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成都
◎单挑花烟馆◎
失魂落魄的周立行回到青竹叶的住处,沉默地听完木铜铃和阿涅的叙述。
原来他和青竹叶走了没多久,木茶商就带着一群人来了。
木铜铃透过门缝认出了木茶商,进去告诉了王喜雀,王喜雀让木铜铃和孙婆子藏起来。
孙婆子却说只要木铜铃藏就行,她是一定要陪着王喜雀的。
王喜雀跟孙婆子说她们一定要咬紧口风,就说是来重庆寻木茶商的。遇到青竹叶只是偶然,毕竟谁也想不到周行善是青竹叶的弟弟。
她们这边刚说好,那边木茶商带的人翻墙进来开了门,而木茶商根本没给王喜雀说话的机会,就先带人打了孙婆子一顿。
最后是阿涅对着天放了一枪,才镇住了在场的人,让王喜雀有了说话的机会。
不管木茶商信没信这个说词,阿涅手里拿着枪,他也没豪横到可以指挥带来的袍哥开枪打死别人的地步,事态总算是得到了控制。
至于木茶商是什么时候遇到青竹叶的,又跟了多久,没人知道。
“我们双方的说词都对得上,那狗东西疑心再多,也找不到实证。成都那边的人都跑完了,他想要收回成都的产业,还得把喜雀姐带在身边。”
青竹叶分析着,也是宽慰周立行。
“至少喜雀姐性命无忧,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周立行点点头,“我再留几日,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动作。若是没有,我便将喜雀姐的财产带回去,按她之前的计划,该做什么做什么。青姐,你放心,我有分寸。”
青竹叶自然是放心周立行的,她只是有些心疼这个弟娃。她能懂王喜雀那份被吸引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谨慎,也能懂周立行克制隐忍之下是何等的难熬。
这世上芸芸众生,大多是无可救药的庸俗,可总有一些人是痴情种,认定了就回不了头。
阿涅圆溜溜的眼睛左看右看,他看不懂,索性去找伤药给周哥用。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木茶商并没有什么动作,他一直龟缩在会馆里,门都不出,生怕谁会报复他一般。
而后有一天,青竹叶听齐幺哥说,木茶商大清早地带着姨太太和老婆子,买车票回成都了。
周立行闻讯后,和青竹叶告别,带着木铜铃和阿涅也买了回成都的票。
青竹叶把他们三人送到车站,挥着手道别,“弟娃儿们,路上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啊!”
周立行又一次地心中不安,他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抓住了青竹叶的手,“青姐,不要那些产业钱财了,也别管那些妹子了,你跟我们一起走……”
青竹叶笑了,她天生一双剑眉,笑起来也英气十足,嘴角的酒窝甜甜的。
“现在还不行,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会来找你们的,再见了啊!”1938年9月底,周立行离开了重庆。
1938年10月,日本轰炸重庆市区,自此拉开了长达六年多的无差别大轰炸,数万平民死于空袭,血染长江水,魂葬十八梯,故人再无相聚日。
*
回到成都家中的周立行,终于和等候他几日的谷娃子、石娃子碰上了面。
这几日,谷娃子和石娃子心急如焚,二人轮流守在周立行家中,生怕再次错过。
周立行带着阿涅回家,见大门开着,心里纳闷,刚一走进去,就看到石娃子蹲在地上汪汪大哭。
谷娃子扭头看到周立行,赶紧拽着石娃子往这边跑,石娃子被拽得连扑带爬,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行善哥,快帮下石娃子!快帮下莲妹儿!”
谷娃子喊得声音都破了,听得出来是十分紧急。
周立行一把抓起石娃子的衣领,把人直接拎起来,穿过院子,走进堂屋放到椅子上,才蹙眉询问:
“发生啥子事情了?”
“呜哇哇……”
“莲妹儿!莲妹儿被卖进大烟馆了!”
石娃子嘴笨,见到周立行更是委屈,一口气憋在心里只晓得哭。
谷娃子只得帮着回答,“行善哥,你出去一年多,堂口……堂口没了舵把子,走偏路了……”
周立行的脸色瞬间黑沉下来,“说仔细点!”
谷娃子一脸痛心疾首,“堂口为了挣钱,入股了花烟馆……”
周立行心中咯噔一声,脑海中瞬间回忆起当初刘愿平来邀请他去云南时,陈三爷那略微思索后从眼底浮现出来的喜色。
同时,他也想起了方结义出川之前,向他说的那些话。
【人心易变,时过境迁……我这一走,下面的人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
“他们是真的敢!”周立行怒不可遏,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转身便要去拿他的包铁红棍。
谷娃子赶紧地拉住周立行,“行善哥!小八爷!你别急,今晚他们要开堂内的宴席,说是知道你在重庆那边报过忠义堂的名号,晓得你要回来了,给你正式接风洗尘……你先听说讲完,先听我把这一年多的事情讲完……”
周立行不是鲁莽之辈,他努力压制着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努力放松浑身越来越紧绷的肌肉,强迫自己坐回位置上。
重庆,名号……周立行叛逆心起,呵呵,以为拿这件事可以压他?!
“你说。”周立行运气,几息调整好呼吸,让自己冷静地听完前因后果。
“行善哥,你还记得光耀堂的冯显贵冯舵把子不?冯争鸣的野爹。”
这周立行肯定记得,他和冯争鸣,也算得上朋友。
“当初光辉堂舵把子被不明人士枪杀在新开的烟馆里,你和冯争鸣那天晚上……”
谷娃子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讲,按理说这事儿的消息不应该被泄露出来的。
“总之,在你去云南之后,这边有了些谣言。虽然冯争鸣不承认,但忠义堂这边内部有些蛐蛐拱拱。”
谷娃子尽量捡简单的说。
“然后,冯舵把子找了陈三爷,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陈三爷就和冯舵把子联手了。”
“他们先是合开了大烟馆……邢五爷自己本身就抽大烟,他没有反对;代六爷听陈三爷算完账之后不置可否,姜九爷是十分的赞同,剩下的车十爷一开始不同意,陈三爷说忠义堂只是去入股,不是自己开馆,不算的毁诺。”
“然后没过两个月,车十爷跟家里人喝醉了酒,被他侄儿给带到一家赌场,欠了高利贷。”
周立行听得冷笑,“光耀堂的赌场,对吧?等车十爷清醒了,自己按了手印的欠条放一堆了,对吧?”
谷娃子满脸愁容,“是啊,听起来觉得车十爷应该是被坑了……但车十爷也是老袍哥了,平日里只是小赌,从未去自家堂口外赌过,也不知道这醉酒是真是假……”
周立行点头,表示他知道了,“然后呢?烟妓馆,莲妹儿,又是怎么回事?”
一说到莲妹儿,石娃子抓住了关键,赶紧用袖子擦了鼻涕,瓮声瓮气地抢话。
“莲妹儿是咱们巷子一块长大的妹儿,前面两个姐姐都嫁人了。前段时间一家人都生了重病,为了救唯一的弟弟,莲妹儿的妈老汉儿去找堂口借钱……”
一边说,石娃子眼泪吧嗒吧嗒便落下来了。
“三爷说,方大爷带出去的人战死了好多,国民政府那边没下来什么抚恤金……”
“堂口这边,又要抚恤死亡兄弟的双亲妻儿,又要按方大爷的规矩给外出打仗的兄弟们家里给月俸……”
“钱不够,借不了,便说给莲妹儿介绍个做工的地方……”
周立行无语至极,竟是笑了起来,“这么大一个堂口,钱再不够,也不至于街坊四邻借个救命钱都出不了!他们不会把莲妹儿介绍去那个合开的烟馆了吧?!”
见周立行一猜一个准,谷娃子把头埋下去,细声细气地说,“总之奇了怪了,反正莲妹儿的爸妈跑了一整天,四处都借不到钱,附近的医馆也不赊药,他俩本来也病着,没办法奔波……”
“就没有一个人帮个忙?”周立行冷笑起来,“怕是有人打了招呼吧,谁都不敢出头。”
谷娃子耷拉着头不敢接话,石娃子呆愣愣地左右看,“啊?是吗?”
“莲妹儿实在没办法,便去了那烟馆当女招待。你知道的,那里到处是抽鸦片的,进去的人都会沾染上鸦片烟瘾……”
周立行手背上的青筋蹦出,抓得木椅嘎吱嘎吱作响,“然后呢?”
“原本那些个都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都以为自己是去干正经活儿的。然而大烟本就有催/情作用,烟客们吸上头了跟畜生也没什么区别……这烟馆开着开着就成了花烟馆……也就是烟妓馆……”
“莲妹儿去了那里,我和石娃子一开始不知道,后来发现好久都没有见莲妹儿,去问嬢嬢,才晓得……”
“我们去找莲妹儿,莲妹儿哭着说她不想干了,可烟馆说提前预支了五年的薪水,必须要干满五年才放人!”
说道这个,石娃子咬牙切齿。
“锤子!我们堂口的街坊邻居,他光耀堂凭啥子扣人!我们回来找陈三爷,赎金我跟石娃子出都行,请陈三爷帮忙出个面,把莲妹儿接回来……”
说到这里,谷娃子也落了泪,“石娃子是我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兄弟,莲妹儿是我们的姊妹……石娃子喜欢莲妹儿,我想帮……可是陈三爷和我们的父兄都说,这事儿帮不了……”
“怎么会帮不了呢……方大爷一走,他们咋个就变了呢……”
这下周立行真的是勃然大怒,他站起来,一脚将木凳子踢翻,“好,很好!我现在就去找陈三爷和邢五爷问问,他们到底是要干什么!”
说完,周立行就要往门外冲,谷娃子和石娃子赶紧扑上去,一人抓住一条腿,你一言我一句急切地劝道:
“呜哇哥啊!不冲动啊……要出大事的……”
“你回来了,这事儿就有转机了!”
谷娃子死死地拽着周立行,跟着嚎啕大哭起来,“哥啊,方大爷在外面出生入死,咱们在这里可不能乱了阵脚,不然怎么对得起方大爷啊……”
周立行拳头捏的嘎吱嘎吱响,他一脚一脚拖着谷娃子和石娃子到了院子里。
他不后悔去参与了滇缅公路的修建,可他真的想不到,一个原本可以忠义和荣耀立身的堂口,竟然走了黑路。
但这事儿,他去找陈三爷和邢五爷,真的就能解决吗?
他们可是备好了酒宴,说要迎接从【重庆】回来的自己呢!
自己做错了事情,还敢给我摆鸿门宴?!
周立行呼吸越来越重,在一个瞬间,他突然笑了出来。
周立行和谷娃子石娃子在这里闹着,阿涅一直端着一盘瓜子在旁边嗑。
一来阿涅年纪小且语言不熟,不是很能听懂周立行三人在说啥,二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参与什么。
于是,周立行三人还在呜啊哇的时候,他听到门口有人轻轻敲门后走进的声音,便走出院子,询问来人:
“找哪个?”
那来人也是个十排老幺,他正好听到了后半段谷娃子石娃子的哭嚎,整个人有点不太好。
“奉陈三爷的话,来请小八爷去吃晚饭。”那小老幺满脸尴尬,脚步一转,便要开溜。
“站住。”周立行笑得渗人,见忠义堂有来人,正合他意。
“回去跟陈三爷说一声,我还有个事要办,办完再来,请他们等我。”周立行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有些疯狂,话说得却十分温和。
“一定要等我,我给他们备了一个大惊喜呢。”
小老幺被周立行的气势吓着,点头哈腰地倒退着跑了。
周立行不再留手,两脚蹬开石娃子谷娃子,进屋翻自己的箱子,他此番从云南归来,也是带着许多行李的,其中便有他从林玉道那里要来的许多东西。
石娃子看不出来周立行要干啥,他脸谱带爬地跟上去,嘴里还在呜呜哇哇地叫着请周立行去救他的莲妹儿。
谷娃子跺脚骂了一声先人板板,一咬牙,都是兄弟大不了同年同月同日死,也跟了上去。
周立行带好东西,拿起他的包铁红棍,就这么杀气腾腾地出了房门。
*
长生馆中,宾客们正在吞云吐雾,一旁强颜欢笑的女招待们或在裹烟土,或在洗烟具,也有被压着发泄□□的,或是被管事拿着竹鞭打的。
这看似享受的一切,被一道踹开大门的声响打破。
大烟馆里,自然随时养着一帮打手。
一听有人上门踢馆,呼啦啦地涌出来十多人,有的拿棒、有的拿刀,为首的人大声喊道:
“敢问兄弟,是有私仇逮人,还是公事踢馆?此处是我光耀堂的生意馆子,来往客人三教九流亦有权势……”
周立行脚步不停,气凝丹田,上前一棒挥出残影,一招便把这人打趴下。
现场所有人都被惊呆,这人怎么不走流程!
周立行根本不等他们有什么反应,用来惩戒犯错袍哥的包铁红棍挥得虎虎生风,直奔那群打手而去。
烟馆里抽大烟抽瘫了的人被一阵咣咣梆梆的声音惊起,有些衣衫不整,有些惊慌失措,大家你推我赶地从各自的包间里涌出来,眼见着的,便是一个半大青年杀气腾腾地挥着包铁红棍,明明看人数是他被十余人围攻,实际上却是他一人追着十余人打。
刀匕被挑飞,棍棒被踹断,周立行一人干翻十余人,将心中那股恶气出了一通,面对满地骨折断手断脚痛苦翻滚的烟馆打手,他才将手中红棍往地上那么一杵,冷淡地开口。
“忠义堂代八爷,方结义的拜弟,黑老鸹的干儿子,周立行。”
“忠义堂方结义舵把子,出川抗日前,给堂口定过规矩:不沾烟土买卖,不做皮肉生意,不整绝后贷。”
“我今日代表忠义堂前来,做三件事。”
“一,关店。”
“二,放人。”
“三,退股。”
“做完这三件事,我自会去光耀堂。”
“你们要是想替堂口尽忠,尽可以拦我;你们不动枪,我也不动;你们若是动枪……”
周立行微微偏头,露出一个森冷的微笑,他身后的谷娃子和石娃子手里拿着两枚美制马克1型手榴弹。
“那就大家一起死。”
本还有人见周立行一个人只带了两个小弟,正准备偷偷摸摸地拿枪,看这架势,顿时偃旗息鼓。
“诸位贵客,今日出门没看黄历,遇到我这生事之人,算你们倒霉。”
周立行对那些烟鬼们做了个请的姿势,“你们可以先走。”
那群烟客们大多被吓得噤若寒蝉,生怕周立行一个不如意,带着大家一起死。眼下见周立行让他们走,一个个的赶紧呼朋引伴逃离。
有心明眼尖的门房,混在这些烟客中跑了。
周立行看着,也没说什么。
烟馆的掌柜哆哆嗦嗦地站出来,作揖劝道,“小八爷,您和咱们光耀堂的争鸣大少爷是兄弟,何必这样闹呢……”
周立行上下打量这位市侩精明的掌柜,“什么兄弟?我跟方结义一个辈分,他跟冯显贵一个辈分吗?”
烟馆掌柜愣住,“啊……额……哪个……小八爷,咱……”
“关店,或者,我把你的腿也打断。”
烟馆掌柜发现周立行油盐不进,只能唉声叹气地喊还能动的几个男账房去关店门。
周立行不跟烟馆掌柜废话,他走到烟馆大堂的太师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下,左手持棍,右手持枪,微微伏低身体,眼睛盯着那掌柜。
“石娃子,去把所有的女工都喊出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收下我的花就要日万哦、妘萝、麻将天天赢、兰花螳螂、月不思、37046024、阡陌纵横、38743623、成功续费续费、闻道有先后、眉眉仙女、米宝乐呀、卿卿的营养液~!
42成都
◎打上光耀堂◎
石娃子做事,虽然愚笨,却从无缺漏。
周立行说女工,石娃子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找,除了十来个女招待,还有一个女厨娘和一个女管事,也被一起带了过来。
这些女招待都是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大多涂脂抹粉、衣衫凌乱,有些眼里含着泪,有些嘴角挂着血,有些露出来的胳膊上,长起了杨梅大疮。
周立行看向长了杨梅大疮的女孩子,她们年纪轻轻,已经头发脱落,面容损毁……这些肮脏烟闝客们的传染病,不到一年,便要吞噬这些无辜女孩的性命。
莲妹儿也在这群人里,她颧骨上有淤青,手腕上有伤痕,眼神却放着光,她一直看着石娃子,却不敢开口说话。
“我兄弟的姊妹,在这群人里。”
周立行转头,看向烟馆掌柜,“你呢?你有亲姊妹、亲侄女、亲女儿在这里做工吗?”
烟馆掌柜弯着腰,擦着额头的汗,“误会,误会啊!要是知道有小八爷的熟人在,早就给您送回忠义堂了呀……”
周立行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大笑起来,“我是什么很有面子的人吗?”
“您都说了,您是方舵把子的拜弟,是黑老鸹的义子,是忠义堂的代八爷……舵把子们带人出川的,哥老会哪个堂口都要给面子的……”
“是啊,只要我方大哥还没有战死,按理说,大家应该要给我三分薄面啊。”
“反正我年纪小,身份高,脑子轴,又没什么牵挂,本就应该跟齐天大圣一般,把天宫砸了也出不了事。”
周立行站起来,手中的棍和枪依然拿着,他抬起手中的红棍,指向在场的所有人。
“所以,今日的薄面,我就一次性的收了。”
“姊妹们,想走的,现在立刻走。你们不必担心光耀堂报复,今日的事情我周立行一人担了。”
“若是无处可去,可以到黑老鸹的院子里先住着,我周立行会给你们一条出路。”
莲妹儿拿着棍子,看向谷娃子和石娃子。
谷娃子猛点头,石娃子也跟着做口型,示意莲妹儿抓住机会。
莲妹儿也不耽搁,立刻跪下磕了个头,“谢小八爷!”
然后莲妹儿转头便冲了出去。
有莲妹儿一带头,剩下的女孩子们也是跟着窸窸窣窣地磕了头,立即跑了出去,她们没有四散而去,都是追着莲妹儿走的。
“石娃子,炸弹给我,你去送她们。”
周立行吩咐着:“告诉阿涅,给几位生病的姊妹先用药。他知道该用什么。”
石娃子应声去了,周立行便向烟馆掌柜办第三件事。
“最后一件了,退股。”
烟馆掌柜苦笑,“八爷,这事我说了不算。烟馆里最多的是鸦片,每日的现金现银都是堂口收了的……这退股,您怕是要去堂口退……”
周立行一脸认同地点头,“有道理,那就按你的吩咐,去光耀堂吧。”
*
早一步随着烟客们跑出去门房,已经将周立行打上烟馆的事情,快速地报到了光耀堂。
光耀堂的冯显贵得知消息,气得砸了一套茶具!
他以为,趁着周立行离开,他跟忠义堂现在主事的陈三爷一起把开烟馆这事儿生米煮成熟饭,只要大家利益纠葛绕到一起了,周立行就算不乐意,也只能认。
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平时里看起来默不吭声、毫无主见一般的周立行,能干出这般红黑不认、直接上门开打的莽撞事情!
“狼心狗肺的东西,亏得争鸣还把他当兄弟!”
冯显贵骂骂咧咧,“去把堂里的好手都叫回来,我倒是要看看,这个青沟子要上门干出什么事情来!”
光耀堂的丁五爷赶紧去召集人手,出门之后眼珠子转了一圈,他是冯显贵的舅子,也就是冯显贵正房老婆的哥哥。
眼下,他倒是想到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好办法。
丁五爷阴险一笑,招手,让手下过来,“去学校,把冯大少爷请回来,就说——周立行打到光耀堂了,冯舵把子很生气,说不定要毛人。”
光耀堂这边摆好了阵仗,堂口召回了附近的弟兄,遣开了无关人等,自堂口大门开始到内院正堂,沾满了拿着刀枪棍棒的袍哥。
周立行提着红棍,一步步地从街上走进大门,身后只跟了一个紧张到脚步发抖的谷娃子。
然而谷娃子抖归抖,却始终跟上了周立行的脚步。
周立行是故意这么慢悠悠走着来的,他不仅走在大街上,还扛着一面旗子。
旗子是从烟馆那拿的一面黄底红边的招旗,上面的黑色墨水字丝他亲自写的:忠义。
街上的人看着他拿着包贴红棍,扛着忠义旗,都会好奇地驻足观看。
而周立行,一边走,一边高声地喊,谷娃子跟在他后面高声地应和:
“忠义堂三不做!”
“三不做!”
“不沾烟土买卖!”
“不开烟馆!”
“不做皮肉生意!”
“不开妓院!”
“不整绝后贷!”
“利息公道!”
“忠义堂三不做……”
光耀堂的人们,从未和周立行有过什么正面冲突,根本不知道周立行做人做事是个什么风格。
他们以为,能让冯争鸣大少爷看上眼的人,肯定是跟冯争鸣臭味相投,脾气暴烈。尤其是周立行刚刚去踢了大烟馆,那肯定是二话不说就开打的主。
丁五爷本以为,周立行会跟去大烟馆一样,上来先打一架再说。
他们严阵以待,做好了群攻而上,教训周立行一顿的准备。
等他们看着周立行和谷娃子就这么沿街喊过来的时候,才知道大事不妙。
周立行的确只带了谷娃子一个人,但忠义堂多年在成都各方经营,尤其是方结义自备武器粮饷、带人出川抗日,那是引得八方民众称赞的事情,在方结义的带头下,好些堂口都直接投军了。
如今,周立行扛着忠义旗,在街上这么呼喊着,自然而然就跟来了许多的人。
有人是纯粹看热闹的,有人是其他堂口觉得事情不对劲要跟来一看究竟的,有人身份存疑像便衣警察,有人满脸严肃看不出来路却颇有行伍气息,还有些平日里爱在大街上游行演讲的男女学生们,总之,乌泱乌泱一大群人。
这样的对比,搞得在街道左右清场严阵以待的光耀堂,像是个憨包儿。
周立行走到光耀堂门口,把旗子递给身后声音都喊得有些嘶哑的谷娃子,他将棍子往地上一杵,停下脚步。
“忠义堂,代八爷,周立行。”
“我去滇西修筑抗战公路,一年多,路通人才回。”
“忠义堂方舵把子带兄弟们出川前有令:忠义堂,不开烟馆,不开妓院,不放绝后贷。”
“今日,我周立行代表忠义堂,前来光耀堂,退股——!”
周立行已经喊了一路,声音却毫不受损,依旧郎朗高声,字正腔圆,他用那唱船工号子、唱山歌般的发声,从丹田到头腔,仿佛自带扩音大喇叭,喊得一个街道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大门口的袍哥们本想冲出来围殴,没冲出来两步,见到周立行身后浩浩荡荡的围观人群,愣住了。
等周立行话一说完,他们就无法再主动出手了……
丁五爷狠狠地跺了一脚,暗道周立行竟是个腹黑!他阴着脸从门内走出来,一口气憋在他的心口,他抽搐着嘴角向周立行身后议论纷纷的人群抱拳。
“各位叔伯婶嬢、兄弟姊妹,今日忠义堂八爷上门,既无拜帖,亦无告知,着实让我光耀堂惶恐……还请各位给个面子,此时,待我光耀堂冯舵把子和忠义堂的各位爷们一起相商……”
周立行杵着棍子笑了,“我忠义堂内部怎么商量,是我们自己的事儿。”
“今日我周立行既是来了,就必把这股退了。”
丁五爷被下了面子,心中烧起了一股子火,便有些口不择言起来:
“恕我冒昧,小八爷,你虽然是方结义的拜弟,也是堂口的八排代理,但你还做不得忠义堂的主。”
“忠义堂入股光耀堂的长生馆,是你们忠义堂开了堂会,诸位留守堂口的爷和各排骨干们一起议定的,这合作协议,也是诸位签字的,甚至盖了堂口的印信。”
“袍哥人家,认黄认教,言而有信!你这样子做,哪个以后还敢跟忠义堂合作?”
周立行嗖地抬起棍子,指向丁五爷,“你的意思,是我忠义堂里的各位爷和各排骨干们,为了和你们光耀堂合作,竟然一起犯了十条十款?”
周立行扣过来的这口锅,比丁五爷的锅大多了。
丁五爷没太懂周立行的逻辑,一不小心就问道:“你啥子意思?我可没这样说……”
“不遵上令:舵把子在外御敌,生死未卜,堂口诸位竟勾结外堂,违令乱行。”
“以大欺小:欺我周立行不在堂口,既无通信,亦无相商,便定这违令之约。”
“你说的袍哥人家,认黄认教。认的是啥子黄?落的事啥子教?”(认黄:守信诺;认教:讲规矩)
“答应舵把子的事情结果乱整,这是认黄认教?”
“难道,我忠义堂的事情,要你们光耀堂说了算蛮?你们是要趁着方舵把子不在,主了我们忠义堂的事吗?”
周立行句句如刀,砍得丁五爷节节败退。
丁五爷面色通红,他指着周立行,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是真的想不到,周立行不但不给光耀堂面子,甚至连忠义堂的面子也不给,竟然是两边都往死里逼!
滴滴的汽车喇叭响起,街道上缓缓驶来一辆急吼吼摁着喇叭的汽车。
众人的注意力被汽车吸引去,人群在急促的喇叭声下分开来,让那汽车行驶到前面。
车辆还未停稳,白白胖胖的陈三爷、黑黑瘦瘦的邢五爷以及高大宽厚的车十爷都冲下了车。
陈三爷昨日晚上知道周立行回来了,今天晚上正好给他做了个接风洗尘的宴席。
当初他得知周立行回来了,心中也是有些发虚的,隔一日听说周立行跟着王喜雀去重庆了,陈三爷可是高兴了一阵。
他以为自己手里有周立行的把柄了,这下周立行肯定跟车十爷一样,大家都能站在一条船上。
他以为自己只是入股,算不得违背方结义的命令,忠义堂只是做投资而已。
他以为周立行从重庆回来,就算知道了这件事,就算要发脾气,也是先跟他陈三爷闹一闹,堂口里发发飙。
真是天不知地也不晓,周立行平时看起来稳重自持,发起疯来竟这么惊天动地!
竟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就一个人去闹人家的烟馆,还猛得一匹要去挑人家的堂口!!!
这是要死人的啊!!!
“行善兄弟!你这是要搞哪样啊!!”陈三爷当真是痛心疾首,他都不知道这事该怎么收场了。
周立行瞥了一眼那个汽车,根本不接陈三爷的话,反倒是审问起来:
“车哪儿来的?堂口买的?”
陈三爷气得心肝脾肺都在疼,“被你发疯给吓到了,跟茶馆客人借的!你以为堂口很有钱吗?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
周立行点点头,看向目光有些躲闪的丁十爷,再看向一脸无奈的邢五爷,“正好,你们都来了。他们光耀堂说,我周立行代表不了忠义堂。来吧,今天就一起把股给退了。”
陈三爷恨不得跳起来给周立行两拳,打晕这个混小子,把人拖回堂口再说。
然而,他不敢跳起来,他也知道自己打不赢周立行。
所以,他只能苦口婆心地劝:
“我们进去光耀堂里面说,成不?这大街上,大庭广众之下,是谈事儿的地方吗?”
邢五爷听得咳嗽了起来,挤眉弄眼地让陈三爷赶紧改口,丁十爷脑袋一转,也反应过来,赶紧拉陈三爷的胳膊。
陈三爷满头雾水,他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但邢五爷和丁十爷都这么做,他到底哪里*没说对?
“我忠义堂的事,要去光耀堂里说……陈三爷,你叛堂了吗?”
此话一出,陈三爷脑袋上的冷汗嗖地冒了出来,他一张口,竟结巴起来:
“别别别乱说……”
冯显贵在里面也听不下去了,他也走出了大门,站在了堂口牌匾下。
但他毕竟是舵把子,经历的风雨多,不像丁五爷这种靠枕头人吹起来没多久的人。
“小八爷,您这话严重了。您一去云南,为国修路,走了快两年。那滇西山高路远,怎可能事事都先与你商议呢。”
“我光耀堂历来就做这烟土生意,一直是为范绍增范军长做事。范军长也是带兵出川抗日,在上海打了仗的。”
“范军长现在被任命为第八十八军军长,这段时间正在川内,自募兵员抗日。我光耀堂虽然开烟馆,但一样捐了军饷,也是抗日的!”
冯显贵几言几语言,便给自己也戴上抗日的帽子,不让周立行用方结义去道德压制他。
周立行平时很少与人争辩,可他并不是不懂如何与人扯皮。
在滇西,他沉默地观看了各地各民族不同文化习俗下的争吵,看过太多纠纷如何平息,自然知道冯显贵的后话。
于是周立行抱拳,“那倒是提前恭送冯舵把子了,你带人跟着范师长一起出川抗日那天,我来光耀堂给你敬香。”
冯显贵腮帮子咬得一抽,他哈哈大笑,“那是当然……”
“既然冯舵把子不久便要出川了,那更该退股了。”周立行死咬不放,“不然你在战场上遇到方舵把子,难不成还要因此事再闹一次?”
冯显贵的呼吸粗重起来,胸口的火气越来越盛,他看向陈三爷。
陈三爷急的团团转,想劝周立行,周立行刚刚那一句叛堂压得他不敢开口,抬眼一看,冯显贵阴恻恻地瞪着他,陈三爷更是心慌恼火。
丁五爷见气氛僵持,自觉时机已到,立即高声开口:
“既然忠义堂的周八爷,执意要左右咱光耀堂的决定,不如就按规矩办!”
周立行平静地看向丁五爷,丁五爷一脸得逞的狞笑。
“开生死场!”
【作者有话说】
43成都
◎生死场◎
陈三爷惊得心脏都停了一秒,差点没喘上气,“不可!万万不可……”
开生死场,那得打死一个才算完啊!
要是周行善被打死了,要是方结义日后从战场上回来了,他陈三爷还能活啊?!
邢五爷再也不置身事外了,赶紧踢了车十爷一把,上前拖周立行:
“行善!小八爷!小祖宗!咱们先回自个儿堂口商议行不行……”
“好,开。”
周立行把棍子往地上一扔,“既然你们光耀堂要如此咄咄逼人,那我忠义堂行八,必须得应承。”
“否则,我把方大爷的脸面往哪里搁。”周立行脱下外衣丢给谷娃子,活动肩膀手臂。
“生死场,现在此地,立马开。”
“一对一,赤手空拳,打死为止。你们出谁?”
陈三爷这下是真的急得捶足顿胸团团转,邢五爷也抹了一把脸,整个人都不好了。
车十爷不满地嘀咕,“你们一来就跟着小八爷站一条线,就没这回事了……看吧看吧,要是害死了小八爷,看你们啷个给舵把子交差噢……”
陈三爷气得给了车十爷一拳头,车十爷躲开。
“闭嘴吧你!!!”
邢五爷一把拉着陈三爷,不让他们在人群面前内讧打架,“够了!还嫌不够丢脸吗!我早有安排了!现在就只能听天由命!”
冯显贵没想到丁五会蹦出来说这样的话,更没想到周立行这个愣头青还真的答应,他自然知道当初拿过金章的人是什么水平,寻常高手根本没法打赢。
两堂口开生死场,活着的人说了算。冯显贵一时间进退两难,正想斥责丁五。丁五凑到冯显贵耳边,小声嘀咕道:
“让争鸣去打!”
“他不是一直都想跟周行善打吗?圆他的梦撒。”
冯显贵眼神阴鸷,斜着看丁五,表情晦暗不明。
丁五毫不畏惧,继续煽风点火,“姐夫,争鸣真的是你儿子吗?当初那女的,被赶回去了才说怀孕……”
“就争鸣是你儿子,他之前瞒着你搞光辉堂,翅膀多硬,现在又是借徐家的势去读军校,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私下还跟这个周行善有来往……”
“今日之事,谁知道,跟争鸣有没有关系呢?”
“有这个周行善在,我们想慢慢吞了忠义堂的打算,必定泡汤……”
“要弄死他,得是个跟他有交情的人,就算方结义回来了,也不好下手那种。”
丁五这番话说完,冯显贵笑了。
是的,没有比冯争鸣更合适的人。
反正他冯显贵不止一个老婆,也不止一个儿子。
冯争鸣这个已经开始不听话的野儿子,应该发挥最大的价值。
也恰好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人群之后,冯争鸣穿着军校制服,一路疾驰到了这里。
冯显贵看着急匆匆赶来的野儿子,根本不等冯争鸣下马,便朗声回到:
“不欺你小八爷,我光耀堂,出冯争鸣,和你打生死场。”
“你们谁生谁死,我光耀堂都不追究!”
正准备下马的冯争鸣双眼一咪。
“什么生死场?”冯争鸣未曾下马,他策马绕走到周立行前面,用个马屁股对着光耀堂那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周立行。
周立行逆着光,看不太清楚冯争鸣的表情,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冯显贵那么不要脸,堂口的人不派,竟然把读军校的儿子派来打生死场。
这份心肠,何其歹毒。
“我要替忠义堂退你们光耀堂开的烟妓馆的股,你们光耀堂说,得开生死场。”
周立行平静地解释,“我答应了。”
冯争鸣沉默了半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在马背上前仰后伏。
“可笑啊可笑!”
“民国禁烟的文件,早就全国发了。可这遍地的烟馆,却总是生意兴隆。”
“我的小八爷,你这是做什么?螳臂当车?”
“今日就算你打赢了生死场,就算忠义堂一家堂口不沾烟馆,又如何?对这世道,有何助益?有何改变?”
“要是你输了,你死了,那更没人再看忠义堂的日后!”
周立行看向冯争鸣,看向他身上的学员军装,看他骑着的马,也看他身后藏不住身上狠毒的冯显贵和丁五。
“我知道,我救不了所有人。”
“我知道,你们看得长远。”
“可我这人做事,只凭本心。只要我想,那就非做不可。”
“争鸣,你现在已经考上军校,前途远大,根本不必再混堂口。”
“你劝我,那不如我劝你,脱离光耀堂,去做你堂堂正正的军人英雄。”
冯争鸣希望周立行服软,不要打生死场。
周立行却希望冯争鸣退出这个不爱惜他的堂口,希望他离开生死场。
冯争鸣的手攥紧了缰绳,他闭目深呼吸了一口,睁眼冷笑,“你放屁,这是我老汉儿的堂口,我退个锤子。”
周立行捏紧了拳头,眼皮微抬,眼神泠冽,“那就打吧。”
冯争鸣翻身下马,回敬一个狞笑,“废话,老子早就想跟你打了!来啊!看谁死!”
丁五心中大喜,今日不管是死哪个,都是大喜一件。
于是丁五立刻招呼人回堂口搬桌椅板凳和关圣像,立马要将这生死场开起来!
*
天色渐晚,凉风缠尘。
周立行和冯争鸣再次站到了对立面。
然而,这次他们争的,不再是拿一枚金章。
他们这一次,赌的是性命。
二人伫立良久,皆未有动作,直到冯显贵狠狠地摔了一个茶杯,周立行才率先动手。
他去了一趟云南,在险山恶水中求生,又跟随各族男人们切磋,学到了更多实用的野招。
冯争鸣到了军校,接受了更多正统国术和擒拿格斗的传承,比之前更添几分猛烈。
二人仿佛又回到了擂台,不死不休地战斗在一起。
你一拳,我一拳,两人毫不留手,打得烟尘四起,从一开始看得出出手招式,到后来完全成了缠斗。
那不是一场可以供人观赏的决斗,那是两个倔强不服输的人,从骨子里爆发出的争斗欲和胜负欲。
周立行有自己必须赢的理由,冯争鸣也有自己不能输的理由。
他们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告知对方,可他们似乎又能理解对方。
周立行不能眼睁睁看着忠义堂走错路,他要对得起在外出生入死的大哥。
冯争鸣还不能丢掉他堂口的身份和势力,否则他无法完成自己的学业。
他们本应是挚友,奈何世事无常,他们此刻是生死仇敌。
冯争鸣抓着周立行的头往地上狠磕,头破血流。
周立行勒住冯争鸣的脖子,差点扭断他的颈骨。
冯显贵看得心惊胆战,这两个狼崽子是真心实意地要弄死对方。他突然有些后悔,这么看来,争鸣这孩子还是很忠心堂口的。
现场没几个高手,只有邢五爷看出了一些端倪。
“哟?这都开始了嗦?是我们来迟了?还是他们整早了哦?”
“怎生这般不懂规矩呢?生死场,是两个堂口私自就能开的吗?”
两道声音传来,一道戏谑,一道凌然,众人抬眼看去,又是两辆汽车到来,各自下来三人,分别穿着不一样的军装。
说话的两人,看军装的形制,都是中校。
“八十八军中校参谋,鄙姓李。”
“二十四军中校参谋,鄙姓林。”
李参谋和林参谋两人客气地握手见礼,然后迈步走向场外的桌椅处。
冯显贵和陈三爷等人已经知趣地站起来,将主座的位置让出来。
光耀堂的手下们也赶紧收茶碗的收茶碗,重新搬椅子。
林参谋和李参谋坐下,冯显贵和陈三爷等人才跟随他们的位置坐下。
很明显,冯显贵和丁五等人坐在了李参谋的旁边,而陈三爷等人坐在了林参谋的旁边。
周立行和冯争鸣两人气喘吁吁,他们已经打到了最后关头,被这意外突然出现的人打断,浑身挂彩的二人双双泄了气。
冯争鸣强撑着要爬起来站着,挣了几下都没有挣起来,只能半蹲半跪着,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周立行就没那么讲究了,直接翻身摊平,只管把头朝着那林参谋。
他想起来了,那是在会理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的参谋!
周立行慢慢地挪动了下头,看向了邢五爷。
邢五爷扭开头,不跟满脸都是血的周立行对视,他心烦。
这两个堂口开生死场,必须公口大爷来参与,或是请更高级的军阀政要派人观战见证。
然而周立行闹得难看,冯显贵有私心,这么一大帮子人似乎都忘了这个规矩一般。
但周立行这么一路闹过来,各路势力都被惊动。说来也巧,范绍增这几日正好就在成都,手下来报这件事,他要不是正在应酬脱不开身,怕是要亲自来看的。于是,范师长派出了李参谋。
更巧的是,刘文辉这几日也正好到了成都,正和一些不可说的红色人士秘密会谈。邢五爷出门之前派出去请帮手的人,恰好遇到了随同刘文辉前来成都的林参谋。林参谋跟刘文辉一汇报,便也被派了出来。
眼下,已经不是忠义堂和光耀堂的事情了,林参谋和李参谋两人都笑眯眯的,根本不管生死场中一蹲一瘫的两个十八岁少年,两个参谋打起了机锋。
“林参谋这次回成都,可去故地重游过?我记得,当年没换驻防的时候,你还在新津县当过三个月的县长呢!”
李参谋宽眉小眼,方脸塌鼻,肤色麦黄,戴着一副眼镜,斯文和匪气结合,一张口就是含沙射影。
“李参谋好记性啊,六年前的事情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林参谋倒是个标准的美男子,眉似远山,目若寒潭,高鼻窄颌,肤色偏白,说话不急不缓,声润如玉。
“哎,林兄谬赞啦!”李参谋笑得像狐狸。
“那你肯定记得清楚,我和刘军长是怎么离开成都的吧?”林参谋也是微笑着,追问道。
“啊……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李参谋没想到对方不但不回避当年兵败被赶走的丑事,反而问上脸来,一时反而不好回话,只能找补。
“当初,我们刘军长当四川主席那会儿,还给范军长五十万大洋呢,范军长去上海滩游玩数月,这才有了和青帮杜月笙杜老大的鸦片生意……”
林参谋笑眯眯,贴脸开大揭老底。
“林参谋知道得清楚呀……”李参谋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这里还有那么多外人呢!
“杜老大给范军长装备的那一个营的英式军需,当初我们刘军长还羡慕过呢。”
林参谋话题一转。
“啊,哈哈……”李参谋预感不妙。
“可惜在追剿□□的时候,莫名其妙的被抢光了。”林参谋还颇为可惜地拍了一下手。
“哈,哈哈……”
李参谋脑门上的汗都快留下来了,生怕对方来一句你们是怎么被抢的?
当年,他们那完全就是故意白送给红军的,这事儿可以干,但不能说啊!
林参谋见火候差不多了,收回话题。
“近日里,我听闻范军长向募征的兄弟们说,过去打内战,都是害老百姓。这回抵抗日本侵略,我就是倾家荡产,拼命也要同你们在一起,把日本人赶跑。”
李参谋正色起来,“的确如此。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们军长不是拎不清的人。他或失小节,却有大义。”
林参谋指着生死场里的两个少年,“你看他们,一个是军校的学生,一个是咱川军将士的拜弟。”
“他们打的,是不是内战?”
李参谋一拍大腿,配合得当,“当真是呀!”
“现在是打内战的时候吗?”林参谋的表情痛心疾首。
“绝不是!”李参谋的表情悔恨不已。
林参谋看向冯显贵,军帽下的英俊面容看似温和,却饱含压力:
“现在是打生死场的时候吗?”
冯显贵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点着头,“惭愧惭愧,是我们考虑不周。”
为表公平,李参谋也问陈三爷,“现在是什么时候?”
陈三爷心道这也不是我要打生死场啊!你问我干啥!你问场里的那个祖宗啊!
然而陈三爷只能擦擦汗,看向周立行,“小八爷,问你呢……”
周立行慢吞吞的爬起来,张口就是一句冯显贵想掐死他的话:
“现在是忠义堂退股烟妓馆的时候。”
李参谋:“……”
这是个什么一根筋?
林参谋咳嗽一声,他伸手向周立行示意,“过来。”
周立行腿上有伤,走路一瘸一拐,他沉默地走上前。
林参谋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伸手拍拍他的胳膊,“那么恨大烟?”
周立行嘴角破损,舌头也咬破了,说话不利索,只能点头说一个字,“恨。”
林参谋也不再细问,他点点头,指向李参谋,“你们忠义堂的股,他要了。”
李参谋:“?!”
不是,为什么不是你要?
“我也恨大烟。”林参谋瞥了李参谋一眼,一脸嫌弃,“你不要?你不要,我也不要,那冯舵把子,你说咋办?”
周立行这下不管嘴巴舌头痛不痛了,他极快地接话,“冯舵把子说他要跟范军长出……”
“出两倍的军饷支援!”冯显贵接话更快!
李参谋瞪大眼,这是怎么回事?
“退股!”冯显贵昂了昂头,努力把场面给圆满了,“今日既有咱八十八军的代表,更有二十四军的贵人,我光耀堂当真是蓬荜生辉,光耀满门!”
“二位参谋的意见,以及二位军长的面子,我光耀堂必须听进去,必须给到位。”
“各位放心,我双倍退股金,和忠义堂接触合约。”
半蹲半坐的冯争鸣慢慢站了起来,他半张脸上的血干了,面无表情。
周立行见他嘴唇微动,却没有听到冯争鸣的声音。
他仔细看着,读出了唇语。
勇于私斗,怯于公战,无能懦夫。
【作者有话说】
44成都
◎结拜兄弟◎
忠义堂和光耀堂开的生死场,在八十八军和二十四军都派出代表来调停后,自然是平息了。
这一场好戏,围观之人看得过瘾,两个堂口也各得了各的面子。
周立行如愿以偿地退了股,陈三爷等人用借来的汽车把他送回了家。
家门一开,陈三爷眼前又是一黑。
那大烟馆里的女招待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呢,这中间还有一个穿着护士服装的女人,旁边除了憨头憨脑的石娃子,还有个跟周立行长得六分相似的小孩子。
谷娃子认出来那是罗瑞鹤,赶紧把周立行背去放在床上。
罗瑞鹤根本没同陈三爷等人打招呼,她戴上听诊器便跟着谷娃子进去了。
陈三爷等人这才想起来他们没安排医生,又才招呼石娃子去寻堂口的中医来给看看。
周立行跟冯争鸣并不是假打,他们两人除了没有真正意义地痛下杀手外,打得那是格外真情实意,受得伤那是扎扎实实的。
周立行很明显地觉得,自己除了头破血流外,起码还断了两根肋骨!
他此刻又累又倦,不想跟陈三爷等人说话,挥手让他们回去。
陈三爷等人也是神形皆倦,邢五爷见周立行那样,便劝着陈三爷等人一起先回去了。
罗瑞鹤学的是西医护理,她为周立行处理了身上的伤口,量了血压,等堂口的中医来把脉之后,还记下了药方和饮食禁忌。
阿涅也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忙着给罗瑞鹤打下手。他猜周立行是出去干架了,后悔自己没有跟上去帮忙。
等中医走后,谷娃子去药堂买中药,她才向周立行说话。
“小八爷,是争鸣托人叫我来等的。”罗瑞鹤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周立行点点头,“我想也是。他那边也受了伤,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现在是在家,还是在学校?”
罗瑞鹤谨慎地问道。
“送回学校去了。”
周立行走的时候,那八十八军的李参谋也问了冯争鸣,冯争鸣说学校里的医务室更好,他要回学校,于是李参谋让人把冯争鸣带上了他的车。
“那边很安全,我就不去了。我这段时间,过来照顾你。顺便,我也给你救回来的这些姐妹治治病,有几个再不治,就活不久了。”
罗瑞鹤想起那几个已经开始脱发的姐妹,心中隐痛。
“小八爷,她们身体未好之前,你可别碰她们。”罗瑞鹤认真地嘱咐。
周立行一口气差点被呛住,“瑞鹤姐,你乱说什么!我是怕她们无家可归,暂时安置在这。”
罗瑞鹤见周立行没有大碍,放下心来,这才开起了玩笑,“我还以为你要学方大爷,收留一屋子的姐姐妹妹呢!要是这样,指不定我就主动搬过来了!”
嫁过人的大姐姐,这战斗力非同凡响,周立行根本招架不住。
“姐,求你了,别逗我。”周立行就差没爬起来给罗瑞鹤作揖,“之后的出路,我已经给她们想好了的!”
“什么路?”
罗瑞鹤心中清楚,这些被迫染上鸦片烟瘾、被迫染上性/病的姐妹们,很难走正道。她们的家人接受不了,她们自己也接受不了,要么自杀,要么就是沦落风尘成为玩物,早晚都是一个病死的结局。
“喜雀姐要在外地投资办纺织厂。”
周立行信任罗瑞鹤,他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我出钱给她们治病,病好了,只要她们愿意,我送她们去外地纺织厂做工。她们可以改名换姓,用一份手艺养活自己,重新生活。”
罗瑞鹤收拾药瓶托盘的手顿住,隔了一会儿,她声音发瓮地回答,“好,我帮你。”
说完,罗瑞鹤竟是抹着眼泪出去了。
周立行不知道罗瑞鹤为什么会哭,困倦压倒了身上的痛楚,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没过几日,大街上所有人都在谈论一个消息——日本人轰炸了重庆市区,死伤惨重。
周立行还躺在床上养伤,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海中嗡鸣了几声,竟一时发生了幻听。
他想到了青竹叶,想到了知书知礼,想到了那些王喜雀记挂着的成家生子的姐姐们。
世事无常,乱世艰难,他仿佛看到无边血雨洒落,让人窒息……
一晃半个月,周立行都没有出过门。
在谷娃子、石娃子、阿涅和罗瑞鹤的轮番照顾下,周立行吃得好睡得香,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
但因断了两条肋骨要养,短时间内动不得武,周立行便门也不出,在家看书练字,修身养性。
刘愿平听说周立行大闹光辉堂开生死场的事情后,特地来看望了一圈,后面又托人送来许多药物和书籍,以免他在家休养无聊。
而忠义堂那边,听说内部纷扰了一段时间,不过最终也没有闹出个什么名堂。毕竟蛮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而小八爷周立行,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既蛮且横,还不要命!
上有方结义临走之际的命令,下有周立行根本不给任何爷脸面的执行,大伙儿以前没这摊大烟生意也一样挣钱,所以,这艘即将偏航的大船,便回正了方向舵。
上门看望的人中,还有一个周立行意想不到的人——徐婉言。
徐婉言已大学毕业,进入《华西日报》当了一名记者,她出身权贵之家,走到哪里都被大开绿灯,写文章言辞激烈针砭时弊,也不会有人敢污蔑她是左翼人士,她还时常参加贵妇小姐们的聚会,总能听到旁人听不到的消息,着实是适合干记者。
最主要的是她闹着要工作,当对国家社会有用之人,可是她又确实吃不了苦,觉得教书烦闷,从军又辛苦,做生意嫌废脑子且沾铜臭,所以家里人才千选万选给安排进了本地报社,不用出远门的那种。
华西日报此时的主编之一名叫杨茂修,是洪雅县柳江镇四大家族之一杨家人。杨茂修毕业于北平朝阳大学,赴法国巴黎大学留学期间结识了同学玛丽安妮,后两人结为夫妻。杨茂修曾在上海市政府任职,也担任过国立北平大学的教授,玛丽安妮也先后在国立四川大学、华西大学担任英语和绘画教师。
玛丽安妮是瑞典贵族后裔,这身份放在成都,那些事事追求洋派的贵妇小姐们可是开眼了,哪个办宴会请不到玛丽安妮这样金发碧眼的外国夫人,那可是丢份的事情。
徐婉言既是杨茂修麾下的记者,又曾经在玛丽安妮那里进修过绘画,自然是经常邀请玛丽安妮一同参加各类聚会。
周立行因禁烟打生死场的事情,在成都闹得沸沸扬扬,杨茂修对此事也颇为关注,听闻徐婉言说认识这两人,回家同玛丽安妮闲聊过。
玛丽安妮对西南的袍哥堂口也颇有兴趣,便相约着同徐婉言一同前来。
“冯争鸣那个死脑筋,还是不愿意见我。好不容易说通了,我只是做采访,他才不甘不愿地出来见了一面。”
徐婉言穿着珍珠做扣的成套洋装,涂着新潮指甲油的手指抠着红色挎包上的纯金洋文标,脸上全是担心,嘴里却抱怨着冯争鸣。
她气鼓鼓地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丢到周立行身上,“冯争鸣不收,给你了。”
周立行拿起盒子,毫不客气地打开看,里面是一只漆金的英雄牌钢笔,造型流畅,笔帽上还有定制的字:一鸣惊人。
兄弟不要的好东西,周立行却立即收下,这不要白不要,徐婉言的性格他清楚,自己再推拒,那钢笔肯定马上就会被丢进垃圾桶。
周立行的眼神从徐婉言的装扮上掠过,又在那新崭崭的红色洋文包上停留。
现在国土沦陷,以往可以从上海顺着长江拉上来的海外奢侈品,已经几乎不见踪迹,有的都是往年旧货存货。
这个红色洋文包,多半是从刚修通的滇缅公路,或者滇越铁路那边拉进来的。
果不其然,徐婉言见周立行看包,拿起来炫耀,“上周我生日,爹地托人从缅甸仰光办事处那边给我挑的,我特意选了红色,希望能运气好一些。好看吗?其实还配了一套红色的鞋子和皮帽,我嫌太张扬,扔衣柜了,下次义卖掉给咱抗战基金捐款吧。”
周立行随口附和,“好看。”
他知道肯定很多人会用滇缅公路挣钱,可这些无用的包包,他不喜欢。
药品,枪支,弹药,钢筋水泥,那些才是应该多运的。
徐婉言是爱国的,可她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从小过得优渥,她阶级高,理所当然地要享受的。
温柔典雅的玛丽安妮一头金发闪耀,她笑嘻嘻地听着徐婉言说话,见缝插针地向周立行提一些问题,还做了一些记录。
“袍哥是什么组织?要加入你们,需要什么标准?需要遵守什么样的规定?你们堂口靠什么来养活这么多人员?禁烟之后打算怎样开源?”
周立行还躺在床上,他一边回答着玛丽安妮的问题,一边抽空回应徐婉言,“你知道的,争鸣有难处。”
为了避免徐婉言发脾气,周立行适当转移话题,“上回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小姐呢?我还没有当面向她致谢过。”
想到当初一起开车救人的闺蜜,徐婉言叹了口气,“赵语诚吗?她厉害的呀,跟着她父亲一起去军统了!”
话已出口,徐婉言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她讪讪然地放下手中的包包,不再闲聊,开始跟玛丽安妮一起采访。
在闲聊中,周立行得知玛丽安妮的丈夫是洪雅柳江人,他虽没说自己的来处,却对玛丽安妮真诚了许多。
玛丽安妮问的很多很仔细,周立行也认真地做了回答。
“我从上海开始,就时常被邀请参加各种宴会,尤其是一些太太小姐们,除了风花雪月才子佳人,就喜欢这些江湖豪侠爱恨情仇。”
玛丽安妮真诚地称赞周立行,“以往我以为,西南的袍哥匪性重,纵有一腔爱国热情,却局限于好勇斗狠的缺点中。今日见了你这般年轻的袍哥,敢于用生死去扭转堂口的错误方向,我才觉得,自己也是对袍哥有偏见。”
“我很欣赏你,同时也提醒你,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任何团体都是靠共同利益才能长久维护。没有利益替代,有些事情,你断得了一时,断不了永久。”
“中国的鸦片战争过去近百年了,国民政府禁烟到现在……”玛丽安妮摇头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玛丽安妮的话引发了周立行的思考,他似乎是懂了,却也一时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不久之后,一篇关于袍哥堂口的文章登报,周立行为忠义堂三不做的诺言敢于开生死场的事迹广为报道,引发了社会层面的广泛探讨。
云贵川一带的袍哥堂口们见报,也引发了剧烈争论,对于鸦片这个流金淌银的毒物,谁都知道它不好,可谁又能真正狠下心不要呢?
*
一晃过去月余,周立行身子骨硬,好得快,已经行动无碍。
陈三爷得知消息,派人来请周立行,恰好今日周立行带着一行人出城去祭拜黑老鸹了,扑了个空。
周立行一大早起床收拾好后,石娃子和谷娃子已经买回了香烛纸钱、卤猪头肉、红油凉拌鸡,阿涅负责用小陶罐从家里打了半斤白酒,周立行带着小弟们坐着滑竿儿,去城外给黑老鸹上坟。
成都平原的田野正是稻黄时刻,秋日艳阳照得人心头暖暖,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让人心旷神怡。
周立行在坟前点燃红烛青香,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
一些在其他人面前无法述说的担忧,他只能在黑老鸹坟前才能畅快地讲。
“修个路都能死那么多人,战场上子弹炮弹不长眼……我好担心方大哥……”
“我还是喜欢王喜雀,黑老鸹,我要死的时候最害怕的事情,是喜雀姐以后过不好……”
“我长大了很多,但还是很多事不知道该怎么做。喜雀姐还是不愿意跟我走……”
“方大哥说,时过境迁,人心易变,我以前不懂,现在好像能看懂了。”
“大家都在变,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替大哥看好堂口,我不知道堂口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师父,我不知道……”
“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也许没有什么选择是对的……我只能尽量让每一个选择,都无愧于心……”
嘀嘀咕咕完,周立行便把心底的那些担忧、忐忑、犹豫全都丢纸钱里烧了,那半斤白酒,祭撒在了泥土。做完这一切,周立行正准备和大家分食带来的卤猪头肉和红油凉拌鸡,一回头,看见个穿军校制服的人默不吭声地站在不远处,不知道站了多久。
周立行叹了口气,主动招呼冯争鸣。
“争鸣,来给黑老鸹上柱香吧。”
冯争鸣身上的怨气淡了些,他高昂着头走过来,取下头上的军帽递给周立行,然后恭恭敬敬地去给黑老鸹上了香。
“祭品,我们准备分食。若是不介意,也邀请你一起吃。”
周立行赤手撕了一块猪耳朵,递给冯争鸣,并且做好了冯争鸣嫌弃发火的准备。
冯争鸣垂着眼皮看那油啧啧的猪耳朵,再抬眼皮看周立行,眼珠滑动,看向了阿涅。
“他是谁?”冯争鸣戴着白手套的手,接过了猪耳朵,没吃,就那么拿着,眼神直冷冷地盯着阿涅。
周立行敏锐地感到不对劲,但他一向搞不懂冯争鸣的思路,只能诚恳作答,“我在滇西结拜的兄弟,我被泥石流埋在地下,是他把我挖出来的。”
“正式结拜?”
“对。”
“歃血,饮酒,换庚帖,拜天地?”
“……对。”
冯争鸣脸上表情抽搐了下,呵了一声,怨气横生,“那我呢?”
“……”周立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他怎么觉得冯*争鸣又开始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争强好胜?
“你说他救了你的命,行,我认。”
冯争鸣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好吧,那就三个人吧,正好三结义。”
“……?”周立行腔都不敢开,只能用表情表示疑惑!
你到底怎么了?你到底想干嘛?
冯争鸣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揪住周立行的衣领,“装什么傻!结拜!我们三个一起结拜行了吧!”
阿涅默默地往石娃子身后站,他觉得这个姓冯的多少是有点毛病。
周立行还来不及说话,冯争鸣已经发飙了:
“我们才是最对等的兄弟!我们才是袍哥精神的传承者!你跟我打金章,我读军校,你修运输道,我们都有改变这个世道的理想!我甚至陪你打生死场!”
“难道你不应该跟我结拜吗?!难道我冯争鸣没资格当你生死与共的兄弟吗?!”
周立行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冯争鸣竟然在这个方面……有这么深的执念和自卑?
“……好。”周立行心中有一个莫名的酸涩和难受,他抓住冯争鸣使劲摇晃他肩膀的双手,给出了回答。
他其实是懂冯争鸣的,懂他的野心和追求,懂他的不甘和愤怒。
打生死场的时候,他和冯争鸣并没有提前通过气。他看到冯争鸣那一刻,就知道冯争鸣在冯家的日子过得艰难,处处有人明伤暗害,时刻想要至他于死地。
正是因为懂,所以他才容忍冯争鸣各种莫名其妙的暴躁,迁就他阴晴不定的脾性。
而他也知道,冯争鸣也只需一眼,就能懂他必须开生死场的原因。方结义留下来的堂口,他周立行就算拿命去拽,也要拽住那些属于方结义的原则和底线。
“但是争鸣,有些事我得提前说。”
冯争鸣咆哮了一通,心中郁气稍缓,见周立行答应,总算是气顺了一些,这才放开他。
“螳臂当车的事情,以后我还会干。”周立行摊开手,迎向旷野吹拂的微风。
“我很渺小,我不是什么栋梁之材,我也许只是这漫山遍野里随处生长的野草,我没有什么明确的雄心壮志、远大理想。”
“我想活,但也不怕死,我遇到什么想做的事情,就会去做,哪怕不会对这世道有任何改变。”
“我和你走的路不一样。”
“你可以抛下儿女情长,我不行,我以后说不定会为王喜雀干出格的事情。”
“你跟我结拜,我们可以当亲兄弟,但日后,你不能用你的想法,来阻我的道路。同样,我也不会用我的意见,去改你的奔赴。”
周立行讲了这么一通,冯争鸣一句一句地听着,神色十分认真,然后他笃定地说,“好。你答应结拜,我可以。”
阿涅整个人都不好,他不认识这个冯争鸣,根本不想和他结拜。
哪知道冯争鸣根本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只问阿涅,“是当拜兄弟,还是当干儿子?”
冯争鸣竟然想收跟周立行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十二岁的阿涅当干儿子!
周立行连忙阻止,他们的辈分已经够乱了!
按方结义和冯显贵的辈分,周立行应该算冯争鸣的叔叔辈!阿涅是周立行的拜弟,按理也应算冯争鸣的叔叔!
眼下冯争鸣靠自己的发疯,硬生生把自己搞成了周立行平辈就算了,咋么还能把阿涅给搞低呢!
于是,最后还是只有周立行和冯争鸣两个人,做了个由心从简的仪式。
他们就这样,在黑老鸹的墓前,重新端上了酒杯,割破手指,滴入血液混合,再分饮血酒,结拜为兄弟。
周立行就这么多了个兄弟,并且算了出身月份,他竟然还比冯争鸣小了半个月,成了弟弟!真是令人语塞至极!
“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庚帖来。”冯争鸣走的时候心满意足,还嘱咐周立行也要写好庚帖。
仪式他就不挑剔了,庚帖必须换好!他是当哥的,必须把这个定巴适!
周立行离开的时候,一阵大风吹得黑老鸹坟头的荻草嘎嘎乱摇,仿佛黑老鸹的笑声。
周立行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牵着同样气鼓鼓的阿涅回去了。
刚一到家,周立行便见守在门口的堂口送信幺哥,那幺哥见着周立行,先行递上一张宝片。
周立行接来一看,瞳孔一缩,这竟是黑老鸹的亲笔宝片。
“小八爷,三爷说堂口一个叫紫苏的女人送来这个,还请你去堂口相商。”
【作者有话说】
45成都
◎以退为进◎
福祸相依,忠义堂因周立行闹的那么一出,本应算是丢脸的事,却又因事件解决得颇为圆满,倒是在成都又出了一番名。
这大烟的事情,明面上国民政府是禁止的,但实际上他们的禁烟只是流于形式,甚至在某些势力手里,可以说是只是把禁烟的文件当令箭,用来打掉那些散户,再把整个制作销售途径集中到自己手下,用来谋取巨大利益。
谁不知道毒品害人?可这乱世里,谁又不想要真金白银的利益?
忠义堂只是入个股,还没有去趟这浑水,内部的刑纲便闹出这么大风波,这也足以让有心人知道,方舵把子带出来的人,值得信任。
吸大烟的人自然会去烟馆,而那些憎恶大烟的、被大烟搞得家破人亡的、又远见有文化的人,自然会称赞忠义堂。
所以忠义堂茶馆的人愈加多,名下的商店、旅馆和各类铺子生意也是愈发的好。
这大半个月,周立行没有去过堂口,陈三爷忙着处理堂口内部的事情,也没有再去看过周立行。
邢五爷、姜九爷、车十爷、唐浩子等人倒是陆陆续续地去看望过,不过周立行不太想跟他们说话,大家也看得出来周立行心里对他们有气,各个都讪讪然的,不好意思多去打扰。
周立行的怒火在生死场那里消散了,对堂口其他人说大多的气也不至于,但他自己也没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
方结义的堂口,不是那种二三十个人的小堂,这是一个有着诸多商铺营生、养着诸多出川战士家属的庞然大物。
在周立行看来,忠义堂堪比他见过的大型汽运公司或水运公司,对内对外关窍极多,不是靠个人勇武或个人意气就能摆平的。
他出其不意,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勉强让忠义堂这艘大船调转了方向。
可他一个人,拉不住这么大的一艘船。
大家就这么尴尬地僵持着,等待一个名正言顺的事情当台阶。
而转机就在此时出现。
周立行让石娃子带阿涅先回家,他和谷娃子一起去堂口。
陈三爷毕竟是个圆滑老道的人,这回见了周立行,就像是忘记是大半个月前的事儿一般,好似周立行才从云南回来,他颇为亲热地出来迎接周立行。
“行善啊,身体可好些了?本不应打扰你休养的,可实在是事出突然,还是得请你来看一看哈。”
陈三爷引着周立行往堂口里走,话说的十分和善。
周立行惯常在堂口里不做任何表情,他觉得这样显得沉稳一点。此时他也是不动声色地点头,跟上了陈三爷的步伐。
走进去还需一会儿,陈三爷心中有些惴惴地,他面上笑着,眼神却仔细地观察周立行。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段时间他晚上根本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因为他回头一想,周立行跟着黑老鸹来没多久,就先弄死一个日本人,后来又悄无声息地跟冯争鸣貌似干掉了光辉堂的舵把子,后面出去巡分堂,肯定手里是见血的,这去修路大难不死回来,竟毫不畏惧又去开生死场……以前他是怎么个眼盲心瞎的,会觉得周立行脾气好?
只能怪平日里,周立行看起来实在是太平静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那个跋扈炮仗冯争鸣打交道的,怎么可能是平静的人……
比如此刻周立行看起来行动自然,气息平稳,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翻脸不认黄!
陈三爷自己脑海中演绎着周立行红黑不认拿着棍子要打他的场景,越想越愁眉苦脸。
周立行不知道陈三爷在想什么,他进入房间,看到客座上坐着的,是一个蓬头垢面、满身脏污、形销骨立的女乞丐,她只敢坐一点点椅子边缘,坐得局促且不安。
和他印象中,川江客船上那姿容秀美、敢半夜求助的富商姨太太,判若两人。
周立行仿佛回到了当初那个晚上,在一艘风雨飘摇的夜船上,他亲眼看着黑老鸹将一张红纸宝片,交给这个自称紫苏的女人。
现在这个女人仿佛只剩下一口气撑着,她那浑身是伤痕的病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周立行脑袋里还在嗡鸣,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略显破旧的红色硬纸,轻轻展开。
黑色的墨水字已经被多次晕染过,好些地方的字迹都看不清,唯独黑老鸹三个字,丝毫未损,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否则,紫苏这张宝片,堂口未必未认。
“紫苏姐,你有什么委托?”
周立行握紧宝片,就像是握住了黑老鸹的遗愿。
他记得黑老鸹说过,若是对方有这个命,之后便能凭这个宝片打开一线生机;若是没有,便是命该如此。
紫苏能活着寻到这里来,便是有了一线机缘。
周立行一开口,紫苏便跪了下去,“小兄弟,是你,当日船上你也在,我认得……”
“紫苏姐,坐吧,喝口热茶,我们慢慢聊。谷娃子,你去外面买点稀粥回来。”周立行赶紧扶起紫苏,他丝毫未嫌弃对方的脏污,毕竟他刚从滇缅公路回昆明的时候,一样潦草得面目全非。
谷娃子应声而去,紫苏被周立行平和的态度安抚,这才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吹拂了好久,才慢慢地喝了一口。
“几年未见,紫苏姐现在什么情况?”周立行没有再追问委托是什么,先问一问对方的现状。
陈三爷见状,也安静地喝起了茶,听紫苏讲了起来。邢五爷闻讯而来,进门坐在了陈三爷旁边。
“好多次……我都差点回不来了……”紫苏泪噙眼眶,缓缓道来。
当年她跟着那做鸦片生意的富商去了上海,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场面何等潇洒,那富商把她当交际花送来送去,辗转之间,受尽侮辱。
富商并不经常在上海,他还会上一上北平,下一下香港。她被留在上海,举目无亲,出逃无门。
她一直等待着机会,等啊等,最终等来的不是机会,是死里逃生的灾祸。
日本人的子弹击穿四行仓库的墙壁,军人们和民众们的尸体堆满街头。她在惊慌中逃难,幸亏时刻做着准备,平日里对家中佣人也和善,大家相互帮助,竟然一路逃出了上海。
他们坐上了船,先是到了南京。其他人留了下来,她记挂着四川这边的孩子,又想办法从南京往武汉走。
这一路艰险磨难,她没有仔细讲述,但她感觉就像是阎王追着她在走一般,她到了哪里,膏药旗的飞机便炸到了哪里。
一路都是爆炸,毁灭,死亡……
她一直在逃亡的路上,听闻南京几十万同胞被害,兽兵恶行如地狱现世;她听闻花园口决堤,黄泛区中上百万人失去家园,民不聊生;她见过了许多恶行,也看到了许多善举,她艰难坎坷,散尽钱财,忍受许多屈辱,终究是走到了这里。
周立行沉默地听紫苏讲完逃亡经过,谷娃子已经买回稀粥。
等紫苏吃了些东西垫好肚子,周立行才告诉她,“给你宝片那个老头子,江湖外号叫黑老鸹,已经过世了。”
紫苏怔愣,“那我……”
“你先说你想要什么,若是办得到,我可以替黑老鸹完成这件事。”
黑老鸹关于抗日的遗愿,方结义已经去办了,这件小事,周立行想自己来。
并且,这一次,他想试试堂口,他再出去一次,堂口又会如何?
陈三爷和邢五爷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震惊和不解。
这周立行不应该留在堂口,趁着此番立威,把大家看得严严实实吗?
怎么又要出去?
紫苏再次跪了下去,“我早就和那张富商失散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想回会理,把我的两个孩子带出来。”
“会理?”
周立行想起了三刀凉,那个直爽凶悍的大姐,他示意谷娃子去扶紫苏,平静回答道:
“我们在会理确实有个分堂,我可以无偿带你去会理没,但能不能救出两个孩子,我不保证。你现在看样子身无分文,没有钱,请不出堂口的其他兄弟为你做事。”
紫苏抹着眼泪点头,她站起来后解释道,“我在会理老宅藏得有金银,到了会理,不出意外是有钱付报酬的。若是我孩子不在了,我……”
“去了再说。”周立行打断了紫苏。
“谷娃子,你带紫苏姐去我家吧。约下堂口的医生上门,再请瑞鹤姐也来一趟,先给紫苏治治伤病。”
紫苏十分聪慧,他看出周立行不想让她在这里多待,便向堂口其他人都道了谢。她走路有些蹒跚,谷娃子赶紧地扶着她一起离开。
陈三爷知道周立行有话要说,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陈三爷、邢五爷和周立行三人,没隔几息,姜九爷、车十爷和代六爷唐浩子也进来了。
这下,堂口的三、五、六、八、九、十的领头人都齐了。
周立行知道,这是大家趁有台阶,一起来把之前的事情说开。
他本是想再迟一些,等他思考得再清楚一些,再来堂口的。
然而今日来都来了,肯定只能跟大家好好谈一谈。
周立行没吭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愿意先开口。
陈三爷跟姜九爷对了下视线,姜九爷先开了话头,话题却有些偏:
“小八爷,之前跟光耀堂合作那事儿,本是你从滇西回来,我们就要告诉你的。没想到你回来就急匆匆地去看那王喜雀,又跟着王喜雀去了重庆……”
邢五爷眉头一皱,打断姜九爷的话,“姜九,你到底想说什么?”
姜九却不惧怕邢五,继续说道,“实话说,当时我晓得你在重庆那边的码头自爆身份,差点以为你是跟王喜雀私奔被发现了呢!”
“你回来之后,也没说来跟三爷和我们商量商量,若你不愿意,我们内部先统一了意见,也是可以去退股的。”
周立行见姜九爷来势汹汹,并不感觉生气,这姜九爷摆明了就是被退出来当黑脸的,“然后呢?”
“大家都有做的不地道的地方,这事儿,咱们就过去了,谁也别提了。”姜九爷颇喝了口茶,瞟了眼陈三爷,没再多说。
周立行点点头,看向姜九爷,“我送王喜雀去做什么,你们肯定都打听清楚了。我哪里做的不地道?”
姜九爷眼睛咕噜一转,许多话在喉咙中压着,却不能明说。确实,明面上,周立行没有任何地方不地道,他送王喜雀去寻人,王喜雀寻到了木茶商,是跟着木茶商回来的。
他们都感觉有猫腻,可没有实证;周立行说他们违令,却是有实实在在的证据。
“那你是什么意思?这事儿还不过去?还要追究?”姜九爷索性不要脸,开始胡搅蛮缠。
“股已经退了,人你也全都接回你的院子了,你还想干什么?”
“难道还要让抽大烟的兄弟伙们戒烟?让喜欢逛窑子的兄弟伙们禁闝?”
“国军的军纪写的那么多,他们怎么又要倒卖大烟!吃喝嫖赌!”
姜九爷越说越激动,甚至拍起了桌子,“那你不如自己去投共算了!!!”
周立行安静地看着姜九爷一个人表演,他端着茶,轻轻地吹,小口地喝,等姜九爷表演完了,环视一圈在场的人。
大家表情各不相同,陈三爷在等,邢五爷为难,唐浩子左看右看一脸吃瓜,车儿十爷完全在状况外。
周立行跟冯争鸣相处了这么久,可太知道怎么戳这些暴脾气的人死穴了,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轻飘飘地回答姜九爷:
“要真跟你说的那样,哪天共军打来了,我肯定投共的。”
“你!……”姜九爷嗖地站起来
“够了!有事说事!扯尼玛的八丈远!再扯批扯调的,老子要毛了!”
邢五爷生气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声音比姜九爷大多了。
别人不知,但邢五爷对方结义之前和共产党私下的来往十分清楚,姜九这样的表现,就跟多见不惯共军一般,这让邢五爷着实愤怒。
姜九爷憋着气,邢五爷怒视他,陈三爷摇摇头,姜九爷忍了没再开腔。
“行善,还在生气啊?”邢五爷转头,试探着问周立行,他现在也猜不到周立行到底是越平静越生气呢,还是暴躁起来才算生气。
周立行对邢五爷的观感十分复杂,他后来猜得到,应该是邢五爷出门前就派人去求助,才能让林参谋来的如此及时。
若是只有八十八军的李参谋来,未必能袒护他周立行。
可邢五爷本人就抽大烟,按谷娃子的说法,邢五爷当初对忠义堂入股烟馆的事情,没有表明任何态度,他邢五没有表明态度,连带着唐浩子也没反对。
“没生气。”
周立行还是得给邢五爷面子,他平静地回答,“你们也没怕我生气。”
这话说得在场人都挂不住脸皮,陈三爷嗨呀一声,拍着自己的胸口哀叹道:
“小八爷啊,我陈三爷给你认个错行不!是我被钱迷了心窍,就想着多点渠道多挣钱,是我贪心,要不你打我红棍吧……”
周立行静静地看着陈三爷,好了,唱红脸卖可怜的来了。
实话说,他还真的想打陈三爷的红棍!打得他屁股开花那种!
代舵把子才干多久啊,就开始试探底线了……
陈三爷不是靠打架杀人升的排位,他最擅长的只是做生意算账和人情往来,见周立行绿幽幽地盯着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立即开始解释:
“行善,我也是没办法啊!方大爷走的撇脱,我们留下来的人可难哦!没钱寸步难行啊!”
“你看,几千号人出去了,这些人的军饷要我们自己筹,武器我们自己买,堂口十几年的积蓄一下就干干净净。”
“这些人走了,活没得人干就算了,他们的家属还得每季都发救济粮啊!各个分堂要供兄弟们吃饭,钱不够就得问总堂要;兄弟们家里婚丧嫁娶,堂口给不给办礼?和其他堂口,政府部门,要不要迎来送往,相互打点?大爷带出去的人被小日本打死了,我们也还得准备一笔丧葬费呢……”
“这样样事情,都要钱,我也是心里为大家着急,为了大家的利益……其实你看,什么来钱最快?除了抢,就是鸦片,这四川那个军阀不贩鸦片?”
陈三爷说的唾沫横飞,越说越觉得自己用心良苦,本是没有错的。
邢五爷连忙开始大声咳嗽,打断陈三爷的话,“行善,当初做这个决定去入股,我们大家都有错。”
车十爷终于能插上话了,他赶紧跟着表态,“就算我们出发点是好的,可也确实违了方舵把子的令,是我们没对,我们都反省。”
唐浩子全程都在看大家,这个时候只管点头。他其实一开始是反对的,但陈三爷说能给大家多分钱,他又犹豫了。此刻大家被周立行一招石破天惊的玉石俱焚给吓住,他其实内心是轻松了不少的。
周立行攥着椅子的手缓缓松开,“陈三爷,邢五爷,姜九爷,车十爷,滇缅公路通了。”
陈三爷清了清嗓子,摸了摸鼻子,“是,是啊……”
“那条路上进来的,都是紧缺货,稀罕货。”
“咱们堂口搭上的这条路,随便漏下的点滴油水,都比大烟挣的多。”
周立行毫不客气地点穿,“你们,当真以为我不懂挣钱吗?”
邢五爷老脸一红,陈三爷圆脸一白,姜九爷驴脸一青,这三个四五十岁的老男人,内心最隐秘的一点被戳破了。
“我当初跟着公路局去跑川滇线的货运,之后又跟着陆军独立工兵团交通部直属施工队修路,我会对走私的生意,一点都不懂吗?”
周立行把话摊开了。
“你们虽然口口声声喊我小八爷,可我确实年龄小,进堂口时间也短,又是承了黑老鸹的福荫,受了方大哥的提拔,所以……在各位爷心里,我只是小,并当不得八爷。”
“若不是这次,我亮了脾气,甚至开了生死场,你们甚至从未真正把我当一回事。”
“你们怕的,是方舵把子,不是我周行善。”
邢五爷将那眼睛一闭,恨不得原地消失;陈三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真是受不住这愣头青的直白;姜九爷倒是想跳起来跟周立行对骂一通,又怕周立行记仇之后暗地里收拾他,只能用冷笑显示自己的不屑。
“行善,我和三爷确实有当老辈子的资格,我们也确实是有把你当晚辈在照看……”
邢五爷觉得不能再让周立行这么直白下去了,他撇开姜九,接过话题,“我们和方舵把子,也不是怕不怕的关系,我们曾经一起经历过的风雨,不亚于你跟冯争鸣打生死场。”
这话说的太有水平,周立行和冯争鸣是个什么关系,看来邢五心里有数。
君子和而不同,有争执但并不会背叛。
周立行点头,“这个,我是信的,五爷,我知道。”
陈三爷听了周立行这话,脸色缓和些了,“行善,我知道,从你的角度看来,我们这次入股的事儿办得不地道,但你不能怀疑我们的用心。”
周立行再次点头,“三爷,我没怀疑过你们的用心,你们确实只是想多挣钱,大伙儿也都只是想多分钱。谁会不喜欢钱呢?”
陈三爷跟着点头,“就是啊……”
“可是,莲妹儿呢?”周立行看着陈三爷。
“那可是我们堂口的街坊邻居啊,在我们忠义堂还是个小堂口的时候,莲妹儿的父母就来咱们茶馆喝茶帮工过吧?你们看着莲妹儿从小孩子长到现在吧?她有没有喊过你们叔叔伯伯?”
“石娃子谷娃子愿意拿钱去赎人,为什么大家不帮忙呢?”
“你们当着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陈三爷张了张嘴,所有的辩解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目光游移,看向邢五爷。
他想说冯显贵不乐意,他把冯显贵没办法,他还想说冯显贵说从不逼迫那些女招待,都是女招待们自己想多赚钱才主动去陪烟客的……
可他在周立行澄澈且失望的眼神下,哑口无言。
邢五爷叹口气,把个黑脸扭到了一边,他是真没想到,周立行这么能说,一句话就掐住了大家的七寸。
这事确实是冯显贵太不地道,陈三也是个没本事的!而他邢五,也是有错……他被送来的大烟钱财迷住了眼……
姜九爷倒是想回嘴,车十爷眼疾手快,直接给他捂住了。
虽然车十爷不会说话,但他感觉得出来,姜九爷说的肯定不是好话,要是说出来,指不定今天大家就得谈崩了。
一直闷不吭声的唐浩子终于说话了,“行善,是我的错。我代管六排,巡风护律,扶危济困,是我没做好,你罚我吧。”
周立行轻轻地笑了下,“那你自己领罚吧。”
有人背锅,周立行还能说什么呢?
他们已然是一伙的,自己倒像是个外人了。
唐浩子愧疚地向周立行抱拳,他抽出匕首一刀插进自己的肩膀,咬紧牙关。
周立行不为所动,“代六爷,别急着抽,我还有话说。”
匕首一抽,血流出来就得赶紧包扎,他的话就说不完了。
唐浩子无奈,只能让那匕首插在肩膀上。
“年岁上来说,你们是长辈;堂口里排位,我们算平辈。今日我话说的直,你们也不要怪我,毕竟我年纪小阅历少,却又有必须说清楚的职责。”
周立行也是懂示弱的,他并不只会一味硬扛。
“黑老鸹说咱们忠义堂是浑水袍哥起家的,当年干土匪的时候,都不会欺压穷苦人家,不会打劫同乡亲友。各位老辈子,你们一路走来,你们更懂。”
“三爷,五爷,今日我就问一问,若是方大哥真的战死沙场了,咱们忠义堂,以后还是忠义堂吗?”
周立行问完这句,便不再说话了,他等着眼前二人的回答。
他看得出来,姜九是听三爷的,车十是听五爷的;唐浩子原本应是和自己站一条线,但唐浩子已经给了自己一刀。
陈三爷心中一片烦乱,邢五爷也是脑瓜子嗡嗡的,他们俩难得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是随口敷衍几句,那他们倒是可以千句八百地说。可明显的,周立行不是能敷衍过去的,说不定还会把他刺激到。
可要认真地说,陈三爷却不敢了,若是方结义真的回不来了,他……他也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能一直守着方结义定的规矩。
若他陈三爷当了龙头老大,他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多年的乱世已经塑造了他的观念,他确实就是追求生存和利益大于其他。
邢五爷长吁短叹,他是没有什么当老大的心肠的,他年岁越发大了,只想有个儿子养老送终。他想积德,可这德也得有命有钱才能积啊。
“方舵把子还活着一天,我们就守着他的规矩一天。”
最终,还是邢五爷开了口。
“他若是真的为国捐躯了,我们不管做什么选择,都会把把后事办好,把堂口兄弟们安顿好。”
“剩下的我们走一步,看一步,要得不?”
陈三爷心中百般念头转换,听到邢五的话,觉得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他跟着长叹一口气,沉重地点着头:
“是的,行善,来日方长,我们先看眼下吧,这日寇来势汹汹,说不定我们到时候都拿着枪去守城了,什么堂口不堂口的,谁知道能不能长久……”
周立行站起来,向在座诸位行了个抱拳礼。
“那我接下来去会理一趟,归期不定。堂口的事情,再次拜托给诸位了。”
去会理,一是完成黑老鸹的遗愿,二是他周立行得退一步。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时刻看着他们,只会让他们感受到威胁,反而容易为了利益拧成一股绳。
他不后悔去了一趟滇西,但因为他走出去了,堂口里的局势变了,比如唐浩子的沉默,可以看出来很多东西。
他一直记得方大哥的交代,或许,他确实应该给自己谋一条后路。
陈三爷抹了一把脸,周立行退了一步,他也安心,可他不能让周立行这么走,会显得像是他逼走对方的。
“去吧,我让人把总堂的令牌给你,盘缠任你取。那边最近确实出了些事情,齐高杰死了……你去看看也好,从堂里挑几个好手跟过去,那边乱得很。”
“你的伤还未彻底好完,不要舟车劳顿,那个紫苏也是只剩一口气,你们都先养养身体,迟些出发。去了也不急着回,慢慢地处理好事情。”
邢五爷嘱咐着,他真的是服了周立行的行动力,生怕他明天一早就出发。
“这回真的放心,我们不会再乱搞了,真有什么事情,也等你回来商议好再干。”
陈三爷补充道,他也是怕了周立行的一根筋。
有陈三爷这样的承诺,周立行站起来,向两位前辈再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46会理
◎紫苏寻女◎
周立行并没有急着离开成都,他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首先是那些烟馆女招待,大多数都染上了性/病,要医治得用西药,贵得很。好在周立行从云南带回来的好东西不少,换的钱全交给了罗瑞鹤,通过她以及冯争鸣的途径,搞到了盘尼西林等西药,把女孩子们都治好了。
莲妹儿的父母得知情况,上门来接女儿回去,莲妹儿却拒绝了。
她没法恨父母,也心疼要死的小弟弟。她被逼无奈去那烟馆,她没办法——可如果是她病的要死了,父母会把弟娃放到那种地方去染烟瘾当娈童来救她吗?
很多事情,看清了,想通了,就算不恨不怨,也回不到从前。
莲妹儿现在很平静,但莲妹儿觉得自己跟死过一回没区别了,她已经还了父母的生养恩,她不想回去了。
谷娃子一直撺掇石娃子去求婚,石娃子却没那个胆子说出口。
石娃子只敢用各种方式对莲妹儿好,给她买好吃的,给她买新衣服。
一开始莲妹儿不要,石娃子就怯生生地把东西分给同住在周立行院子里的其他女孩子,那些女孩子也不好意思要,石娃子就坐在门槛上哭,哭到大家收下为止。
那些女孩子们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都打趣石娃子是个闷墩儿,再到后来,大家都羡慕起莲妹儿来。
周立行没管这些人,他每日都出门,挨个儿去探访了一遍方结义的子女。
那些成家了的大体过的都不错,方结义给孩子们都置得有一些家产,踏踏实实过日子是没问题的。那些孩子们虽然不是一个妈,平日里大家都喜欢相互走动,有什么事情甚至还能相互给个照应。
当日没走的那几个嫂子,依旧住在方结义当初置办的院子里。她们轮流带着年纪较小的孩子,共同经营着几间脂粉铺子,相互把对方当亲人一般地过着。堂口这边还是照应着她们,时不时要派人去帮忙守守铺子,震慑一些不怀好意的鲁莽蠢货。
周立行拎着礼物挨个儿地看过去,确认她们他们都过得还好,才放下了心。
等周立行的伤好的基本妥帖,那些女孩子们也彻底痊愈,周立行终于踏上了去会理的路程。
这次出来,周立行没有带其他人,堂口里,他只挑了石娃子和*谷娃子,再加上一直跟着他的阿涅,和要一路回会理的紫苏。
莲妹儿等女孩子们最终都选择了跟周立行去新地方重新生活,周立行便带她们先去了乐山。
从重庆回来的木铜铃已经带着婆娘去找了刘五嬢,王喜雀和刘五嬢早就一起在五通桥那边办了一家不大不小的纺织厂和一家绣坊,生意做的还可以。现在是五嬢的女儿刘愿安在管理产业。
于是周立行和五嬢约在了乐山相见。
又是一年多未见,刘五嬢的白发不可遏制地增多,但她的精神头依旧很好,秋寒露重,她依旧穿着单衣,身子骨一看便好得很。
刘五嬢进了旅馆房间,见到周立行的第一面,便给周立行行了个江湖大礼,吓得周立行赶紧跳到一边。
“五嬢,你这是搞啥子……”周立行自觉自己是晚辈,晚辈哪能受老辈子的礼。
“感谢你多次救了愿平,若不是你,愿平早就成了一堆黄泥白骨,我们母子哪还能相聚。”刘五嬢感激不尽。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周立行摇头,“我也没有做好,愿平兄的腿……”
“垮山掉石,岂是你能阻拦的。你也被埋过,能挣条命回来,够好了。”
刘五嬢年轻的时候也是打打杀杀出来的,对生死看得开,自有一番见解,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你有需要我五嬢的地方,只管吩咐。”
周立行便把那一群女孩子托付给了刘五嬢,请刘五嬢收下她们当纺织厂女工,给她们开工资,安置吃住的地方。
他身上还带着王喜雀在重庆那边置换的钱财,也一并交给了五嬢,拜托五嬢好好打理,将喜雀姐的后路给谋划好。
离开的时候,石娃子哭得眼睛都肿了,各种舍不得莲妹儿。
这段时间,石娃子全身心地跟着罗瑞鹤打杂,买药熬药,洗衣做饭,勤快又贤惠,天天巴巴着给这群小姐妹们做事,搞得这群小姐妹都倒戈帮石娃子说话了。
莲妹儿本就从小和石娃子一起长大,这一回被救,她也是知道都是石娃子谷娃子不放弃的结果,只是她心里暂时没过那道坎,所以一直没有给石娃子回应。
实在看不下去的谷娃子暴锤了石娃子一顿,怒斥他:“你又不是不回来了!大小事你是分不清了是吧!”
周立行看得好笑,莲妹儿见周立行笑,脸腾地红了,终于开了口:
“你陪小八爷去办好事,等办完事回来了,我这边也安顿好了,你再来找我。”
石娃子平时看起来笨,这种时候倒是聪明的很,马上不哭了,抓着莲妹儿的手拼命点头,“好!放心!我会去挣够彩礼的!我以后的钱都给你管!”
她羞红了脸,顺手给了石娃子一耳光,转身跑了。
石娃子脸上的巴掌印鲜红鲜红,人却乐得不知东南西北,咧着个大嘴嘿嘿地笑,“谷哥,莲妹儿摸我脸呢……”
谷娃子捂着脸不忍看,只期望以后自己的婆娘手劲不要那么大。
*
从乐山出发,走金口河过去,一路走过美姑、昭觉、西昌、德昌、米易,便到达了会理。
这一路,也是周立行当初跟着邢五爷走过的道路。
上一次跟着邢五爷出来巡堂的时候,周立行还是个看哪里都新鲜的少年,此时再到会理,周立行已经没了当初的那份激情,紫苏也是一路沉默,反倒是谷娃子、石娃子和阿涅两人看什么都新鲜。
谷娃子石娃子主要是看各种货品,阿涅则是一直在观察这边倮倮族的服饰装扮以及口音。
滇西的倮倮族和凉山的倮倮族虽算的上同源,但语言和习俗差异较大,阿涅一路上都在听,但只能连蒙带猜,听得懂个六七成,还不如用西南官话交流来的顺畅。
一行人骑着骡子,慢悠悠地进了会理城,找到挂着忠义堂牌子的茶馆。
茶馆生意尚可,周立行等人报了身份、交了宝片,立即被热情地迎到后院。
分堂的代堂主梁承禄很快从外面赶了回来,此人长得颇为健壮,但个子偏矮,站着跟紫苏不相上下,眼睛不大精光四射,面貌看起来颇有几分市侩狡猾。
周立行垂着眼喝茶,想起来当初的齐高杰,那个肿着半张脸跟阿凉吵架的男人,竟然已经不在了。
“八爷远道而来,咱们分堂蓬荜生辉啊!”
梁承禄是本地分堂的人,上回是见过周立行的,这一见面就叫得出周立行是八爷,显然是已经知道总堂发生了什么事情。
毕竟周立行是拖了一个多月才出发的,这边有了消息,也正常。
周立行心中有了几分计较,他再看眼前这个梁承禄,便觉得对方有些紧绷和戒备。他坐了上座,简单地同梁承禄寒暄起来。
“梁主事,三刀凉呢?”
“三刀凉去接一批货回来,算日子,应该还要过几日才能回。”
周立行点头,话锋一转,“我大哥方结义带团出川后,我便去了滇西那边,前不久才回来。之前齐高杰齐堂主……”
梁承禄伤感地回答,“四个月前,张主事去接货的时候,糟了埋伏,被土匪给毛了。”
说到这里,梁承禄显得有些犹豫,似是有些事情不太好说,“齐堂主毕竟是外地人,对当地的风土人情了解不够……”
周立行垂眸喝着茶,不接话。
梁承禄只得接着讲下去,“八爷,我是会理本地人,曾经是个镖师,走镖到成都的时候惹了事,差点被砍手,当初也是受过方大爷的恩惠的。”
“会理这边建分堂,我是第一个主动加入,齐堂主对我也是照顾有加,甚至提拔我当了副堂主。我们这小堂口,虽然设了八排,但发展了一年也才三四十号骨干,其他的都是贴着家人来堂口混口饭吃的老弱妇孺,只得暂时设置了三位副堂主,分别管生意往来、账目后勤、纪纲刑罚。”
“当初您和五爷来巡堂立威,才给咱们分堂树了威信。可这威信,仅限于会理城内。城外,别人只认实力。”
“齐堂主跟着当地的习俗,要认干亲。可是……也怪咱们没把情报打探清楚,齐堂主干亲认的又点多,其中有一支,跟他之前认的是冤家。”
“干亲?冤家?”周立行知道什么是干亲,但对冤家不是很了解。
“夷汉接壤地或杂居区,双人族人因商贸等互有往来,为了大家都能做生意赚钱,会建立互保关系。”
梁承禄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周立行身后默不作声的阿涅,“八爷,你身后的那位小兄弟,看起来像是夷族的,他是你的……?”
周立行转头和阿涅对视一眼,阿涅咧嘴一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哥。”
周立行点头,“这是我在滇西认的干弟弟,是罗倮族。”
“这也算是干亲的一种。”
“夷族孩子认汉族老人为干父母,取汉族名字;汉族孩子认夷族老人为干父母,取夷族名字,夷汉的孩子们就成了兄弟姐妹。平日里,干亲家要相互来往;过年过节,干儿女要去给干爹干娘拜年。”
“这个关系建立,双方都要相互保护对方在自己辖区的安全,汉区的人害了夷人,汉区这边要负责惩罚汉人,同理,夷区也一样,这样双方才能好好做生意。”
“冤家,是夷人们不同家支之间起了矛盾,相互掠夺烧杀,有些甚至成了世代冤家,便是在汉人地界,听说对方家支姓氏,都会抽刀互砍。”
梁承禄大致做完了解释,话题回到了齐高杰的死亡上。
“干亲里有两方打冤家,都叫齐堂主去帮忙。齐堂主出于好心,想去劝……结果被双方都当成了叛徒……”
嗨袍哥,生死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周立行听说过太多的意外死亡。
别说这种卷入争斗的,就平常送个货,失足摔下山崖、被毒物咬伤、一场急冻等,都会被收割性命。
这事是意外,还是疏忽,抑或是有什么问题,周立行现在都无法做出判断。他听完梁承禄的讲述,回应道:
“我来的时候,三爷已经得知齐高杰身亡的事情,他的家眷都在成都,总堂已经做好了安置。”
“我此番前来,是接了委托,替紫大姐来寻亲救人的。”
听周立行这么说,梁承禄大松一口气。
听闻总堂来了纪纲八爷的时候,他是真的紧张了,生怕总堂是专门派人来查。虽然他也不怕被查,可总归是不被怀疑的好嘛。
他当即拍着胸脯道,“八爷放心,咱们分堂一定鼎力相助。”
“那先麻烦你们查一下这个人。”周立行递过一张纸,上面写着紫苏口述的信息。
梁承禄结果纸打开,到抽一口凉气,“这家人可不好惹!”
能让一个当分堂管事的本地人说不好惹的家族,必定有人有钱有枪。
周立行没有打算硬扛地头蛇,“无碍,我们不打算跟他们产生正面冲突。”
梁承禄思虑再三,起一杯茶,慢慢给周立行讲起来。
会理县城自古以来有军民守备或卫所,一直接受中原政权的统治,县城内的各大家族来源于历朝历代的官军,各项行事规则与外地差异不大。
县城及四周大部分平坦区域由民国政府统治,中间地段则是汉族和夷族混居之地。县城之外,多崇山峻岭,道路崎岖,土壤贫瘠,土司家族的势力根深蒂固。
再山区走,便会进入凉山区,那是一片属于夷族各家支的区域,是汉人的禁区。
凉山区颇为神秘,非夷族人不得进,和外界沟通交流甚少,据说广袤大山之中,种植着许多罂粟花。每年到了九月十月左右,大量鸦片会被运输出来,西昌、会理这些地方,都是鸦片转运销售的地方。
凉山区内的家支们也并非铁板一块,他们也常年在争斗,“打冤家”的时候少则数十人械斗,多则几千人带枪火拼,战斗规模大的时候,也会有一些家支会到汉区求助“干亲家”,届时混战一团,死伤无数。
“张家人和土司家人已经有了好几代的干亲,生意做的广,山珍皮毛盐铁什么都干,现如今做的最大的是烟土生意。土司是夷人,几乎垄断了凉山夷区在会理的各类生意,我们堂口想要在会理做烟土生意,张家人最好不要得罪。”
梁承禄说得苦口婆心,生怕周立行只管完成委托,做事不计后果。
真要惹出什么大麻烦,周立行可以一拍屁股走人,张家追不到成都去报复,可要收拾他们分堂这些人,那堪称瓮中捉鳖。
周立行听明白了梁承禄的意思,这个人从一开始的鼎力协助,到不好惹,到最好不要得罪,墙头草的风范已经展现无遗。
并且……会理分堂,竟然已经开始做烟土买卖了?总堂那边怎么没说?
齐高杰是忠义堂的老人,上次巡堂的时候也没见齐高杰抽鸦片……
周立行心中有了一些猜测,他决定一件事一件事的干,先把紫苏的问题解决了,再来说这个烟土的事情。
轻重缓急,眼下和未来,他分得清,他时间多得很,也不急着回总堂,他有的是精力和办法。
“张家这个老七,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他回不来了。”
周立行随意地说道,他也不算胡说,按紫苏那个描述,就算没死也沦落敌占区,回得来个鬼。
“梁堂主,劳烦你们打听下张老七那些小老婆生的孩子们是怎么照管的便行。我们带的这个阿姐,好不容易回来,只是想确认她的孩子们是否还活着。放心,我们不得罪人。”
才怪,他是一定要完成紫苏的心愿的。
虽然梁承禄是根墙头草,但不代表他愚笨,周立行这般说,他自然是要答应的,“哎,这个简单,我去打听!”
因此地习俗缘故,阿涅被默认成周立行的干亲,分堂的人对阿涅的关照更多,谷娃子和石娃子两人被分去了一个房间,阿涅则是跟着周立行住了一间。
在成都休养了一段时间,紫苏的身体比逃难的时候好了些,但身体的耗损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补起来的,尤其是她原本有烟瘾,这一路的逃亡她活生生的把烟瘾也给戒了,更是伤了根本。
她一直撑着一口气想要回会理救出自己的孩子,这一路上默不吭声地坚持,结果到了会理,当夜又发起了高烧。
第二日,梁承禄请来中医大夫。
老大夫给紫苏一把脉,便是摇了十几下头。
“耗损太过,气血亏空,这位阿姐活不长咯。”
这话,成都那边的大夫也说过,紫苏是知晓自己情况的。
她轻声问大夫,“好好养的话,我还能活多久?”
“你现在的情况,如同满是裂缝的瓷瓶,再怎么灌水,也是要漏的。只能说过得了今冬的话,也许还能活到明年。明冬还能不能捱过去,就看天意咯!”
老大夫也不说假话,回答了紫苏的问题。
“先扎针吧,之后好好吃药,不要见风受凉,虚不受补,莫要吃油腻荤腥,多休息,看能不能扛过去吧。”
紫苏点头,看了周立行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老大夫开了方子,又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周立行让石娃子跟去医馆拿药回来煎,然后派谷娃子去跟梁承禄盘一盘分堂这些年的账务开销,毕竟代表总堂来了一趟,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起码他得知道自己能动用多少钱。
周立行已经决定要拿总堂八爷的架子,用这分堂的钱办事了!
等他们二人走之后,阿涅自觉地出去守门,周立行等紫苏开口。
紫苏还发着烧,人病恹恹的,但眼神十分的亮,她轻声说道,“我在张家祠堂外面的石榴树和水井中间的石板下面,埋了两个罐子,罐子里是我以前偷藏起来的金银。”
“行善兄弟,无论此行的结果是什么,我都认命。孩子们要是不在了,我便也不用活了。若是孩子们还活着,我能求你,再给我们指一条生路吗?”
这段时日紫苏看得出来,周立行是个面冷心软的人,一路上他虽然不说,却始终照顾着她。
周立行看着紫苏那求生欲极强的双眼,莫名又想起了王喜雀。
她们都是那么坚韧的人,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磨难,都努力地想要呵护自己爱着的人。
紫苏为了孩子,能忍着烟瘾和屈辱逃亡成功。
喜雀姐为了不连累青竹叶和其他人,还是走向了她最厌恶的木老板的身边。
“紫苏姐,如果孩子们还活着,我一定会救他们出来,然后送你们去一个有人照管的地方。”
周立行给出他能给出的最大承诺。
紫苏点着头,她道了声谢,终是支撑不住,躺倒回去。
【作者有话说】
47会理
◎噩耗频传◎
喝了三天的药,紫苏终于是退了烧。那大夫又来看了一圈,拈着花白的胡须说挺过来了,再留了一副养身安神的方子。
周立行他随手翻着账本,看着一开始以茶叶、生茧、皮毛、肉干、药材、盐铁等多项物品为主的货品,逐渐变成烟土为主,心中也是莫名悲凉。
他记得黑老鸹说过,清廷晚期,诸国列强打进来,让中华大地种上了鸦片,辛亥革命后的民国政府多次提出禁烟令,然而军阀割据,并不是那么听号令,为了军费更是扩张烟土种植。
到如今,几番禁种下来,山野之地反倒种了更多的烟苗。
烟苗多,除了买卖便是食用。民间的药物少,这能镇痛的大烟,倒是成了万金油一般的存在,以至于有烟瘾的人越来越多。
而他在账本的支出里,看到了“买青苗”,稍一问,竟是预付的鸦片定金。再仔细一看,嚯哟,还是和德兴堂一起干的!
在夷汉之间,因鸦片生意出现了商业信用,一些内地商人由当地头人介绍,包下种烟者一定面积的鸦片青苗,经过估产,予付一半的价款,待鸦片成熟,最后成交结算,称之为“买青苗”。
这个梁承禄到真的是专心专意的在经营分堂,生怕自己买不到烟土去专卖挣钱,提前预定的招都使出来了。
这些事,总堂会毫不知情吗?是单会理的分堂在干这个,还是外面的分堂都明里暗里的脱离掌控?
上梁不正下梁歪,总堂只需开一点点口子,下面的分堂就能扯出十万八千里的漏洞。
查完账本,周立行正式地找梁承禄开谈。
“梁堂主,我来会理分堂之前,在成都打了一场生死场,你知道吗?”周立行相信梁承禄肯定是知道的。
梁承禄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手挠头,破为难地回答,“八爷,我们知道的。忠义堂三不沾,总堂已经抄写布告发往各分堂再次强调。你来之前,我们就收到了。”
周立行点头,“既如此,那鸦片生意,就停了吧。”
然而梁承禄却回答,“八爷,你说要查账,我便把这账本奉上来,没有做过任何改动,你一眼就能看到我们现在主要经营的是个啥。”
“现在往总堂上交的钱财,堂里养家糊口的报酬,都是靠这个烟土生意撑着。我们撒出去预定的烟苗费用,也是一大笔……咱们要停,也不能一刀子砍下去停,还是要从长计议呐。”
周立行抬眼,眼神冷了些许,“怎么个从长计议法?”
“已经定出去的烟苗,还是得卖了回本……这已经快过年了,明年一年的收益还是稳住,这一年我们再想办法从其他生意上多挣点,把路子铺好。”
梁承禄仔细地盘算着,“毕竟现在不同往日,外面打着仗,从云南那边出去到印度那边的生意也不好做,很多东西都不好卖,挣不着钱啊。”
“咱们堂口不挣钱,近的说德兴堂,远的还有各处山寨路棚,兄弟们就会拖家带口往别的地方跑。咱们人少了,就会跟之前一样被欺负……八爷,会理已经是这样了,一半以上的人口都吸大烟,咱们不做这个,最终可能会经营不下去……”
梁承禄试图劝说周立行。
周立行却直截了当地一锤定音,“一年,可以。我留在这里一年,看着你们把大烟的生意全部停完。”
“……”梁承禄傻眼。
“若是真的不做烟土生意,就开不起堂口,到时候我来做主,关堂!我会负责把你们都安顿好,愿意跟我回成都的,也可以去成都或者其他分堂发展。”
周立行善解人意地拍了拍梁承禄的肩膀,“有我在,你放心,开堂口要考虑很多,关堂口就简单了。”
以前方大哥的忠义堂没沾烟土一样能发展,现在一个个的搞得好像只有烟土才能挣钱养堂口一般,简直荒谬。
梁承禄干笑着喝茶,找个借口告辞,阿涅蹦蹦跳跳地进来。
这几天阿涅在县城里到处玩,听了许多本地故事。
此刻看到周立行眯着眼睛发呆,他凑过头去,嘀嘀咕咕地讲起话来。
“这里的烟馆比茶馆多!”
“烟馆外面,有穷烟鬼,吃不起大烟,买洗碗水喝呢!”
“听说烟馆里的抹布帕子都能卖钱,装生烟的碗,都能被磨成细面吃了!”
“我还听说,一些老烟鬼死了,尸体会被有烟瘾的人挖出来,把骨头剔出来磨成面子吃,那骨头最上品的是红色,证明抽了多年大烟,有人甚至高价买来磨粉配滇红茶喝……”
周立行听得瞪大眼,两兄弟都感受到自己见识短浅,并震惊于这些烟鬼们的惊世骇俗之举。
“外面夷族地区,有一户富有的人家,因吸毒上瘾,卖田卖地,卖妻卖儿,耗尽了所有家财。最后抽完一口鸦片之后,他说:烟斗鸡蛋一样大,烟嘴针眼一样小,但是我的牛羊进去了,我的田地进去了,老婆娃儿进去了!说完,便上吊了。”
阿涅说的绘声绘色,最后还做了个吊死的动作,然后摇着头,“这毒品,真害人!”
周立行身后拍了拍阿涅的肩膀,“千万不要碰这个东西。”
阿涅点着头,龇牙咧嘴满脸嫌弃,“我知道,我看那些烟馆里出来的人,皮包骨,肉垮完,毛长嘴又尖,半边身子跟埋进土了一样,就是个活死人。我一个能打十个他们那样的病秧子。”
周立行被阿涅逗笑了,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腮帮子,“是是是,你可厉害了。国术和枪法都练起来,不要松懈。”
阿涅做了个鬼脸,跑出去找石娃子一起练棍法去了。
*
接下来的日子,梁承禄也没闲着,他用自己本地人的关系,很快便打听到了张家里老七的那些子女的情况。
如紫苏所说,张家是个很传统老派的家庭,对明媒正娶的正妻很是尊敬,正妻生的孩子们都送出去读书,个个都有出息。
那些四处弄来或买来的小老婆们,在家中跟下人没区别,所生的孩子们也不受重视,年岁小点的小娃子,全部丢给在家干活的小老婆带。超过四岁的,就开始帮家里干活。
女孩子若是有特别好看且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的,会认到正妻名下,教养得当之后用作联姻。
男孩子从小便当做打手,长大点就跟着进夷区,若是遇到什么冲突意外,这些男孩子便会顶个张家少爷的名分,是死是活就看命运,换来的赔偿或者机遇自然是留给主家的。
“……叫小杜鹃的女孩还活着,在张家干洗衣洗菜洗碗的杂活。叫小平安的男孩,去年生病没了。”
梁承禄贴心地为周立行解忧,“若是想要这个叫小杜鹃的女孩,我们分堂最好是不要直接参与这个事情。我有个办法,咱们找个夷人当中间人,向张家买这个小丫头,让他们以为把孩子送进了山,紫大姐就能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了!。”
梁承禄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干兄弟,是城外夷汉混居地的倮倮族人,家族有近百号男人,占据了一个小山头,平时以收钱护送商队过山口,时机合适的时候也会劫掠一些没打招呼就想通过地盘的小商队,总之也算得上一小股势力了。
梁承禄的打算,是通过这个干兄弟去买人,张家是有货要从那个山头过的,去张家用钱买个人,大家都有交情,很容易办成。
这样操作,和分堂不沾一点边,也避免了日后若是出了问题,分堂要遭受张家的针对。
周立行觉得梁承禄这个做法也行,他肯定是要送走了紫苏母女,才能在分堂进行下一步的禁烟事宜。
然而!
谁也没想到这个干兄弟,竟被三刀凉给杀了!
*
算时日,三刀凉应该回来了,可不知为何三刀凉和一起出门办事的两个兄弟都没有音信。
梁承禄各种杂务多,这年头出门迟上十天半月的很正常,他没把这点延迟放在心里。
可周立行却感觉有些不对,他一向很信任自己的预感,便向梁承禄询问三刀凉归来的具体路线,想要出去接一接,或者说找一找。
梁承禄不以为意,甚至告诉周立行,“三刀凉这次带了两个兄弟,是和德兴堂的一起去运,咳,那什么回来。”
周立行眼神发亮,打量梁承禄。
梁承禄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们只是出了一些股金,主要是德兴堂负责。走的路线是熟路,从我干亲的地盘过,没问题的。”
“我这不是派人去请干兄弟来帮紫大姐买人嘛,说不定就一起来了呢。”
然而梁承禄话才说完,德兴堂那边已经派人来告知,他们的人已经全部回来了。
这下梁承禄惊觉不对劲了,赶紧把报信的人接到堂内。
那报信的人眼神犹疑,说话吞吞吐吐,“三刀凉和贵堂的兄弟们……跟梁堂主的干兄弟……起了一些矛盾……嗯……我们不好参合,就先回来了……”
“什么矛盾?”
梁承禄心中咯噔一声,“你遮遮掩掩的搞啥子,说啊!”
那人嘴巴张张合合了几次,才小声地说道,“酒里有春/药……三刀凉被……那什么了……第二天……打起来……我们,我们不知道后续,我们先回来了……”
梁承禄顿时两眼一黑!
什么先回来了?!根本就是丢下三刀凉和忠义分堂的两个兄弟,自己跑了!
梁承禄知道干兄弟有个得力手下是个淫鬼,最是垂涎三刀凉这种泼辣女子!
为此,他早就三番五次跟干兄弟告诫过,万万要约束好手下。
三刀凉那不是一般的泼辣,那根本就是山林里野生土长的母老虎,是能闹出大事的!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周立行见这人穿的衣服鞋子都颇为干净,怀疑他不是今日才回。
果然,那人又是一阵支支吾吾,最后更小声地回答,“前天……”
梁承禄啪地拍了桌子,“混账!这么大的事情,你们怎么今天才来说!”
那人快哭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周立行想起当初德兴堂和分堂的恩怨,冷哼一声,“滚回去。等找到三刀凉,我亲自上门找你们算账。”
那人和梁承禄一起打了个哆嗦,当年周立行一口气把两个堂口的人敲断手脚的记忆复苏,那人行了个礼后连滚带爬地跑了。
周立行不再废话,“备马,带枪,点十个人跟我走。梁承禄,你带路!”
*
周立行等人迅速带好东西,一行人骑着马往城门处驶去,却在县城大门听到了枪声。
人群在尖叫,奔跑,周立行怕骑马撞着人,赶紧翻身下马,往城门外冲。
城门上的守城士兵已经鸣枪示警,城门外一个女子满脸是血,边往后开枪,边往城门这边冲,一边冲一边大喊:
“夷人要来抢城了!夷人要来抢城了!”
那女子身后不远,确实追着几个夷族打扮的男人,他们骑着马儿拿着枪,叽哩哇啦大声喊着什么。
然而,守城的士兵已经被骚乱惊到了,他们一边喊着关城门,一边开枪回击。
追来的夷人被打死了两个,那城门厚重,却也迅速关上,那女子在最后关头呲溜地滑进了城门里。
城外的夷人愤愤不平地退去,城内,周立行终于从混乱的人群中挤过来,跑到被守城士兵按到地上的女人旁边。
“三刀凉?”周立行认出了地上的人,他赶紧向守城士兵抱拳,“各位兄弟,这是我忠义堂口的妹子,前些时日出门做事,迟迟未归,我等正想出门去寻!我与林县秘相识,林县秘可作证!”
守城的士兵名义上属于县里的保安团,现在没有县长,县秘最大,听周立行这么一说,相互看了几眼,放开了三刀凉。
跟着追来的梁承禄跑得气喘吁吁,一到就赶紧例行公事,给几个士兵都塞了银元。
这些士兵才喜笑颜开,不再核实身份,让他们赶紧把人带走。
三刀凉能自己跑回来,梁承禄又是庆幸又是心惊,不知道事件进展的他非常心急,大家刚回堂口,梁承禄马上就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刀凉!你没惹祸吧!”梁承禄忐忑得很。
周立行则是利落地吩咐着,“谷娃子,去请大夫。阿涅,去拿药品。紫苏姐,你给凉姐处理下外伤。”
三刀凉一听梁承禄说话,怒火就冲上头顶,“惹祸?你那个狗日的干兄弟惹到老娘,就是惹了大祸!”
“我把他杀了!”
“啊?!”梁承禄五雷轰顶,整个人都不好了,一下子栽倒在了椅子上。
“……”周立行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三刀凉根本不顾自己一身伤,跳起来指着梁承禄的脸开骂,表情狰狞声如洪钟:
“他该死!老娘喝了他们灌的酒,被他手下给占便宜!找他评理,他竟然喊老娘给他手下当婆娘!”
“咱们分堂的三位兄弟不服,他们竟然仗着人多势众殴打咱们!德兴堂的一群死耗子跑了!我被抓去关着!崖哥他们三个拼着命救了我跑,三个兄弟都被追得跌落山崖摔死了!”
“三条命!我三刀凉欠了他们三条命!都是你这个狗日的干兄弟的错!”
“我才亲自杀他们两个人,我还没杀够本呢!要不要你来当第三个啊!老娘出生入死的回来了,你还嫌我惹祸?你狗日的才是个祸包!”
在三刀凉暴跳如雷的咒骂声中,周立行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分堂的三个兄弟救出了被强抢了的三刀凉,却在追击中坠崖而死。
三刀凉忍不下这口气,去山崖下面找到兄弟们的遗体草草掩埋,拿着兄弟们的手枪子弹,竟是就在那山寨周围潜伏了下来。
等到梁承禄这边派人去请他干兄弟帮忙的时候,三刀凉正埋伏在了寨门外。
在那头人带着人准备出寨子进会理去帮忙的时候,三刀凉在外面开了两枪,一枪打在凌辱过她的人的心口,一枪打在头人的额头,两人当场毙命。
山寨的人以为这是梁承禄故意派人做的局,当场把前去谈事的手下给杀了。
而三刀凉因提前准备充分兼跑得快,竟是逃过了追击,跑回了会理县城。
追出来的那一队夷人死了几个,剩下的折返逃走;三刀凉大难不死进了城,也是受了一身的伤,这么多天了,她甚至未曾洗过一次澡。
三刀凉除了冲梁承禄发泄怒火外,心态非常稳定。
从当初三刀捅死那个害死她姐姐的男人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不会因为杀人而惊慌或愧疚。
她兄弟死得,别人自然也死得。要想追来杀她的,被她借刀杀人也是活该。
她一心只想着,要带人去把三个兄弟的尸体挖回来重新下葬。
紫苏又拉又劝,好不容易才把三刀凉带去清洗身体、清理伤口。
周立行则是黑着脸坐在椅子上,眼神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梁承禄心中又痛又悔,也不知道该怪谁。
三刀凉这趟差事是他安排的,也是因对他干亲的信任,才会在山寨那边着了道。
可三刀凉这处事方*式也着实冲动……有天大的事,也应该回来跟他这个分堂代主事说一声啊!他肯定能妥帖处理的啊!
“完了……我这门干亲,只能断了……唉,造孽哦……堂口以后走货也只能绕路了……”梁承禄唉声叹气,觉得最近真的是处处不顺。
他这不仅断了一门干亲,更是损失了一条走货的路线!
要是三刀凉没杀他兄弟,他还能从中转圜;现在这样,不交出三刀凉给那边,那边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然而有周立行在,分堂绝不可能交出三刀凉。
“他们伤害三刀凉在先,害死三名兄弟在后。”周立行口吻十分不屑,“他们寨子,跟咱们堂口,已经是冤家了。”
梁承禄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无力地问,“那,小杜鹃的事,就没办法了。”
【作者有话说】
48会理
◎再遇林人梅◎
紫苏想要救出孩子的事情,仿佛陷入了僵局。
三刀凉受的外伤很快被处理好,一些私密处的伤,全靠紫苏帮她。
紫苏温柔细心,将三刀凉照顾得很妥帖。三刀凉心粗气燥,却十分听紫苏的劝解,终于没把火再往梁承禄身上发。
堂口里倒也有几个脑袋不清醒的人,私下八卦三刀凉此番受辱,日后不好嫁人之类的话,梁承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周立行已经把人抓来吊在院坝里的石架子上,让谷娃子和石娃子拿竹板子去掌嘴。
谷娃子和石娃子当年是被邢五爷带人打过嘴巴子的,这番打起来,十分凶猛。
“大家嗨袍哥,混江湖,靠的是本事,不是啥子狗屁贞洁!哪个活着,哪个才是赢家!”
“我们的姊妹受了伤,我们的兄弟被害死,竟然还有人摆自己人的龙门阵,像锤子东西!”
“以后再听哪个说这件事,舌头割掉!”
然后,周立行亲自带人去了一趟德兴堂。
也许是当初那场交集,让德兴堂惧怕周立行所代表的总堂。
德兴堂立马把抛下三刀凉逃跑回来的几个袍哥兄弟逮出来打了一顿红棍,还准备了一大笔赔款。
周立行没有收赔款,但让德兴堂必须想办法把死去那几位袍哥的遗体从山寨那边带回来,供家人下葬。
以及,如果听到谁日后议论忠义堂的三刀凉,他周立行会把今日德兴堂知道此事的人,全部割掉舌头。
在周立行的威慑下,再也没人敢明面上提这件事情。
等三刀凉状态稳定下来,周立行将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了紫苏,他们暂时没有完全的把握去救小杜鹃。
若是暗地里去偷,成功则罢,不成功则容易被追回去。
若是要硬抢,就得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
若是要稳妥,就得再等,等出现合适的人和合适的时机。
“因为我被迫吸鸦片,小平安生下来就很多病,又瘦又小,月子里眼睛都睁不开,哭起来声音好小,跟只耗儿一样。我那个时候奶水少,小平安吃不饱,一夜夜饿的叫唤,我只能想方设法熬点米汤喂他……”
紫苏擦着眼泪,单手做了一个抱孩子般的姿势,面容哀戚。
“我还记得抱着他的样子……孩子没在妈身边,很多都长不大,我知道的……吃不饱,穿不暖,随便一点小病拖一拖,便去了……都怪我没本事……”
阿涅听懂了,他在旁边回应道,“嬢嬢,弟弟知道你回来找他,就会很开心了。我也是小孩子,我知道,我们不会怪阿妈的!”
紫苏一把将阿涅搂紧怀里,放声大哭,“我的儿啊……妈回来了,妈一定把你的骨头找回来,给你找个好风水的地方重新下葬,给你烧多多的金银纸钱,你拿去找地府阴差,下辈子别找我这种没用的娘了,你去投个好胎吧……”
受伤的三刀凉默不吭声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抹泪,她不后悔杀了那山寨头人,可她也为紫苏没法马上救出孩子而难受。
张家人不蠢,他们分堂的人若是亲自出面,必然要引来怀疑。
若是被他们知道紫苏在这里,不仅救不出小杜鹃,更有可能是紫苏都得被他们给抢回去。
毕竟张家的人和枪,都比分堂多,张家大宅子的守卫堪比部队卫所,看得出来他们真的是非常怕死。
周立行也想过要不要半夜三更去救人,然而人家才是这里的地头蛇,他们救人容易送人难,出会理县城之后指不定就真的沟死沟埋了。
虽然没有去救人,但周立行还是亲自跑了一趟张宅,亲眼去看了小杜鹃一眼,然后把紫苏偷藏的那些金银挖了取回,全部交给了紫苏。
紫苏能从上海千里迢迢回到成都,其性格之坚韧,思维之敏捷,甚至气运之强,都可见一斑。
此刻救人之路受阻,她非但没有灰心丧气,反而激发了斗志。
她一边感激周立行,恳求周立行陪她在会理多待一段时间,她想看看事情能否有转机。
另一边她亲自拜谢不准备再出力的梁承禄,温言软语地编造了一通黑老鸹对自己有过承诺,说方大爷日后抗战归来,也会想办法帮她,所以即便暂时带不走孩子也无所谓,她可以等待。
梁承禄见状,只好说分堂一定会持续关注着小杜鹃。
接下来的时间,紫苏还安抚了三刀凉。
她认同三刀凉报仇雪恨的做法,并赞叹三刀凉是如花木兰、穆桂英、秦良玉一般的女英雄。
三刀凉不知道花、穆、秦是什么人,紫苏便用几天的时间,仔细地为她讲了这些典故。周立行偶尔有空过来听,顺便把当年黑老鸹讲的那些辛亥女杰的故事也拿出来分享。
这些故事听得三刀凉心潮澎湃,也不知道紫苏是怎么跟三刀凉交心的,总之到最后,三刀凉拉着紫苏去堂口关二爷前面做了结拜,两人喝了血酒义结金兰当了姐妹。
这下,三刀凉顿觉自己责任在肩,小杜鹃便是她的干女儿了,必须要想办法速速救出。
她自己身上的伤都还没有好全乎呢,就已经开始天天给紫苏出主意了。
梁承禄旁观整个事件,深觉紫苏这个女人心思细腻不好惹,便收了轻视心态。反正他是不打算去蹚浑水,三刀凉愿意蹦出来接这个麻烦事,他是没有意见的。
俗话说,救人就到底,送佛送到西。周立行安安稳稳地住了下来,在会理过了一个新年。
也许冥冥之中命运自有安排,在年后,事情出现了转机。
*
1939年1月1日,民国成立了西康省,24军的军长刘文辉任省主席,省会设在康定。
1939年春,履历中曾在成都新津县担任过县长的林人梅,从24军中调任此地的县长秘书。
按理说,曾经在新津担任过县长,又是毕业于云南熊克武讲武堂的同盟会会员,还在24军一直任职的林人梅,应该就任县长。
然而,会理县的新县长胡一雁,却是一个从四川那边调任来的人。
一个从成都出发,一个从康定出发。林人梅已经到了会理,还不知道胡一雁走在哪条道上。
毕竟一个县只有一个县长和一个县长秘书,县长秘书承县长办理机要事务,总核公文,承办职员进退及掌管不属于各科的一切事项。
县长因公外出时,秘书可以代行其职务。此外,县长秘书还负责掌管印信、承办职员进退、总核文件等事务。
再说的直白一点,县长若是不够强势,县长秘书倒过来还能把县长给架空。
林人梅既是军武出身,自然也有一些自己的手下班底,即便是去会理当县长秘书,也是在老上司的地盘,他自然是对当地情况比较了解。
虽然因为一些原因,他四十多岁了还要来此地当个县长秘书,但他此次是特任,比起那些简任、荐任、委任的秘书,也算是等级最高的了。
林人梅并不忧愁自己在不惑之年还要远到夷汉交界区任职,他此次未携家带口,而是孤身一人带着心腹手下们前来,也是做好了常年在此为上司尽忠的准备。
林人梅到了会理县,见县长迟迟未来上任,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省政府宣布六年禁烟计划提前两年完成的文件,首先便是去关城中的大烟馆。
南街的一烟馆悬挂着一个大招牌,上写“闻香上马”,下面附一副对联:“一盏孤灯照尽天下许多豪杰,半枝竹杖打倒世间无数英雄”。
西装革履,风流倜傥的林人梅带着警局一干人等走到烟馆前,那烟馆的老板还以为县长秘书要来尝香呢,点头哈腰地冲出来,一通恭维。
林人梅看着那对联,“半枝竹杖打倒世间无数英雄……老板,这对联写的入木三分呐。”
老板感觉对方口气不对,只得小心赔笑,“这烟土,虽有祛病消灾的妙用,用多了却不利于强身健体,世间万物都是过犹不及,长生不老丹也不能多吃……”
“这副对联我要了,取回去放禁烟队吧。”林人梅向后挥手,那些你看我我看你的警察们个个神色尴尬,却不得不故作严肃地点头。
“从今日起,会理县城内,禁大烟馆,禁烟土买卖……”
警察局副局长一边高声宣布,一边心中骂娘,狗日的局长知道这事得罪人,竟然装病不来,让他出来背这个黑锅。
烟馆老板眼珠子咕噜一转,心想烟帮多半是等着县长上任,便怠慢了这位新来的县长秘书,这是要杀鸡给猴看呢!
于是他这只鸡立马配合,“关!马上关!烟馆不好,烟馆坏!我们马上关门!”
警察们见烟馆老板如此上道,都大松一口气。
要知道这些烟馆,背后的烟帮不是军队就是袍哥,总之利益纠葛很深,平日里烟馆对政府各口都多有孝敬,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实在是不愿意把脸面撕得太难看。
林人梅带来的手下就不客气了,上前直接取了那副木雕的对联,再给烟馆大门贴了封条。
这边林人梅刚封了一个烟馆,县城各处的烟馆很快都得了消息,一个二个的全都关上大门,对外表示不再营业。
当天下午,无数礼物流水一般地送进了县政府,所有人都以为,县长秘书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烧一烧这些没眼色的地头蛇呢。
*
周立行那日在街上围观了林县秘关烟馆,这才发现,竟是熟人!
这县秘林人梅,是当初来会理帮邢五爷敲打德兴堂的人,也是他和冯争鸣开生死场的时候代表24军出面的人!
没想到当日的林参谋,现在成了林县秘。
周立行回茶馆里,梁承禄已经打探来了一些林人梅的后台消息,正想跟周立行分享。
“没想到竟然是林参谋来当县秘,哎,这要是当县长该多好!咱们分堂和他还真是有缘!”
“我们是不是也得去表示表示啊?”梁承禄出于礼节礼貌,还是跟总堂来的周立行商议一下,实则巴不得马上就把礼物抬进林县秘的住所里。
周立行吃着会理特产的大石榴,连籽儿都不吐地咽,附和道,“当然要送。”
“送些什么好呢……他现在大张旗鼓的要禁烟,咱们肯定不能送烟土。可人家既是在24军当过军官,又曾经干过县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咱们到底送点啥好呢?”
梁承禄又是一副难以抉择的样子。
这下周立行琢磨出点味了,梁承禄能在这么复杂的地方当上代管事,不可能连送个礼都不会。
看来,梁承禄是摸不准林人梅的习性,尤其是林人梅一来就先去关烟馆,他这是想要让周立行去趟路呢。
比如,送不送?你说的;送什么?你来定;谁去送,那当然最好你去咯。
要是去了关系没拉好?哎,你是总堂来的人,你自己背锅回去交差。
若是你去把这条路趟好了,等你走了,还不是我在这打交道。
三刀凉脑筋直,在一旁瞪大眼,叽叽咕咕地抱怨: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肯定和以前的官一样,拿着鸡毛当令箭呢!说什么禁烟,不过是明面上不让大家干这个事情,私下送了钱的哪个没在干,现在兵荒马乱的,除了枪支弹药,就是烟土和西药最值钱了!”
“上面喊禁烟喊了那么多年,咱种烟的地方却越来越多,真不知道是咋个回事。我晓得,山里好些人都把抽大烟当富贵享受呢,有钱人家的女儿要是不会抽大烟,甚至会被人说他们家大烟斗抽不起,肯定不够富贵……为了能让女儿好嫁人,还得专门去学抽……”
“我不信这大烟能禁,肯定跟以前一样,明着禁,实际上翻倍的种……”
这段时间紫苏和三刀凉形影不离,她不轻易说话,此刻却开了口:
“不如,还是送烟土。若是他收了,那他便是假禁烟;若是他不收,便说我们支持他禁烟,这是捐出来让他当众销毁的;至于他销毁不销毁,我们只要把东西送出去了,便搭上关系了。”
三刀凉恍然大悟,握着紫苏的手,“我的姐,你可真聪明!”
周立行却摇头,“试探来试探去有什么意思,你们都说他是军武出生,又说他是个文人雅士,还说他接受西式教育,一个学贯中西、能文能武的前任县长,这点小小的试探,定是会直接看穿的。”
“梁堂主,我想直接上门拜访,你可要与我同去?”周立行不跟梁承禄绕弯子,他直接发出邀请。
梁承禄想了想,摇头道,“此刻县长还没来,我若是提前去拜会了县长秘书,日后若是他们两个不和,我便是提前把县长得罪了,这对堂口发展不利。”
见梁承禄说得冠冕堂皇,周立行正好乐得自行前往。
择日不如撞日,当夜天黑,周立行便悄悄摸了出去。他决定,要找这个林人梅私下密谈。
*
夜间星子漫天,春寒料峭,凉山的雪风吹到会理城中,冻得人骨髓都在发冷。
周立行故意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没有惊动院子里的任何人。
然而堂屋里灯火通明,林人梅压根没睡,这露寒烟冷的深夜,他竟然还在跟五个忠心下属开会!
周立行不得已,只好猫在外面的角落里,听听他们究竟在讲什么。
林人梅带着几个忠心下属住进了前好几任秘书置办的大宅子里,那个可怜的秘书被暗杀了,家人千里迢迢也不敢来这边收拾资产,这宅子便充了公,专门给后面来的秘书用。
毕竟是新设的西康省,林人梅上任当县长秘书,原本政府里还有个秘书室,里面还有几个秘书助理。
他一来,只留了日常最受排挤的一个,其他人通通挪了位置,直接把自己人安排了进去。
除了秘书室,司法室、军法室、会计室、合作指导室以及民政科、财政科、建设科、教育科等,他通通都安上了自己人。
短短一个月,林人梅已经在会理扎下了自己的根系。
此刻虽然已是夜晚,林人梅却还未休息,他跟下属们还在堂屋里商议事情。
他们先是分析了会理县的现状,理了一遍烟帮、土匪、袍哥、士绅还有军阀之间的各种关系,再探讨了一下新县长到底为何迟迟不到,有没有可能半路遇到什么困难,是否要派人沿途去打探下,然后商议县城内禁烟到底能不能禁下来。
能跟着林人梅到这里来的人,自然都是当年战场上的生死之交,同时经历了上一个任地的风雨。
此时,他们都在劝林人梅。
“大哥,县城里咱们抹一抹面子功夫就行,这外面的烟,难禁啊……”
“下属们都懂你,你是真心为国为民的。可现在,敌寇步步紧逼,刘湘主席含恨而死,刘文辉主席本可以入主四川,最终也只能暂稳着新成立的西康省……滇军自备武器军饷出去,财政吃紧没办法,都在私下贩大烟。咱们川军也是一样的,云南那边烟土禁不了,四川,啊不,西康,咱们西康也不可能禁得完……”
“这里地势高,气候寒冷,土地贫瘠,交通不便,我这个月走完了县城外的夷汉混居地,这边的生产工具很简陋,铁制农具很少,主要使用木制农具,生产条件太差,主要种植养麦、洋芋、燕麦、玉米等旱地作物,产量低,民众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缺粮,靠摘树叶挖野菜充饥。”
“我听了一句夷人谚语,阿衣以各莫,果布裸古莫。意思是:布谷鸟在外叫,娃娃在家叫,这边很多人一到春播就断粮。罂粟确实不好,可种罂粟换的钱从外地买的粮,能让好多人不至于饿死。”
“大哥,缓缓图之吧,刘军长守西康,咱们这些老部下肯定是跟着守西康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四川去。咱们呢,县城里明面上把烟馆给禁了,对军长能交代,对那国民政府也有交代。至于山里那些烟土买卖,咱们等县长来看他咋想,可好?”
林人梅听完五个下属兄弟的意见,只是笑了笑,哪怕是最忠心最亲近的下属们讲了不符合他心意的话,他也不会因此表现出失望或难过。
“你们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林人梅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了。
这几个下属都住在宅子里,大家起身散去。
林人梅独自坐在椅子上,眼神随着灯光晃动显得晦暗不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右手摸上左手的手表,兀自出神。
“这大烟确实难禁。”周立行推开门走进去,大大咧咧地坐到林人梅旁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摇头,“茶都冷了,你这宅子,竟然没几个丫头婆子。”
林人梅一眼便认出了周立行,当初那个敢一个人喊了大半个成都城跑去单挑光耀堂打生死场的小八爷。
【作者有话说】
49会理
◎禁烟风云◎
周立行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响。
阿涅和石娃子怎么会在这里?!
阿涅和石娃子怎么会是寨里的娃子?!
紫苏呢?小杜鹃呢?三刀凉呢?
然而时间根本不待周立行思考,对面的曲诺已经高喊一声,出拳而来。
这个夷族的曲诺,从小便在山野间狩猎,少年时期便参与家支的各类械斗打冤家,可谓是从刚会走路便开始和兄弟们打架摔跤的天生战斗者。
曲诺们不需要种地,只需要放牧、狩猎、战斗,他们机警敏锐,搏斗中展现的拳打脚踢摔抱等技巧,更类似于形意拳中的虎跳、猫扑、鹞翻等。
周立行在峨嵋山上习武的时候遇到过太多高手,小小年纪已经被各位师兄师伯们挫败得足够多,以至于下山之后如非必要,很少展示出自己会武艺,但从打金章开始,他就知道,除了那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日本人和以及总是势均力敌的冯争鸣外,他未曾真正遇到过敌手。
但是这一次,周立行感觉自己遇到了硬茬子。
真正的高手只需要几个回合,便十分清楚比试中对方的斤两。
周立行这次却觉得十分棘手,对方的战斗直觉强于自己。
高手之间独有的呼应感也笼罩着这位曲诺。
他在家支中除了头人外,难逢敌手,曾经有赤手空拳以一敌八的辉煌事迹。
然而一连过了十来招,他竟没有成功撂倒过对方一次。
从战斗技巧上来说,周立行招式更多,从战斗经验来讲,曲诺反应更快,二者打得十分僵持,从一开始的你来我往,逐渐胶着成纠缠摔跤。
周立行的柔韧性更强,曲诺的力量更大,二人面红耳赤地缠斗在一起,到最后双双在地上翻滚,曲诺凭借自己更大的体重试图锁住周立行。
“哥!加油啊!哥!!”
阿涅在旁边看得心急如焚,大声叫嚷起来。
石娃子是汉人,不像阿涅多少还能说一些夷语,这些日子挨打挨的多,都不敢开口了,只能在旁边呜呜的哭。
阿涅凄厉的喊叫让周立行心中一震,他在打斗的过程中逐渐气血上升,酒意混着战意让他的克制越来越低。到了这一步,周立行已经开始失去理智。
脑袋里紧绷的一根线断掉,周立行无意识地用出了黑老鸹教的压箱底的招式,曲指成钉,以硬气功为底,以寸劲发力,单手绕到嘶吼着以蛮力锁住他的曲诺背后,对准大脊,一个鸡心锤戳了下去。
这一招,是杀招。
鸡心锤,又名穿骨指,力道穿骨透肉,杀伤烈度高;同属这个方式的还有凤眼拳。
周立行在黑老鸹的要求下练这一招的时候,是用红花油涂在手指上,戳了一个月的沙袋,几个月的石头,那时候黑老鸹还教他怎么熬中草药来泡手熬骨,后来黑老鸹走了,他没有继续熬药,但手指上的功夫没有落下,隔三差五都会在墙壁上、石头上练习。
他是连砖头都能戳出洞的,往人的大穴上戳去,非死即瘫,脊骨会被戳断。
在场的彝族头人双眼如鹰,他在曲诺看起来快赢的时候一度激烈地叫好,然而在周立行的手势发生变化后,他敏锐地感受到刺骨的杀意。
头人见过这手势,曾经有一个袍哥,赤手空拳打死过十几个试图劫杀他的男人。
头人见识过这场战斗,对这袍哥的手法铭刻在心。
他毫无质疑,立即将手中的铜酒壶扔了出去!
砰!!!
周立行的手指,击上了一个铜制的酒壶,那酒壶被敲出深深的凹陷,卡在周立行手指和曲诺背脊的中间。
饶是如此,以气带力的寸劲,依旧通过酒壶传导过去,那曲诺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比斗现场出现了小小的混乱,头人的突然出手引发了曲诺们的紧张,周立行那不经意的一戳,隔着戳扁的铜酒壶还造成那么大的伤害,也让许知武瞬间被吓醒。
许知武没想到周立行被锁住了还能有这样的杀招,心中惊叹,正想站起来平息事端,突然手脚一软,跌倒在地。
糟了!许知武赶紧大喊,“酒有问题!”
然而现在喊什么已经无用,即便许知武安排了一部分人不要喝酒,可这有问题的并不只是酒。
所有进口的食物,都有问题。
周立行用杀招引动了浑身气血,爆发之后,酒水里的药性不再被压制,他也感受到了一阵阵眩晕。
他突然串联起了一切。
梁承禄说县秘哪里比得上县长……梁承禄说军统去康定探查……
进入寨子前曲诺们无意识的遮挡,梁承禄试图阻止他们比武时候的慌张……
齐高杰莫名其妙死在夷寨打冤家的调停中……
“梁承禄……”周立行电光石火间,用最后的力气扑向梁承禄。
梁承禄也被这变故吓到,他是有计划,但并不是此时此刻!
惜命的梁承禄直接往头人后面躲,并高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斩草除根!”
那头人却露出讥笑的表情,错身让开。
“呵!你们汉人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夷族头虽然协助了梁承禄,却并不想亲自去沾染他们的内讧。
他甚至乐于观看这群人自相残杀。
热闹的宴会气氛陡转直下,梁承禄没想到事已至此,夷族头人竟然要隔岸观火!
他之前派人跟这个头人商议的,的确是头人帮助他们设一个陷阱,让这队人失去行动能力,酒后昏睡之时,他再带人毫无风险、轻轻松松把他们做掉。
他筹谋的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回到会理县城,再把一切推锅给这群夷人。
但现在事情暴露了,明明这些夷人就是自己的帮凶,难道他们天真地认为,只要夷人不动手,就能置身事外?
他梁承禄背后之人早就算好了,只要把许知武、周立行以及带出来的士兵给杀掉,他梁承禄再反咬一口夷人,到时候夷族和24军的矛盾就会挑起,各大士绅家族的人也死在这里,禁烟一事就能扩大化。
胡一雁作为县长,就能趁着上面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胁迫驻军去剿匪。
如此一来,胡一雁就能坐山观虎斗,会理的夷汉平衡会被再次打破,此地乱了,云南、西康都会受到波及,中统的特务就能更加顺利地侵入……
可现在,周立行竟没有完全失去行动力!许知武等人也还没有醉酒昏睡……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背叛堂口动了杀心,就必须杀光这些人!
只要杀了这些人,他才能真正被县长以及县长身后之人接受!
梁承禄只得高喊,“张成,罗坤!你们还不动手?!等着被杀吗!”
只见那些县城家族出来的人里,竟有两人未曾用过食水,身上竟然藏着枪,他们站起来,举枪就射。
呯呯枪响,一人试图向周立行开枪,然而周立行一脚踢翻梁承禄面前的桌子躲开,那人怕误射到梁承禄和头人,干脆把枪对准了屋外的阿涅。
剩下一人则是直接开枪想要击杀许知武的部下,好在那些士兵们已被许知武的怒吼惊醒,大家都是日常操练的士兵,只要有了防备,虽然手脚发软也还能尽力躲避。有人被子弹击中,但多数人躲开,并且及时扔出手里的餐具扰乱对方视线。
眼见事态失控,周立行将手中匕首掷出,射中试图强杀阿涅的人,他更加的眩晕了。
梁承禄已经豁出去干这种杀人灭口的事情,他自然首先不会放过周立行,当即扑了过来。
周立行气力不济,一身武艺难以施展,梁承禄好歹也是走江湖的镖师出身,此刻打起来自然是占上风。
周立行连挨几拳,眼见梁承禄拔了夷人身上的佩刀而来。
他愈发视野模糊,四肢发软,想躲也躲不开了!
生死边缘,周立行突然大喊:
“我是红汉!我是红汉的人!”
周立行完全是在赌!
他赌头人说的寨子里很多男人跟着红军走是真的!
赌头人是真的憎恨梁承禄这些人,赌他真的是信服红军!
头人一惊,啪地把佩刀夺回来,手一挥,那些原本隔岸观火的曲诺们当即怒吼起来,将梁承禄和剩下的两人按住。
梁承禄万万没想到,事态竟会如此发展!
他们推算了无数种可能,做了这个几乎是无解的局。
林人梅要搞禁烟,就让他负责铲烟苗,去得罪周边士绅和山中夷人。
他若拒绝铲烟苗,那就办他个不遵上令、失职渎职,让他滚回24军去;会理一地便可以被胡一雁掌控,以等到各方势力再次较量出一个新的县秘。
林人梅如果带队出来,就除掉林人梅。林人梅不出会理县城,必然会派出得力下属,那么就斩断林人梅的臂膀干将。
林人梅派出许知武和周立行,只要这些人出了会理县城,他们就绝对不会让这些人活着回去。
他们猜到了周立行对梁承禄的怀疑和防备,猜到了夷寨可能不会全力支持,也衡量过许知武带来的一个排的战斗力该如何收拾,甚至设想过周立行真的勇武过人能从这里逃走,然而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般突兀的转折!
“你是红汉?”头人走到周立行面前,眯着眼睛打量。
周立行心中飞快地转动,“咱们红军的队伍,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那头人的眉头放松了几分。
周立行又背起了《中国苏维埃政府、中国共产党中央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那是他和黑老鸹第一次去重庆的时候,被进步学生塞的印刷品。
他过耳不忘的本领,再一次用了起来,当初方结义说过的那些事情,成了此刻他保住所有人姓名的机遇。
他还讲起了青神县的西山起义,讲起了方结义遇到过的川南游击纵队,讲起了林玉翠口中的延安。
头人冷不丁地问,“那你为什么在袍哥的堂口里?”
周立行平静地回答,“我是从成都过来的办事的,红汉里也有袍哥。头人,这个梁承禄,肯定是知道了我红汉的身份,才故意要杀我。”
梁承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头人竟然对红汉那么信任和包容,他只能挣扎着喊道,“别信他!他撒谎!他就是勾结县秘收拾咱们,只铲咱们的烟苗……”
“我们是来铲堂口定的烟苗,拿回去交差的。别的,我们不会动。”
周立行立即跟话。
“给他们喂解药。”
头人点头,吩咐着,让人给周立行喂水。
“我知道大烟害人,不是好东西。不过,现在大家都种,我不能不种。”
头人似乎是信了周立行,他说话的时候,十分诚恳,“你是红汉,我跟你说实话。如果以后你们的队伍回来了,能让咱们所有人不种大烟,都能有饭吃,有衣穿,不受打冤家的威胁,我们会自己铲光所有的烟苗。”
周立行喝下解药,垂下的眼眸有涟漪晃动。
他进一步懂得了林人梅的意思。
禁烟,禁的不仅仅是大烟,禁的是贫困,禁的是动荡,禁的是利益驱使下的人心反复。
眼下内忧外患的国家,无论有多少能人志士,只要一日乱世不终结,这大烟,都禁不住。
周立行并不是红汉,但他此时,因红汉的身份绝境逢生,并受到了夷人们的尊重,所以,他也期盼着头人说的那一天。
“好,等我们来的时候,你们过上了好日子,我们一起把烟苗铲干净,一起过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头人哈哈大笑起来,“好。那,你们这事?”
周立行和喘着粗气的许知武对视一眼,回答道,“我们自己解决。”
说完,头人让人搜了梁承禄等人身上的枪和武器交给周立行,把阿涅留下,便带着人走了。
阿涅这些日子受的苦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二话不说竟是从周立行手里拿了一把枪,对着梁承禄便射。
周立行眼疾手快地拐了阿涅一肘子,这才没让梁承禄被打死,不过大腿上还是挨了一子*弹。
许知武虽喝下解药,但短时间也恢复不了,他眼角通红,额头上青筋迸出,深深地吸气:
“小兄弟,留手!我们要带回去审!”
梁承禄自知自己必死无疑,干脆把头一别,不说话。
周立行喝了解药之后,没过多久已经恢复了些力气。他面无表情,抽出匕首在火塘里烤了烤,贴心地为匕首消了毒,然后蹲在梁承禄旁边,也不说话,就那么直接划开梁承禄的皮肉,把子弹挑了出来。
“啊啊啊!!!!!!!!!!!”梁承禄的惨叫声几乎可以掀飞房瓦。
然后,周立行给梁承禄的伤口上泼上酒,在他的哭叫声中简单地包扎了伤口。
“梁堂主,你可以什么都不说,我也并不一定非得知道。”
“我是刑纲,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会知道,活着受折磨,不如痛快的死。”
梁承禄被周立行话里的冷意吓得有些发抖,他常年走江湖,自然是知道许多让人毛发悚然的刑罚。
“……你能给我个痛快?”梁承禄还是开口了。
周立行看着梁承禄,眸色冰凉,面容冷硬。
梁承禄闭了闭眼,妥协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牵扯我的妻儿……”
“你不需要说这次的事情,左右不过想杀了我们之后,你带着分堂脱离总堂,彻底投靠胡一雁而已。”
周立行没兴趣听背叛者的自我辩白,“你只需要告诉我,阿涅和石娃子为什么在这里,三刀凉她们去哪儿了?”
“我要是知道阿涅在这里,我就不会带你们来这里了……”
梁承禄也是无奈,他原本是打算等大家都晕了再悄悄咪咪地动手,保证万无一失。
哪知道阿涅的出现,让周立行警戒之后直接动手,一切超出了计划外。
“我确实向干亲的寨子透露了三刀凉她们的行踪,可是他们原本是答应我,只动三刀凉的……”
梁承禄真觉得倒霉透顶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三刀凉惹出来的。
若不是三刀凉杀了他干兄弟,那边的家支也不至于来威胁梁承禄。
他以为对方只找三刀凉报仇,哪知道,一步错步步错,他们劫走了紫苏一行人,把阿涅和石娃子一起给卖了。
然后他们以此威胁,让梁承禄上了胡一雁这一条船……
梁承禄是后悔的,但他若是重来一遍,在干亲家族的斥责和逼迫下,他还是会选择干亲家族,不会选择三刀凉这个疯婆子。
阿涅在一旁开口了,“哥,我们被另外一群人伏击了,有汉人,有夷人。他们还抢了一个商队的所有财物和人员。我们被分开卖了,我和石娃子卖到了隔壁村寨,然后又被头人给……带回了这里。”
在阿涅的讲述中,周立行等人得知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三刀凉和阿涅等人走出去没几日,还没有完全离开会理的地界,便遭了一群人抢劫。
其实三刀凉也算机警了,知道一行有三个女人,都没有单独上路,而是跟着一个商队在走。紫苏擅长与人打交道,一路上那商队也挺关照他们几人。
然而,那劫匪是有备而来,人数众多,埋伏在高处的人备有枪支,远远地便打死了好几人,然后又是骑着滇马冲散了商队的镖师,最终把所有人都绑了带走,货物也全部被马驼走。
三刀凉因反抗的时候杀死了两个劫匪,被一枪打伤了腿,若她是个男人,此刻应该是直接被灭口了。但因为她是女人,还会说夷话,就算以后跛脚也能生孩子,所以被当成了重要财产。
紫苏、小杜鹃是一个是中年女人,一个是少女,她们被分开带走。
男人们也被分成了几只队伍,扒光衣服挨了一顿毒打后,再用粗糙的麻绳绑起来拉向不同的方向去卖掉。
阿涅和石娃子是被隔壁村寨买下的,那里的白夷们思想更传统,他们甚至出钱专门去凉山里请来一位孀居的老妇人供养,只为村寨里有尊贵的黑骨头。
同样,他们对待买来的娃子,用的也是传统的对待方式。鞭打,只给最简单的食物,不允许进房屋睡觉,从早到晚地干活。
“……隔壁寨子来这边打冤家,这边的曲诺们更勇猛,反过来把他们村寨给洗劫了一番,抢走了马匹粮食,还有我们这些娃子……”
阿涅想起来也是庆幸,这个村寨的头人有汉根,不排斥和汉人打交道,思想比较开明,不像隔壁村寨的,崇尚传统等级制度,完全不把呷西和娃子当人看。
虽然在两个村寨都是当娃子,但阿涅和石娃子在这边能吃饱,有衣穿,还能和呷西们一起挤着睡在屋子里,能活个人样。
“我们在滇西老家的寨子里,虽然也有头人和勇士,有种地的和打猎的,地位虽然有所不同,但大家都是族人……”
阿涅掀开石娃子的衣服,展示他身上的伤疤,短短几个月,石娃子身上多了许多鞭伤留下的疤痕。
周立行最后问了梁承禄一句,“齐高杰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梁承禄不吭声。
周立行知道,肯定多少是有点关系的。
如果是这样,那梁承禄真的是毫无作用了,周立行抬手想给他一个痛快。
“小八爷手下留人!这个梁承禄,还是交给我们吧!”
许知武赶紧拦住,“我们有用,他跟胡一雁有勾结,胡一雁背后必定还有人。”
周立行目光灼灼,手指慢慢握紧,“死罪不可免。”
许知武点头,神色严肃,“放心,相信我。”
说完,他抬手开枪,将那之前动过手的两人当场打死,他的手下也死了一人,先报了这个仇再说。
【作者有话说】
50会理
◎铲烟苗◎
周立行隐约感受到林人梅的栽培之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既是答应了林人梅要为他做一件事,便一定会去做。
不过,他深知自己并不是林人梅的核心成员,于是留下后也谨言慎行,默默地听着,不敢发表意见。
“林参谋,你千万不能带队去。之前这里的县秘就是出城在外挨了冷枪,被打死了。”
“让我去,怕锤子,我多带点人,带枪!找个近便的地主家里,先把人给绑了,然后让他给我指认一处烟苗地,我铲了就走!”
那男人三十左右,名叫许知武,长得虎目宽颌,此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兵味重得很。
林人梅摇头,“这摆明了是圈套,去了必然被伏击。枪?你有,他们也有,不要冲动。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不是让你们轻易送死的。”
大家都知道,只要出了这高墙保护的县城,不走官道,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更何况,胡一雁绝对没安好心。
“最近从四川那边来了些人,住在胡一雁那里。我看那些人,行事风格颇有些像中统的。这次让我们去铲烟苗的局,怕不仅仅是胡一雁布的。”
有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开口,颇有些忧虑。
林人梅点头,“中统也好,军统也罢,只能见招拆招了。西康是咱们军长最后的自留地,我们决无可能再退让。”
“其实我们只要出了城,必然就会有人来跟踪。不如趁此机会引蛇出洞,直接灭了他们。”
另一人思考片刻,提出建议。
“但现在大部分本地势力都是站在胡一雁那边的,他们的眼线多,怕是抓不完。胡一雁名义上是四川那边派过来任的县长,但凡他还在,都是后患无穷。”
周立行听着,玩笑一般地开口,“要不,我半夜摸黑去毙了胡一雁?”
众人一顿,纷纷摇起头来,甚至有人笑出了声。
林人梅也摇着头,耐心地解释,“立行,这不是杀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现在这个局面,是我们西南本地军队势力和老蒋的中央军势力的一种平衡。”
“老蒋染指西康之心不熄,死了胡一雁还有张一雁王一雁。死一个县长,会引来更多的人,比如打着调查旗号来的中统军统,反而是给了老蒋深入西康的理由。”
“在这个抗战的节骨眼上,我们不能轻易打破平衡。”
“江湖堂口一场生死场就能解决很多问题。军政争斗不是江湖意气之争,我们更需要全盘考虑如何处理问题。”
周立行有点理解林人梅所表达的意思,没再做声。
他想到了忠义堂那几个老辈子被自己逼得愁眉苦脸的样子。
不同的是,自己疯起来不要命的闹一场,24军和88军调停一番,忠义堂就能退股。
而这小小一个县城,却有如此多势力盘根错节纠缠,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要铲个烟苗都能如此复杂。
最终林人梅决定,以略高于市价的钱,去找一家信用好的士绅,除了赔偿,还辅赠粮种,给他们买一处烟苗来铲。
若是这个方法能稳妥处理,那之后的禁烟也可以按这个方式慢慢推进,至少能把平坝处的良田慢慢换回粮食耕作。
周立行恍然大悟,突然理解到了平衡之道的涵义。
有堵有疏,有消有长,欲取必予,不能只是一味禁烟,还得给靠种大烟为生的人其它出路。
他要让忠义堂彻底禁大烟这门生意,就还找到一条比烟土生意更赚钱的路。
然而这种信用好、不怕得罪县长的士绅,周边怕还不好找。
大家又陷入了僵局。
“我们分堂定了一批烟苗,不如趁此机会去铲了,赔的钱给分堂抵账。”周立行在边上磕着瓜子,笑嘻嘻地开了腔。
众人大喜过望,只有林人梅提问,“梁承禄能同意?”
周立行笑得狡黠,“本来我就要在分堂禁烟土买卖的。你们再拿着钱和枪让他铲,他能不同意吗?”
众人一听,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而林人梅也表示了感谢,“小八爷,此事虽是你主动提出,但也算是我的委托。多谢了!”
他这意思,是抵消了之前的约定,以后不会再以之前帮忙救人的事情,请周立行去做其他事情了。
周立行大大方方地引狼入室,回头便带着林人梅的人去找梁承禄。
梁承禄能说什么,只能苦着脸还带着笑收了钱,表示一定把事情办妥。
等林人梅的下属一走,梁承禄又开始唉声叹气:
“小八爷,不是说好了等今年的收成完了再停吗……现在赔偿的烟苗款,跟成熟期比是差很多的……”
周立行只轻描淡写地回答,“已经没亏就好了,帮林县秘的忙,以后他多照管咱们分堂。”
梁承禄有苦说不出,“他个县长秘书而已!哪里比得上县长!”
县长可是私下开了好多山里的烟田!那都是钱啊!
周立行拍拍梁承禄的肩,“原本我们就是要退这个烟土生意的,迟一日不如早一日。至于县秘和县长,站了一边就站稳,不要墙头草。”
虽然梁承禄很想反驳周立行,他想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但周立行明摆了就是不让分堂沾烟土,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起用,只能懊恼地去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
林人梅拒绝了胡一雁说要从警察局和保安团调人的建议,让许知武直接从当地驻军里调了一个排三十人左右。
但是县城里各家抽出的丁,林人梅还是建议许知武带上。纵然这些人里肯定有两面三刀的,但总归是各家都出了人质。人都趋利避害,盯紧这些人,总有露马脚的,可以当个警报器用。
周立行可没有忘记齐高杰贸然出城去劝战,最后把自己赔进去的事。
他也提防万一梁承禄私下搞鬼,于是揪着梁承禄一起上路,并全程都跟在梁承禄的身后,时刻注意着梁承禄的一举一动。
梁承禄被周立行盯得汗毛倒竖,一路上倒是安分守己。
这一行人出城没多久,行路迂回,确实发现了一些跟踪的人。
但这些人很聪明,并不是跟在队伍后面,而是从半山腰或者其他制高点,默默地观察他们行进的方向,然后消失在树林或是山坳里。
看样子,身手也是十分了得。
知道动向一直被人盯着,许知武大发雷霆,把士绅家抽出来的年轻男人全部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似他们都是该死的叛徒败类。
大伙儿吓得都不敢跟他说话,队伍气氛压抑得很。
周立行见这般,只好起头跟梁承禄说话,讲了讲他在滇西修路的趣事,讲那边各民族的抗日情怀,讲那月色下的赛歌。
随行而来的士兵都是年轻人,话匣子一打开,大家便热络起来。
平日里周立行并不爱说话,此时他却在众人的起哄下,唱起了一首又一首的山歌。
待大家都轻松起来,有些年轻男人总于忍不住跟他说悄悄话了。
“我们都知道禁烟是好事,前些年我们会理也是禁过几回的……可是,这不是我们想禁就能禁得住的,甚至越禁越多……”
“是啊,就算是那些吃土膏的,也晓得这个东西害人,可没这个东西,大家一样吃不饱饭,交不起税……”
“这东西害人,可这东西挣钱呐!是药三分毒,有毒三分药,穷人家有啥病痛的,也只有这烟土能镇几分……”
“学堂的老师说,吃土膏是饮鸩止渴,啥都要败干净的……”
“自古人为财死,这财去了哪里,谁都晓得!上面下不了狠心,这事就绝无可能成。”
“哎呀,都是嚯人嚯鬼的,我们去做哈样子就行,禁烟?嘿,禁得了个锤子……”
“除非红军来,我听当年过路的红军说过,他们的根据地里没得鸦片,没得一两百种数都数不清的税,大家都能吃饱饭,穿暖衣!”
“嘘——!别乱说,我们小声点摆……”
周立行没有跟他们一起谈论,他活络了气氛之后,继续专注地跟着梁承禄。
这一路,竟然走了两天一夜。
白日里闷头赶路,饿了就吃干粮,夜里是在山道旁的野屋歇息的,也亏有以前跑镖的梁承禄带路,否则许知武他们打死都找不到这些地方。
梁承禄这一路安分得很,带路也是认认真真的。
他这人外憨内奸,粗中有细,最为惜命。
毕竟临出门的前一天,周立行突然要跟他切磋武艺,他们从赤手空拳比到刀枪棍棒,最后还比了枪法,拳头和冷兵器他没有走过无招的,枪法这个不需要谁比谁准,只需要看谁把枪快便能胜天半子。
总之,他知道自己周立行想要弄他,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够了。
周立行是敢打生死场的主,他梁承禄可不是。
第二天傍晚,梁承禄终于带着一行人到达了寨子,是一群白夷。
夷族分黑和白,对白夷的分类有两种说法,一是较为汉化或受到汉族政权认同的夷族,又称熟夷;二是夷族里的平民,也包含了一部分从娃子奴隶提拔起来的曲诺。
群山延绵起伏,山与山之间偶会出现一些平坦坝子,坝子里出现了开垦好的一些田地,能看到身着夷族服饰劳作的人,他们大都穿黑,身上绣着彩线装饰,身形还算健壮。
周立行这一行人的到来,立即引发了他们的警戒。
田地里的人迅速呼啸,男人们奔跑起来,团结在一处,拿起了放在田地里的枪支,女人们迅速往不远处的村寨撤离。
梁承禄赶紧向许知武报告,许知武立即命令队伍不再往前。
梁承禄本人则是赶紧上前,用夷语和汉语向对方喊话:
“是客人!不是敌人!”
对面的夷族男人们并没有放松戒备,他们中走出一个会汉语的,“山高路长,你们从哪里来,是谁的人,来做什么?”
梁承禄赶紧自报来处,“我是会理忠义分堂的梁承禄,去年年底同你们的头人禄明溪定了一批烟苗,前几日已经派人来跟禄头人送过信,我们要来把烟苗铲回去。”
这件事,村寨的男人们都有所耳闻,这才放下心来。
“你们人也太多了,差点以为是别的寨子请来打冤家的。”
说话那男人松了口气,“你们等会儿,我们派人去跟头人禀告,会有曲诺来接你们。”
在别人的地盘,守别人的规矩。许知武不是莽撞的人,于是招呼大家围圈坐下休息,并叮嘱大家一定要守规矩,不能故意犯夷人的忌讳。
很快,寨子里来了人,这一群十来人是曲诺,他们身材健壮,头戴英雄结,身披查尔瓦,肩膀和腰间的银饰花纹精美,腰间有刀,背上有枪,表情严肃。
为了避免出现误会,梁承禄又担任起了翻译。
不过好在双方会汉话和夷语的人都不少,大家撇开梁承禄也能交流。
许知武心中也不敢完全信任梁承禄,用自己人翻译,主动和曲诺们攀谈起来。
从此处到寨子只需走上十来分钟,周立行眼尖地发现,其实一路上都设置着许多机关陷阱。
山间田野里蜿蜒着许多小径,就像是一张蜘蛛网,可从哪里走,怎么走,若不是熟悉的人带路,其他人一定会踩上陷阱。
曲诺队伍里的人也在打量这边的人,周立行眼神停留的地方,基本是他们设置过陷阱的地方,他们看在眼里。
渐渐的,有曲诺主动来和周立行搭话,没说几句,几个曲诺们把周立行左右后的方向都给挡住了,不让他观察寨子周围的情况。
周立行心中失笑,不得不承认这群夷族战士直觉敏锐。
他们的眼神像山顶的鹰,他们的步伐像山中的虎,骨子里就有战斗的本能。
在云南和各族人相处过许久,周立行对于这样的场面毫无波澜,他甚至跟着话题,讲起了滇西的各类趣事。
云南的罗倮族和这里的彝族同根同源,许多神话故事和家族故事是一致的,这短短十几分钟的路,根本不够周立行讲。
等到了寨子的时候,除了队伍里的许知武被当成头人迎上去,周立行的位置也被安排到了贵宾区,梁承禄排在了他后面。
天色渐晚,火塘中赤红的木炭和橘橙色的火焰宛如太阳,驱赶了潮湿,温暖了房间。
村寨的头人、曲诺们围坐在火塘边,与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聊着天,烤着肉,吃着荞麦粑粑,喝着酸菜汤汤。
“那日小七来送信,我还以为是他传错了话。你们到底咋想的嘛,真的又要禁鸦片了吗?”头人喝着酒,对梁承禄说着话。
梁承禄笑得勉强,只得解释,“上面有要求,总得拿些什么去交差嘛……”
头人啧了一身,满脸嫌弃的表情,“前些年禁种,四处打来打去,人打死了,地染血了,结果还是又种起来。我们喜欢的是高山上的索玛花,不是这个吸人精魂的罂粟花。”
周立行抬眼看向头人,眼神里写着疑惑。
许知武则是长叹了一口气。
头人对视线很敏感,他看向周立行,咧嘴笑了下,大大咧咧地继续说道:
“不种鸦片,挣不了更多的钱,买不起枪,买不起娃子,寨子男人少,别的家支来打冤家要吃亏。打输了,我们都得当呷西。”
在会理这段时间,周立行对夷族的传统也了解了许多。
夷汉混居区域,风俗传统都偏向汉族,但越往凉山里走,等级制度便越森严,不同家支间经常征战,输了的家支族人会沦为呷西。
呷西是奴隶,要被剥掉衣服毒打,最多的财产就是两片羊皮,只能和畜生睡在一起,终生只能为主人种地。
“白日里来的时候,我看田地里劳作的妇女人数颇多,你们的男人们应该也不少。”
许知武带过兵,他深知一个地方男女的比例,除非连年战乱,否则女人决多不过男人。
头人喝了一口酒,他可不怕什么官家,径直说出了让梁承禄恨不得钻进地洞里的话语。
“四年前,一只叫红军的队伍来过会理,他们扩红的时候,我们寨子也去了好些男人。”
头人天不怕地不怕,当年通共是死罪,可谁怕死吗?
他们是夷人,却也分白夷和黑夷。
白夷里好些人有汉根,祖上就是汉人,甚至有很多汉人亲家。
可军阀们自己都要打来杀去,对他们更是说翻脸就翻脸。
当年多少寨子不是毁在打冤家的仇杀里,就是死在官家为了功绩时不时以良冒功的剿匪里。死亡,如影随形。
这么多年,只有当年那支红军,是真正纪律严明,作战勇猛,悍不畏死,并且是真心地平等对待他们。
他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们这支白彝听说了果基约达跟红汉在彝海结盟,都期盼着红汉以后真的能回来。
周立行想起来现场还有一个排的军人在,结果他往许知武那里一看,嚯,许知武假装没听见,跟旁边的士兵们拼起酒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梁承禄已经喝得二麻二麻,见周立行那样,忍不住在他耳边说道,“嗨呀,听说当年刘文辉追击红军的时候就皮梭慢梭的,早就跟红军眉来眼去的了……有小道消息说,刘主席家里有直通延安的电台,都有军统去康定探查……”
“咳!”许知武使劲地咳了一声。
梁承禄立马打住话头,端起酒去敬许知武,“失言,失言,乱说的,我自罚一杯……”
周立行看得想笑,他也跟着喝了些酒,觉得有些上头,便站起来想去外面清醒一下。
哪知道他刚站起来,就有一个曲诺跟着站起来,兴奋地说道,“这个小兄弟,我们来比一比!”
“?”周立行很是疑惑,正想拒绝,结果头人和许知武都跟着站起来欢呼。
“比一比,男人的拳脚功夫!”
“小八爷,拿出你的本事!”
周立行:“……”
虽然不懂为什么不管走到哪里,大家都要先比划一番,但是……尊重吧,可能男人们就是这样,非得整个强弱高低,才能确认地位身份。
梁承禄脸色一变,拉着周立行,“算了算了,喝了酒呢,明日酒醒了再比……”
周立行不明所以,他喝了酒,浑身发热,正好也想打架发泄下。
“给点彩头,我穷,最近在攒彩礼呢。”
许知武喝酒上头,立马许诺,“彩礼?那我给你压两个银饼子!你要是赢了,拿去打手镯簪子给弟妹!你要是输了,就给对面的曲诺。”
头人立马跟上,“那我压两个娃子!”
一听两个娃子,那曲诺眼神都亮了。
梁承禄无奈,只好往人群后面站。
这边周立行和曲诺开始往场地中间站,那边已经有人带来了两个少年娃子。
“哥!!!”
周立行猛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扭头一看,竟然是阿涅和石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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