八爷——八爷,周行善。”


    “大家都知道,舵把子方结义为我们疏通四川公路局——川滇线的局面。而周八爷!”


    沐明真提高了嗓音,“八爷不仅参与了滇缅公路的修建,更是为我们带来了西南运输总处的五十个运输车辆的通行名额!”


    掌声雷动,受邀而来的嘉宾们都意识到这是多大一杯羹,喜不自胜。


    有些人甚至恨不得冲上主位结识周立行。


    “这下川滇、滇缅我们都通了!”


    “你看他,这么年轻有为。”


    “听说他打金章,又禁烟打生死场嘞。”


    “是啊,没想到成都那边方大哥之后也有少年英雄。”


    “人也长得不赖,不晓得他有未婚配,我想把女儿嫁给他。”


    “周八爷!我们都听你的。”


    沐明真一一介绍堂口骨干成员。这位是本地某某公司的老板,这位是上海某某公司的科长,这位是南洋某某商会的公子……他们迫不及待纷纷抢着递上名片给周立行。


    周立行从未遇过这般的交际场合,他谨慎地观察着每一个似是狂热的人,冷静地回应每一句恭维。


    这昆明自古便是南丝路蜀身毒道的重要枢纽,也是下南洋的走陆路的必经之地。


    自抗战爆发后,东南沿海港口悉数沦陷,国家与外界的*联系更是全注于此。一时之间,货殖云集为全国之最。


    这等圆滑的商人唯利是图,他们涌入昆明更懂得入乡随俗,在西南,他们加入堂口就多了庇护,多了门路。乃至利用堂口这种平台互相结识、传递信息。他们与堂口,他们之间,都各取所需。


    那些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完全把这里当初商业交流会,许多人甚至自行谈起了生意。


    一场宴会下来,宾主尽欢,大家都喝得二麻二麻。


    周立行忍不住问道:“来了这么多同袍,都在关帝面前盟过誓吗?”


    众人不知所谓,纷纷醉醺醺地回答:


    “还没呢。”


    “还要拜关帝吗?”


    “怎么个流程?”


    沐明真道:“嗨,来了就是兄弟,讲究那些过时的面上规矩作甚。”


    周立行虽然没有甩脸色,但心情却不太好。


    他跟着黑老鸹到的忠义堂,从跑堂到纪纲刑纲,对袍哥的规矩是十分敬重的。


    沐明真毕竟才二十多岁,胸有城府,城府却也不算太大,喝醉之后便有些话痨,他搭着周立行的肩膀,满脸通红地袒露真心。


    “八爷啊,你别觉得我们昆明分堂不老实,我们也确实是看不上陈三爷他们!”


    “你在成都打生死场的事情,我们分堂都晓得了!你,八爷,厉害!”


    “整个总堂,只有你,周八爷,才有骨气!你给我们忠义堂争了脸面!”


    “整个西南地区都知道,哎,你看过报纸没?咱们昆明,西南联大的那些个学生们办的报纸都写了,忠义堂乃是西南袍哥堂口的道德模范!袍哥为堂口禁烟敢开生死场!教授和官员们都夸赞呐!”


    周立行也喝得有些醉,他听着沐明真的夸赞,回想起自己扛着忠义堂的旗子走过半个成都城,忍不住笑了起来。


    “夸的太过了,咱们忠义堂,最厉害的,是方大哥……”


    沐明真想了想,觉得周立行说的对,话题便转向了方结义。


    “方舵把子抗日,那是多么的荣光!咱们兄弟死在战场上,那是马革裹尸!我们兄弟们在后方找钱,那可不是庸俗的找钱,是有志向的!”


    “陈三爷他们干的啥?说他们是老辈子,十条十款守不巴适!说他们管理堂口,又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方舵把子给咱们找了川滇线的活路,当初连带着八爷你都出来学习当司机,带出了咱们第一批的司机队伍,咱们比以前起码翻几十倍的挣钱。不然,还靠着以前马驼人背的运货啊?”


    “而你,八爷,你是拼着生死,跟着筑路队一起修建滇缅公路!”


    “你还替咱们又找到了滇缅公路的活路,又能开辟新天地啊!”


    “我一见你,就如同见着方舵把子一般!你这样的,才应该当咱们忠义堂的代堂主啊!”


    周立行缓缓扭过头,看向胡言乱语的沐明真。


    沐明真打着酒嗝,认真地拍着周立行的背,发誓一般地承诺,“八爷,他们喊你小八爷,那是不尊重你。我们昆明分堂不一样,我们是真的服你。”


    “你若是要争舵把子的位置,我们昆明分堂上刀山下火海都站你!”


    “若是你回分堂去,觉得对他们失望,那你就来昆明,我们脱离忠义堂,自立新堂口!”


    周立行脑海中嗡嗡作响,他使劲摇了摇头,“方大哥还在外面,我可是八爷,刑纲,你这话日后不要再说,否则我打你红棍!”


    听着要被打,沐明真赶紧放开周立行,摆着手,“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嗨,我之前的确不想跟陈三爷混,这样,要是以后有什么玩意,你把忠义堂的牌子扛昆明来,我们把总堂设到这里呗……”


    周立行不想再沐明真说胡话,去揪着喝醉了的阿涅回房休息了。


    这一晚,周立行都在想,这昆明分堂已经被从未见过的资货财利控制了。


    如果总堂口没了,昆明分堂摇身一变就能成某某商会。


    要是真若沐明真说的那般情况,他就算是把忠义堂的牌子扛来,恐怕得排在某某商会的后面,成为某某商会的某某堂。


    现在他们感念于方大哥的威信,以及自己给他们货真价实的好处,才显得那么顺服。


    可一旦总堂式微,还不知有多少堂口像会理分堂那样背叛,有多少堂口像昆明分堂这样若即若离。


    因得回了昆明,周立行再次询问阿涅,是否要回家乡。


    阿涅跟着周立行一路,觉得袍哥江湖甚是有意思,便表示还是想跟周立行继续闯荡。


    但周立行还是带着阿涅回去了一趟,为阿涅的寨子送去了许多礼物。


    回程之路,周立行是按着当年邢五爷带他巡堂的路线倒着往成都走的。


    他在会理分堂经历了梁承禄的暗害,又见识到了昆明分堂差点自立门户,对其他分堂心生忧虑。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似乎,这两年都没有过巡堂。


    趁此机会总堂印信在手,周立行便利用返程的时间,做了一遍巡堂的事情。


    他既是带着昆明分堂的商队,又拿着西南运输处的证,再加上自己当初打生死场一事名扬西南,这一番巡堂,如及时雨一般收拢了分堂的心。


    如此这般走了一番,周立行等人再次回到成都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1939年5月中旬。


    从高原走到平原,空气逐渐湿润温暖,原本不洗头不洗澡也觉得舒适的环境,变得爱出汗,浑身黏腻。


    到离成都城几公里的时候,已是傍晚,天边的夕阳光如血般倾泻而下,成都城那边隐约传来了长长的警报。


    周立行是带着昆明分堂的商队和各色西洋货品回去的,这行人立即停下,向周围的路人打听这是什么声音。


    那扛着锄头的路人摇着头,“哎哟喂,这个声音啊,是空袭预演警报!”


    “去年11月份呢时候啊,日本人的飞机就开始飞来飞去呢,有一次啊,往咱们郊区的凤凰山机场丢了一百多枚炸弹,反正从那以后,时不时的就要拉哈警报撒,没得事,龟儿子的炸不到我们!”


    商队的人面面相觑,他们商议一阵之后,觉得此时虽然天色已晚,就算大晚上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飞机来飞,但还是在城外歇一晚。


    *


    时近六月,春末夏初,按理说成都城中应是一派悠闲繁华之相。


    可周立行却觉得,此时的成都比往年萧瑟破败了许多。


    也许是防空警报时不时的拉响,也许是战场僵持让一些人心生惧怕,也许是越来越多的男人们离开家乡走上前线。


    总之,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茶馆里依旧人声鼎沸,氛围却和周立行印象中的成都迥异,他感觉此时城中的欢乐中隐约带着点末日放纵般的意味。


    周立行和昆明分堂的商队一起回的总堂,他提前让谷娃子和石娃子去堂口告知,于是等周立行和商队到忠义堂门口的时候,唐浩子已经带队在门口迎接了。


    “路陡滩险,吉星高照。八爷,一路劳累,归堂平安。”


    唐浩子对周立行行礼,眸光闪动,满脸钦佩。


    唐浩子已经从较为机灵些的谷娃子那里知道了大概的事情,尤其是知道周立行在昆明干了件大好事,他本就没比周立行大几岁,都是年轻人,自然是明白货运的好处。


    陈三爷他们如何与昆明分堂闹出矛盾的,唐浩子之前不清楚,但他既擅长探听消息查案,自然能搞清楚。


    现今,唐浩子已经想明白了,他之前的站错了人,现在,他得改正错误。


    周立行见此次唐浩子的态度和之前截然不同,也未多说什么,回了礼后,用拳头轻轻碰了下唐浩子的肩膀,唐浩子之前差点插自己一刀的那个地方。


    “天明地亮,百兽出林。六爷,你们也辛苦了。”


    这一回的周立行,不再像之前那样心中有怨,他平和多了。


    毕竟,忠义堂这群人至少还未像会理分堂那边一般,自相残杀。


    【作者有话说】


    54成都


    ◎大轰炸◎


    当晚,忠义堂为迎接昆明分堂的商队,开了宴席。


    第二日,陈三爷召集了各位爷和骨干,开始商量滇缅公路运输队的事情。


    周立行走的这大半年,陈三爷等人也是反反复复的商议过,到底堂口该如何发展。


    大量精壮出川,时不时阵亡名单送回,大环境在恶化,其他堂口疯狂做起了烟土生意。


    陈三爷想过开辟新的功业,可他想不到做什么,也没有那个门路去做什么。


    他不是没去对政府官员逢迎送礼,而是,如今这个朝不保夕的世道,权贵们需要的不是逢迎,是有用。


    一如此时周立行的荣耀而归,因为周立行对堂口有用,所以周立行能从会理分堂的凶险中全身而退,并能轻易地获得西南运输总处的认可,还能将若即若离的昆明堂口给拉回来。


    他还自行巡堂,将那些几乎快要脱离掌控的分堂们,又给凝聚起来。


    这么一想,陈三爷心里颇不是滋味,这显得他有些庸碌无能了。


    堂会上,周立行先介绍了一下滇缅公路和西南运输总处,随后的情况,他不再自己开口,而是让昆明分堂的商队领队来讲。


    若是换做以前,周立行肯定会自己细心解说。


    但会理之行,他跟着林县秘学习了几个月,学到了一些驭人之道。


    领头的人,有时候需要冲在前面,但有时候,需要立在后面。


    会理的林县秘是老狐狸,昆明分堂的沐明真是只青年狐狸,他们所说所做,必然有道理。


    沐明真不太看好总堂,认为必定会扯皮,那周立行就让昆明分堂的领队去扯皮。


    结果不处预料,确实扯起皮来了。


    “……凭什么昆明分堂要三十个名额?”


    “……等等,你说进口货车多少钱一辆?”


    “日玛这是金子做的车啊?那么贵!平时还得替运输总处运货,我们投的这些钱挣得回来不?”


    “总堂要出二十辆的钱?这投资会不会太大了,若是遇到点灾祸,翻车坠毁,车货两失,那可就麻烦了……”


    “昆明分堂那边,这两年给总堂的分成越来越少……”


    “定额?这个怎么定?多了你们说给不起,少了,那不是糊弄总堂吗!舵把子不在,你们怕被当成叛堂才不敢自立门户,我们总堂哪里管得了你们哦……”


    姜九爷阴阳怪气地跟上说话。


    那商队的领队是沐明实,听名字以为是男子,其实此人乃是沐明真的妹妹,从小家里便当成男儿养大的。


    她向来爱穿男装,此时身穿一身珠光白的西装,短发梳成背头,看起来颇为爽利。


    她丝毫不慌,舌战群儒,每一个人的疑问她都耐心地做解释,直到听到了姜九爷这番话,简直是正中下怀,沐明实立即回答道:


    “咱们昆明分堂,是方舵把子亲自选人建的,我们服的是有本事的人。”


    “总堂若是一群碌碌无为之人,只晓得卖女人卖毒品,放高利贷剥削压榨民众,那我们自然是不会听无能之辈的号令。”


    陈三爷听得脸色一黑,姜九爷也是拍桌而起。


    “放肆!你个分堂商队的队长,竟敢妄言……”


    沐明实本来也将此次运输线的事情解释的差不多了,现在完全看热闹不嫌事大,张口就是爆炸性发言。


    “我不仅是商队的队长,我还是昆明分堂沐明真的胞妹,是昆明市商会的成员。我的商队,可不仅仅是只给你们忠义堂的昆明分堂做事情,姜九爷,你可别小看人。”


    “如今这滇缅公路运输的机会,是八爷挣来的,我们昆明分堂,日后只听八爷的。”


    “我沐明真的商队,也只听八爷的。”


    众人咻地将视线集中在周立行身上。


    沐明真这话说的太大胆了,虽未明说,胜似明说!


    但凡不是个蠢的,都能听说来这沐求真对周立行有意思了!


    周立行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着茶喝,等场面突然安静,他才抬起眼皮看了那领队一眼。


    沐明实勾着嘴角,把火力集中回了周立行身上。


    这一路,周立行的精力都用在巡堂上,并未多关注沐明实。


    他在感情上,却真就是个蠢钝的,他的心拴在王喜雀身上,对身边的女子从未有过情爱之心。


    沐明实跟着他走了一路,他只把对方当合作对象,此时,见沐明实把话题引转过来,周立行放下茶碗,口气不咸不淡。


    “我去谈下来的合作,你们昆明分堂想要名正言顺进滇缅线挣钱,不听我的,那还能听谁的?”


    邢五爷露出一副牙酸的表情,唐浩子瞪大眼,姜九爷更是满脸错愕。


    一瞬间,堂会中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剩下都是无言的尴尬。


    就连满是心眼子的陈三爷和毫无心眼子的车十爷都不约而同露出震惊的表情。


    “知晓路线,懂开货车,能和西南运输总处搭上关系的,除了我,堂口里还有谁?”


    周立行不再忌讳夸赞自己,他坦然地迎接众人的审示,学着林人梅那番姿态,做怡然自得状。


    唐浩子见状,一边在心里感慨周立行和方结义在女人问题上一点都不像,一边赞同地站起来,拍着手,“八爷!这条线的事情,确实非你莫属!”


    陈三爷心中一堵,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摆表情了。


    周立行也站了起来,他冲陈三爷拱拳,走到中间,示意沐明实可以下去了。


    沐明实意味深长地看了周立行一眼,倒是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诸位皆知,忠义堂,是方舵把子的堂口。”


    “诸位皆晓,我周行善,也只听方结义的。”


    “于公于私,我周立行都是最希望堂口好的。我断了大家搞烟土妓院的路,自然是要想法子给大家找一条更忠义、更稳妥的道。”


    “我给大家找的活路,自然是当仁不让,当这个领头的人。滇缅运输线的生意,我周立行找的,我周立行担,我周立行说了算。”


    周立行这番话,虽是张扬,但也是事实。


    陈三爷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知这回的周立行,不再是之前那个因修路远离堂口事务的愣头青了。


    周立行因修路离开,也因修路得到机缘;他因打生死场引发冲突,也因生死场将忠义堂的名声拔高;他因内部龃龉离开堂口,却因此在会理成长,强势归来。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后浪,来势汹汹啊。


    最终,在邢五爷、唐六爷和车十爷的支持下,堂口决定买车、招人训练,去做滇缅运输线的生意。


    一切仿佛走上正轨,仿佛重振旗鼓便可以再向辉煌。


    然而,日寇的进攻,再次打乱了一切。


    *


    六月的气温已经开始炎热,周立行重金向四川公路局租借了一辆货车,到城外的地方训练堂口自己的司机。


    一辆车,至少要配三名备用司机。这年头的司机很不好找,就连西南运输处,也得是花费大力气去搞大规模的培训,并且还需要从南洋招聘司机。


    司机需要会驾驶,会修理,识文断字懂机械原理,需要手脚协调、反应敏捷、有文化的人。


    这一番司机训练,忠义堂口里已经很难再找出合适的人选。


    幸好忠义堂禁烟的名声打出去,一些流亡的爱国学生们不再嫌弃忠义堂是江湖草莽,有好些被战争打断求学路的人,愿意来参加。


    当然,这些学生们,是徐婉言为周立行发报纸征集来的。徐婉言的老师玛丽安妮在其中也出力不少,她此时已经受聘于武汉大学,许多西迁进四川的大学都有她和杨茂修当年的同事朋友,这番消息出去,许多学生都愿意前来尝试。


    毕竟当司机,不仅是报酬丰厚,同时也是一条报国之路。


    被选中的约莫有五十人,堂口不仅要支付高昂的学习费用,还要带他们吃住训练,每日也是花钱如流水。


    周立行不屑于天天看着陈三爷那张一花钱就长吁短叹的脸,他把阿涅、石娃子和谷娃子都带出来一起学车,亲自上手教导,并考虑迅速带这些人去开一开川滇线。


    滇缅线多的是九十九道拐,山路凶险,不是成都平原这种地方可以比的。


    天色渐晚,夕阳如血,成都城又发出了空袭警报。


    警报过于频繁,人们疲倦又麻木,一开始并没有太大反应。


    此时下午六点半,20秒长音的汽笛声刺破了如血的晚霞,黑暗从天空的另一边侵染而来,两次短音后,又是20秒的长音,如此连续六次。


    同时,一长两短的警钟在成都郊区的各个县城敲响。


    这次的空袭警报有些不同寻常,周立行心中莫名涌上强烈的不安,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直觉促使着往回走。


    “我要去城里!”


    周立行骑上最近成都流行的自行车,往成都城的方向冲去。


    石娃子谷娃子还没反应过来,阿涅已经追了上去,翻身做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石娃子和谷娃子面面相觑,追已然来不及,只能留下来,招呼学员们收拾东西,停好车辆,留下守备人员,才开始往回走。


    约莫半小时后,周立行和阿涅已经到了成都城的大门外,此时的刺耳的汽笛已经拉出了30秒的长音,警钟则是持续2分钟地捶打,尖锐地、惶恐地告知大家,敌机已经飞到了成都上空。


    此时已经七点半,天色已经愈发的暗淡,在这个闷热的月份,周立行背脊却窜上一股凛冽的寒意,他抬头看向天空,一眼扫到27架飞机,成群结队地驶过,那轰鸣声宛如恶鬼的狂笑,让人汗毛倒竖。


    平时按理应该已经关闭的城门此刻开着,许多人在往外涌出,叫喊声、叱骂声混作一团。周立行却是逆流而上,要往城中去。


    阿涅不知道周立行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要往里面冲,他拽着周立行的衣角,在一片吵嚷声中喊道,“哥,都在说城里危险……”


    周立行骑着自行车在人群中奋力前进,同样大声地吼着回答,“方大哥的家眷们还在成都!还有……还有喜雀姐!你下去,出城去!”


    自从上次和周立行分开后被抢被卖,阿涅心里也有了阴影,他大吼,“不!我要跟着你!!!”


    周立行不再说话,带着阿涅往城里挤去。


    成都上空的空战已经开始,然而我方的战机不够,技巧和飞机性能差距都大,那膏药旗的飞机仅留少部分和中国飞机周旋,多数飞机已经飞临成都主城区上空。


    炮弹如雨,残酷地从空中落下,落进了平民居住区,落进了房屋林立、人口稠密的提督东街、春熙西路、青石桥街灯商业地带。


    地狱降临人间,战争的阴影吞噬一切。


    爆炸之后的烈焰和强光不断刺亮四周,哀嚎声伴着残肢血肉四散而去……


    炸弹中有一部分是特制的□□,熊熊大火点燃了房屋,从春熙路到盐市口再到孟家巷,都陷入了火海。


    自行车无法在拥挤逃命的人群中骑行,周立行只能扔掉自行车,开始疯狂地奔跑。


    他感觉自己的肺已经有些充血,可是他不敢停下来,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跑向哪里。


    整个成都城都陷入了混乱,上面还在空战,不断有飞机坠落,下面警察局消防队顶着战火紧急出动,各民间的义勇消防队和没有被炸伤炸死的民众开始了救火。


    儿童在哭嚎,有的人被那些特质炸弹爆炸时迸射出来的火星烧到,浑身起火满地打滚,有的人护着妻儿从房屋里逃窜,有人在合力拯救垮塌建筑里的邻居。


    血,火,死亡,不屈的反抗,互助的拯救,一切正在发生的,让周立行浑身都在颤栗……


    脑海中浮现出太多人,太多事,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轰炸不会只有一次,往后只会越来越多,生死茫茫,稍纵即逝……


    他一直跑着,一直跑着,跑到喉咙腥甜,终于跑到了王喜雀曾经的住处。


    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跪到了地上。


    ……


    阿涅跑了个半死,好几次都差点没追上,硬是靠着模糊的方向感和记忆,往王喜雀家方向前进,就这样仍旧是迟了十几分钟才追上周立行。


    他到的时候,只看到燃烧着的半条街,还有沉默着帮着街坊四邻一起灭火的周立行。


    曾经王喜雀住过的院子,刚好被一枚炸弹击中,所有的房屋都炸得粉碎。


    阿涅怔愣了好久,指着那断壁残垣外的一只碎手,“哥……”


    周立行帮着抱过去一个受伤呻吟的男人,回头看到阿涅,他向阿涅摇摇头,眼中的泪却滑了下来。


    “不是喜雀姐,是孙婆子的手……”


    ……


    因轰炸引发的市区大火,直到第二天早晨7点半才被全部扑灭,无数人失去了自己的房屋店铺,失去了财产,失去了亲人,无数人受伤待医。


    曾经繁华的大街成了废墟瓦砾,烧焦的尸体遍布其中,周立行带着阿涅去找黑老鸹的院子,也只看到了一堆废瓦。


    这里是他的家,是黑老鸹和方结义给他的落脚处,是他心里最温暖最可靠的寄托。


    他记得刘愿平在这里哈哈大笑,记得方结义来蹭黑老鸹的酒喝,记得方家姐妹的身影,记得黑老鸹临终前紧握的双手,以及他亲手雕刻的牌位。


    然而,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周立行沉默地站在院子前,胸口酸涨难捱,他努力克制着情绪,旁边的阿涅却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狗日的日本人,遭千刀的烂东西……”


    阿涅边哭边骂,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是不是有一天也会面临这样的轰炸,被火海烧成地狱。


    沉默的周立行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注意到,身边多出来了一个人。


    过了好久,他才往旁边看了一眼,竟是冯争鸣一直陪他和阿涅一起站着。


    冯争鸣身上的白衬衣被血迹和烟灰染成了乌黑色,脸上也脏,好在手脚齐全。


    见周立行转头看他,冯争鸣才开口说话,眼神中有恨,也有悔,“冯显贵无故责罚我,差点派人去害徐记者。我回头把他的儿子们都给锁进屋子……没想到昨晚日本轰炸,他们没出的来,都被烧死了……”


    “谁?”周立行心中咯噔一声。


    “冯显贵的儿子们,除了一个两岁还在喝奶的跟着姨太太走了……”冯争鸣埋下了头,声音有了些微的颤抖,“我……可……”


    周立行没有回答,这一夜,死去的人太多。


    战争,不是个人勇武可以改变局面的,个人的恩怨生死,在战争面前,宛若微尘。


    冯争鸣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自己走了。


    他已经快毕业了,有自己的路要走。


    周立行带着阿涅回忠义茶馆,果不其然,茶馆也被烧毁了。


    三爷人老命却大,甚至没有受什么伤,他正指挥着,一群灰头土脸的袍哥兄弟们在清点财物,见周立行回来,什么也没说,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番轰炸,毁掉了诸多人几代心血。


    繁华的街道成为废墟,处处都是哀哭之声。


    忠义堂的许多铺子被烧毁,人员也因此失联许多。


    周立行托人出城送信给谷娃子石娃子,然后亲自跑了一趟方结义的婆娘们那边,幸运的是,那些女人和孩子们都只受了些轻伤。


    邢五爷新认养回来的儿子,却又在这次轰炸中,被砖瓦砸到了脑袋,没救回来。


    车十爷运气不好,被爆炸碎片击中,当场就去了,家人也被房屋给埋了。


    等堂口这边组织起人去挖的时候,已经全部窒息而亡。


    战争的浪潮轻轻一拍,无数人的性命和豪情壮志如同泡沫,转瞬即逝。


    经过数天的修,堂口众人终于勉强有了安身之所。


    但周立行却开始难以自抑地心神不宁。


    他连续好几晚都在做噩梦,梦到好多的人,拥挤,死寂。


    他梦到喜雀姐对他笑,又哭着,化雀南飞,没了踪影,遍寻不着。


    他梦见黑老鸹和方结义在屋子里烤米粑吃,他们俩开怀畅笑,似乎十分高兴,见着周立行了,两人招着手根周立行说话,周立行却听不到声音。


    惊醒的周立行愈发惶恐,睁眼到天明。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陈三爷和邢五爷两人都蔫头耷脑,归拢剩得不多的人手,考虑如何重建堂口的时候,一则噩耗传来。


    方结义所部,历经多次战役,在今年的夏季反攻中,全员阵亡。


    荣哀状送至忠义堂的时候,断壁残垣之下,已经没有太多故人在。


    昔日关圣像皮红挂彩,几千袍哥兄弟共饮出征酒,群众夹道欢送的场景犹在眼前。


    此刻,却是树倒猢狲散,只剩几十号堂口老弱穿着丧服,站在废墟前,涕泪横流地接回方结义及其他出川战士的些许遗物。


    没有尸骨,那些袍哥弟兄们的血肉,已经化作了泥土,永远留在了他们保卫的土地中。


    “谁是周立行?”


    送荣哀状和遗物的军人向这群老幼不一的人询问。


    周立行站了出来,短短十来天,憔悴已经爬上了他坚硬的鼻梁,哀悲挂着他的眉头和嘴角,他的眼神蒙上阴翳,暗沉沉的不再闪耀。


    那军人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单独递过一个资料袋。


    “方团长写了四封信,都是给你的,但未曾寄出。”


    遗物交接仪式简短肃穆,因阵亡将士太多,他们无法一一送到家,这种有堂口组织出去的,都是集体交给堂口。眼下,他们还要去其他堂口或家族。


    方结义的葬礼,无法像黑老鸹那般风光大办了。


    整个成都城都在办葬礼,陈三爷和邢五爷做到了承诺,他们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为堂口出去战死的弟兄们做了集体道场。


    毕竟有些弟兄们的家属已经全死了,死在疾病中,死在轰炸里,他们会在黄泉下团聚。


    道士们唱着送魂调,在烧着纸钱的火光前,周立行再次泪流满面。


    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然而,方结义再也不会生还了。


    然而噩耗并未结束,另一道解散堂口的政令,被送至各大堂口。


    【作者有话说】


    55峨眉


    ◎急流涌退◎


    早在1935年,就有政令要求全省各县要将辖地的袍哥解散,如果不解散,就要把首领抓起来。然而袍哥堂口遍布各地,深深地与民众结合,众人当政令是放屁,这个政令成为一纸笑谈。


    1936年,国民政府委派专员来到成都,企图改造袍哥势力为自身所用,然而袍哥组织本就是川军的后备兵源,本地军阀自然不会把这块势力交给国民政府,多方阻挠,袍哥堂口改造无疾而终。


    1938年刘湘抗战病逝之后,蒋中正委任张群为四川主席,却遭到四川地方势力的阻止,川西袍哥堂口们开了大会,公然扬言要组织民众百万来对抗选举。蒋中正见袍哥势力之强大,加之云南王龙云、四川实力军派刘文辉、邓锡侯等人极力反对,最后退一步,任用了投靠国民政府的、外出抗战过的四川军阀内部人员王瓒绪。


    王瓒绪认为四川的发展有四条拦路虎,“贪污、土匪、烟毒、哥老”,哥老会便是袍哥组织的统称。


    他拥护国民政府对袍哥组织的解散令,在成都经受多番轰炸后,立即借机打势,趁着成都市各堂口受损,再次要求各堂口解散,如不从,就要采取行动。


    曾经宽大威严的堂口大厅,现场成了一片废墟,房梁被烧得焦黑,片瓦不存。


    勉强搭建起来的木屋,显得逼仄许多,门窗都还未曾封好。


    然而,堂会还是在这里开着,哪怕来的人已经很少的。


    “政府勒令我们解散,大家意下如何?”


    陈三爷这段时间也看透了,人生苦短,说不定下一刻就死了,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解开束缚,为自己而活。


    “八爷,方大爷走了,咱们总堂毁了……外面的分堂,大多听你的话,你说说,咱们怎么办吧?”


    虽然并不想退位让贤,但陈三爷觉得自己似乎没得选。若是他不代这个堂内事务了,自然他也不用再劳心费神不讨好。


    姜九却是十分的不服气,“方舵把子为国捐躯,现在堂口还没有定舵把子,三爷,你说就行,八爷排位可是在后面的,他说了不算数。”


    周立行抬眼看了陈三爷一眼,眼神又落回满地的废墟上。


    他怎么看不出陈三爷的心思呢,陈三爷若当不了舵把子,肯定是想散伙的。


    邢五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周立行背上轻轻拍了一把,又把目光投向曾经生死与共的老三兄弟。


    “三爷,你想散吗?”


    邢五爷话语难得的温和。


    陈三爷垂着头,不接招,“不是我想不想散,是王主席要让所有堂口都散呢。”


    邢五爷冷哼一声,“卵子主席,咱们袍哥堂口,什么时候是听他的?他算个屁!投了老蒋的狗!”


    姜九连忙左右望,“嗨呀,小声些,咱们现在没门没墙的,小心被特务们听见!”


    周立行这段时间怀里揣着方结义的四封信,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把信拿出来。


    但他也不想听大家扯皮,该他说的,他也要说出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只是这里被炸了,又不是分堂都死绝了。”


    周立行直接点明局面,“堂口散不散,难道不应该是我们现在背后的靠山,二十四军说了算吗?”


    唐浩子眼睛一亮,猛点头。


    “三爷,这些年,你为了堂口也是尽心尽力,功劳苦劳都有。你若是想退堂,我代方大哥同意。你若是想留下来,只要大伙同意,我可以把分堂主们召回来,推选你当舵把子。”


    周立行再一次,往后退了一步。


    “昆明分堂那边的滇缅线事务,不亲自去守,我不放心。”


    “若是你们都想解散堂口,都可以走。我会把忠义堂的牌子,*背去挂到康定,或者云南。”


    周立行这么一说,陈三爷彻底不吭声了。


    二十四军的军长刘文辉,当着西康王,那可是连共产党都收留的,又一直对忠义堂很是照顾,若真的周立行带着牌子去西康,那妥妥的能发展好。


    而云南那边,上回的沐明实表达的够清楚了,她肯定是愿意跟周立行联姻的,昆明分堂早就巴不得独立了,能取代总堂,那更是求之不得。


    陈三爷发现,自己若是拿乔,那真的只有退堂走人一途。


    可若是真的分堂主们都回来,他陈三爷能不能坐上舵把子的位置,也难说。


    就在大家拿不定主意之际,在外放哨的巡风们吹起了口哨。


    警戒,速离。


    这样的信号很少发出,邢五爷等人虽然想不通,但还是当即撤离。


    姜九爷却觉得他就住在这条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可以先去看看什么情况。


    然而周立行唐浩子等人根本不管他的,大家都迅速离开了。


    等几个警察和几名黑衣人荷枪实弹前来的时候,残垣断壁上只剩下姜九爷和几个老弱病残,其中一人上前给了姜九爷一个巴掌。


    “省政府令,所有袍哥堂口都得解散!你们这些皮管街聚在这里咋子!”


    打人的警察狐假虎威,做凶神恶煞状,手指头却一直往外戳,暗搓搓地对姜九等人发出“快跑”的提示。


    姜九爷咬着牙,见打人的警察是自己平时一起喝酒玩的,才忍住自己摸枪的冲动,回嘴道,“什么聚在这里,我们吃饱了出来逛街,走到这里摆几句龙门阵!”


    其余老弱因平时的上下关系,都站在姜九爷身后,不说话,眼神却一致的戒备。


    这下到好,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姜九爷是个领头的了。


    那打人警察皱着脸,无语至极,“说锤子说,还不快滚!”


    龟儿子的,看不出来眼水!日麻的要是遭了别说老子不讲义气!


    姜九爷看不懂,但心觉不对,正要退走,那黑衣人里为首的一个做了个手势。


    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把姜九爷抓住上了手铐。


    “可惜,其他人溜了。”那为首的人颇为惋惜,难得能有个借口来抓人。


    不过,能抓一个回去询问一番,也能交差。


    等这群人离开后,周立行却是从街角隐蔽处转了出来,跟上了那群人。


    *


    周立行跟上那群黑衣人,发现其中有反侦查的高手。


    他们没走出去多远,就开始分割队伍,各走各的道。


    再跟一小段路,周立行突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被引诱深入,其余人员在绕道包抄。


    他装作不知,利用自己对地形的熟悉,准备离开。


    哪知道那几个高手却如影随形,一直跟着甩不掉。


    周立行心知遇到了硬茬,干脆脖子一横,往冯争鸣所在的军校那边冲。


    果然,那些人在看到目的地是军校的之后,暂时没有再跟了。


    冯争鸣早已毕业,受上峰赏识,他已留校任教。接到门卫的通传,冯争鸣赶紧出来见周立行。


    “咋子?”冯争鸣出门便是一句隐晦的询问。


    有什么事吗?


    “粘粘草,怕大火。”周立行回答得更隐晦。


    被人跟了,甩不掉,怕是什么惹不起的势力,不敢硬碰。


    这两人默契很足,冯争鸣只问了一句,两人便一起相约去了城里最大的川剧院,鱼龙混杂人来人往那种。


    最后,只有冯争鸣一个人出来,回了军校。


    没过两日,冯争鸣派人给周立行送了信,信中字不多,却十分凶险。


    【据线报,你自称红汉。姜九被抓,言你有投共之心。中统疑你是□□,上面正严查哥老会中通共者,国共合作或有变故。弟,速离成都,或滇或康,找好靠山,暂勿返回。兄无碍,勿念。】


    周立行没想到,在会理埋下的隐患,终究还是爆发了。


    不过怎么看冯争鸣这意思,搞得就跟也怀疑他周立行是共产党一样啊。


    他不能辜负冯争鸣透出的消息,当机立断,马上离开。


    但他不打算往西康或者云南走,中统特务不是蠢人,他们当然也会往那些地方去逮人,他还是不要给分堂们添堵。


    最终,周立行只去见了一趟邢五爷,他把从废墟里刨出黑老鸹当年攒下的银元,全交给了邢五爷。


    经历这次轰炸,方结义遗孀们的意见不再统一,大部分想要带着孩子回乡下老家,躲避战火。


    周立行委托邢五爷,交一半去钱给她们,堂口给的抚恤金虽然多,那是堂口的。这算是黑老鸹和周立行给的。


    剩下的一半,周立行孝敬邢五爷,这一路走来,周立行记邢五爷的恩。


    邢五爷不知道中统特务的事情,只以为周立行怕堂口老辈子们难做,又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只得问:


    “你是去康定?还是去昆明?是要找新的地方训练车队吗?”


    周立行不敢回答,只能含糊,“最近的政令让我心里烦,想外出散心,没个确定地方。五爷,我让唐浩子带训练好的车队去昆明,你替我们守堂口,好吗?”


    邢五爷长叹一声气,“去吧,我会劝三爷的。世道乱,你别走远了,早点回来。”


    周立行拜别邢五爷之后,带着愿意跟他走的石娃子、谷娃子以及阿涅,直往乐山去。


    他在帮着街坊四邻救人救火的时候,打探了王喜雀的下落。


    街坊四邻们说,木茶商带着王喜雀回来过,但是前几日恰好有什么事情,又带着王喜雀出去了,只留了孙婆子一人在这里看家,哪知道孙婆子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没有人知道木茶商带着王喜雀去了哪里,周立行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去追寻……但他现在得先把石娃子交给莲妹儿。


    方结义的信,他反反复复地读了十几遍。


    他的大哥,在战场上几经生死之后,只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


    从成都到乐山的路线,周立行走了几次,已经很熟悉,他心情沉郁地到了乐山,去五通桥那边看了下王喜雀投资建设的厂。


    周立行上门拜会刘五嬢的女儿刘愿安,却被刘愿安告知了一个让他振奋起来的消息。


    刘愿安心想这也真是巧了,她也是昨天才收到消息。


    “木茶商带着喜雀姐去了峨眉,说是要在那常住一段时间!”


    周立行他飞快地拜别刘愿安,去找木铜铃说了孙婆子的事情,并把做好的排位交给木铜铃。


    木铜铃嚎啕大哭,跪下给周立行磕头,周立行只能安慰他人生有命,他好好活着,孙婆子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石娃子被留在了乐山,同莲妹儿喜结连理。谷娃子便也跟着留下来,准备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刘愿安写了一封信,将建厂和运行的情况都写了进去,让周立行带回去给刘五嬢,择机也让王喜雀知晓这边的进展。


    周立行心中的阴霾悲伤总算是被冲散了许多,他拿着信,带着阿涅,马不停蹄地往峨眉赶去。


    一腔热血的周立行前往青龙场,直奔千秋茶馆,却扑了个空。他又调转方向,直接往刘五嬢的家中赶去。


    *


    刘五嬢正在家中含饴弄孙,她已经不再在千秋茶馆的当掌柜,茶馆里有她的干股,堂口换了新人去经营,每个季度邀请她去盘一盘账务,给各位退下来的老嬢嬢老爷子们分红。


    见周立行和阿涅风尘仆仆地赶到,刘五嬢十分惊喜,她赶紧让人把刘愿平也推出来,同时招呼婆子们去杀鸡、推磨做豆花,要好好招待周立行兄弟俩。


    刘愿平许久不见周立行,非常开心,连忙让周立行坐他旁边聊天,不停地追问近况。


    对刘愿平,周立行自然是知无不言,他从自己修完滇缅公路回去开始讲,刘五嬢和刘愿平都听得入迷。


    拉回忠义堂的方向,打生死场,去会理,到昆明,再回成都……这般讲起来,也是惊心动魄。


    听周立行说到了林人梅,刘五嬢咿了一声。


    “林人梅?这名字熟悉……他夫人叫什么名字?”


    “温惠清,他儿子叫林维燊,还有两个女儿。”周立行有些诧异,“你认识?”


    刘五嬢想了想,一拍手,“是她!温夫人带着孩子搬到峨眉这边来了。”


    重庆虽是陪都,却因经常被轰炸,蒋中正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住在峨眉山的公馆里。


    峨嵋这边山高林密,山间沟壑纵横,终日云遮雾绕,不利于敌军飞机侦察。


    有蒋中正带头,自然就有许多军官们在峨嵋县来置产。


    被评为民国模范县的峨眉县,自然迎来了许许多多的军官的家眷们。


    林人梅的夫人温惠清本也是四川成都金堂县人。林人梅去西康省之前,特地带她和孩子们来此处购房买地安家。


    刘五嬢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温惠清的书籍实在太多了。


    蜀犬吠日,难得出太阳。只要天晴,她便要在外面晒书,那可是一条街都不够她摆放。


    这年头的人,对读书人是十分敬重的。


    温惠清这一举,为林家赢得一个书香门第的好传闻。


    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有家贫学子厚着脸皮上门求书看,温惠清也是应允的。


    “这夫妻俩,人都挺好的。”刘五嬢赞叹道。


    周立行心想人家给我出主意,让王喜雀当寡妇,我才方便去求娶呢!


    不过他转念一想,刘五嬢年轻的时候参加保路运动,未必手里不染血。


    嗯……这个人好和人狠似乎也不冲突。


    几人就禁烟土的事情聊了一会儿天,刘五嬢对紫苏母女的失散十分惋惜。


    刘愿平心念念他为之付出的滇缅公路。


    “我看报纸说,很多同盟国给的武器物资都是从咱们修筑的滇缅公路运进来的,咱们也会有很多飞机的!”


    “等赢得了胜利,我们必将在废土之上,建设一个繁荣富强的国家!”


    刘愿平十分笃定地说道。


    周立行沉默了。


    他的方大哥,那么厉害的人,带着兄弟们走出四川,现在已经全部战死了。


    敌人的飞机如入无人之境般飞来,肆意轰炸,而我方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


    “我们,一定会赢的?对吧?”周立行想着黑老鸹,想着方结义,想着死去那么多的同胞,心中钝痛。


    “能的!能的!”刘愿平激动地重复道,“我给你看这个,你看了,你就知道,一定能的!你所有的迷茫和疑问,都将在这里找到答案。”


    刘愿平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自己装订的小册子,上面是手抄的字体。


    周立行接过一看,好家伙,《论持久战》。


    “这我早看过,都会背了。”


    大家闲聊了一会儿后,周立行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五嬢,愿安说,喜雀姐来了峨眉?”


    说到这个,原本笑眯眯的刘五嬢,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说到这个,立行,她现在处境艰难,或许你可以帮帮她。”


    刘五嬢这一句话,搞得周立行心中七上八下,恨不得马上就能去见一面王喜雀,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可刘五嬢也不详说,只让他先吃饭,然后好好休息几日。


    她会负责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约王喜雀单独见面,那时候让王喜雀自己说。


    阿涅全程听大人们聊天,他本就不爱说话,只管在饭菜上桌的时候大吃特吃。


    周立行则是被刘五嬢钓得饭都吃不香了,全程吃菜不沾辣椒酱,只顾着走神,胡乱往嘴里塞着。


    而刘五嬢看周立行这样,心中也是颇为担忧,担忧周立行容易意气用事惹出乱子。毕竟周立行虽是没有明说,可他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又从堂口出来?


    多半,也是惹上了事,不能留在成都。


    可是王喜雀现在的情况,刘五嬢也无法替王喜雀彻底解决,她得想一想。


    然而,没过两天,刘五嬢刚出门,突然急匆匆地折返回来。


    “快!跟我去!”


    刘五嬢来不及解释,拉起周立行就走。


    她风驰电掣般快步而行,周立行跟上,阿涅不明所以,跟着就跑。


    【作者有话说】


    56乐山


    ◎营救王喜雀◎


    刘五嬢出门没有骑马儿骑骡子,而是骑上了刘愿平从成都购置的自行车。


    周立行愣了愣,赶紧骑上另外一辆,阿涅再次坐到了后座,兄弟二人跟了上去。


    青龙场离峨眉县城十分近,道路也较为平整,自行车飞驰在路上,速度比起骡子马儿还快。


    刘五嬢满头银丝,自行车却骑得野,上坡下坎连人带车蹦的老高,周立行在后面追得心惊胆战,生怕刘五嬢一不小心摔出个好歹。


    “五嬢,啥子事啊!有这么着急吗?”周立行高声喊道,“要不你骑慢点!”


    “慢锤子慢!”刘五嬢怒吼,“喜雀那边出事了!”


    周立行一愣,嗖地一下冲到了前面!


    这下换成刘五嬢喊,“你知道路吗你跑那么快造死啊!等等我!”


    三人急匆匆地赶到峨嵋县城,刘五嬢在前面带路,到了一处宾馆。


    宾馆的经理应是识得她,不做痕迹地使了个眼色,然后问也不问拦也不拦,任由刘五嬢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男的往楼上去。


    刘五嬢来到一处门外,那里坐着两个穿藏蓝短褂的男人,一眼看上去便是在守门。


    其中一个见了刘五嬢立即站起来,客气地喊道:“五姑婆来了!那木老板出门了,你进去吧!”


    另一个没有吭声,也跟着站起来点头行礼。


    刘五嬢已经退位让贤,但在堂口里余威仍在,受过她恩惠的人多,小一辈的年轻人也尊敬她这个老辈子,在峨嵋她无论办什么事情,都比较方便。


    这两个人本是木茶商跟当地袍哥堂□□了钱,专门请来看管王喜雀的,却正好方便了刘五嬢私下来和王喜雀见面。


    一进门,周立行便嗅到人血味,他快速地大量四周,这是一个套房,进门之后是客厅,左手处有两个房间,此刻开着一扇门,关着一扇门。


    关着的那扇门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周立行跑过去,打开门,一眼看过去,愣住了。


    王喜雀满脸被巴掌扇出来的红肿,嘴角淤青,脖子上有绳索勒出的青紫肿胀,右腿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曲折在床上,似乎是断了腿。


    她压抑地咳嗽着,身边却连一杯水都没有,声音已经沙哑。


    周立行的眼睛瞬间红了,手发起了抖。


    “天姥爷,前两天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了?”刘五嬢惊呼。


    “谁打的?”周立行的声音沙哑,他浑身的肌肉绷紧到发痛。


    王喜雀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周立行。


    她甚至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她的眼泪似乎是哭干了,此时情绪一激动,酸涩冲上鼻尖眼眶,一时间呼吸不能,眼睛也睁不开,整个人抽搐起来。


    周立行吓得冲上去把床上的王喜雀抱在怀里,刘五嬢则是赶紧去客厅里找水,阿涅则是直接上手掐王喜雀的人中,结果被周立行拦下。


    “姐!姐!别紧张,是我,我是弟娃儿,我来帮你了……姐,你好好的,你别这样……”


    仿佛有一把尖锐的刀在搅弄周立行的心脏,仿佛有粗粝的砂纸在刮擦周立行的骨节,他浑身上下都在痛,他恨自己无法保护心爱的人。


    “我要杀了他……”周立行红着眼喃喃自语,“林大哥说的对,我应该杀了他……”


    刘五嬢端着水进来,瞪了一眼走火入魔般的周立行,一脚踹向他,“滚开点,我来!”


    周立行任由刘五嬢踢打,一动不动,那眼神姿态,宛如护食的狼。


    刘五嬢无奈,只好把装茶水的杯子给周立行。


    被喂了一些水,再拍了拍背上的穴位,王喜雀很快缓了过来,刘五嬢让周立行给她垫高靠背,让她半躺半坐着说话。


    “喜雀,这到底是怎么了?”刘五嬢握着王喜雀的手,担心得很。


    王喜雀满脸哀戚,“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要让我去陪客……”


    咔吧!


    周立行把杯子捏碎了,瓷片扎入他的手掌,血流了出来。


    刘五嬢咬了咬后槽牙,没管周立行。


    阿涅很有眼色地沉默着拉过周立行的手,把瓷片取出来扔掉。


    听王喜雀讲,是谈生意的时候遇到有些个什么官员好色,木茶商向来是喜欢拿小老婆去贿赂别人的,此时身边只有王喜雀,便又打起了这个主意。


    王喜雀自是不从,这么多年来她未曾狠下心逃离,便是因为木茶商看重的是她经商的能力,从未让她去陪客。


    然而现在战乱四起,成都的大轰炸让木茶商受损严重,加上多年来王喜雀都没有生育,他自觉握不住这个敢自己到处跑的女人,加上年纪也大了,便不再和以前那般由着王喜雀。


    二人因此闹了起来,木茶商便下了狠手,打断了王喜雀的腿,甚至差点把她掐死。


    幸好他在本地请了护卫里有好些人认识刘五嬢,大伙儿住在隔壁房间,听着动静赶紧过来劝说,这才没让事态扩大。


    早上,这边木茶商刚出门,他们便托人向刘五嬢传了消息,刘五嬢才带着周立行和阿涅急匆匆的赶来。


    “昨晚上的事情,他喝了些酒,本就情绪激动……是我不够冷静,我应该先假装答应……”


    王喜雀自责,小不忍乱大谋,现在她这样,便是想逃也逃不了。


    “你没有任何错。”


    周立行打断王喜雀的话,他目光如刀,带着股杀气,语气如箭,锐利坚定。


    “是我错了,在重庆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把你抢走……”


    刘五嬢面无表情地一脚踏在周立行的脚尖上,使劲碾。


    周立行咬着牙闭嘴。


    然而心中,却是认同了林人梅的说法。


    杀人若是真的有什么因果,那日本人全都该遭报应,那成片成片死去的人里难道没有好人吗?多死一个木茶商,又怎么了?


    刘五嬢往门口瞥了一眼,“你表姐被打成这样,我们都心痛。但话还是别乱说,你表姐夫只是酒后失手,事情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不要太信任门外的人,刘五嬢冲周立行轻轻摇头。


    周立行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他虽然默认了刘五嬢的称呼,却继续说着:


    “表姐夫……哼,他不过是因为打得过你,才敢打你。真当娘家没人了是吧!我倒是要看看,他有多能打!”


    刘五嬢本以为周立行意会过来,听这话,顿时又心又提起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王喜雀现在确实需要有人撑腰,很明显,木茶商多半又是攀上什么人物。


    因为刘五嬢之前通过堂口跟木茶商打过招呼,让他以为王喜雀有个远方表亲在峨眉这边混袍哥,多少还是有点帮扶的。


    所以前段时间,木茶商对王喜雀还算客气。现在态度陡转直下,必然事出有因。


    “他人去哪了?我现在就去找他!”


    周立行站了起来,想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刘五嬢赶紧一把拉住周立行,高声道,“你别急!找他是肯定的,但不急于此刻!”


    然后小声地在周立行耳边劝道,“你和木老板之前见过没?可别拿什么身份把柄给他抓着,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喜雀也拉着周立行摇头,当初在重庆的时候,周立行已经自称自己是青竹叶的弟弟,此刻又自称表弟,总归是有漏洞的。


    这也怕,那也怕,周立行一股无名火从脚底烧到头顶,有什么怕的,不过是肉体凡胎,死了的人才最没有威胁,否则都是后患无穷。


    “喜雀现在伤势重,腿断成这样,也不知道内脏有没有受损。峨嵋县城的医生没有乐山那边好,得以喜雀的身体为先。”


    “这样,我们马上找车,把喜雀送到乐山的仁济医院!听愿安说,那里的设备都是从美国进口的,有个什么光,可以照到人的骨头和内脏……”


    刘五嬢也不强劝周立行,而是从王喜雀的身体着手,提出了更紧急的建议。


    这下周立行不犟了,马上回答,“好,我去租车!”


    周立行留下阿涅陪五嬢,立马冲出去找车行租马车。


    可能是周立行浑身杀气太重,也可能是外面守门人听里面墙角没听全,总之有人以为周立行是要去弄死木老板,见他一出门,便赶紧溜出去报信去了。


    这边周立行租好车,回来抱着王喜雀上车,带上阿涅一起往乐山出发,刘五嬢便回了家中。


    那边木茶商听闻王喜雀的姑婆带着表哥表弟上门闹事,其中一个还说要弄死他,也被吓着了。


    他以为之前打招呼的那个堂口只是说说,昨晚下手打王喜雀也确实有几份酒劲在心。


    如果真的是王喜雀的娘家人且又是嗨袍哥的,人家要喊起兄弟伙来寻仇,这就容易引起不同堂口之间的械斗……


    他毕竟是外来客,人家是地方人,就算他能讨好点大人物,可小鬼难缠,人家铁了心的话就能三月五月底蹲守,要是真闹起来,总是自己要吃亏……


    于是在听到第二波来的人报,说王喜雀的表哥表弟雇了车,把人往乐山的医院送了。


    他大松一口气,连忙派人拿着钱追赶,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别让什么不怕死的狠人惦记上他!


    *


    马车走的慢,追的人骑着自行车跑得快,不消一会儿便追到了周立行等人。


    这来人,竟然是熟人!


    冯斑鸠目瞪口呆地看着驾车的周立行,“周九青?!”


    周立行眯着眼睛看冯斑鸠,见他人模狗样地穿着跟宾馆房间门外守着的人一样的对襟衣裤,心中有了计较。


    “冯斑鸠。”周立行停了马车在路边,单手按在腰间的枪上,不冷不淡地回答,“多年不见。”


    冯斑鸠的脑袋在疯狂地运转,周九青肯定不是王喜雀的表哥,这事有猫腻!


    可冯斑鸠当年受过周立行的恩,他的手还是托周立行的福才保住的,并且看现在周立行这模样,只能说是更不好惹了。


    这些年冯斑鸠人变得更滑头,也更小心翼翼,他只需略一思考,便选择了站队。


    反正身边的喽啰也不认识周九青,成吧,就给圆一圆,管得他们是要上天还是入海,私奔也跟他屁关系没有!


    “哎,果然是你,以前就听你说有个失散多年的表姐,这下找到了,恭喜!”


    冯斑鸠做了个恭喜的手势,然后把身上背的包裹取下,递给周立行。


    “我们这段时间跟着的木老板,也就是王喜雀的丈夫。这段时间生意忙,主家没办法照顾夫人,这是托我们带来给你们的医药费和生活费,请你们好好照顾夫人。”


    周立行冷笑一声,接过包裹,“钱我收,账我记着,这事没完。”


    冯斑鸠笑得尴尬,“兄弟……”


    他本想说算了嘛,毕竟是别人家的小老婆。


    但回头一想,当年的双胞胎姐妹也是这个木老板的小老婆,啧……算了,关他屁事。


    “木老板让我们俩陪着你们去……”冯斑鸠硬着头皮继续说,“兄弟你看?”


    周立行明白了,木茶商怕他们把王喜雀带着跑了,但又不敢出现在王喜雀的亲戚面前,怕被打了无处上告,于是暗搓搓地派人来表面送钱,实则监视。


    不过这两人,周立行上下打量冯斑鸠和那狗腿子。


    冯斑鸠和狗腿子齐齐背脊发寒,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一只手都能弄死他们两个,周立行平静地估量出实力。


    “走吧,正缺人跑腿打杂。”周立行向冯斑鸠勾手,“你来驾车,稳当点,别颠着我表姐,她腿断的不成样子了。”


    冯斑鸠倒吸一口凉气,亦步亦趋地上去,示意狗腿子跟着。


    从早上到了晌午,周立行等人终于到了乐山城。


    周立行本是没有什么好心给冯斑鸠及同行狗腿子安排住处的,但转念一想,难不成真的由着他们跟着搞监视啊?


    于是,他安排冯斑鸠自己去医院就近的地方租了个把月的房,让他们俩住下,同时阿涅也跟着住了进去。


    王喜雀在周立行的照顾下,很快进入了医院。


    医生们为她做了检查,除了腿部多处骨折外,她遭受了强烈的殴打,内脏有出血迹象,很快被送入重病房,入院住下。


    周立行听不懂那么多的专业术语,只知道若不是五嬢一直有托人照看报信,若不是他们当机立断把人送到这里,王喜雀可能真的就会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衰竭而死。


    他受伤的手掌被自己反复捏拳击破伤口,他的内心雷霆千钧,炸得脑海久久不能平静。


    那木茶商虽然是个混账东西,但这回钱财送得还算多,足够王喜雀在医院住上好长一段时间。


    此时的医院,最贵的不是人,而是药品。


    前线战事进入了相持阶段,更多的伤兵会从前线撤下,到后方各地治疗。


    而此时药品已经无法从沿海港口进入,大多是从滇缅公路那边运进。


    周立行担心自己是男的,不方便照顾王喜雀,还特地从周围请了一个小姑娘来当护工。


    他不分白天夜晚地守着,白日里跑东跑西,晚上丢个毛毡到地上,便打地铺。


    好在时节是夏季,七八月热浪袭人,他倒也不怕着凉。


    病房里时不时会住进一些其他病人,每当病房住进其他女病友的时候,周立行便不好晚上也待在那,于是会睡到外面的走廊上。


    他日夜陪伴,精心照顾,让其他女病友都羡慕王喜雀,“你表弟对你真好!”


    王喜雀听得心中又甜又酸,又苦又愁,当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无法言说。


    她只能点头回答着,“是啊,是个好弟娃……”


    可是,礼教的束缚,让她不敢接受对方的爱意。


    *


    这些时日,乐山城也频繁跑警报。


    那警报不分白天黑夜,有时早上还没起床或没吃早饭,长长的汽笛声和钟声响起,全乐山的人都会开始跑,校场坝、迎春门、福泉门、河街二码头……一直到张公桥,沿岷江河岸一带满河是船,人山人海;大码头搭浮桥过人。


    有时大清早的便开始拉警报,大家跑出去,河岸上人群拥挤不通,头顶大太阳,又晒又饿又热,好不容易等到下午空袭警报解除,结果晚上又发警报,跑得众人苦不堪言。


    甚至因为长期跑警报,那些年老体弱的老人,和生着病的病人,活生生跑死了许多。


    这频繁的跑警报,让大多数人越来越疲,跑够了,跑繁了,跑得身体和精神都垮了,不如不跑!


    周立行陪着王喜雀住院,推着王喜雀的轮椅跑了好几次,抱着王喜雀跑了好几次,也是跑得精疲力尽。


    可他不敢不跑,他见过日本人的飞机向成都城俯冲,他见过燃起来延绵不绝的大火,见过满是残肢断臂的街道。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候需要蜜语甜言、山盟海誓,而有时候根本无需只言片语,甚至不需说出口。


    王喜雀从周立行的眼神里,从他的行动中,从他每一个动作间,都能看出那份暗含决绝的诚挚爱意。


    他爱着她,不畏生,不惧死,他是真的爱着她,不说一词一句,不索求今生来世。


    可是!她不该……


    可是……她不能……


    可是……她……


    王喜雀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腿,想到了上一次在川江上,她也是这般的犹豫,结果呢?


    不能再犹豫,再犹豫,就是生离死别。


    待王喜雀身体状态差不多稳住,腿脚虽然还是上着夹板,但恢复程度也达到出院标准时,已经是八月中旬。


    冯斑鸠和他的狗腿子早受不了天天去当护工的无聊生活,两人这段时间只在早晚去看一眼王喜雀还在不在,剩下的时间不是去茶馆摆龙门阵,就是去牌馆打牌打麻将,过得潇洒得很。


    这两人隔一段时间会轮一个人回峨眉去跟木茶商报下情况。


    冯斑鸠跟狗腿子商量得好,回去就说王喜雀的表弟身高八尺凶神恶煞,是个足足的狠人,在云南那边当过路匪,手里有上百条人命!


    那木茶商听了,便再也没动过要来看望的心思,只叮嘱冯斑鸠二人把王喜雀跟好便可。


    1939年8月19日上午,周立行带着阿涅一起,为王喜雀办好了出院手续。


    他准备着一个轮椅,小心翼翼地把王喜雀放进去。


    周立行推着王喜雀出了门,正想问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突然,尖锐的汽笛声响彻长空!


    大街上的人,却只有一小半在跑,剩下的人们疲于跑警报,已经不想再动了。


    谁知道会不会又是虚惊一场,那日本人的飞机大部分时候是威慑,根本不投弹。


    周立行却觉得事怕万一,他赌不起,于是推着王喜雀飞奔起来。


    然而短短几分钟,周立行等人根本来不及跑出城,那三十多架膏药旗的飞机便飞临乐山城区上空,品字形编队变成一字形!


    周立行望向天空的瞳孔紧缩,他看到了一串串炸弹从空中落下……


    剧烈的爆炸如雷霆震荡,惊叫和惨叫中,血和碎裂的身躯再度飞起。


    “啊!!!!”王喜雀惊叫。


    周立行一把抱起王喜雀,扑在地上,十九岁的身躯已经和成年男人别无二致,他用自己的身体笼罩着她,将爆炸一瞬间飞起的各类碎砖裂瓦挡在了身后。


    飞机一轮轰炸后,低飞开始扫射,弹片横飞如雨,烈火浓烟熊熊,黑烟热浪遮天蔽日……炸弹爆炸声,机枪扫射声,房屋倒塌声,伤者哀号声,连续不绝……


    ……


    一阵尖锐的耳鸣在周立行脑海中回响,强爆炸产生的震荡让他处于半晕厥半清醒的状态,他耳边除了尖锐的耳鸣外听不到任何声音,视线也模糊,不知道是自己的血流入眼睛还是被别人的血泼到脸。


    他强忍着受到震荡后躯体的干呕反应,颤抖着手抚摸身下人的脸,也不知道自己声音大小,他重复着:


    “姐,别怕……姐,我救你……姐……”


    “姐……要是没死……我*们就一起走吧……”


    “姐……跟我一起走……”


    “姐,你自己的名字,是啥?”


    “姐……我想娶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很短,又似乎是很长,周立行听到了一个哭泣的声音。


    “梨花,我的小名叫梨花……”


    “你醒醒,你活过来……不要死……你活过来……”


    “我愿意,我跟你走,我们走……”


    “弟娃,别吓姐姐……”


    “哥!!!快醒醒!!!火烧过来了!!!”另一个更尖锐的嚎叫声挤了进来,嚎得周立行脑仁痛。


    周立行睁开似有千斤重的眼皮,他这才发现,自己还压在王喜雀身上,衣服上全是血渍和伤口的阿涅正在费力扒拉他。


    他背后受了好些伤,但好在不致命,之前的昏迷是因为受到了爆炸冲击。


    运气好的是,有一些爆炸起来的杂物堆积在他们身上,形成了遮挡,并且俯冲射击的飞机并没有发现他们,可不远处的医院却陷入了火海。


    周立行被喊醒后,见四周熊熊燃烧的大火,肾上腺素狂飙,他立马站起来了,环顾一周,发现轮椅竟然只是被掀起飞,而没有被炸坏,阿涅已经把轮椅找来放在旁边了。


    “哥,快,飞机飞去其他地方了,我们快走!”阿涅帮着把王喜雀放到轮椅上。


    “我听见了,姐,你答应了!”


    周立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推着王喜雀便跑,生死边缘的刺激和夙愿得偿的狂喜充斥着他每一块肌肉,让他忘却了身上的伤痛,一心一意往美好的未来飞奔。


    爆炸和大火毁灭了嘉定古城,乐山大佛垂眸悲悯,三江汇流的浪涛哀鸣不止,这一处,如同中国大地的每一处,被侵略,被轰炸,被屠杀。


    周立行带着王喜雀和阿涅逃向城外时,回头好看见了一架低飞的侦察机。


    原来,当膏药旗飞机轰完所有的炸弹,次第离去时,还有一架侦察机还留在城市上空拍照、录像后才扬长飞去。


    此时的乐山根本没有防空火力,没有可以迎战的的飞机,轰炸之后侦察机可以在低空拍摄影片。


    周立行看不懂飞机在做什么,阿涅也看不懂,但阿涅依然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向飞机的方向扔去。


    “狗杂种!”阿涅咬牙切齿,“早晚有一天,把你们的大铁鸟全部打下来!”


    周立行伸手拍了怕阿涅的背脊。


    “阿涅,我要带喜雀……梨花姐离开了,没法继续带着你见世面了。你是要跟着我,还是回云南?”


    “如果回云南,我给你路费盘缠,你得去找刘愿平,看托谁带你。”


    阿涅愣了愣,突然被问到这个,他毫无准备。


    思考了一会儿,阿涅下了决定,“哥,我先跟你们走。待个几年再说吧,什么时候我想走了,我跟你说就行。”


    “成都不能回,乐山,峨眉都不适合待,云南和康定容易被人查。”


    “我想回洪雅。姐,我们去洪雅,好吗?那里是我的老家,山清水秀,从无战乱,我们回老家买几块地,躲在那里踏踏实实过日子,好不好?”


    周立行蹲下,眨巴着眼睛,同王喜雀商量。


    “忠义堂呢?那是方大爷的心血……”王喜雀摸着周立行的脸,她那么聪慧,总是能想到更多。


    “方大哥给我留了四封信。信里说过,如果我决定和你私奔,就不要管堂口了。”


    “战争,会毁灭一切。堂口,不是他留给我的束缚。”


    “我的方大哥,只希望我平平安安的活着……他和黑老鸹一样,只希望我活着……”


    周立行眼中热泪留下,他是有不甘的,他甚至是想出川复仇的。


    可是,黑老鸹和方结义的期待,就已经束缚了他。


    王喜雀点头,人总要有个归处。


    “好,那走,我们回家。”


    王喜雀迷蒙的目光不再看向身后的废墟和火海,半是悲凄,半是解脱,最终凝聚成振翅高飞的坚定……


    【作者有话说】


    【这部轰炸乐山的实况纪录片,被当成日本空军的战功记录,经常于天皇生日和“七七”事变日在敌占区公开放映。】


    57洪雅


    ◎隐居山村◎


    九月的洪雅县,稻谷开始变得金黄。


    外面的征战和轰炸,并没有对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县城产生什么影响。


    这里依旧四季青翠,青衣江河岸边的码头依然热闹,街道上的青石板和土瓦房透着岁月的平静。


    周立行带着王喜雀和阿涅先在城关镇里找个旅店落了脚。


    他一岁多便被家婆带回柳江镇养大,其实这县城也没来过几次。


    一番打听下,才知道周氏中医馆及其擅长骨科,他立即带着骨伤未痊愈的王喜雀去了周氏中医馆。


    大约是周立行长得和父亲颇为相似,那中医馆的坐堂大夫一直仔细地观察着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在给王喜雀上好家传的中药敷贴后,还是上前同周立行搭话。


    “这位小兄弟,老夫看你尤为面熟,跟咱们周家人长得有些相似,可是沾亲?”


    老大夫胡须长长,长得慈眉善目。


    周立行还没想好要不要回答,阿涅已经最快地帮应了。


    “老辈子,他姓周。”


    周立行只好点头,“是。”


    “周光晟是你的?”老大夫的声音放轻,似是在期待某种可能。


    周立行沉默良久,“他是你的什么人?”


    老大夫从周立行的态度中看出某些端倪,他长叹一口气,诚恳地回答道,“他是我的堂侄,当年堂兄弟一家的病,我没有给看好,很是愧疚……本想把他唯一的娃儿养在膝下,可是去迟了一步,他父亲的亲兄弟已经把娃儿给卖了……”


    “我托人去寻,后又听闻他的岳母已经把孩儿买了回去,带回了柳江。我心中羞愧,便没有去再去打扰……”


    周立行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我在外漂泊多年,此番带着妻子和舅子回来,是想买点土地,归家安居。”


    老大夫怔怔地看了周立行半晌,又看向王喜雀。


    王喜雀不惊不乍,平静地回看老大夫。


    “孙媳妇的身体亏空的厉害,常年用了……一些药物,怕是……我给你们开个药方,吃个一年半载的,若是没效果,再来找我。”


    老大夫是中医,把脉几十年,他看出来了许多,却没有挑明。


    “我是几次差点死了的人,我不在意这些。”


    周立行见过王喜雀以前喝的药,是药三分毒,他不想王喜雀再伤身子。


    “谢谢老辈子,我会喝的。以前形势所逼,不想要。现在得偿所愿,想要。”


    王喜雀拍了一下周立行的手,微笑着感谢老大夫。


    周立行的脸瞬间通红,喉咙像是被锁住了一般,呼吸都有了几分困难。


    有些话不需要挑明,老大夫猜到了周立行的身份,也看出了王喜雀的难处。


    周立行懂得了王喜雀的真心,也明白了老大夫的关照。


    只有阿涅什么都不懂,他一心只想晚饭吃什么。


    洪雅县城虽不大,吃的却多!


    此地产藤椒,那是一种没有花椒麻,但有着奇异香味的植物。藤椒油泡出来的钵钵鸡,那香味一条街都能闻到。


    此地多山,养山羊的多,羊肉汤也是一绝,码头上的工人们也愿意出钱凑一锅羊肉汤,热腾腾地煮上肉和菜,蘸酱里放着鲜红的朝天小米椒,加上香菜葱姜蒜,还有那豆腐乳,吃得浑身舒爽,


    阿涅更喜欢的是卤水麻辣烫和凉粉咔饼子,他当真是做到了从街头吃到街尾,吃的肚儿滚圆。


    有了老大夫的从中转圜,周立行很快买到了属于自己的两亩田地。


    这田地不算好,并不在周氏祠堂所在的城关镇附近,而是城外四五公里处周家祖宅所在的珙桐村,是周立行父母当年住宅所在的地方。


    周立行领了这份好,他身上的金银基本都投到了乐山的厂里,随身带的钱财并不多。


    乐山大轰炸后他急着跑路,身上的钱财更少了。


    等买完地之后,剩下的钱也就恰恰够买砖瓦木料,请人修房都勉强。


    老大夫做主借了些钱给周立行,嘱咐他不急着还,先把房屋建了,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再考虑以后如何挣钱还。再不济以后可以用粮食,或采药材来抵。


    为了省钱,周立行三人不再住在旅馆大手大脚,而是到旧屋遗址,先搭了两个简陋的茅草房,用石头和红泥巴磊了灶台安上铁锅,简单地备了竹碗竹筷,开始为建房做准备。


    周立行和阿涅也参与进了建房的队伍,因得有个房基在,并且当年的房屋基地都是石头磊起来的,在这个基础之上修房变得容易了很多。


    每日白天,周立行和阿涅哼哧哼哧地跟着一起立柱、砌墙、搭房梁,王喜雀便洗衣、做饭、编竹子,她手巧,不仅竹子编的好,还能绣花,很快便在同村中接到了绣花的活计。


    村里基本都是姓周的,大家明面上没说,但背地里早就传开了。


    周光晟的儿子周俊秀大难不死,被家婆养大之后外出闯荡回来,带了个顶漂亮的婆娘!还把小舅子改成周姓带回来了!


    嗯……周立行又改名字了,因得以前王喜雀夸过他俊秀,他这次改名叫周俊秀。


    好歹不是周积德,王喜雀也是大松一口气。


    有些血缘,只凭一张脸就能确定。


    周立行完全是父母相貌的集合体,但凡一个认识他父母的老人见了,都能认他是周家的子孙。


    而周立顺,也就是阿涅,也因和周立行长得五六分相似,被迅速地接纳。


    本地人对称呼没那么大讲究,周立顺叫周立行姐夫还是哥他们不在意,他们背地里对周立顺没什么摆的,龙门阵的重心都放在了王喜雀身上。


    毕竟,王喜雀已经三十多了,她再漂亮,眼神姿态便绝无可能像少女。


    村里是周家老家祖宅,虽然大部分条件好的分家都搬去了城关镇,但祠堂还在这边,那些经历风雨的老辈子们也在这边。


    人老成精,他们只需假装不经意地来瞧一瞧,同王喜雀搭几句话,便能看出许多。


    纵然王喜雀话说的滴水不漏,说自己前夫已经死了,自己带着舅子在云南跟周立行认识。


    可她最大的弱点,便是年纪大了。


    那些碎嘴子的姑婆婶子们,总是要问,哎,你以前生过娃儿没?没生过?哎能生吗?


    周立行时不时听到,就会生气地黑着脸过来赶人。


    甚至有时候,会直接让阿涅去骂人。


    阿涅骂人是一把好手,西南话也说得十分顺溜,没多久和和村里的姑婆婶子们骂成一团。


    并且阿涅骂急了会冒出家乡话,叽里咕噜一大通,那些姑婆婶子们听又听不懂,气得半死就要动手。


    阿涅虽然不还手,但阿涅跑得快,总是能把那些姑婆婶子们绕弯子摔进田地里。


    于是,周立行和阿涅的风评,在村里越来越不好。


    大家谈起来说的都是——那个性格跟他爹一样臭的小辈子,带了个狗一样乱吠的小舅子,娶了个不下蛋的老母鸡,怕是要绝后代哦!


    这些对周立行毫无影响,毕竟他拳头还是挺大的,力气也挺大的,加上阿涅嘴毒,王喜雀沉稳,这些风言风语没有激起什么风浪。


    这周家村,分了文山武山,周立行回来的这片是文山,对面还有个武山。


    文山这边,据说明朝的时候出过文状元;武山那边,据说清朝出过武状元。


    现如今,文山这边出医生、教师,也供养出一些去了外面的学生;武山那边有跑马场,出了许多护卫、镖师、袍哥,自然也少不了好些去二十四军任职的。


    即便是留在家乡的男人们,识字和武术,都是会一些的。


    因阿涅的淘气,周立行不得不和村里的叔伯侄子们较量了一番。


    最终得出结果,成都花会打过金章的,确实不一般,周立行走过那么多地方,博采众家之长,跟村里的好手打起来也是要占上风的。


    这番较量之后,周立行在村里的地位便起来了,更多的人愿意来跟王喜雀走动,关系愈发融洽起来。


    没过几个月,房屋修成了。


    那是一个有着一堂四屋的小三合院,厨房仓房,主房客房都有,后面还搭了个养猪养牛的棚子,虽然现在里面还是空的,栅栏和竹口槽已经备好了。


    房屋落成,周立行说是去城里找阴阳先生看了日子,隔几日后早起神神秘秘地去了县城。


    王喜雀自己单独睡的一间茅草屋,早上起来做玉米粑粑的时候发现周立行不在,只有挤眉弄眼的阿涅。


    王喜雀的腿已经好了,可惜还是留下了些许残疾,走路有些跛,且使不得重力。


    不过经历过生死的人,都不在意这些,她飘零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安享晚年。


    “阿涅,立行干什么去了?”王喜雀一看阿涅这摇头摆尾蹦来蹦去的样子,心中也有了些猜测。


    “给你准备惊喜去了!”阿涅红光满面,粑粑都多吃了两个。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阿涅是个能吃的,快满二十岁的周立行也是个能吃的,王喜雀温柔地摇摇头,转身又去推磨磨玉麦面。


    阿涅几口吃完粑粑,自告奋勇地说自己来磨面,让喜鹊姐去立行睡的茅草屋打开那个布包裹先看看。


    王喜鹊心跳有些快,她跟着周立行回洪雅几个月了,两人相敬如宾,此刻她猜到了周立行的想法。


    她忍住心中的激动,去了旁边找到布包裹,打开一看,竟是一套红色的婚服!


    没过半天,周立行回来了,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是热热闹闹的一队人!


    这队人披红挂彩吹拉弹唱,周立行在自己的胸前绑着大红花,一幅迎亲新郎官的打扮,队伍最前面是两个人抬着滑竿,滑竿上坐着县城医馆里的老大夫。


    老大夫下了滑竿,做了个抱手礼,清了清声音:


    “良辰吉日,喜鹊闹枝,井喷如意灵泉草,生吉祥灵芝;我乃周氏老辈,今为小辈上门,搭金线银桥,求贤德佳人!请问王氏家中,可有商谈之人?”


    王喜雀惊呆了,她从看到婚服那一刻,便知道周立行是想要办个婚礼的。


    可她没想到,周立行会这么正式,竟是请了老辈来……重走下聘流程?


    她惶恐地看向四周,按礼节,这时应该由她的家里人来说话……


    “今日良辰,喜气洋洋,贵客上门,辉满蓬堂。我乃王家子弟,今为亲姐出面,敢问周家老辈,为何人谈亲说婚?”


    阿涅竟也换了一身新衣,得意洋洋地站到王喜雀旁边,回礼之后,略带滇西口音地流畅回答。


    王喜雀鼻尖一酸,眼眶湿润。


    她听不清老大夫和阿涅你来我往地说着什么,她看向满脸红光的周立行,如释重负地笑了。


    周立行暗自筹划了许久,他没有大摆宴席,没有呼朋引伴,因为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向所有人讲了王喜雀是他的妻。


    可他该做的,一样也不能少,哪怕过程简略一点。


    请族中老人提亲,让阿涅当王喜雀的兄弟询问,再征得王喜雀的同意。


    王喜雀换上喜服,阿涅背着她从一旁的茅屋到旁边的新房,虽然没有花轿,也有了送亲的过程。


    吹拉弹唱的喜工们,很快把堂屋布置起来,喜房也铺上了红色的床单被面,摆上了红烛。


    老大夫代了主位,阿涅当了娘家人,周立行和王喜雀拜了天地高堂。


    鞭炮声响,红烛点亮,有情之人,共安此方。


    *


    虽然周立行没有大办婚宴,但他在房子里热热闹闹干的这么一场,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


    出于一个家族的三分薄面,许多族人来送了些贺礼。


    周立行因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以及前段时间那些姑婆婶子们的态度,对村里人没有太大好印象。


    然而王喜雀此时有了底气,便做主收了下来,还挨个儿回礼。


    族人们不好意思,干脆又杀猪宰羊,办了一场村宴流水席,权当是给王喜雀补了喜宴。村里的姑婆们,也按照习俗,送来了绣花的铺盖被套,各色糕点,王喜雀一整天都笑得幸福无比。


    这是她前半生从未曾得到过的认可和尊重。


    他们似乎就这样,已经融入了这个村落,似乎远离了战火纷争,不再颠簸。


    【作者有话说】


    58洪雅


    ◎探亲◎


    正式成婚后,周立行筹备着要带王喜雀回一趟柳江,去见他的唐姨妈。


    王喜雀听周立行讲了往事,想着他才十二岁就离家行走江湖,心中更是怜惜。她亲自为姨妈一家备好礼品,一家三口人前往柳江。


    从柳江码头到洪雅县城码头,来往的船只不少。周立行三人在码头上等船的时候,意外遇到了熟人。


    说是熟人,也并不算太熟,但玛丽安妮那头金发在一群乌泱泱的黑发里,着实显眼。


    周立行一眼看到有金发洋人,视线稍顿,阿涅跟随着看过去,顿时瞪大眼。


    玛丽安妮恰巧看过来,她略一思索,想起来这是她和学生一起去采访过的袍哥。


    “周……行善?”玛丽安妮的记性十分好,立即回忆起了当初的名字,她立即拽了下丈夫的袖子,“是忠义堂的周行善,我当初去采访过的那个袍哥。”


    周立行的眼光从玛丽安妮身边的儒雅男人身上滑过,此时船只前来,船上打着“杨”的标志,竟是一艘私家船。


    “行善兄弟,我是玛丽的丈夫,杨茂修。”那男人听妻子喊出的名字,也是迅速想起了往事。他神色沉稳,发出邀请,“我们要回柳江老家,若是顺路,可以捎带你们一程。”


    周立行看了看自己和阿涅又挑又拿的许多礼品,脑子里过了一遍当初对杨茂修和玛丽安妮的了解。


    柳江四大家之杨家顶子,主要是说杨家的官帽子。杨茂修是杨家的四少爷,其大哥杨雨楼曾任云南省公署秘书,四川省长公署内务科长、川东道道尹,四川省保安处少将处长,四川省参议院,算得上是大人物。


    不过杨茂修本人在政府里担任的职务不高,主要还是走的学术和报刊一路。周立行心想既然是被认出来了,躲也无用,不如上船聊一路,探探这杨茂修的用意。


    “承蒙关照,我们也是去柳江探亲,多谢!”


    上船后,王喜雀和玛丽安妮去了船内喝茶,半大小子阿涅去船尾玩水,周立行和杨茂修则是在船头聊天。


    两人一番相互试探后,周立行松了一口气。


    此番杨茂修带着夫人玛丽安妮回柳江,一来是回老家躲避日本轰炸,二来是当初他出国留学前,是在家成了婚的,这一出去十二年,他也是首次归家。


    “家中长辈的要求,必须先成家才能出过留学。当年我无法抗争,加之定亲的也是知书达理的张家表妹张一君,便拜堂成亲之后才去的法国……”


    杨茂修虽然已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此番归家却甚是紧张,忍不住聊起了过去。他自觉十分对不起张一君,这些年虽然书信互通,却始终有种逃避的负罪感。


    周立行并不多话,只点头听着,他和王喜雀之前多次分离,可没想过爱了这个又爱那个。


    “在法国的时候,我虽然和玛丽相爱,我内心是十分仿徨苦闷,挣扎于自由恋爱和包办婚姻的责任之间,懦弱的我选择了逃离。在结束学业后,我不告而别,直接逃回了上海。”


    杨茂修回忆起当年的青春荒唐,也是忍俊不禁。


    周立行眼角一抽,他是袍哥人家,听不得这种拉稀摆带的事情,忍不住开口,“那你还真够拉稀摆带的。”


    此时玛丽安妮从船舱里接话,“噢!当初我可是拿着手枪,从法国追到了中国,要和这个欺骗了我的负心汉同归于尽呢!”


    王喜雀和周立行对上视线,两人都有些无语,反正看样子没成功同归于尽呢。


    “后来,我了解到了中国的习俗,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因为我对茂修的爱,我选择接受他还有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


    玛丽安妮十分爽朗,她似笑非笑地看向杨茂修,“希望这次我们回去,张一君夫人也能接受我们。要是一君生气,就让她开枪打死茂修好了。”


    周立行自己对王喜雀专一的,但如同方结义那般一屋子女人相互扶持的也不少,所以忍不住给看起来端庄温柔、实则直爽热烈的玛丽安妮竖起了大拇指,用他在昆明学到的英语称赞,“goodidear!”


    此话一出,杨茂修和玛丽安妮都哈哈大笑起来。


    有了这一番插曲,周立行几人和杨茂修夫妻的谈话便融洽起来。


    周立行没有透露太多自己的情况,只说回来探亲一趟,之后还要去云南负责堂口货运。他当初离开忠义堂,走得急,中统对他的调查也是暗地的,外人并不知道多少。


    杨茂修夫妻也不去刨根究底,他们一路同行到了柳江,从曾家的码头下去,守在码头的家仆们已经扯着嗓门开喊了。


    “回来了回来了,四爷真的带着外国婆娘回来了!”


    玛丽安妮早在成都就听惯了别人私下称呼她外国婆娘,并不觉得唐突,反倒是笑意盈盈地挥手向围观人员打招呼。


    周立行带着王喜雀和阿涅下船后并不耽搁,他们向杨茂修致谢后便往场镇上走。


    走出去一段距离,王喜雀才悄悄地跟周立行八卦。


    “这位玛丽夫人,我以前在成都听说过她,是个瑞典的贵族姑娘,为了爱情奔赴中国。当初成都那些崇洋的夫人小姐们,开宴会都以邀请外国夫人来参加为荣,玛丽夫人是她们必邀来撑场面的贵宾。但玛丽夫人见不惯那些贵妇小姐们无所事事,整日斗富,甚至拿拇指大的珍珠项链砸着玩,她便用自己的名誉号召夫人小姐们捐款抗日,自己则是简朴度日。”


    “她学识渊博,热心抗日,是一位非常勇敢的女杰。”


    “刚刚她跟我说,柳江这里的河水清澈凉爽,鱼儿水草她常住于此的话,定要下河游泳嬉戏。”


    周立行挑着行李,听王喜雀这么说,饶是他自诩什么都看得惯的人,也惊诧起来,“下河游泳?”


    王喜雀点头,这些时日长圆润的脸上满是笑意,“我劝说她,洪雅此地民风淳朴,听闻之前柳江有位老秀才,出门喝茶的时候错穿了家中婆娘的裤子,被人嘲笑后竟回去悬梁自尽。她若是过于开放,恐被人背后说道。”


    周立行眉头一挑,挨紧了王喜雀。


    他同年岁大许多的王喜雀成亲,别人也是要背后说道的。


    他周立行,从来不怕别个说三道四。


    “怕什么怕,别人说话如放屁,不听不闻不被臭。”阿涅挤眉弄眼地回答,这一路他怕自己口音露馅,可是憋坏了。


    王喜雀被都得咯咯直笑,“玛丽夫人说,她之后会在洪雅县城的中学任教,到时候她就要鼓励学生们破一破这习俗,游泳潜水是强身健体的技能,男女都应当学习。”


    周立行搂住王喜雀,坚定地回答,“对,你想要学,我也带你去青衣江里游。”


    他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只要是喜雀姐想做的事情,他都支持。


    王喜雀连忙摇头,“我不行,我怕水。不过这个玛丽夫人呀,一定会成为洪雅县城的传说……”


    一行人就这么聊着,周立行凭借着儿时的记忆,找到了姨妈家。


    一晃过去六七年,周立行已经从十二岁的孩童,成长为近二十岁的青年。


    江湖磨砺出周立行锋利的骨骼,爱人滋养初周立行沉静的眼眸,他笑嘻嘻地牵着王喜雀,站在院子外面高声喊道:


    “姨妈!二姨妈!我回来了!”


    这日早上喜雀在门口叽叽喳喳,家里的灶火噼啪作响,劈柴也是一刀就断,唐二姐总觉得有贵客要来。


    从白天等到傍晚,唐二姐把全家老小的饭菜都做好了,这才听到门外有人在喊。


    她呆愣了好一会儿,赶紧地放下锅铲,惊喜地冲出来。


    “行娃儿!行娃儿呐!我的行娃儿欸,你终于回来了……”


    唐二姐喜极而泣,上前抱着周立行激动地摇晃,甚至试图把周立行抱起来。


    离开柳江的时候,周立行堪堪到唐二姐的腰,此时唐二姐却不及周立行的肩。周立行一把将唐二姐抱起来转了一个圈。


    待唐二姐稍微冷静,姜家的老小都跟了出来。周立行郑重地给大家介绍夫人王喜雀,将阿涅介绍为自己本家堂弟。


    周立行带着许多礼物,布匹盐糖,肉干果脯,都是贵重的东西。姜家人十分高兴,不断地打听周立行两口子在外面做什么。


    因来的路上遇到过杨茂修夫妻,周立行和王喜雀都十分谨慎,两人都讲他们是在云南那边跑运输,近日回来一段时间就走,丝毫没有透露出他们已经定居洪雅。


    周立行虽然见识过人情冷暖,懂得了许多成年人的苦楚和无奈,但他心中只牵挂二姨妈,对唐家舅舅却没有太多感情。


    王喜雀原本来之前就劝过周立行,毕竟是血脉同生,既然是回来柳江了,必定要去祭奠家婆,那无论如何也是要去一趟舅舅家。


    周立行在二姨妈家住了一宿,第二日还在犹豫要不要亲自去舅舅家,他准备的礼物和钱财自然是有舅舅家一份,可他心里依然憋着当年出走的那一口气,不太想去见面。


    唐二姐这才告诉周立行,唐大哥一家已经没了。


    原来这些年柳江以上的高庙那一带,从峨眉山到总岗山,有许多土匪。唐大哥一家不幸殒命在了匪害中,无一人生还。


    唐大哥一家只是被杀害的民众之一,这些年匪患四起,连带着各镇的民团们打来打去,年年都要死人。


    “那马玉光县长是第二次来洪雅任职,他终于带军把匪首李嘉猷抓起来,用大劈斩刑问斩,也算是替你舅舅一家和其他无辜丧命的乡亲们报仇了。”


    唐二姐说起来又开始抹泪,她虽然对大哥大嫂有许多抱怨,可毕竟是血亲,谁听到血亲被屠能无动于衷呢?他们可以争吵,可以断交,却未曾想到如此轻飘飘便阴阳两隔。


    周立行亦然,他可以心中对舅舅家不那么亲近,可听到匪徒如此丧心病狂,连孩童都要杀干净,也是瞬间目赤筋迸,杀意横显。


    那是他一同长大的弟妹们,纵然因为舅母偏心,他们关系不亲近,可那也是周立行眼看着从咿呀作语的婴儿,长成会喊他哥哥的孩童,他怎可能无动于衷?


    若不是唐二姐说匪首已经被马县长砍杀,周立行定是要去替舅舅家报仇雪恨的。


    世事无常,周立行未曾想到当初一别,竟是永别。


    过往的龃龉不再,唯余惆怅叹息。


    第二日,周立行和王喜雀一起去柳江场镇上买了香烛钱纸,上山去祭奠家公家婆和舅舅一家,他们清洗墓碑,烧完钱烛,周立行还特地为几个未曾长大的弟弟妹妹们祭了糖果糕点,他们才慢慢离开。


    *


    一晃秋天过去,冬日到来。


    周立行和阿涅以前都不是种地的,两人打架用枪都是一把好手,种田种地却怎么都不得劲。


    即便有乡亲们手把手的教,他们的田地收成依旧不好,以至冬天的食物并不充足。


    周立行和阿涅两人琢磨了一下,兄弟俩干脆打猎去了。


    主食不够,猎物来凑,可惜冬天山林里野物也不多,这个冬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虽然本地村落都是周家人,各类赋税收的没有那么狠,可上面要交的,还是得交。


    时不时征借、捐献粮食,田税、盐税、肉税、烟酒税这些日常税越来越高,甚至连草鞋和鸡蛋都要收税。


    在不断提高和增多的赋税的同时,壮丁要被抽去补充军队,剩下的民夫老小孩需要被征招去各地筑路、造船、修机场、疏浚航道、建设军事工程、搬运军用辎重物资。


    这些征招若是家中不去男丁,就必须用钱财打点,或者出钱请别人替你去。


    越来越多的家庭只剩下母亲和幼儿,谁家打招呼找人都是问“你妈在不?”,大伙儿都默认老汉儿外出,家里是女人做主。


    周立行本就是和王喜雀私奔到此,自然是不愿意再出去。


    于是乎,周立行身上的钱财迅速花光不说,日子过得越来越紧,紧得他都有点想出去接点什么活做。


    洪雅是个非常特殊的地方,这里行政上属于四川省管辖,军事上却属于西康省24军驻防。


    本地地方势力和袍哥舵把子势力纠缠很深,各占山头,支持不同的乡长、参议员等争权夺利、矛盾重重,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以至于国民党的政令和军令都不能在洪雅县里贯彻执行。


    县城管辖的乡镇,远一点的山区,那简直就是袍哥和土匪的地盘,外人难以插足。


    周立行未曾向王喜雀隐瞒他离开成都的原因,也将茶馆听来的消息告知王喜雀。


    周立行、王喜雀和阿涅都是聪明人,三人把说辞应对都商量好,对外丝毫没有透露过往。


    这般小心行事,他们又是蹲在了洪雅地盘里周立行自己的老家,自然是平平安安。


    时间长了,周立行忍不住想要出去试探试探情况。


    山村离洪雅县城近,农闲时间,周立行开始频繁去往县城的茶馆。


    可惜这小县城的茶馆,无人识得周立行摆出的求财接单阵,他每次去茶馆,除了听一肚子的八卦龙门阵外,赚不到任何钱财。


    玛丽安妮和张一君两位夫人共同修理杨茂修的趣事,被大家穿得沸沸扬扬,过去快一年了仍旧被各茶馆津津乐道。


    玛丽安妮自己也是县城热议人物,她不仅在柳江的河里游泳,还在洪雅县立中学的文昌宫沱畔建造了一个跳水台,自己率先下河游泳,*并动员女学生也参加游泳活动。作示范那天,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小河两岸看“洋女人下河洗澡”,女学生们吓得不敢下水。而玛丽却自着泳装,从那三米跳台飞身入水,姿态优美利落,赢得众人赞叹。


    除开这些趣闻,茶馆里说的更多的,是家国大事。


    去年下半年开始,国民党内顽固派掀起□□高潮,开始在成都大肆逮捕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许多和共产党沾边的人士都被抓走,不问青红皂白便是一顿拷打。有些人放回了家,有些人则是永远失去了联络。


    新一轮□□,正在蔓延。


    今年三月,国民党一手炮制了震惊西南的成都“抢米”事件;四月,国民政府成都行辕组建了四川省联合特务机构——四川省特种委员会,五月的时候甚至把中共四川□□和中共川西特委等人都给抓了,据传,这些人已经遇害。


    莫名其妙失踪死亡的人,越来越多。


    “……锤子蒋,太不够义气了!说好了团结一致抗日,妈哟,又开始乱杀自己人!”


    “他就是这样子呢,当初张少帅跟他够仗义吧,他逼得人家搞出西安事变。”


    “说一套做一套,老子袍哥人家,硬是看逑不起这种人,日本人赶不走,杀自己兄弟伙,简直不懂规矩!简直该三刀六洞!”


    “哎呀,你们懂啥子嘛,现在四川就是老蒋的基本盘了,他怕共产党渗透袍哥,更怕共产党跟西南军人联合起来,万一又搞出个啥子事变,他不就彻底下台了哦!”


    “你说得来,那他岂不是要发好久的疯安?”


    “最近大家还是小心点,别冲壳子冲上天,说自己是共产党,子弹不长眼睛……”


    “就是嘛,前些年总岗山那边的上川南抗捐军打的倒是好,结果还是被围追堵截得去了别处,大家还是不要太跳了,小心为上……”


    茶馆里你一嘴我一句的谈论着,周立行喝着茶听完,才真正明白冯争鸣传信的重要。


    虽然周立行不是共产党,但很多人都把他当成了共产党。


    中统对他的追捕,绝不会放松,若是继续留在成都,那他肯定是被优先除掉的对象。


    想着自己在这里摆了几天的求财接单阵,没有一个人上来要他的茶碗盖,周立行叹口气,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穷点就穷点,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他准备起身结账走人,耳尖的他却听到旁边角落里,有人在说暗语。


    “巍巍总岗千峰秀。”


    “泱泱汉湖碧波荡。”


    “老骥伏枥。”


    “万里识途。”


    江湖暗语千千万,不懂门道听一半。


    周立行在茶馆闲谈里得知总岗山那边有过上川南抗捐军,这里一下子听到总岗两个字,不自觉地凝神静气,思索起来。


    【作者有话说】


    59洪雅


    ◎风吹草动◎


    总岗山是洪雅往成都方向走的山脉,山顶上有汉王湖,那里曾经有过反清复明的山寨,是个易守难攻的高山处。


    后面的四字密语不太懂,但周立行直觉那接头的两人,跟上川南抗捐军有点联系。而这样的抗捐军,跟共产党肯定有关系。


    周立行不动声色,继续喝茶,眼神轻微地往角落里轻声说话的两人身上瞟。


    那两人带着帽子,帽檐宽大,一人穿着质地精良的绸缎长衫,另一人则是跑商的打扮。


    周立行想了想,决定不去搭理,毕竟他不是真的红汉,人家说不定戒备得很。


    就在周立行再度准备要走的时候,他发现茶馆外坐着的乞丐不对劲。


    这乞丐虽然身形消瘦,可手腕脚腕骨结硕大,坐着的姿势含胸拔背,一看就是练家子。


    什么练家子,当乞丐,还时不时地往……茶馆里的角落看。


    观察了一会儿,周立行确定,除了那乞丐,茶馆外面还有一个卖米花糖的商贩也很可疑。之前没注意,现在一回想,刚刚的小孩子买米花糖的时候,明显少给了金圆券,这商贩却毫不在乎。


    不在乎钱的商贩,身体强健的乞丐,破绽一旦被发现,就扎眼得很。


    周立行观他们身上细微的气度,跟当初追自己的那批中统人员颇有几分类似。


    待了一会儿,周立行起身从茶馆后门走,他注意那商贩和乞丐,却没有动静。


    不是来寻我?周立行心中纳闷。


    他又走回茶馆的角落,试探性地往那乞丐时不时看一眼的角落走。


    当走到两个戴帽子说话的男人面前时,周立行发现那乞丐轻微偏了偏头,以免周立行挡住他往里看的视线。


    周立行步伐不紧不慢不变化,走过那两个疑似共产党接头人员那里,手指头装作不经意地刮过茶杯,沾上茶水,在桌上画了个×,然后神色自若地从正门走了。


    他走出去不远,立即把外衣脱下来扎在腰间,撕下衣角蒙住头脸,找个能看到茶馆门口的角落躲起来。


    果不其然,那两个疑似共产党的人员十分敏锐,在看到周立行画出来的×之后,虽然不明其意,但知道肯定有了麻烦,立即分头离开。


    那商贩和乞丐也立即分头跟随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周立行沿着无人的角落,悄无声息地跟上那个乞丐。因为乞丐跟上去的是那个穿绸缎的公子哥,公子哥看起来便不如行商战斗力强,而乞丐又是个练家子,由此周立行判断公子哥的身份更高。


    那公子哥心中戒备,走起来却十分悠闲,周立行不认识对方,那公子哥却像是洪雅县城里的常客,他走了一路,同好多店铺打招呼。


    周立行听别人称呼他为“马少爷”,还询问“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您大哥都喜得贵子了!”


    本地人?周立行心生疑惑。


    那公子哥走了一路,来到青衣江边,渡口还没有船,他便站在那里等。


    不远处来了一艘小船,周立行潜在鼠茅草丛中,远远一看,好家伙,竟是刚刚那商贩又扮成了船夫。


    这下周立行确定,他们跟踪的人是那个公子哥。


    那公子哥见有小船过来,站在岸边思索要不要上船,此时身后又走上来一个乞丐。


    危险袭上公子哥的心头,他毫不犹豫,从腰间掏出了手枪。


    然而那乞丐身手更快,竟是欺身上前,直接夺枪。


    公子哥身手不差,可那乞丐明显更厉害,小船上的船夫也跳入水中,眼见着就要上来帮忙。


    周立行不再蛰伏,拔出匕首,蛇行而上,凶猛地扑过去。


    他速度快,发声轻,那乞丐正和公子哥抢枪,一时不察,直接被周立行一刀洞穿。


    周立行一脚将那乞丐踹入江中,公子哥反应迅速,捡起地上的枪支对着涉水而来的船夫毫不犹豫地开枪。


    ……


    周立行亲自划船,把那马公子送往下一个码头。


    “敢问兄弟,是什么人?”


    那马公子长得温文尔雅,眉目之间却暗藏锋芒,他不知道眼前之人为何会帮自己,心中暗自思量。


    周立行叹口气,“船上就你我两人,我不卖关子。我听到你在茶馆和另一个人对暗语,猜你可能是共产党,正当要走的时候,发现门外有异,我都给你们暗示了,你倒好,还能差点被他们给捉住……”


    马公子嘴角微笑不变,手里的枪也拿得挺稳,重复提问,“你是什么人?”


    周立行见马公子戒备的模样,不知为何反倒是有点想笑,想到对方没有否认自个儿是共产党,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逗道:


    “因为,我可能也是红汉。”


    马公子的神色变得凝重,“可能?”


    这样的事情还有可能不可能?党员是要经过谨慎的培养,有十分严格的程序,每个人不少于两个入党介绍人,有宣誓有上级,怎么会含糊不清地说可能?


    周立行可不知道这些,他大言不惭,“我曾经以红汉身份活动过,中统觉得我是,追得我不得不离开堂口,四处逃命,哎,找不到组织咯。”


    马公子思量了几分,这样听来,倒是像失去党组织联络的地下党,没人能证明身份,所以也不能确凿地表明身份。


    他话语中不由多了几分真诚,“你的上级是哪个支部?”


    周立行见马公子竟是信了,这下他没法胡编乱造,只能沉重地摇头,“没有,别问了,我不能乱说。”


    见周立行这守口如瓶的样子,马公子反倒是更信了几分,他鼓励道,“莫要怕,保护好自己。”


    “我叫马千木,是你们洪雅县前任县长马玉光的儿子。感激你今日相救,日后若有机会,或许我可以帮你寻到组织。”


    周立行默默地看了马千木一眼,不再吭声。


    这下好了,他算是知道,马千木千真万确地是个地下党了。


    周立行不知道的是,此时的马千木因遭国民党追捕,妻子被害,女儿不知所踪。在共产党南方局的安排下,他带着同是地下党人的许云和他的儿子,到洪雅隐蔽了两个多月。


    马千木之所以选择洪雅,一来如周立行所选一样,洪雅是个双管两不管的地带,24军的刘文辉跟共产党眉来眼去关系甚密;二来他的父亲马玉之在洪雅任过两届县长,同当地上层人士关系密切,其大哥马千刚当时也定居洪雅,有许多社会关系可作避难掩护。


    今日会遇险,是马千木未曾预料的,这说明洪雅对他来说已经不安全了。


    将马千木送到下一个码头,周立行提议他们二人最好是互换衣物。


    马千木随身带着一些银元,他毫不客气地要全部给周立行当报酬,被周立行拒绝。


    周立行想着自己在会理的时候算是受过红汉身份的福,当年刘五嬢多半也是策应过峨眉起义,黑老鸹对共产党也是十分赞许,这面前也算自己人吧,该帮就帮,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算了,你这身衣服,我当掉也能换些钱,这艘船我准备去下个码头卖掉,也是一笔收入。”


    “你得赶紧离开四川,去安全的地方。”


    马千木点头,“知道了,多谢,钱你拿着。我见你摆着求财接单阵,应该是缺钱的,不要客气,我有办法照顾自己。只不过现在局势不稳,请你还是安心等待,莫要以身涉险。”


    周立行点点头,心想原来不是没人看出来茶碗阵,只不过大家不想惹麻烦。并且,中统能跟着马千木来洪雅,日后未必不会出现什么人也认出他。


    既是如此,周立行灭了想出去接点什么活挣快钱的想法,他挥手作别马千木,把这个人忘掉脑后。


    他并不知道,这位马千木便是后来的中共川康特委副书记马识途,但他听进去了马千木的劝告,再次蜗回村里,踏踏实实地躲风头。


    只是有点悲伤的事,到了第二年开春,周立行也没办法攒点钱去还给老大夫。


    *


    橙黄橘绿,瓦上青霜,转眼又是一年开春,周立行弄了一颗梨树回家,栽在了院子里,树苗小小的,还没有阿涅高。


    他期待着梨树开花,满枝硕果的时候。


    王喜雀那一日出门,不知什么原因吵了架,气鼓鼓地回来,周立行见了连忙追过去。


    “姐,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周立行这还是第一次见王喜雀那么生气。


    阿涅恰好围观了全流程,他从后面跑进门,哒哒哒地描述道:


    “有人说你坏话,被喜雀姐听到了,她凶了她们一顿,哈哈哈哈……”


    这么听起来,喜雀姐也没吃亏啊,周立行不懂为什么王喜雀会憋气,然后就听阿涅口无遮拦地补充:


    “喜雀姐说以后给你纳几个小的,给你生一窝的娃儿……”


    “阿涅!”王喜雀脸气红了,怒叱道。


    “闭嘴!”周立行的脸也气红了,上前捏住了阿涅的脸颊子,“你个蠢屎蛋子,别瞎说!”


    阿涅觉得莫名其妙,这明明是喜雀姐说的,怎么就成了他瞎说了……


    因为这个话题,周立行跟王喜雀闹了好久的别扭。


    王喜雀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她都三十多了,要是过几年还生不了娃儿,她便想办法去峨眉取她存在刘五嬢那里的钱财,给周立行再聘姨太太来生。


    总不能她人老珠黄了,周立行却没个后人吧?


    她觉得,有人能生孩子以后认她当妈,她也是开心的,一定会当自己孩子一样好好照顾,就像方大爷的那些老婆们一样,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周立行却不行,他说不出原因,委屈得蹲在床前哭,总觉得这是姐不相信他的心,是对他的污蔑。


    “黑老鸹喜欢五嬢,他这辈子都没说出口,可也没有找其他人。我们可以跟干爹一样,我们收养孩子不行吗……”


    周立行气得满脸是泪,他指着在门外听墙角的阿涅说,“你要实在喜欢孩子,我们给他降个辈分,让他给我当干儿子不行吗?!要不了几年,他成年了,让他去娶媳妇儿接着生!”


    阿涅:“????”


    突然梦回冯争鸣和周立行的结拜,怎么一个个的闹矛盾,他阿涅就要降辈分!


    有病啊你们!!!


    王喜雀这下哭笑不得,为了不让阿涅从弟弟变成儿子,只好口头认输,“是我错了,是我狭隘了,好了立行,不要睡踏脚板了……”


    然而就在这场闹剧没过去多久后,王喜雀发现,自己的月事已经好久没来了。


    周立行慌得不行,带着王喜雀去找老大夫一号脉,竟是王喜雀怀孕了!


    这下不仅是周立行和王喜雀两人慌,阿涅也跟着慌,他竟然要当舅舅了!


    温馨的小院子里开始添置各种东西,周立行和阿涅已经开始用竹子做推婴儿的竹椅和各种玩具,两人疯了一般什么都想准备。


    王喜雀也沉浸进了对新生命的期待中。


    她曾经心如死灰,以为自己会郁郁而死,她曾经向往自由,梦想过挣脱束缚奔走远方。


    她没想过,自己会跟一个年轻却爱慕她多年的小弟娃走,会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再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她辗转难眠,同一样兴奋的周立行商量了许多。


    最终,她决定让周立行去一趟峨眉,带些钱财回来,除了还清老大夫那边,还可以再置办点产业。


    毕竟,从去年到今年,大量的男人们或自愿或被抽丁,农村里的劳动力越来越少,种田的老弱妇孺们又遇到天灾收成不好,而税却从之前的七十多种变成了一百多种。


    再不开源挣钱,王喜雀怕养不活孩子。


    从周立行和王喜雀离开乐山,回到洪雅至今,已经一年有余。


    这一年多来,成都那边惊涛骇浪,洪雅这个山间小县城却相对风平浪静。


    因有之前马千木那一番事,此此周立行要去峨眉,也是乔装打扮,小心上路。


    他到了刘五嬢处,刘五嬢和刘愿平听闻周立行已经成家,都十分开心。


    周立行拿出王喜雀的手信给五嬢,他没有讲自己娶的是喜雀姐,也没有讲喜雀怀孕的事情。


    五嬢猜得到,但周立行不说,五嬢便不问。


    她告诉周立行,愿安把乐山的厂子经营得挺好,尤其是一家纺织厂生意火爆,让王喜雀放心,她们每年会把应算的分成都单独存好,等周立行来取。


    周立行在峨眉待了几日,收好钱财,顺便采购了一些货物,再租车返程。


    回到洪雅城关镇后,他立刻去还了钱,还给老大夫送了些礼,便赶回了家。


    这一去好多天,赶回家中的周立行总算是放下心,不再为钱财困扰。


    他走路出门,租车回来,带的好几个说是装的书的大箱子,实则都是装的法币。


    这些年国民政府一直在发行法币,纸币确实比银元轻巧,并且没有铸币时候的缺斤短两,更为轻便实用。


    几年来法币都能自由兑换成银元,于是民众也渐渐放下戒备,开始大量使用法币。


    除开这些,五嬢也给准备了一些金银,让周立行找个合适的时机,可以去给婆娘打点金镯子银簪子之类的。


    周立行把这些东西带回家,当夜和王喜雀、阿涅一起做了清点。


    王喜雀分了一块大金子给阿涅当以后的老婆本。


    这个聪慧且忠诚的少年乐开了花,连忙自个儿缝了个小钱袋,把金子装进去,晚上睡觉都戴在身上。


    接下来的几天,周立行和王喜雀开始商量如何使用这笔钱。


    这乱世,存银行钱庄有可能挨轰炸之后取不出来,王喜雀有存在成都和乐山银行钱庄的私房钱,只能当化作乌有。


    此时他们若是大张旗鼓购房买地,总会有人好奇钱从哪里来,而财露白必遭觊。


    思来想去,王喜雀和周立行一致决定,还是暂时守拙,少量买一点点土地,然后把剩下的钱藏在家中隐秘的地方,一切等孩子安稳降生再做打算。


    比如,可以在县城里买个铺子,她可以一边带孩子,一边雇人做工,做点买卖生意。


    他们以为来日方长,可以慢慢筹划。


    *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院外寒草凝珠,一行八人来到了周立行的院子外。


    邻居的狗在吠叫,周立行在厨房烧水,听到院子里的响动,他顿时警觉起来。


    然后他听到咣当一声,是木盆摔落的声音。


    周立行不再行走江湖,自然没有随身带枪。手枪被放在了卧室的木箱子里,只有匕首还时常挂在腰间。


    匕首太短,只适合近身。


    周立行环视一圈,厨房里有一把长的砍柴刀,他拿起刀,他踏出厨房门,院坝里有人打着火把,夜风吹得火光摇曳不明,影子在来人门脸上的跃动。


    地上躺了三个不知死活的人,应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打倒了。


    王喜鹊靠着墙,阿涅挡在王喜雀身前,手里的短刀已经沾了血,眼神凶狠。


    还站着的那几个人神色不一,有的惊恐,有的怔忪,有的凶恶,有的无奈。


    “邢五爷。”


    周立行不丁不八地站着,微微俯身,是蓄势待发的搏命姿态。


    【作者有话说】


    60洪雅


    ◎覆巢之下◎


    邢五爷抱着双臂,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院子门口,他没有翻墙。


    翻墙的都被阿涅给揍翻了。


    “有门不敲,有路不走,呵,光耀堂的这几个青钩子,还真当咱们忠义堂的八爷是豆腐捏的,被逑死。阿涅,上去砍死他们算了!”


    邢五爷开口就是一通责骂,丝毫不给那些人面子。


    周立行眉头一皱,“你怎么跟光耀堂的人在一起?”


    邢五爷却没有回答,反而对周立行指指点点,很是生气,“从峨眉开始,有人跟了你一路,你都没发现!!”


    周立行眉头紧皱,他一路甚为小心,竟然还是没有发现被跟踪。


    但反思一下,周立行又想明白了,他只注意有无训练有素的特务,竟是忘了堂口那些三教九流的人也可能来寻,大意了。


    还站着的几个人里,站出来个领头的,黑脸络腮胡,脸上几条刀疤,不苟言笑的样子显得颇为狰狞凶狠,他指着被阿涅当着的王喜雀。


    “忠义堂周八爷,这个,是木茶商的姨太太,王喜雀吧。”


    周立行挑眉,“这是我的妻,王梨花,你们光耀堂得称呼她八嬢。”


    王喜雀嘴唇微微发着抖,她知道被逮住了是什么下场,但是她的眼神非常坚定,跟着回答,“什么喜鹊麻雀,我看你是狗找不到窝,出来乱说!”


    周立行和邢五爷对视,邢五爷是认识王喜雀的,自然知道他们夫妻俩在睁眼说瞎话。


    “五爷这趟,接的是什么差?”


    周立行谨慎地回答,“你们这是来找我叙旧,还是替人寻仇?”


    他不太信邢五爷会害自己,不过……事无万一,还是多个心眼的好。


    邢五爷却看到了王喜雀的肚子,他瞪大眼,看周立行,又看王喜雀,再看周立行:


    “有了?”


    周立行皱眉。


    邢五爷的视线落到王喜雀的肚子,他冷不丁地问,“怀的男孩女孩?”


    周立行觉得邢五爷简直是走火入魔,“我不在意是男是女。”


    邢五爷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喜雀的肚子,眼神炙热得仿佛要把肚子烤穿一般,他满脸不可置信,“我感觉肯定是儿子,啧,她这个不下蛋的老母鸡,竟然还能给你生儿子?”


    周立行握着刀,已经不太想顾及邢五爷是不是老辈子了,这口无遮拦地说的什么话,简直该打嘴巴子!


    “我做好事,救人,救过孩子,我有功德。”


    周立行一字一顿地回答,“巡分堂那年,放河灯,我救了他们,孩子也是我救了还给亲生父母的。”


    “行善积德,我一直在做。”


    黑脸男被无视许久,十分不爽,大声吼道:“这就是王喜雀,我看过照片!你们别想骗我!今天你们都得跟我们回……”


    唰!一道寒芒忽闪!


    没有谁看清楚,但黑脸男话还没说完,一把飞来的匕首就那么又快又准地插入了他的心脏,连带的冲击力然他退了好几步。


    变故突生,邢五爷暗叫糟糕,他还没来得及转头,周立行已经站在他的身后,用他的身躯挡着前面受到刺激要开枪的人,并将砍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住手!!!”邢五爷冲自己人大吼!


    同时,咚地一声,黑脸男倒地,他不可置信地摸着深没到只剩刀柄,张开嘴发出嗬嗬的声音,血从七窍流出。


    阿涅掷出匕首,竟是一招杀人,他在混乱中冷静地开口,“哥,把他们全杀了不?”


    这下,地上躺了四个人,三个昏迷,一个归西。


    剩下的三人被邢五爷的大吼压住了开枪的冲动,一看黑脸男当场没气,三人皆是脊背一寒。


    其中一个尖头蝠耳的男人谨慎地开口,声音有些发抖,“五爷!我们可是合并的堂口,你……”


    邢五爷一个头两个大,他唾沫横飞地回喷道,“麻批!你们要是真的听我的,就该白天领着厚礼上门,恭恭敬敬给八爷磕头!现在晓得吓了?”


    然后邢五爷这才尴尬地用身体撞了撞身后的周立行,“行善,放下刀吧,我们是来请你回去,当忠义堂堂主的。”


    周立行先回答阿涅,“带梨花回屋,把枪拿出来。”


    然后,周立行才在邢五爷耳边轻声问,“五爷,你觉得我该信你不?”


    邢五爷冷汗直下,他这一生杀过不少人,但绝大部分都是他认为该杀或者没办法不得不杀的,他当上五爷多年,已经很久没有直面过生死危机。


    现在凌冽的杀气伴着刀锋刺在自己脖子上,他这才惊觉,也许自己真的开始衰老。


    一个袍哥只要开始怕死,要么金盆洗手,要么穷途末路。


    “就是怕你不信,他们才回成都请我来。我都要金盆洗手回家养老了,因为你,才出来接这个破差事……”


    邢五爷也是无奈了,“咱们能不能坐下来说?我也知道大半夜的来不好,但光耀堂这几个狗崽子不听话,我拉不住,便由着他们来吃教训。”


    周立行等阿涅拿来上膛的枪后,才放开邢五爷。


    而此时,小院外,已经站了七八个拿刀枪的村民。


    “俊秀兄弟,家里来客人了?”


    “是山上客,还是田里客?”


    邢五爷行走江湖大半生,黑话那是一听一个准,赶紧地抱拳,“诸位兄弟误会,是我手下的人没礼貌,已经被……俊秀兄弟教育了,我等冒昧,不会惹事。”


    那些同宗同姓的村民才不管邢五爷说什么,只看周立行。


    周立行亮出手里的枪,回答到,“以前做生意时候的过节,他们已经清楚了,暂时不会惹事。”


    村民们点点头,这才散去。


    周立行对剩下三人招招手,指了指院外:


    “你们既然是深夜前来,想必也查过这个村子全姓周,更知道这县城属于两边管,等于谁也不能惯。我只要喊得几声,你们就是插了翅膀也跑不出这文武山。”


    邢五爷跟着帮腔,“山上客是埋在山上,田里客是埋在田里,我知道。”


    周立行冷静地说着残忍的话,“谁威胁到我的妻儿,我必然会先下手为强。我若是想守在暗处一个个的杀,你们堂口爷们的全家老小,保证不会有一个活口。我有没有这个本事,你清楚。”


    剩下那三人只能点头。


    阿涅把地上三个昏迷的搬到柴房去放着,随手搭了点干谷草在他们身上,死了的那个用棕垫先裹着,然后跟着去了堂屋。


    周立行已经给邢五爷等四人泡了茶,他自己大喇喇往主位上一座,“说吧,怎么回事。”


    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误会,邢五爷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给周立行看。


    “这是木茶商的委托书,他委托光耀堂捉拿你和王喜雀,要的是人头。”


    周立行笑了下,不说话。


    然后邢五爷又从衣兜里掏出另外一张纸,上面赫然有四川省政府的章,还盖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和蒋中正的印。原来此时四川省主席已由蒋中正自领,全面接管川蜀之地。


    周立行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与他有何干系。


    “八爷,按省政府政令,堂口可以不用解散了,但需合并。上面应是故意的,都挑着让那些有矛盾的堂口摁头合并。”


    “忠义堂和光耀堂明面上,是合并了。不过内部,咱们还是各管各的,毕竟……舵把子的人选,大家争得厉害,谁也不服谁。”


    两相对比,木茶商的委托书显得十分可笑。


    邢五爷直接把木茶商的委托书放在烛火上点燃,让它烧成灰烬。


    周立行垂眸听着,等邢五爷把那委托书烧了,才开口,“木茶商在哪?”


    上回就想斩草除根,时间太紧没来得及。


    邢五爷听出了周立行的意思,他琢磨了一下,干脆把木茶商那边的事情也讲清楚。


    “他木茶商,算个狗屁。”


    “不过,也要感谢他给光耀堂送了这些信息,否则我们还找不到你。”


    “原本木茶商以为,你们是在乐山大轰炸中丧生了。后来,他因事去五通桥那边的时候,路上偶遇木铜铃,找人跟了木铜铃一段时间,就理清了你和刘五嬢等人的关系……”


    木茶商是个多疑敏感的人,他发现木铜铃后并没有声张,不管别人怎么想,木茶商自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自觉被深深地愚弄了,自然忍不下这口气。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木茶商的大本营在云南,外面这些地方的资产损失对他来说伤筋动骨却不伤根本。


    他得知方结义已经战死,回头一打听,听说周行善是为了躲避中统的调查离开的,心中便没了防备,又听说光耀堂和忠义堂不对付,便用了重金,请冯显贵帮忙查这件事。


    冯显贵本是巴不得,他心里一直对周立行当初打生死场的事情耿耿于怀,此刻正是有理有据报复的时候。


    然而他派人去西康和云南寻了一年,也没找到周立行的人影。


    再后来,便是国民政府四川行辕又出了新的指令,暂不强制解散尚存的堂口,但要合并减少,并且听政府号令。


    光耀堂和忠义堂之间的矛盾众人皆知,于是便被摁头和忠义堂合并。


    “冯显贵想要当舵把子,咱们忠义堂的不认,几番争斗下来,他拿出了这份委托,咱们才退让一步,各管各的。”


    “现在上面又要大规模征兵,要求各大堂口出人出物,听说往云南走。我们必须要选定一个舵把子出来带队出川,大家……都选了你。”


    “我们在峨眉那边蹲了好几个月,才蹲到你。至于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找你,找你的方式又这么不地道,还不是因为合并了光耀堂,他们恶燥得很,做啥子事情都只会扯后腿。”


    周立行突然笑了,他算是听明白了。


    “所以,现在没人敢当舵把子了?”


    邢五爷苦着脸不说话。


    周立行哪怕见了省政府的令,也没有完全相信邢五爷。


    “还有一种可能,你们在这里动不了手,想把我骗回去杀。”


    邢五爷见状,只好从怀里再掏出一封信,嘟哝道,“还得是冯争鸣了解你……我都自愧不如……喏,冯争鸣写给你的信。”


    把信递给周立行后,邢五爷还嘟嘟囔囔了一句,“当初你走的时候,都没给我说实话……”


    周立行接过信,打开一看,果然是冯争鸣的字迹。


    【弟,见信安。


    此前疑你是□□之事,查无实据,且24军中有人为你作保,身份无碍,已可归堂。


    去年日本轰炸滇越铁路,法兰西被迫停止中越运货。日侵越南,滇越线全面中断。滇缅公路被迫封闭三个月,日军多次轰炸功果、昌淦桥,阻碍公路复运。


    国际援华通道仅余滇缅公路一线,运输线处境艰难,司机和车辆耗损严重;且我国后门受胁,危在旦夕。


    一寸山河一寸血,我已奉命,准备入滇。


    国民政府正在组建大军赴滇缅边境,需各大堂口鼎立协助,征召青壮。


    弟,覆巢之下无完卵,国家危在旦夕,望你速归。


    兄,争鸣亲笔。】


    周立行的手捏着信,指尖泛白。


    王喜雀此时进了堂屋,她走到周立行身边坐下,拿过信来看完。


    “此时如是不回,你日后能否不悔?”


    王喜雀半是温柔半是伤悲,她是大姐姐,永远都能看透弟娃。


    周立行握住王喜雀的手,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


    是的,他是想去的,冯争鸣这般恳求,他也是应该去的。


    可是他也确实放心不下王喜雀,放心不下她肚中的孩儿。


    他孤单飘零许久,好不容易才有现在这个家,他失去良多,好不容易才些许拥有。


    “去吧,别担心,我就一直住在村里,村里有大夫有稳婆,他们会照顾好我的。”


    王喜雀把信塞回了周立行手里。


    是的,周立行此刻若是不回去,日后……定会后悔。


    看今晚阿涅的表现,已经十五岁多的阿涅有了足够的*力量,可以留着这里保护王喜雀。


    而且,洪雅的这个山村,也是可以让王喜雀安稳度日的。


    日本人让他失去了黑老鸹,失去了方结义……此去若是冯争鸣不归,日后日本人也有可能来到这个村落,如果日本人的飞机在这里扔下炸弹,一切都将成为血泥和废墟。


    国家国家,有家便是国,有国才有家。


    周立行闭上眼睛,眼眶湿润,再度睁开时候,眼神已经变得坚定。


    “好,那我回去看看。”


    王喜雀神色肃然,火光在她的眸中闪动,她温和地祝福:


    “咱们的孩子会平安降生,你也会平安归来。”


    夜间星子闪烁,忽来一阵急雨。


    王喜雀一夜未眠,和周立行相拥无言。


    周立行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血肉,仿佛能牵着孩子的手。


    世事难预料,谁也不知道这一别,之后又是什么光景,他们只能期望着,期望命运能垂怜行善积德之人。


    【作者有话说】【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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