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30-40

作者:冻青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31会理


    ◎抓败类◎


    会理县扼川滇要冲,自古以来是川西南与滇西以及南亚商贸往来周转之要地,有“川滇锁钥”的美称。此地西汉时便建县,会理古城始建于元末明初,有着御敌的厚重古城墙,自古以来是一个军事重地。


    这里川军来过,滇军也来过,有土司,有夷汉情仇,打打杀杀多年,是个极为混乱的地方。


    此地常年匪患,常有上百土匪杀人越货之事,以至当地民众不得不结社自保,外地商旅也经常要请当地的袍哥会社协助运货,不然随便劫匪、恶霸、军阀中任何一样,都能让他们人财两空。


    邢五爷带着周立行等人骑着骡子进城,按着堂口给的资料,走过那经年岁月的街巷,远远地就看着,两拨人正在分堂门外打群架!


    有拿刀的,有拿棍棒的,地上已经躺着七八个呻吟的人了,剩下的人已经斗成一团。


    好家伙!邢五整个人都精神了,这是遇到别的堂口来自家分堂踢馆子了啊!


    这两拨人穿着差不多,周立行也不认识这边的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分敌我。


    “五爷?怎么办?该打哪个?”


    周立行问的,也是其它两个兄弟想问的。


    邢五爷脸皮一抽,杀气毕露,“管他龟儿的哪个,全部放翻!”


    周立行走了一路,背上一直背着堂口统一发放的漆红包铁长棍,闻言立即抽出长棍,虎虎生风地挥了过去。


    剩下那三位兄弟,也是堂内好手,一个喜好苗刀,一个擅长矛,都是长兵器,两人亦是不分敌我,直入战局!


    所谓调停,最有效方式,就是把混战所有人都打趴下!


    这两拨人打的正酣,突然不知从何处冲上来三个好手,简直是神兵下凡一般,先打拿刀的,再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锤。


    那苗刀隔得多远就削人拿刀的手,那齐眉棍和长矛横扫一大片,尤其是那看起来年岁最小的少年,一棍出去要听见好几人骨骼碎裂的声音。


    双方都不知道入场的是何方神圣,明明来的只有四个人,却如同猛虎入狼群,明显都是干架好手。


    这下以来,双方在各自被打翻七八人以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停手。


    “何方来人!请报堂口名号!”其中一方的人似是领头人,他一挥手,身边的人便退出了战场,同时拉回自己的伙伴。


    另一方的人也赶紧撤回,双方各站一边,把周立行等人留在了中间。


    邢五爷慢慢蹬蹬地走到中间,向双方比了个五岳登顶的手势。


    “成都忠义堂,邢五,奉龙头大爷之令,携刑纲四人巡视忠义会理分堂。”


    这下,没吱声的那边喜极而泣!


    “总堂来人了!”


    “五爷!他们的德兴堂的太欺负人了!”


    对面那波人愣了下,为首那人反应贼快,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呼啦啦地一群人携伤背弱,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


    把倒在自家门口的自己人都扶回了堂口,分堂的堂主齐高杰一边吩咐人员去请大夫,一边请邢五爷等人上座。


    邢五爷入了座,没急着询问发生了什么,而是安排周立行去帮着看看受伤的兄弟。


    周立行在学驾驶期间,统一接受了四川省公路局的培训,其中就包括了一部分医务知识,加之他会武术,简单的脱臼和断骨包扎也是很熟练。


    周立行点头应下,去帮了一圈忙,齐高杰也是跟着去的,两人把后续事情安排处理好,才一起回到正堂。


    齐高杰这才腾出空,讲了这两个堂口的恩怨。


    “五爷,会理这边的分堂,前身是黑老辈子早年的故旧开的堂口,但其子侄都不适合江湖打杀,这堂口早就门庭败落。”


    “上回黑老辈子的葬礼,其子侄恰好都在成都,便循着这点交情,将这小堂口合并到了忠义堂,他们收了一笔钱继续读书去了。”


    周立行听方结义说过,方结义看中的事会理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他正好*有一条走货的路线在这边,这边能设分堂,对总堂的稳定发展十分有帮助。


    “会理这里常年战乱,大家打来打去的,又有夷族混居,真的是鱼龙混杂,堂口间矛盾也多……”


    “我们外地人来接手堂口,本地的袍哥们,自然是要来称哈重量。”


    称哈重量,也就是掂量掂量实力如何。


    邢五爷明白,要是忠义堂旁边突然出现个其他地方来的堂口,他们一样是要上门找找茬,非得分出个大小王不可的。


    齐高杰此人也曾是总堂里的厉害人物,算账、打架、接人待物都可以,才会被派到情况复杂的地方当分堂主。


    但此刻他确实愁容满面,主要是麻烦事太多了。


    “今天跟我们打的,是德兴堂。他们和这边素有旧怨……”


    德兴堂是本地的大堂口,曾有一成员酒后和这边堂口的袍哥吵架。


    德兴堂的成员因仗势自己堂口大、兄弟多,骂不过便上来群殴,最后活生生将这边的袍哥裹着棉被点火烧死。


    如此血仇,必然引发双方堂口大战!


    奈何小堂口人少势薄,哪里干得赢,反而被人家打进堂口,锤翻一干人等来摆着,小堂口最后不得不报官,抛却江湖颜面,找了官家——警察局。


    当日火烧活人之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可竟无一外人敢在警察的面前作证。


    德兴堂偏袒庇护那犯事袍哥,给他钱财和宝片,竟是让他去外地逍遥快活去了。


    被烧死之人的家属有冤无处申,天天在警察局门外哭嚎,却被警察们警告再来就要被打。


    此时,德兴堂再出场,假惺惺地赔付家属一些钱财。


    这件事虽然窝囊,但好歹是过去的事情了。


    但新来的分堂主齐高杰位置还没有坐热,那受害者的遗孀便跑来哭诉。


    齐高杰不说新官不理旧账,但分堂也没几个顶的起事的属下,不可能因此去跟德兴堂起冲突。他也只能先安抚受害者家属,尽力让孤儿寡母能过上好日子。


    然而哪知道,上个月,那德兴堂有个死了老婆的男人,竟然跑去骚扰死者遗孀,说什么反正你死了老公、我没了老婆,我们可以一起搭伙过日子。


    齐高杰说起来就是一肚子火,“杜嫂子是个烈性人,直接就跑来堂口这边住下了,拒绝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邢五爷嘴角抽动,“那德兴堂,是来抢人?”


    齐高杰一脸晦气,“是的,这是来抢第三次了。”


    “那还真是锲而不舍……”邢五爷一张刻薄脸搭配阴阳怪气的口吻,显得阴森森的,“下次再来,干脆就把人留在后院沤肥种菜吧。”


    几人还在谈话,院子里又闹了起来,齐高杰闭了闭眼,怒火在胸腔里烧了几圈,最后还是勉强压了回去。


    周立行听到有女子怒气蓬勃的高呼,忍不住把头往门外伸。


    这时,一名绣花布包着头,衣裤装束打扮有些夷风的悍女冲了进来,她肤色偏黑,一双明亮的虎目精光四溢。


    “齐堂主,你们到底抓到人没有!”


    齐高杰的表情难看到就像是脸上糊了一坨屎,他痛心且无奈地回答:


    “还没有!你眼瞎啊没看到堂口里那么多人被打伤了吗,这会儿哪有人手和时间去抓人!”


    邢五爷端起茶杯喝茶,忍住自己不能笑。


    周立行等人也看房顶的看房顶,看桌面的看桌面,假装不分敌我全部打翻的罪魁祸首不是他们。


    那女子却是个直肠子,丝毫感受不到气氛的诡异,甚至专戳痛处。


    “你们这个破堂口,也太没用了!打架打不赢,人也管不好!被逑时!”


    齐高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正要发怒,邢五爷发话了。


    “这又是啥子事?”


    那女子这才看清主座上有人,她见邢五爷一身练家子的气息,神色威严,又不熟此人,大概也猜到是总堂来的人,便不等齐高杰说话,主动抢答:


    “我同母异父的妹妹,嫁给姓廖的一个软蛋男人。她男人的哥哥是这个破堂口的,多次□□弟媳!”


    “日他龟的,袍哥人家敢干这种事,就敢自个儿三刀六洞撒!”


    “我昨日来堂口告发,他龟儿的竟然连夜从堂口里跑了!”


    那女子愤愤不平,“你们这破几把堂口,有锤子作用!一群饭桶,还不如吃屎的狗,狗都晓得翻山越岭去报仇,你们看哈你们,一屋子断手断脚,打又打不赢,狠又狠不得……”


    “停!”邢五爷被骂的有点受不了,心跳都加快了,“立行,去了解情况,把人追回来!”


    周立行猝不及防被点名,这堂口正式场合,他也是被骂不如狗的一员,只能点头,“遵令。”


    *


    那女子自称阿凉,手脚修长结实,身姿强悍,行动敏捷,像是一只在山里长大的母老虎。


    她约莫十八九岁,未婚,平日里帮着来往的行商照管马匹骡子,自己养活自己。


    阿凉说话有些夷族口音,因周立行是陪着她去抓人的,周立行问什么,她便答什么,直白的有些天真。


    “我阿莫是凉山里的夷族,她的阿达是阿加,头人给婚配了一个呷西,所以他生下的孩子都是头人的呷西。”


    阿凉和周立行一起穿行在山林里,他们两人都用布条绑着腿,走得又快又稳。


    这两人像是大山的孩子,陡坡石地走起来如履平地,能从折断的树枝、踩过的青苔上辨认痕迹。


    “什么是阿莫?阿加?什么是呷西?”


    周立行听不懂夷族话。


    “阿莫是娘,阿加是爹。”


    “兹莫和诺伙是主人,曲诺是勇士和能人,阿加是仆人,呷西是奴隶。瘸子爹说过,我们和以前的你们一样,你们也是这一二十年才开始不一样的。”


    阿凉耐心地解释着,“我的阿莫先是被主人配给阿加,他们生了四个孩子,我是第二个。”


    “阿加死了没多久,主人把我和阿莫一起卖给了路过的行商。行商把阿莫嫁给了会理城里的一个瘸子,嗯,我那瘸子爹人还不错,把我和妹妹一起养大。”


    “阿莫和瘸子爹死在了滇军进城的时候,只留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


    “我是个夷人,他们都看不上我。好在妹妹嫁给了他喜欢的人……可恨的是,竟然遇到这种事情!”阿凉说得咬牙切齿,声音也忍不住大起来


    “嘘!”周立行制止了阿凉的话,他问到了空气中隐约枯枝燃烧过的味道,并且地上踩折过的青苔已经很新鲜。


    阿凉也看到了一些折断没多久的树枝,她像一只豹子一般蹲趴到了地上,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山林里少有枯枝燃烧的味道,动物可不会生火。


    周立行和阿凉在战斗上颇有默契,两人眼神交汇,便分配好了方向。


    周立行从左,阿凉从右,他们像是山中的动物,攀爬跳跃,迅速接近气味来源。


    果不其然,这里有一堆燃烧过的灰烬。


    周立行伸手拨了拨,还是温的。


    “这个草木灰的厚度,现在还是温的,说明他至少在这里待过了晌午。”


    周立行站起来,往四周看。


    阿凉已经从旁边松动过的土里翻出来一些动物骨头。


    “他半夜逃跑,肯定是早上才出的会理城,不敢从周边的大道走,怕被马儿追上,才走的山路。”


    “走到这里,他应是松了一口气,猎到一只兔子,便烤来吃了,又休息了下,才继续逃跑。”


    周立行认同阿凉的推测,他锁定了方向。


    “他脚上应该是受了伤,所以走的不快。我们追上去,要不了多久,必然会抓到他。”


    “那当然。”阿凉骄傲一笑,“我昨天告状的时候,朝他腿上踹了一脚,他腿没断,至少都是个骨裂。”


    周立行瞥了阿凉那双大脚一眼,脑海里想着的却是虽然没缠足,但依旧穿着尖尖紧紧绣花鞋的王喜雀。


    回去之后,得跟喜雀姐说,要穿这种宽大舒适的鞋子,才跑得快又能踹人!


    *


    果然,没过多久,周立行和阿凉便看见了拖着伤腿艰难逃命的男人。


    阿凉怒吼一声,上前一个猛扑,把那男人按倒就打。


    要不是周立行眼疾手快地夺了她的刀,她估计当场就能把那男人给捅城筛子!


    那男人惨叫连连,不停求饶,阿凉又打又踹,全朝要害去,周立行不得已,只能强硬地把阿凉拉开。


    阿凉火冒三丈,“你拉我干嘛?!你要帮他?!”


    周立行算是明白齐堂主为什么那么痛苦了,这阿凉着实有点……榆木脑袋。


    “我是堂口的纪纲、刑纲,他既是堂口的败类,便得活着压回去,开堂口,请关公,审清楚了再处罚。”


    “你在这里杀他,只是私仇泄愤。你妹妹的夫家,到时候会不会迁怒她?”


    “你杀他一个败类,只杀了一个。堂口公审,能教育一群人,有了威慑和惩戒,才能让其他人收好手脚,管好裤/裆。”


    “我出的是公差,不是接的私活,我们得把人带回去。”


    周立行耐心细致向阿凉解释,他一句一句,语速偏慢,口气也柔和稳定。


    阿凉的怒意慢慢消退,她不是听不懂,只是有时候确实想不到那么多。并且,很多男人不愿意跟她这个夷女解释,只会鄙视或者骂她愚蠢。


    “好。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周行善。”


    “你抓坏人,确实是在行善积德。”阿凉认真地夸奖。


    周立行见她冷静,赶紧上前把那男人逮住。


    两人抓一个,那男人腿上又有伤,自知跑不掉了,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往回走。


    【作者有话说】


    关于袍哥的历史研究,有专门的史稿书籍,我全文写完后做一份总结。


    32会理


    ◎百零八将有蛟娘◎


    邢五爷也不晓得哪儿来的自信,他前脚把周立行放出去,后脚就让人开始准备开“执法堂”。


    这一路走来,邢五爷除了让周立行去放河灯那一回,还没有真资格地动过手要人命。


    现在,他是真的准备收拾了那个败类。


    开“执法堂”,要准备大红公鸡,请请关圣帝君“神判”,这种情况都是针对严重违反袍哥纪纲的。


    邢五爷让齐高杰去准备开刃刀头、红披风,再取些唱戏的油彩。


    齐高杰悚然一惊,“五爷……”


    这是要开草坝场,要抹花脸上极刑了啊!


    邢五爷皮笑肉不笑,“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会打红棍?”


    齐高杰尴尬地摇头,“奸/淫弟媳,此乃黑十条重罪,怎可轻饶……”


    邢五爷不说话,眯眼盯着齐高杰,“你想说啥子?”


    “……若是开执法堂,得廖坚的弟媳,阿芳也亲自来,当面对质……”


    齐高杰有些吞吞吐吐,“刚刚有人来报,说阿芳,下午投河自尽了……”


    邢五爷的脸瞬间黑了,“那此人更不能留!”


    齐高杰欲言又止。


    邢五爷啪地一拍桌子,指着齐高杰的鼻子开骂,“你个日龙包,要说啥子就说,扭扭捏捏的爪子!好歹也是一个分堂的堂主了,手下出了这样的事情,拿给一个女人指着鼻子骂你就算了,还不晓得把人家女娃子安抚好!”


    “自尽?我看阿凉那凶猛的样子,姐妹感情必然是好的,她妹妹会不等姐姐回去,就自尽?!”


    邢五爷越想越生气,唤另一个纪纲,“唐浩子!去查!”


    唐浩子还有个名号叫耗子,擅长打探消息,他坚邢五爷发了真火,一抱拳,溜了出去。


    齐高杰见状,只能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出去找人买油彩。


    夜间,堂口灯火通明。


    关圣像穿上红披风,手中青龙偃月刀换了开刃的刀头,杀鸡取血,点香燃烛。


    邢五爷脸上涂了油彩,与齐高杰上座,堂口里无论伤多重的弟兄,都给抬到了大堂里观看审讯。


    周立行和阿凉将廖坚押上来,周立行一脚蹬在廖坚那受伤的小腿伤,廖坚噗通一身跪了下去。


    邢五爷端坐上位,大喝一声,“开—执—法—堂!”


    唐浩子手持一面锣,敲响一声,“上香,拜关圣真君!”


    邢五爷带头上香,下面的兄弟们能动弹的纷纷跟上,不能动弹的也做上香姿势。


    另外两位纪纲手持漆红包铁长棍,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轮流唱词:


    “哥老会!嗨袍哥!三把半香!”


    “仁义香!忠义香!侠义香!”


    “今日来把刑堂开,奉请关圣来定裁,忠义堂会理分堂,有袍哥犯条款!”


    “红十条!”


    “汉留红十条:第一要把父母孝,尊敬长者第二条;第三莫以大欺小,手足和睦第四条;第五乡邻要和好,敬让谦恭第六条;第七要把忠诚抱,行仁尚义第八条;第九上下宜分销,谨言慎行第十条!”


    “黑十款!”


    “出卖码头挖坑跳,红面视兄犯律条;奸/淫/妇女遭惨报,勾结敌人罪难逃;通风报信当叛苗,三刀六眼不恕饶;平素不听拜兄教,四十红棍皮肉焦;言语不慎名黜掉,亏钱粮饷自承挑!”


    等两位纪纲大声将袍哥组织通用的红十条黑十款诵完,邢五爷回到位置,惊堂木一拍,朗声问道:


    “堂下何人?”


    “袍哥廖坚。”


    齐高杰回答。


    “所犯何事?”


    “被告奸/淫/弟媳,畏罪潜逃,被抓归堂!现请苦主上陈!”


    齐高杰作请,旁边一名脸上青肿的男人被推上前。


    阿凉没有见到自己的妹妹阿芳,她有些诧异,伸头左右看。


    脸上青肿的男人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开口,“我是廖坚的弟弟,廖岗……我,我……我婆娘阿芳今天下午跳水自尽了……”


    “她……她……她死前说……是她自己勾引大哥的……”


    “大哥……大哥是冤枉的……”


    “你放屁!”


    阿凉猛不丁地被这几个消息撞碎了理智,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冲过去的,周立行也没来得及拉住她。


    她一个猛扑将廖岗撞倒,手里的匕首已经割在男人的大动脉处,“你说什么疯话?啊?!阿芳明明答应了等我,她咋可能会跳河!”


    “你个龟儿子!阿芳那么喜欢你!你竟然污蔑她!你该死!”


    邢五爷坐在台上,不阴不阳地看了齐高杰一眼。


    齐高杰垮起批脸,牙齿咬得吱呀作响,“先把人拉开!”


    周立行和另外两个纪纲上前,三个武术好手一起使劲,才把这个双目赤红、几欲发狂的夷女拉开来。


    “唐浩子,你说。”邢五爷咧嘴笑了,他就猜到,对方会这么说。


    唐浩子出门一趟,自然是有收获的,毕竟下午才死的人,还来不及下葬或是一把火烧掉。


    廖家是守着那池塘,把淹死的人捞起来送回去,丢在家外的草棚子里先放着的。但出于他们一家人都厌恶这个搅家精,根本没人去守,倒是方便了唐浩子去验尸。


    自杀的人,和被迫跳水的人,衣物撕扯、身上伤痕那可都不一样。


    唐浩子又池塘周围仔细观看,那脚印,踩折的草,翻滚殴打抓掉的藤蔓叶子……这些痕迹,并未有人专门打理。


    “……廖岗,阿芳应是多次从池塘里爬出来,想要逃走,却多次被人硬生生的给扔下去的。”


    唐浩子有条有理地说着,说得廖岗冷汗淋漓,嘴唇颤抖。


    “是谁,守在那里看着?是谁,把湿淋淋的人一次次扔回池塘?”


    “是谁!回答!”唐浩子脸上有一半的油彩,他半张脸代表了纪纲,半张脸代表了关圣。


    烛火煌煌,唐浩子瞠目欲烈,一声高喝,刺得廖岗噗通一身跪了下去,嚎哭起来。


    “是……是我爹逼的……他们逼阿芳的啊……我当初执意要娶阿芳,他们就不同意的……我也不想的啊……可是她要害死大哥……要害散我们家……我没动手……我站在岸边上,他们压着我……不是我害死阿芳的……”


    阿凉在旁边一直想上前,周立行一直死死扣住她,她气得说不出话,口里嗬嗬地发出怒音。


    他的婆娘被兄长奸/污,被家人逼死,他来到堂口污蔑亡妻,现在却又好似自己清白了一般。


    周立行心中耻笑,这般懦弱又薄情的人,才是一切的元凶。


    邢五爷站了起来,他抽出身上的匕首,丢到了兄弟二人面前。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你们兄弟,一个奸/淫/弟媳,一个逼杀发妻,今日此地,必得拿一个出来偿命!”


    “选吧,哪个出来三刀六洞!”


    廖坚一直埋着头听,此刻抬起头,像是找到了一条活路,他双眼放光,立即指向弟弟,“该他死!”


    廖岗不可置信地看向兄长,“大哥……你……”


    “你婆娘勾引我的,你自己都承认了的!你啊你,你陷害兄长,逼杀发妻,你就是个畜生,你该死!”


    廖坚越说越信自己,对,就是这样的,他只是一个犯了小错的人罢了,弟弟廖岗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廖岗浑身发抖,他指着自己脸上的淤青,“这是我们爹打的,他逼我这样说的……阿芳,阿芳明明就是被你逼迫……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


    廖坚脸上也全是阿凉打出来的伤,他龇牙咧嘴地回答,“你看看你,懦弱,无能,没得逑本事……哦,现在又说是爹的错,你到底还要改多少次口?婆娘你守不倒,哥哥你救不倒,你个人想哈,你这种人,不如去死!”


    “今日我们只能活一个,肯定是我活,妈老汉儿肯定也是希望我活……你呢?非要娶那个蛮子婆娘,搞得家中不宁,你今日的死,是你自己肇的!”


    廖岗听着兄长冰冷的嘲讽,眼泪哗哗地流,他又是哭又是笑:


    “哈哈哈……我死?!我既没有犯法,也没有犯错,我算是看白了……你算锤子当哥的,你仗势妈老汉儿喜爱,你欺负我婆娘,你现在还想我替你死……”


    “我不得死!要死你死!”廖岗大梦初醒一般,青肿的脸上表情狰狞。


    廖坚听得心惊,他捡起来地上的匕首,猛不丁地向弟弟扎了过去!


    “你这个懦夫,无能无志……去死!”


    廖坚一刀戳进弟弟的心脏,又猛地抽出来。


    廖岗胸口的血迸射出去,浇了廖坚一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再抬头的时候,脸上的泪也落到了廖坚的衣服上。


    “你们一家人……你们才是一家人……我要去找我的婆娘了,我去快点,求她原谅我……”


    “哥……下辈子……永不相见……”


    廖坚眼前一片血红,他面无表情地用衣袖擦血,垂下眼眸,伸手接住了廖岗。


    邢五爷不为所动地看着这一切,在确认廖岗胸腹没了呼吸后,他冰冷的眼眸盯上了廖坚。


    廖坚被一股杀意笼罩,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宛如凉水泼身,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自己心急求生!犯了大忌!


    一个人危急关头,连亲弟弟都能杀!这个人当袍哥,怎么可能会在关键时刻为弟兄两肋插刀?!只可能反过来插兄弟两刀!


    完了……彻底完了……不,不对,还有生路!


    堂口五爷,关圣像前,说话算话,他说了今日兄弟两人死一个,就不会再动手杀另一个。


    他们家就两个男丁,五爷不会灭门……


    周立行第一次完整地目睹开执法堂,就见到了这兄弟相残的场面,心中震撼。他手上的劲道不知不觉一松,那阿凉迅如鹰隼般窜了出去。


    前面的两个纪纲经验老到,注意着阿凉,然而他们扑上前的时候,阿凉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着自己的匕首,从廖坚背后连捅三刀!


    一刀穿胸!一刀穿心!一刀穿腹!


    标准的三刀,六个洞!


    两名纪纲从前到后,抓住阿凉拉开,阿凉手里的匕首还死死地拿着,那血滴高高飞起,竟落到了关圣像的额头上。


    一抹血红,仿佛关圣像开了第三只眼。


    整个堂口鸦雀无声,大家都被这变故惊呆了。


    邢五爷看了一眼关圣像上的血珠,又看了一眼茫然无措的周立行,再看一眼喘着粗气红着眼的阿凉,最后看一眼倒在廖岗尸体上的廖岗,嗯,没气了。


    “三刀……凉。”邢五爷噫了一声,有些感叹。


    眼下,烂摊子一个!


    邢五爷感受到了些许头疼,但他何等人物,只琢磨了几息,便笑了。


    “半把烧成一盘香,心香一瓣祝煌煌;梁山半把香何故?”


    邢五爷停下话头,看向堂中诸位。


    周立行脑中灵光闪过,黑老鸹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他立刻高声接话:


    “百零八将有蛟娘!”


    此乃三把半香的半香词,前面三把香分别是仁义香、忠义香、侠义香,还有半把,便是这烈女香。


    梁山一百零八将,亦是有蛟娘,不是娇,是蛟龙的蛟!


    凶悍,勇猛,有情有义,敢爱敢恨,能拼能杀!袍哥亦有姊妹伙!


    唐浩子会意,他跟另外两名纪纲使了一个眼色,两人放开了三刀凉,齐声道:


    “百零八将有蛟娘!!”


    齐高杰闭了闭眼,他知道,今天这事儿,如果不把阿凉纳入堂口,明日阿凉也活不了……


    而廖坚这种,为了活命可以让亲弟去死的人,堂口早迟也是要除掉的。


    血点关圣额,必有仗义者!


    今日的仗义,竟是显在了一个女子身上,还是个夷女。


    但,今日,这也是关圣收的血点,那这就是天意。


    齐高杰做了个手势,他和堂下的袍哥们也齐声高喊起来:


    “百零八将有蛟娘!!!”


    阿凉并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她呆愣地看着突然喊起来的男人们,手里的匕首握的更紧了。


    周立行看出了她的紧张无措,他上前轻声提醒道。


    “阿凉,五爷赐你江湖名号——三刀凉。五爷保举你进堂口……姐,你报仇雪恨了,你得有个靠山。”


    【作者有话说】


    谢谢月不思、夜明珠闪蝶、卿卿、恭喜发财、xixi、许秋萘、米宝乐呀、麻将天天赢、爱吃肉的甜瓜灌溉的营养液,谢谢你们!我会努力码字哒![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33会理


    ◎公口调停+返回成都◎


    阿凉本就没有姓,邢五爷给她安的这个江湖名号,便成了她的正式名字。


    三刀凉,正式进入堂口,邢五爷看上了她勇猛刚直的性格,做主直接让她进五排,执红棍,留在分堂当刑纲。


    因三刀凉是夷女,会夷语,同时也成了分堂里的夷通译。


    三刀凉有了这个身份,成功地将妹妹阿芳的尸身接了回来,葬到了父母坟边。


    有邢五爷在,齐高杰就像是有了靠山,对廖家其余人的咄咄逼人毫不客气,将事情经过一概讲明,并且表示:


    “嗨袍哥,就是要讲规矩,十条十款不遵守的,去哪个堂口都说不过去!你们家廖岗,是廖建杀的,与堂口无关!廖建奸弟媳杀亲弟,天理国法,人情堂规,没一个能饶他!”


    而廖家剩下的人,自然是和分堂势不两立,转头就去德兴堂了。


    好在邢五爷他们来的那一天,四个人打几十号人,打得双方翻叉叉,让德兴堂意识到不好惹。


    加上邢五爷一来就散出钱财买了好多枪支弹药,每日里都要找几个人在院坝里练枪,啪啪啪的开枪声,让左邻右舍安静如鸡。


    所以德兴堂,不但没有继续来抢亲,便是接了廖家的委托,也迟迟按着不动,似是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邢五爷正想杀德兴堂的锐气,廖家这属于是给了邢五爷一个绝佳的理由。


    一堂不主二事,两个堂口可以抢地盘,可以踢馆约架甚至相互仇杀,但不能管别个堂口的内部事!


    若是管了,那就要请更高一级的公口大爷来论理。


    于是邢五爷根本不等他们有什么动作,留下周立行和另一名纪纲镇场子,他带着唐浩子和另一人直接出城走了。


    会理县城,不过是一个县城,谁都知道你德兴堂是地头蛇了,邢五爷才不在这里跟你斗,他自有自己的办法。


    *


    三刀凉初入江湖,啥也不懂,她跟堂口的其他人不熟,便事事都去找周立行问。


    “啥子公口?跟堂口不一样吗?”三刀凉很好奇。


    周立行受邢五爷所托,这段时间都在教导三刀凉各类武艺。他刚展示完一套从打金章那会儿偷师来的女子刀法,又听到三刀凉开始提问。


    宛如当年黑老鸹教导周立行,此时周立行又将黑老鸹说过的一切,慢慢地告诉三刀凉。


    “哥老会最初在各地的组织,是十分隐蔽的。可以称为“山头”、“香堂”、“码头”、“公口”或“社”。到清末的时候,一般都称呼为码头和公口了,码头靠水,公口在城。”


    “公口一般分出去五个堂口,分别是仁、义、礼、智、信;也有称威、德、福、智、宣的。也有分内八堂和外八堂的……”


    三刀凉掰着手指头数,左手五个,右手五个。然后两个八,得,数不清了。


    “如我们忠义堂,最初便是大公口的义字堂;这个德行堂,想来应该也是大公口的德字堂。”


    “后来乱世烟起,各堂独立,慢慢的又出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堂口,便各自做主了。”


    “但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个地域,总有些身负气运的人物,能让各堂口的舵把子们或心服口服、或忌惮避让,这种人物,会被江湖人士尊称为某某公,他能招呼管辖到的地方,统称某某公口。”


    “比如成都,有上百个堂口,大家各自有军政的靠山,于是统认了四川主席刘湘是总舵把子。”


    三刀凉小鸡啄米般点头,“那我们会理县,是哪个的总舵把子呢?”


    周立行摸了摸下巴,“会理县的我不知道,但川康地区嘛,我们所处的区域,按以前的防区制来划分,应该是刘湘的叔叔,刘文辉军长!他才是这边的公口大爷。”


    三刀凉不知道军长是什么官,她只好奇,“难道他要来给咱们辩辩理?”


    周立行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


    “上面只要随便派个人来当代表,哪个堂口敢不买面子?拳头再快,能比得上枪?堂口再嚣张,能比得上军阀?”


    “人家要是带机枪来,多少人够他们突突突啊!”


    三刀凉没见过机枪,但也深知人跑不过子弹,她噘着嘴琢磨,突然双手一拍,“那我得学枪!”


    周立行点头,“是嘛,不能光学刀,还得学枪!我教你!”


    这边三刀凉跟着周立行又是学武术又是学打枪,耗费的子弹让齐高杰肉痛无比,却也不好说什么。


    堂口里的其他男人们,除了手脚受伤实在不灵便的,其他也跟着学起来。


    邢五爷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等他回来的时候,竟是跟着几个穿军装的人。


    德兴堂听了消息,大惊失色,再一打听,是24军来了个中校参谋,要看他们两个堂口开生死场!


    德兴堂这下坐不住了,赶紧备上金银,想要去找这个中校参谋问问究竟。


    哪知那参谋根本不见,只让随行人员出来讲了原委。


    “既是德兴堂想要管忠义堂的事,那就按规矩,生死场一事一开,了完事情,大家握手言和。不然,那就两个堂口一起收了。”


    收了的意思,其实就是,灭了。


    德兴堂的舵把子,做梦都没想到忠义堂能有这么大能量,竟能请动刘文辉的人,真的是肠子都悔青了。


    24军已经派人当代表,这边生死场不得不开,德兴堂的舵把子回去点了一圈人,结果大家都怂了。


    生死场,一对一,打死才结束!


    忠义堂派来的那几个刑纲纪纲,都是武林高手!他们见识过了,便谁也不愿意去送死!


    德兴堂舵把子怒了,直接点了两个人,一个是闹着要娶别人遗孀的,一个是引荐廖家人来的。


    “你们惹的事你们去了结,要是打生死场,死在台上不连累堂口,堂口会负责照顾你们的妻儿老小;要么就绑了你们,送去忠义堂仍由他们发落!”


    德兴堂舵把子咬着牙,对这两人下了死令。


    结果显而易见,这两个人都表示,还是被绑着去忠义堂吧……哭得惨一点,求饶真诚一点,或许还能有一条生路。


    上了生死场,那才是死路一条!


    于是,德兴堂敲锣打鼓地把这两个人绑起来,送到了分堂门外,让他们跪着求饶,着实是给足了分堂面子。


    邢五爷这才皮笑肉不笑地带着齐高杰出来,将德兴堂的人带进去,然后慢慢谈各种后续。


    比如这两个人可以不杀,但必须受罚;比如当初火烧杀人的那个袍哥,必须抓回来处死;比如德兴堂必须开堂会,谨遵十条十款,除掉败类杀鸡儆猴;比如约法三章,之后的生意大家怎么做……


    周立行这番算是开了眼界,起初他以为,肯定还要和德兴堂打一架猛的,后来他又以为真的要开生死场,结果齐高杰头痛这么久的事情,竟然就这般笑里藏刀地握手言和了。


    事情处理完,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分堂办了宴席,给邢五爷等人送行。


    周立行端着酒去敬邢五爷,然后挨挨蹭蹭地坐在旁边,请教邢五爷是怎么请来的人。


    邢五爷摇着头,“你这么聪明,你猜猜?”


    周立行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方大哥,在准备出川?”


    邢五爷缓缓叹了一口气,“赴国难啊……他,是个人物。他的宝片,大人物们,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周立行心中莫名有些发胀,他一口闷干了杯里的酒。


    不远处的三刀凉见周立行空了酒杯,立即拎着酒罐子来给他满上。


    邢五爷看得有趣,不由得开起了玩笑,“哎,行善,你不是喜欢大姐姐嘛?三刀凉挺不错的,你看得上不?”


    周立行和三刀凉刚好看了个眼对眼,三刀凉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似乎在思考邢五爷的话。


    “凉姐,别听他胡说!*”周立行的脸腾地红了,“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那种花心萝卜!”


    三刀凉笑了,“对,你是实心的板栗!敬你!”


    见三刀凉完全不在意,周立行这才大松一口气,忙不迭地端着酒杯跑了,生怕邢五爷又给他乱拉红线。


    *


    这一趟各地巡分堂之旅,让周立行对现下的袍哥组织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黑老鸹时代的袍哥组织,有着明确的“反清复明”共同纲领,有誓词戒律,行为谨慎,行事隐秘,令行禁止,便是有侠义之举,也要符合人情物理。


    然后发展到现在,各地袍哥泛滥,已经成了兵、侠、匪的混合体。


    各地的民团武装很多和袍哥堂口是一体的,各自投靠防区内的大小军阀;袍哥们大多讲义气,崇尚复仇,他们既要保护兄弟姊妹伙以及其亲朋的利益,又会因为个人恩怨义气相互仇杀。


    在一些地方,袍哥团伙实则就是土匪团伙,他们为了生存会干明抢暗夺的勾当。


    明面上,现在的袍哥分了清水和浑水。


    但白日里当清水袍哥,晚上去别处截抢商客当浑水袍哥,也是无人可知的。


    清不清浑不浑,全凭龙头老大自己的想法。


    有的袍哥确实像传统的侠客,如黑老鸹,或如方结义,他们不是百分百的好人、善人,更不是圣人,但他们胸中有大义,行事由准则,他们不惧生死,快意恩仇。


    然而更多的人,只是借用袍哥的名,甚至八排八爷都设不齐,无人当纪纲,只不过是爱好吃喝嫖赌的乌合之众而已。


    邢五爷带着人回到成都,时间已经到了六月底。


    六月的茶馆里,到处都在议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要裁减川康军队人数的事情。


    大家对这些军队感情复杂,一方面很多兵油子仗势欺人确实令人厌烦,但一方面谁又不希望自己家的子弟能当个军官,号令手底下成百上千的兄弟呢?


    对此,方结义是不能理解且不能接受的,他一直积蓄钱财和人手,就是为了黑老鸹临死前的嘱托,抗日。


    他也不断地了解外界的信息,确认大战在即。


    这种时候,不应该是想办法增兵扩军,加强训练的吗?


    周立行陪邢五回堂口向方结义报了情况,转头便去找刘愿平。


    刘愿平的儿子已经一岁了,蹒跚学步中。


    刘愿平的妻子林玉翠也出来见人了,她虽然人在家中带娃儿,眼界却十分宽阔,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讲的竟大多是延安那边的事情,说那里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地方,军官和士兵同吃同住,将军也要和农民一起种田,晚上要一起读书认字,是一个没有阶级,农民和官员一样尊贵的地方。


    周立行听得双眼放光,当初黑老鸹就特别喜欢探听红军的消息,此时他忍不住纽着林玉翠不停地提问,打算回去讲给黑老鸹的牌位听。


    刘愿平在一旁听得不敢吭声,紧张的东张西望,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好不容易听到了抗日相关的内容,刘愿平才赶紧用黄埔军校成都分校招生的消息岔开了话题。


    “立行,你想不想去考这个学校!”


    周立行琢磨了下名字,心中意动,“黄埔军校成都分校?读出来是做什么的?”


    “加入国民革命军的!”


    刘愿平一直抱着挖周立行的心思,他觉得这是条十分好的道路,周立行聪慧又勇武,才十七岁,如此年少,不可虚度光阴啊!


    周立行那微动的心沉了下去,沉默良久,摇头,“算了。我答应方大哥,不出川。”


    刘愿平觉得可惜,但考虑到是方结义的安排,只得作罢。此时不如往日,他在林玉道的念说下,觉得周立行可以去考个驾照,他可以找人出具其他资料。


    周立行觉得也行,他先答应了,然后又请教关于川康军队裁军的事情。


    刘愿平本质上就是个技术人员,他所有的政治观点都来源于周围人,真要分析什么大事,他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倒是一直关注家国大势的林玉翠给出了自己的观点:


    “也许是为了给个理由,让川军各部队把吃空饷的那些清退了,留下真正的部队人数吧。”


    “你知道的,哪个军官不吃空饷喝兵血嘛,不然他自己个儿怎么享受?说不定各部队空额部分加起来还不止十万呢……”


    刘愿平觉得这个说法也有一定道理,周立行则是对林玉翠深信不疑,于是跑回去转告方结义。


    方结义一摸脑袋,觉得是这么回事啊!


    那若是大战爆发,他带着人马去投奔部队给加人数,妥妥没问题!


    于是方结义放下心来,想着应该还能继续过一段时间的挣钱、拉人、跑关系的忙碌生活。


    然后,一切的一切,都在7月7日晚上,被打破。


    【作者有话说】


    [熊猫头]感谢夜明珠闪蝶,妘萝,月不思,麻将天天赢的营养液[合十][红心][玫瑰]


    34成都


    ◎壮士出川◎


    1937年7月7日晚,卢沟桥事变,震惊西南。


    7月8日,川军将领纷纷请缨抗战。7月10日,刘湘通电全国,表示川军抗战,吁请全国团结一致,抗击敌寇。7月25日,刘湘令直辖各军师长,在3日内返回原防区,遵令整军。


    方结义的忠义堂在刘湘通电全国后,便立即派出人手向各分堂送信,号令各堂口兄弟们集结,准备出川。


    因筹备得早,他自带枪支和军饷,拉起了约三千人的队伍,直接投军了。


    出发那日,堂口张灯结彩,披红挂紫,大门齐开,鞭炮锣鼓齐鸣。


    众人身着黑衣黑裤,腰间绑着红绸带,先去了一趟武侯祠祭拜诸葛孔明,然后回堂口,将那漆金的关圣像抬到了院坝里,以开山立堂的规格,为出川袍哥们送行。


    二爷身着铠甲红衣,手拿一把红香,在关圣像前吟唱《开山令》:


    “……今日结成香一把,胜似同胞共一家。


    声摇山岳起龙蛇,万众一心往前杀。


    不怕日寇军威大,舍生忘死战胜他。


    还我河山才了罢,补天有术效神娲。


    人生总要归泉下,为国捐躯始足夸。


    战死沙场功劳大,流芳千古永无涯。


    各位兄弟情不假,请进香堂把誓发……”①摘自袍哥研究资料《汉留史》


    方结义挑人,三不要:独儿不要,病弱不要,无后不要。


    他深知上了战场就等于把命交出去了,因此带着一同出去的,是如同早期袍哥那种,要身家清,诸事明,要有心气,敢拼命。


    经过一番商议,忠义堂这边的二爷、红旗五爷、六爷、八爷都跟着他一起走了;剩下三爷主持堂口事务,黑旗五爷统揽五排事务,九爷和十爷在原有事务管理上辅助三爷。


    周立行和唐浩子因巡分堂有功,虽然没有直接升位,却都被方结义在临行前安排了代理的位置:


    唐浩子代管六排,周立行代管八排。剩下两个一起巡过堂的兄弟,被派去当三爷的左右手。


    杀鸡取血,滴血入酒,要出川的男儿们腰缠白布,身挂麻绳,所谓自己先给自己披麻戴孝。


    袍哥兄弟同生死,共赴战场不需归。这一去,他们没打算回来。


    周立行站在送行的队伍里,四周是豪情万丈的呼喊,他却莫名感到酸涩伤悲。


    他不知道方结义这一去,到底还能不能回来。


    他只知道,昨天晚上,方结义把他所有的孩儿都带来,给他磕了头,最大的跟周立行差不多,最小的刚满月。


    因为方结义早就没了兄弟姐妹,他硬说自己是黑老鸹的大徒弟,周立行是黑老鸹的干儿子,所以自己和周立行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他的孩子就得管周立行叫二爸。


    周立行便这边突然多了十几个侄男侄女,还有七八个不愿意拿了钱财自行散去的嫂子。


    那些嫂子们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该离开的女人们都带着钱财离开了,留下来的嫂子们都足够泼辣勇猛,一群环肥燕瘦的嫂子们抹着眼泪一边殴打方结义,一边闹着不愿意走。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你滚你的,我们姐妹些晓得把娃儿拖大(带大)!”


    “出去就好好打仗,别在外面又找一抹多婆娘!”


    “反正说了你也不得听,要是死在外头了,还是记得回来跟老娘梦里说一声!”


    “我遇到合适的男的,我个人晓得跟他跑,不用你现在就喊我走,我走个铲铲,我要靠着你的堂口生活!”


    “我没得家,跟姐妹们在一起,这里就是我的家。”


    “要是没打赢日本人,你可别回来!你要当英雄,就当个彻彻底底的英雄,手底下也不要出汉奸!”


    “走你呢走你呢,逢年过节晓得给你烧香烧纸,要把日本人拦在外面哈,别让我们成都城也遭人屠了!”


    方结义脸都被抓花了,好不容易才把这几个婆娘推出门,留下来单独跟周立行交代。


    周立行记得方结义说的每一句话:


    “我这一去,不知结局,或战死,或幸存。”


    “我把我的家交给你了。那些婆娘,愿意走的,你亲自送;愿意留的,你尽量照拂一把。侄儿男女们,你尽量多照看,别让他们受欺负。”


    “我这走了,没人给她们遮风挡雨……我当丈夫,当父亲,都当得不好。你给他们当二爸,你做个榜样……”


    “堂□□给你们,能撑住是本事;若是哪天内讧外斗,或散或衰,都不怪你们。”


    “外面的分堂,是给你留的后路。弟娃,想当年黑老鸹那双龙头老大当着,比我风光多了!然而人心易变,时过境迁……我这一走,下面的人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


    “若是有朝一日迫不得已,你在去过的分堂里,挑一个合适的,别怕山高水远,你去当个分堂主,偏安一隅也好,过安稳生活。”


    “我这是把后背交给你了,你答应过我,留在后方,可千万别毁诺啊!”


    ……


    周立行红着眼眶,和周围的袍哥们端起酒碗,大家一饮而尽,然后豪气冲天地将酒碗摔碎。


    壮士出川,万人送行,男女老少,泪洒蜀地。


    所有人都知道,日本是凶狠的虎豹豺狼,他们不仅占据了我们许多土地以战养战,还有先进的飞机坦克,军舰大炮;他们长驱直入,势不可挡,残忍暴虐。


    川军本就不是多么正规的军队,军阀混战时期大多在浑水摸鱼,许多士兵是双枪兵,步枪和烟枪都背在肩膀上。


    他们要自筹装备,自筹钱粮,于是有许多地方集合起来的军队,穿的是草鞋,推送物资的是木质独轮鸡公车。


    但是他们知道,自己出川是要做什么。他们的父母妻儿也知道,他们出去是去做什么。


    北川有一位老人,为自己的儿子写了一面死字旗,他知道儿子这一去肯定会战死沙场,他只能勉励儿子,杀一个不亏,杀两个便赚!待你殉国,这面旗子裹你骨灰回乡。


    要出去的他们,留在家乡的她们,都知道,这是一场一去不复返的征程……


    整个大西南都在颤动,滇军、黔军等纷纷集结,滇军中的医疗女兵们英姿飒爽,登上报纸,更是激励了无数男女英杰投身战场。


    川滇二军,军费自筹;出川之路,艰难无比。


    北路川军沿川陕大道前往陕西,需要翻越四川北部的屏障秦岭。由于汽车的数量不足,后期大队人马只能徒步行军。


    北路川军走陆路翻山越岭,东路川军则面临着江河的阻碍。


    山洪暴发导致所有从宜昌开往重庆的轮船被阻塞在路上,前面的离开了,后续出川部队没有办法按时到达重庆。


    等天气情况好转江水退去时,又因轮船运力不足,导致大量部队在重庆附近等候登轮。


    这些川军千辛万苦到达战场的时候,还穿着单衣草鞋,便在寒冬投入作战,许多战士阵亡的时候都没来得及换上棉衣。


    华夏大地,山河悲鸣……


    *


    周立行送走方结义之后,整个人再次陷入低沉。


    他一时间找不到人生目标,整夜整夜地守着黑老鸹的牌位说话,白日里却一言不发。


    他恨日本人,可方大哥不让他出川去杀敌。


    他想做点什么,却不知从什么哪里做起。


    堂口各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他现在是纪纲,管的是有没有人犯条规,所以……他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眼王喜雀。


    方大哥走了,不会再有人为他压制风言风语,他怕自己的接近会害了她。


    他的心宛如落进油锅,被煎炸成一团焦炭。


    石娃子和谷娃子察觉到周立行的不对劲,两人轮番地陪着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没过多久,冯争鸣终于突破门禁,出门来找周立行。


    两个年纪相同、身量相仿的英俊少年坐在院子里,一个内心煎熬,一个苦大仇深,相互垮着脸不吭声。


    最后还是冯争鸣憋不住,他扯着自己身上军校生的制服恨恨地开口:


    “你就不问问我,是怎么出了家门的!”


    周立行当然认得出,冯争鸣穿的是黄埔军校成都三分校的衣服。


    想到当初冯争鸣跟徐婉言的那段话,周立行猜出了个大概。


    应该是徐家兑现了承诺,给予冯争鸣帮助了。


    可周立行也不知是怎么的,见着冯争鸣,就想看冯争鸣憋气且狂怒的模样,所以,故意不问的。


    但对方已经开了口,周立行也不好再沉默,只好顺着毛说道,“因为你考上军校,给你的野爹争气了?”


    周立行并不觉得徐家会给冯争鸣太大面子,顶多是给个机会,冯争鸣必定还是靠自己的能力考上的。


    冯争鸣撇了撇嘴,“锤子想给他争气!他都不敢出川抗日……”


    说着说着,冯争鸣神色变得和周立行一般低落,“我考军校,不是想给他长脸面……我是自己想更有本事,更有用……”


    联想到徐婉言当时怒骂他们两个没用,周立行心觉冯争鸣还是挺在意徐婉言的评价的,不过转念一想,冯争鸣本来就争强好胜,倒也不一定全是因为徐婉言。


    想来想去,周立行只能安慰冯争鸣,“你比我有本事,你以后会更有本事。”


    被周立行这么一夸,冯争鸣立马骄傲起来,再次整理一遍身上的学员军装。


    “那当然!我肯定比你有本事!你不过是个代八爷,我可是要当军长的人!”


    周立行敷衍地抱拳恭维,“那好啊,狗富贵勿相汪,以后干大事了,可别咬我。”


    别人要是这么说,冯争鸣非得上去打人不可;周立行这么说,他反而觉得对方是羡慕他,自个儿便高兴起来。


    “我觉得,你这一身的本事,不应该只留在袍哥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不如我给你搞一张高中毕业证,你也去考……”


    冯争鸣一把撑在桌子上,嗖地将头伸到周立行面前,表情变得亢奋。


    周立行勉强动了动嘴角,撇了下去,他也没有觉得三教九流有什么不好,反倒是冯争鸣,好似有些看不上袍哥们了。


    “我不行。我答应了方大哥,留在后方,不上战场……我要照顾嫂子和侄男女们,也要尽我所能地看着堂口。”


    冯争鸣慢慢收回身子,坐回去,喝了一口茶,又抬眼看了周立行一下,突然生气地摔了茶杯,自己走了。


    周立行看着地上破碎的茶杯,长叹一口气。


    真的,这冯争鸣的性格太过乖僻、喜怒不定,真的是太难打交道了!


    徐婉言那样受尽宠爱的大小姐,到底看上冯争鸣什么?看上他脾气大,动不动黑脸砸东西吗?果真就是人缺什么就得补点什么?


    根本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他这样,也不知道去学校里能不能交到朋友兄弟,啧。


    *


    风送长云,时节变换,转眼间到了下半年。


    那一日刘愿平突然拿着当初方结义给他的宝片,到堂口大张旗鼓地寻周立行。


    陈三爷见了宝片,想起来当初方结义说过,堂口能入公路局的道路运输生意,是刘愿平引荐帮忙;堂口欠的这个人情,到时候由周立行去还,但是堂口要给与一切的刘愿平所需的帮助。


    于是陈三爷笑呵呵地邀了周立行前来,同刘愿平一起,听一听是有什么事需要做。


    刘愿平一脸激动神色,上去就把周立行一把抱住,“好兄弟,想不想给抗日出份力?!”


    周立行把刘愿平撕开,“捐款?捐过了,最近比较穷,没有闲钱了,等我再去攒攒。”


    徐婉言跟着一群学生们四处演讲筹集抗战捐款,每次碰到周立行,都得从他身上剐一遍,周立行已经捐了好几遍了。


    周立行也不知怎么的,以前还能攒个三瓜两枣,自从当了小八爷,用的总比挣的多。


    可能是他虽然棍子板子打的狠,但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恶人,那些犯了小错被打的,他总是忍不住要偷偷摸摸地去送伤药的缘故吧。


    打的人越多,买药钱花的越多……


    陈三爷听得发笑,请两人都坐下,“刘先生此番,应是想说什么公务吧?”


    刘愿平哈哈大笑,他点头赞同陈三爷,又对周立行摇头。


    “不是捐款。我需要你陪我去一趟云南,出一趟公差,时间可能有点久,至少是三五个月。”


    川滇线周立行是跟车跑过几趟,但有货运的情况下,花不了这么长时间,周立行有些诧异,“你去干嘛?私下去做事吗?”


    刘愿平又激动起来,“公差!我是去出公差!”


    他向周立行娓娓道来。


    原来,在八月的南京国防会议上,云南省主席龙云向□□提出,日军可能会切断中国的国际交通线,香港和越南的国际运输必会受到影响。


    龙云提出了《建设滇缅公路和滇缅铁路计划》,建议各修一条从昆明出发经云南西部到缅甸北部最后直通印度洋的铁路和公路,确保西南对外交通畅通无阻。


    龙云表示,滇缅公路由地方负责,中央补助;滇缅铁路由中央负责,云南地方政府协助修筑。


    南京政府自然是将滇缅公路的修筑放在了更为优先的地位,毕竟修筑铁路经费和器材需求更大。


    刘愿平双手握拳,双眼放光,“虽然现在日寇来势汹汹,但我中华幅员辽阔,儿郎丝毫不畏死,定是能撑住的!我们要在西南边陲修建一条生命线,做完全的准备!才能给前线运送更多战备物资!”


    说完,他又一脸自豪的模样,“这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机会,我们现在先去云南昆明,到时候可以一并进入勘探队,去参与这件定会名垂青史的大事!”


    周立行端详刘愿平那慷慨激昂的模样,冷不丁地问道,“你妈和你婆娘晓得不?”


    刘愿平咳嗽一声,“男儿志在四方!此等对国家民族有功的事情,玉翠当然是支持我的!我妈……我妈说反正我留了后了,随便我自己肇……她让我必须得找一个人品和武艺,她信得过的人跟着,尽量保我平安无虞……”


    说完,刘愿平眼巴巴地看向周立行,双手搓来搓去,变脸变得挺快,慷慨激昂到可怜作态之间切换丝滑。


    刘愿平是怎么争取到去云南滇缅公路相关工作的,周立行不清楚。


    但周立行于公于私,都欠刘愿平一个人情。


    并且,周立行意识到,他答应方结义待在后方,这云南也是大后方,他若是跟着刘愿平去了,便也是从另一个方面帮助抗日了!


    “陈三爷,你意下如何?”


    虽然心动,虽然想去,但周立行还是先征询现在堂口代主事的陈三爷一声。


    陈三爷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什么,面上的表情愈加和善,他笑着点头,“甚好,这本就是方大爷留给你的委托,你应该去的。堂口这边,还有邢五爷唐浩子等人在,可以代管着八排,也不缺你一个人。你放心去,做完事再回!”


    说完,陈三爷还贴心地打补充,“方大哥的家眷,你更是放心,我们兄弟伙必定给照顾的巴巴适适的。”


    得了陈三爷的同意,周立行回头再跟邢五爷报了一声,便简单地收拾行李,去当刘愿平的保镖兼备用司机兼工作人员。


    【作者有话说】


    喜欢文的亲亲们,可以关注一下作者哟~爱你们[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


    35云南


    ◎血肉修筑滇缅公路◎


    周立行作为小八爷,实在是不应该再和王喜雀有什么牵扯,否则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自己不怕三刀六洞,却着实不想害了王喜雀。


    可他临走之前,斟酌再三,还是怕他不在的时候,王喜雀又遇到麻烦找不到人。


    最终,他还是托机灵一点的谷娃子,去给王喜雀送了一封信。


    信里说清楚自己去哪,做什么,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有事可以找谁。


    同时,周立行也约见了冯争鸣,跟他讲了自己要外出做什么,如若哪天谷娃子去找他,还请他能帮忙。


    冯争鸣听说周立行要去参与滇缅公路的事情,整个人都高兴起来,深觉周立行不愧是他的兄弟,总归是要当个有用之人的,当即拍着他的肩膀保证一定关照谷娃子。


    再听说,谷娃子要是来找他主要是帮王喜雀的时候,冯争鸣立马收了笑脸,手指头指着周立行抖了十几下,那句“别人的婆娘有什么值得关心”含在嘴里憋了七八遍,最终没把难听话说出口,转身气咻咻地走了。


    周立行没听到冯争鸣的拒绝,心知这就是答应了。


    隔日徐婉言也带着闺蜜赵语诚到访,纵然冯争鸣一直不理会她,可得不到的才是最牵挂的,她一直关注着冯争鸣,自然也知道了周立行的事情,前来对周立行表达了祝福和钦佩。


    徐婉言还赠送了周立行一本勘探用的图纸本,配套了铅笔橡皮指南针角度尺等工具。


    这番实用的东西,周立行自然是收下了。


    没过几日,刘愿平和周立行便乘车到达了云南昆明。


    昆明的气候几乎是十全十美的,四季温暖如春,夏不用扇,冬不烧炭,鲜花如锦,艳丽热情。


    他们在昆明落地没多久,时任交通部公路总管理处处长的赵祖康便点人随队,对先前曾长期争议的“腾永线”和“顺镇线”两条线路方案亲自踏勘。


    赵祖康曾亲自主持修筑了西兰(西安-兰州)、西汉(西安-汉中)和乐西(乐山-西昌)三条打通西北、西南大后方的主干线,曾在修路中重病著有“久愿风尘殉祖国,宁甘药饵送余生”的诗句,是中国公路界的泰斗级人物。


    他年岁已大,却紧急亲赴云南这个传说中的烟瘴之地,想要尽快开启公路建设。


    周立行和刘愿平便在这踏勘队伍中,他们分成了几条路线的小组,行走在藤蔓蔓延的丛林中,蒸腾的湿气令人窒息,咬人的蚂蚁、嗜血的臭虫和丛林蚂蟥隐藏在叶片后,无处不在毒蚊时刻酝酿着偷袭。


    他们淌过水塘、沼泽,这些地方一直飘荡着薄似晨雾的瘴气,稍有不慎吸入便会晕厥甚至死亡。


    他们登上陡峭山岭,走过泥泞坡谷,跨过汹涌江河,爬悬崖,钻刺丛,攀高山,下深沟,选线、插旗、查视……又因是对比路线,时间紧急,他们在许多非常艰险的地方只能粗略地做出标记,然后继续往下赶路。


    寻常要三五个月的路程,他们不同的队伍需要尽量在一个月内走完。


    勘察组的人外出都做了周详的准备,除了纸笔相机和各类测量工具外,每人身上都带着价值千金的西药奎宁,专为应对疟疾。


    除此之外还有中药“百宝丹”、“驱瘴散”、“秘制摆子膏药”、“痧气灵宝丹”等新药,皆是去年云南全省卫生实验处成立后,为战争时的卫生防疫工作提前谋划,号召各药堂新研制的一批中成药。


    云南省对这些药物都颁发了许可证,并在思茅、普洱疟疾大爆发的时候经过使用,确认对疟疾有一定预防和治疗的作用。


    虽说治愈率远不如西药奎宁,但若是没有了奎宁,这些药物也能挽救很多人的性命。


    周立行这才知道,国内没有金鸡纳树,不产奎宁这种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物。那些有识之人引进栽种的金鸡纳树,还远不到能生产药物的地步。


    他也才从勘察组的知识分子们口中得知,日本在侵略的各地搞细菌战,日本人走到哪,哪里都会有特定区域爆发各种疾病。


    若是被切断了对外进口或援助的道路,不仅是云南,便是前线战场上,不知道因此死亡多少人。


    即便是这样准备充分,且快速简单的两趟走下来,因各种意外、疾病等死亡的,已经有几十名人员,包括工作人员和聘请来带路的村寨民夫。


    最终的会议上,众人深感为难,议论纷纷。


    “勘察结果证明,根本没有相对好修的路线!”


    “是啊,所有的路线,难度都非常高……以什么现在的技术,还有机具,很难修好……”


    “怒江大峡谷,那可是世界第二大峡谷啊……”


    “我们需要修建跨过澜沧江和怒江的桥,需要在高山峻岭间挖空岩壁,才能绕过大山……没有任何路线可以躲开这些天堑……”


    “遍布瘴气和野兽的原始森林,荒无人烟的高山峭壁,这些地方,机器也进不去,难道倚靠手脚去挖吗?”


    “得使用炸药,现在能申请到多少炸药?”


    “炸药都紧着前线在用,我们只能用……以前的库存……”


    “以前,多久以前?”


    “清末……”


    “说尼玛的锤子……”


    “那咋办嘛?还修不修嘛!老逑火得很!你们克走了那么大一圈,走出个球来哦!”


    因在勘探途中救过好几次队员,加上周立行擅长在磁场混乱、没有阳光的浓雾森林里辨别方向,再加之过目不忘的特长能让他画出地形图,所以,周立行已经有了旁听会议的资格。


    他坐在后排的椅子上,听一群知识分子从文质彬彬长吁短叹到开始飚脏话,就差没摔茶杯干起来。


    “修啊,死也要修!这条路,这条路是输血路!我们云南人只要没死绝!用手刨!用脚蹬!都要把这条路修出来!”


    “前面那么多战士,拿命去堵!我们这些后方的人,难道就不能拼命去修个路吗?”


    “虚锤子虚!干就完了!”


    “那就听赵先生的,定哪条,就干哪条!”


    “横竖也没啥子差别了,干!”


    “别慌,除了定路线,我们还得把其他事宜也商定出来,需要多少劳工、多少技术人员、多少工具器具、多少配套的医务人员和药品,还需要修多少站点才能保证道路的通畅,以及需要多少司机、车辆、机械商店、车库……”


    修建道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听得周立行心中沉重。


    同时他又被这些技术人员们的坚定执着感动,他们仿佛一群精卫,纵然知道大海广袤,却依然每日振起翅膀,以微小的力量坚定不移地飞向自己的目标。


    他很庆幸,自己跟着刘愿平来到这里,跟随这群看似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去翻山越岭。


    最终,赵祖康建议确定滇缅公路由昆明经下关、保山、龙陵、芒市、畹町出国,然后在缅甸的腊戍与缅甸的中央铁路接通、直通仰光的最终实施路线。


    这条路线的滇缅公路,起于云南昆明,止于缅甸腊戍,全长1146.1公里,云南段全长959.4公里,其中昆明至下关段已于1935年修通土路;缅甸段186.7公里。


    经国民政府与缅英当局商定:中国在原来已筑成的昆明至下关公路的基础上,负责修筑下关到畹町中国境内的路段,全长547.8公里;缅方负责修筑腊戍至畹町的缅境段。


    非常时期,用非常方法!


    云南这边狠下一条心,立了军令状,通令该路沿线各县和设治局,限12月份征调滇西各县民众义务修路,各段位置由各段内的人员负责,务必于一年内完成。


    然而美利坚也好,英吉利也罢,他们都不认为,在这么艰险的地方,可以用一年的时间修通一条路。


    他们的专家面对地图和图片资料的时候,摇头晃脑地说,就算用现代器械,至少也要三五年。


    这是一条,不可能修通的道路。


    *


    周立行本以为勘察完了就能走,哪知道刘愿平本来就是打着修路的想法来的。


    勘察结束,刘愿平毫不犹豫地申请留下。


    这下周立行傻眼了,那他走不走?


    刘愿平倒是不好意思再劝周立行留下,他摆了一桌好酒好菜,邀周立行来吃晚饭。


    周立行大约猜到了刘愿平要说什么,全程由着刘愿平东拉西扯,他则是一边应付一边专心干饭,别的不说,云南菜是真的超合他的胃口,这段时间他已经学着做了好些菜式了。


    刘愿平见满桌子饭菜都快吃干净了,才吞吞吐吐地进入正题。


    “兄弟,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好几次都是你拽着我,我才没滚下山崖……你已经救了我几次了,这人情已经还了。要不,你就自己回成都吧……”


    周立行打了个饱嗝,再叹口气,“要是没吃这顿饭,我兴许明天就走了。但吃了你这顿饭,我还好意思走吗?”


    刘愿平听得一呆,忙不迭地摆手,又急又慌,“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兄弟,这路修起来凶险,你还没成家没留后,你还是走吧!”


    周立行笑了,“光杆杆一根人,生来没牵挂,死去无忧愁,不是更好吗?”


    刘愿平约莫是喝了酒,嘴上没个把门,冷不丁地说了心里话,“咋的?不怕见不到你的喜雀姐了?”


    这下换周立行咳嗽*起来,他和王喜雀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怎么但凡亲近点的人,一个二个都这么把他看得明明白白的。


    “我喜欢的,不是我能拥有的。方大哥留下的家,也只是给我的一个牵挂。”


    周立行这段时间跟着知识分子们到处跑,看他们勇往直前地去解决各种无法解决的难题,看着看着,自然而然地念头通达了。


    他不再郁郁寡欢,竟是坦然面对起来。


    “我想做点什么事情,才能心安。”


    “我不上战场,也能抗日。日本人还没有打进四川,方大哥的妻儿暂时没有危险。此时,我留在云南出份力,也没有违背留在后方的诺言。黑老鸹如果还在,肯定也会同意的。”


    “留在这里,一能照顾你,二来我也可以涨涨见识……”


    还有其三,周立行没说,他一直记得当初开车时候的幻象,那血淋淋的惨烈形状,有可能是对未来的一种警示。


    他得未雨绸缪,他得熟悉这里。


    刘愿平心中巴不得周立行能留,于是大着舌头圆话,“那你就留下来吧,也许路修好了,你就忘记她了……”


    周立行眼神幽幽地盯着刘愿平,捏紧了拳头。


    刘愿平后脖子一凉,三分醉意嗖的没了影,他非常没出息地拍了下自己的嘴巴。


    “哎,喝麻了,胡言乱语……”


    *


    1937年12月,滇缅公路工程正式开工。


    陆军独立工兵团一部,以及拥有当时最高级筑路工程技术水准和施工技术力量的交通部直属施工队伍,被紧急抽调前来云南,负责咽喉部位及重要路桥的关键工程。


    西南多山,滇西更甚,驿道狭窄,民族众多。


    那时的云南,到底有多少种族人,多少种语言,都没个准确数字。


    要修路的信件贴着鸡毛,随赠着一副手铐,送到了各地段的土司和县城里,各处的寨子们都讲起了修路,讲起了日寇的暴行,讲起了国家受到的侵犯,讲起了民众是如何残忍被屠杀。


    几十种不一样的服饰,几十种不一样的语言,甚至千百年来如影随形的各种仇怨,此刻都化成了一样的目标:修路。


    修路,要占地,要炸山;


    修路,要迁坟,要拆屋;


    修路,要出工,没报酬。


    周立行跟着筑路队,见着那古老的驿道上走来成群的滇马,看到了晦暗的林间小路里亮起点点星光;他认识了什么是倮倮族,什么是傣、景颇、德昂、阿昌……他也见识到了各地不同管理方式下,修路人的生活。


    有的地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钱人家可以高枕无忧,贫苦人家为了有口饭吃,相约走上了工地;


    有的地方人手不够,妇女和孩子一起上路,男人挖土背山,女人和孩子用铁锤敲打路基上的石头;


    有的地方工头们层层刮油,民工啥补贴也没有领到,疾病也无药可医,只能在饥饿和病痛中听天由命;


    有的地方官咬牙截了上缴的钱粮,给民夫们发了报酬;


    有的土司拿出了自己的粮食,境内殷实家庭捐助钱粮,为修路工人求医问药;


    有的寨子们宿年恩怨械斗不休,却因为修路不得不让儿郎们放下世仇,携手互助……


    他看到许多好的,也看到许多坏的。


    他见过欺压劳工最后被群殴致死的督工,见过和劳工们同吃同住甚至把自己救命的奎宁片给别人的技术人员;


    见过独善其身只催进度不解决困难的官员,也见过守在施工段最终和众人一起被山体掩埋后挖出来的长官;


    他见过一寨一寨的人说是为国修路,便搬了祖林,他见过有人贪了民工的报酬逃亡国外……


    他跟着这条路蜿蜒向前,随着路向前的,还有沿途的坟塚。


    许多人,黝黑的、古铜的、白皙的、惨黄的、高大的、瘦弱的、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死人,死人,一路都在死人。


    怒江的石崖下波涛怒吼,毫无修路炸山经验的男人们需要追着那些测路人留在石缝里的木桩,打炮眼,填火药。


    火药填实了,还要放半尺火线,用湿土封死口子。然而,轻微的失误,便会让填炮的人被炸成一团血雾。


    雨季的坍方如同怪兽,黄雾升腾起的地方,山洪突发的地方,怪兽吞噬二来,人们避无可避;被掩埋过的人即便挖出来还没死,也会浑身皮下出血,成为一个“红人”,红转紫,紫转青,然后死去。


    毒蚊咬过的地方,会出现红色斑块,接着溃烂,这般一层一层地反复出现在身体的任何一个裸露过皮肤的地方,稍有不不慎便会感染。


    很多人突然发起高烧,一边烧一边干活,干着干着人便躺了下去,然后再也不会醒来……


    这是一条血肉筑造的道路,每一段路下,都躺着不能归家的人。


    这是一条日夜都有人痛哭的道路,每一段路的远处,都有亡魂回不去的家。


    *


    刘愿平病了。


    突如其来的头晕腹痛,呕吐昏迷,让他无法参与工作。


    为了赶进度,前面的工程队不能再带上他。


    随行的医生把十分紧张的药物分了一些出来,大家把刘愿平和药物交给周立行,便急匆匆地离开。


    工程处住的是临时搭建的油毡木板房,去往下一个地点,会把油毡和木板都带过去。


    因刘愿平的病,便留了一个小屋子没有拆。


    周立行被风吹日晒得更加黑了,再也没有人喊他小白脸了,他更加的锐利,更加的沉稳。


    他守着硬灌下药之后依旧浑身滚烫的刘愿平,心急如焚。


    这时,一名十六岁左右的傣族少女推门走了进来,那是阿月抱着一个小小的陶罐,拿着一枚铜钱。


    “阿善哥,让我看看吧!”阿月的汉话说的不太好,有着很浓郁的傣腔。


    阿月是附近傣寨的人,这段路基本都是傣寨和苗寨的人为主。


    周立行在一次垮塌中救了好几名傣人,其中一个便是阿月的阿爹。


    那天阿月刚好来给阿爹送东西,得知此事后,便经常到工地来。


    不管给阿爹送啥吃喝用都是双份,另一份总是要送给周立行。


    周立行若是不收,她就送给刘愿平,刘愿平乐得见有漂亮姑娘来找周立行,每次都挤眉弄眼地替他收下。


    而此地民风开放,青年男女往来极多,也不是送你点东西就代表什么。


    周立行见队伍里好多青年人如此,便也入乡随俗,心里把阿月当个妹妹。


    东西收了,周立行便自己估个价格,再悄悄以补贴的名义,把钱给了阿月的阿爹。


    阿月阿爹特有意思,妹妹送东西给外面的男人,他不管,外面的男人给他钱,他也不管,每天双眼一睁就是修路,默不吭声。


    此刻,周立行见阿月的样子似是要刮痧,心一横,反正西药也吃了,死马当活马医!


    哪知阿月下一句话是,“你先看看刘先生的屁股缝里长没长疹豆子!”


    周立行:“???”


    阿月非常严肃,“你总不能让我这个没嫁人的小卜哨看吧?”


    周立行只好把刘愿平翻过来,拉开刘愿平的裤子,就着煤油灯仔细地看。


    “没有。怎么了?”


    周立行知道阿月是附近寨子里人,这段时间她经常和寨子里的女人们来帮忙敲碎石头。


    她们有衣有饰,孩童也比较健康,整体比好些地方的人过的富足,由此周立行判断他们是一个有传承的大寨子,其中医术必有偏方,否则不可能在这个病瘴满地的地方繁衍生息。


    所以,今晚的周立行相信这个阿月,肯定有什么办法。


    “那还好,不是肛疔。快,先刮下痧我看看。”


    周立行和阿月一起手脚麻利地把刘愿平褪了个干净,周立行在房间里烧着一些蒿草,驱赶蚊虫,阿月跪在简单的木板床边,短衫不需要挽袖,她用铜钱沾着清油刮了上去。


    铜钱没有刮几下,黑色的纹路便从滚烫的肉里浮了出来。


    阿月惊呼一声,“果然是泥鳅痧!阿哥你可还有铜钱,我们得一起刮!越快越好!”


    周立行不知道什么是泥鳅痧,但他见着黑色的条纹看起来吓人得紧,便二话不说按阿月说的办。


    他身上没有铜钱,但他从不离身的匕首尾部是包的铜皮,于是周立行取下匕首,用尾柄沾油跟着刮起来。


    一番折腾下来,刘愿平浑身刮出无数条黑色纹路,他的体温便降了下去,不再如火烧般滚烫。


    阿月累出一身汗,她喝着周立行递给的凉水壶,这才解释道:


    “瘴毒分很多种,我听阿爷讲过,若是腹痛呕吐晕倒,能用铜钱沾清油刮出黑泥鳅的,便是泥鳅痧,及时刮出来了,或许还有活路,稍一耽误,必死无疑。”


    “除开这些,还有羊皮痧,一开始头痛,然后皮子上长红豆,可以用火点燃那小痘痘,噼啪作响。如果红痘的尖尖上变黑了,人也就要死了。”


    “哑瘴,一发病人便不能说话,会反复发高烧,冷热交替,三天内必死。”


    “还有肛疔,这个什么症状都没有,人会觉得烦躁不安,等到骤冷骤热呕吐昏迷后,□□周围会长莲子般的疹豆子,那也是救不回来的。”


    周立行垂着头,平静地听着,看向刘愿平的目光隐约带了些悲伤。


    这条路修了六个月了,他已经记不清死去了多少人,甚至工程队中有的岗位,已经换到第六个人来了。


    这一次过去了,下一次呢?


    【作者有话说】


    36云南


    ◎不留遗憾◎


    周立行为了能好好照顾刘愿平,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出钱雇人,把刘愿平带到阿月的寨子里去。


    阿月所在的傣寨是附近地区最大的一个,寨子虽然坐落在山中,外人难以进去,只有进去之后才知道重峦叠嶂里还有这样一个桃花源一般的地方。


    他们除了有竹楼茅草屋,寨子里的殷实人家也有砖木结构的大房子,长老们有草药传承,妇女和儿童们待在安全的地方,男人们英勇能干地去做山上和田地里的活。


    如果不是有那时不时会出现的毒瘴和如影随形的疫病,周立行觉得这里和家乡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是的,他开始想家了。


    他突然想到了峨眉山顶的云海,令人赞叹的佛光,想到了满山顽劣的猴子,还有温润谦和的镜空师兄。


    他还想到了烟雨蒙蒙的柳江镇,青黛色的山映在碧翠色的河里,姨妈背着背篼跨过小石墩子。


    他想到了家婆慈祥的脸,给他一针一针缝着棉衣,絮絮叨叨地叹息不知到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年景,她的小乖孙要快快长大,长成顶天立地的汉子,过上能吃饱饭的生活。


    他想到了离开家乡的时候,姨妈温暖的怀抱,温热的泪水。


    他想到了第一次见王喜雀的时候,她在阳光下走来……


    月亮圆如银盘,凤尾竹轻轻摇曳,一切静谧且美好。


    阿月从背后伸手拍了一下周立行,“阿哥?发甚呆?”


    周立行好久没被人从背后拍,悚然一惊,差点还手,幸好想起来这是在哪,浑身蓄上的劲总算是没有用出去。


    “想家……”周立行老实地回答。


    阿月的头左歪歪,右歪歪,圆溜溜的大眼睛眯起来,“想你的婆娘?”


    周立行笑了笑,“我还没娶老婆呢。”


    阿月点点头,满脸红晕,“那你在咱们这娶一个呗,咱们傣家的哨哆哩像月亮一样美,又心疼阿哥得很。”


    周立行摇头拒绝,“不,我有喜欢的人了……”


    阿月继续点头,“那为啥没娶呢?她不喜欢你?”


    这话说的周立行有点狼狈,他根本没向王喜雀诉过衷肠,“她还不知道我喜欢她呢……”


    “哦,暗恋,还不敢开口呢。”阿月再次点头,“不怕被别人抢走呀?”


    早就被强抢了……周立行闭嘴不吭声了。


    阿月这妹妹漂亮单纯又能干,就是说话太直白,太会戳人痛处了。


    虽然周立行不吭声,但阿月不打算放过这个俊秀的外地阿哥。


    她可是看了好久,才看上这么个身手矫健、脾气稳重、相貌好看的阿哥呢!结果竟然没机会了……她也不是非要这个不可,毕竟爱情是双方的事情,此刻她就是纯属好奇了。


    “不会已经被抢了吧?”阿月观察了下周立行的表情,笃定地叹息道,“诶呀,还真的被抢了。”


    想了想,阿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于是干脆鼓励一下,“不去抢回来?”


    周立行颇为震惊,“抢?!”


    阿月点头,少女那天然略带婴儿肥的白嫩脸蛋上满是坚定,“对啊,抢婚啊。只要你俩是看对眼的,男人就应该去抢自己的爱人。”


    周立行想过黑老鸹提的私奔,还真没想过能抢婚,他摇头,“不行,我们那可不兴这个……”


    阿月还想说什么,她的亲阿爹已经在楼下喊人了。


    于是阿月交待了一声“刘先生醒了,你去看看吧”,便端着药罐子,赤脚踩着竹楼吱呀吱呀地离开了。


    周立行转身进屋,见刘愿平已经醒了,正促狭地笑着。


    “这小姑娘太有意思了,明明是看上了你,还鼓励你去抢婚呢……好贤惠哦!不如你就娶这个吧……”


    周立行脸一黑,“人家阿月那么辛苦把你救回来,你这狗嘴能不能放尊重点!”


    刘愿平猝不及防被骂,满脸茫然,“啊?我怎么不尊重了……”


    “姑娘家的婚事,是你这个外人该评论的吗?!”


    周立行不依不饶,“贤惠,什么贤惠?你的意思是让我娶她当大,还能抢喜雀姐当小?”


    “还说你是读过西式教育的,看看,你这都是些什么糟粕思想!是玉翠姐贤惠,还是你想纳小老婆?”


    “我回去就跟玉翠姐说,看她怎么收拾你!要不你贤惠点,我给玉翠姐找个小老公?!”


    刘愿平被喷了个狗血淋头,直接晕头转向,听周立行说来自己好像是犯了很严重的思想问题,可他明明只是开个玩笑。


    无奈的刘愿平只能赶紧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我这辈子只有玉翠一个爱人,你可别害我……”


    周立行白了刘愿平一眼,见他认错,这才作罢。


    刘愿平这一场病很是严重,昏迷了整整五天,但幸好有周立行和阿月两人无微不至地全程照顾,眼下虽然整个人都瘦成了皮包骨,但好歹是把命救回来了。


    然而刘愿平放不下心,在寨子里待的几天总是忧心忡忡,心急火燎地想要归队继续筑路。


    而阿月也从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彻底看明白了周立行在情感上就是个木头呆子,一心一意地爱恋着心尖尖的那个人。


    于是阿月没有再贴上去纠缠,她贴心地为刘愿平做药膳调理身体,约莫十来天,刘愿平已经大体恢复精气神后,便笑意盈盈地送刘愿平和周立行离开。


    那一天,朝霞明媚,阿月头上的石斛花垂到耳边,娇俏可爱,背后的寨子隐没在赤红的霞光中,仿佛火焰在燃烧。


    “刘先生,周阿哥,告别了啊!”阿月挥着手,浑身洒满霞光。


    周立行挥手向阿月告别,却突然心头一跳,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向阿月大声喊道:


    “要是听到枪炮声,就像修公路炸山的那种炮声,一定要快快跑,跑远点躲起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可他就这么说出口了,急切,焦躁,且悲伤。


    而阿月嘻嘻地笑起来,“晓得的,怕碎石头打到我呢,我晓得!阿哥,去吧,去把你心爱的阿妹……心爱的阿姐抢到手哦!”


    *


    修路的进度比起走路来,自然是缓慢的。


    阔别十几日,刘愿平和周立行沿着修好的道路,只走了两三天,便追上了前面的队伍。


    他们到的那天晚上,正好是筑路工队约好的赛歌日。


    测路队的先生们,路基工程的汉族汉子们,路面工程的各族男人们,还有敲石碎石的各族女人们,大家在如水如银的月光下,在围起的火堆旁,赛起了歌。


    其实前一日,突发山洪毁掉了他们刚修好的路,又有一些同伴被冲走,死去。


    有人说,不唱了吧,这条路全是伤心事。


    更多的人说,唱!必须唱!下刀子要唱!死绝了也要唱!


    灾祸和死亡该来的总会来,饭要吃,觉要睡,歌要唱,舞要跳!


    人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但你可以知道这一刻你应该唱什么!


    于是,轰轰烈烈的赛歌拉开了,周立行和刘愿平一回来,便被拉进了测路队这边,大伙儿铆足了劲地准备歌曲,谁也不愿意扯后腿。


    测路队的人来自天南海北,他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读书人,唱起歌来竟然也十分有力。


    他们唱起了“义勇军”,唱着“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路基队伍那边不甘示弱,他们唱起了“松花江”,唱着“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滇省的男人们则是唱起了《筑路歌》,这是因焦虑筑路进度焦虑到瞎了一只眼的龙陵县长王锡光所写,他们豪情地唱着:


    “修公路哟,大建树哟;凿山坡哟,就坦途哟;造桥梁哟,利济渡哟……龙陵出工日一万,有如蚂蚁搬泰山;蛮烟瘴雨日复日,餐风饮露谁偷闲……不是公路是血路,百万雄工中外赞……”


    新歌唱完唱老歌,老歌唱完唱山歌,山歌唱完唱情歌。


    “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深山里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呀,看见月亮我把阿哥想……”


    “你是山中金孔雀,我是路边石头窝……”


    云南的人呀,爱喝酒,爱唱歌,爱跳舞,他们热爱生活,他们不畏生死。


    周立行被推攘着站出来,他被众人无谓生死的豪情感染,高亢地唱起了曾经学过的船工号子。


    “爬高山呐!


    闯险滩啊!


    过了一关又一关啊!


    人生自古谁无死嘛!


    敢爱敢恨莫留遗憾呐……”


    那一晚的月亮绕着彩云,那一晚的众人没有悲伤。


    他们唱完了自己能唱的所有歌,最后的最后,各自的族人用各自的语言唱起了送魂调,为那些逝去的灵魂送上最后的祝福。


    而周立行,也双手合十,诵念了往生咒。


    他不知道人是否有来生,但他信修路是无上功德,他信这些人下一世会生活在一个衣食丰饶的幸福世界,再无饥饿贫穷,再无战乱流离。


    *


    道路还在往前推进,刘愿平又消瘦了,周立行也摸到自己愈发明显的肋骨。


    工程资金缺口越来越大,每一段道路,都是由当地各民族的百姓们出工出力,许多民工都得自带干粮、自带工具,甚至没个睡觉的地方,只能简单搭个棚子睡在路边上。


    这一段道路进入了以罗倮族为主的区域。


    罗倮是这群人对自己的称呼,在他们的语言里,“罗”是虎,“倮”是龙,代表着他们的勇敢和强大。


    滇西各地民族众多,风俗各异,但由于云南省委主席龙云是罗倮族的,所以云南的罗倮族整体来说地位较高,并且较为富裕。


    前来修路的罗倮族男人们,都是一群一群的,他们穿着的服饰鲜艳,饰品众多。


    周立行听他们说话,总感觉很多词语颇为耳熟。


    过了几日,他反应过来,会理的阿凉讲的夷语,跟这非常相似。


    出于好奇,周立行在得空的时候,向他们的头人送了几瓶酒,聊起来了这件事。


    那头人在楚雄的学堂上过几年学,如龙云一般懂汉语,收了酒当即就开了一瓶,和周立行分享起来。


    “你说的是大小凉山那边的夷族吧?”


    “是的。”


    “我们同血同缘,云南的罗倮,四川的夷族,贵州的倮倮,都有共同的祖先。”


    “我们云南的罗倮要开朗热情许多,我们不分高低,都是兄弟姐妹;四川的夷人要庄重严肃一些,他们看中血统纯正,分高低贵贱;贵州的倮倮,嗯……据说他们拥有许多祖先的典籍,我一直想去游历一番,看看那些祖先的诗歌……”


    头人喝着酒,跟周立行聊了起来,他们交换了名字,周立行称呼对方为沙扎大哥。


    喝到微醺的时候,头人仔仔细细地看了周立行一遍,抚掌大笑起来,“我其实看了你好几日了,你啊,跟我们寨子里久诺长得很像。来人,去把久诺带来,他们两人,说不定是上一世的兄弟!”


    很快有人带来了久诺,还有一个跟着哥哥来的小孩子,十二岁左右,叫阿涅。


    “久诺,是鹰;阿涅,是乌鸦。都是厉害的鸟儿,能翱翔天空!”头人喝得高兴,介绍得兴高采烈。


    久诺确实和周立行有七分相似,尤其是此时的周立行晒得黝黑,那小弟阿涅也和周立行有五分的相同,尤其是眉眼,三个人站在一起,出去说是一家人,无人会怀疑。


    因得这相貌的缘分,周立行和罗倮族的人们拉进了关系。他时不时地到对方那边聊天喝酒,甚至还被邀请进了寨子。


    而周立行则是被阿涅的名字含义触动了心弦。


    黑老鸹,也是乌鸦的别称。


    刘愿平看得羡慕不已,没想到平时里并不显得善于交际的人,反倒是走到哪儿,都比他受欢迎。


    *


    汛期不声不响地降临了,大山之中的神灵们开始烦躁,垮山塌路,飞石流洪,严重阻碍了道路的推进。


    意外死亡的人开始变多,瘟疫再次蔓延。


    久诺在修路的时候受了伤,又淋了大雨,发起了疟疾。他病倒没多久,照顾他的阿涅也病倒了。


    各种草药方都用了,寨里甚至请了毕摩,依旧不能让他们康复,反倒是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开始生病。


    周立行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他只是好几天没看到头人,也没看到久诺和阿涅,问起来才得知生了重病。


    周立行赶紧翻出自己仅剩的、堪比两根黄金的两颗奎宁,赶去了寨子。


    然而,疟疾发烧来势汹汹,爽朗健壮的久诺已经一命呜呼,只剩阿涅还在高热中昏迷不醒。


    周立行毫不犹豫地将奎宁灌给了阿涅,守了这孩子一夜,守到他高热退去,缓缓醒来。


    阿涅的父母早亡,他一直和哥哥久诺相依为命,没想到世事无常,一场疾病夺走兄长,留下他一人孤苦伶仃。


    周立行在寨子里待了两天,向头人普及了他学到的应对流行疫病的方法,又再次转回了筑路队。


    *


    天空仿佛漏了一般,一连接着半个月,夜夜都在下雨。


    垮塌的地方越来越多,可上级要求尽快推进道路的命令也越来越急。


    连续几个雨夜,周立行都不敢睡,他怕突如其来的垮塌,毫无预兆的泥石流。


    守夜的他,因听力敏锐,能在大雨中比别人更早听到地下的碎裂声,或是远处的摩擦声,他会在雨夜中隐约看到移动的山坡,几番救过大家的性命。


    也是如此,他越不敢在晚上睡觉。


    然而,躲得过晚上,躲不过白天。


    白天的他,正在简陋的临时房中补觉,测路队和民工们去前面工作了,哪知道正好是他们临时房所在的位置,突然塌方了。


    多日晚上精神高度紧绷,白日里睡得近乎昏迷的周立行,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反应力。


    他在沉沉的梦境里听到了沉闷的撞击声,他的精神已经意识到有灾难发生,可他的身体无法立刻清醒。


    就那么一瞬间,他只来得及睁开眼睛,整个人天旋地转,他连人带床一起翻滚着,木板房被挤压成了凌乱的一坨,泥浆和岩石混合着卷涌而来,几个呼吸间,便把木板房推出去老远,然后深深掩埋。


    床板和几块房板撑起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周立行被困在了中间,他在撞击中受了一些小伤,身上的痛楚反倒是让他变得清醒。


    他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果在睡梦中直接死去,那将会毫无痛苦。


    而现在他清醒着,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还存有一些空气。他能感受到泥浆在不断地下陷、渗透、填满他所在的空间,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空气在逐渐减少,浑身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这似乎是一场酷刑,让一个人一分一秒地等待,救援或是死亡。


    他深深地呼吸,调整自身的状态,他必须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过于紧张,否则除了耗损越来越多的空气外,毫无帮助。


    他凝神屏气,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像是一只深入土中洞穴的兔子,努力从一些含混的响动中,猜测外界的状况。他手上摸到一个类似锤子一样的东西,冷硬的,他握着它,往周围敲击,敲到一块石头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这是白天,前面不远就是筑路的队伍,大家会看到这边发生了坍塌。


    只要不是前面的路也垮掉了,前面的人也被埋了,那么一定会有人来救援。


    哪怕挖出来的人大多数会死掉,工友们还是会努力去挖的,哪怕每一天都会有人生病死去,该熬的草药还是会熬的。


    周立行的四肢已经被泥浆裹住了,湿冷浸入他的皮肤,黑暗无声的环境让他无法感受时间。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睡,也不要叫喊,每隔一会儿,他会持续敲击石头发出声音,尽量给有可能在救他的人发出讯号。


    他又一次想到了许多,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中那些忽略的细节突然变得清晰,仿佛在黑暗之中绽放出光辉。


    他想起家婆棺材前草纸燃烧的温暖,想起舅舅放在桌子上的老旧银元……


    他想起姨妈使劲的拥抱,想起老住持圆寂之前的话语……


    他想起黑老鸹归西之前握着他双手的触感,想起方结义临行之前喝的那一碗酒,摔碎之后空气中弥漫的辛辣味道……


    那是他这一生得到过的,失去过的……


    他想起王喜雀说的那句话:谁愿意当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呢?


    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被埋在地底下的人……是不是喜雀姐日日夜夜过的日子,和他现在的感受是一样的呢?


    黑暗,窒息,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不想死,逃不脱,只能等,等这谁来救……


    是啊,这压在自己身上的泥石,和压在喜雀姐身上的身份是一样的。


    喜雀姐拼着毁了身体也要喝药,不愿意怀上孩子……并不仅仅是对那男人的厌恶,她应该是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远走高飞才对……


    他又想起来,喜雀姐戴上了他送的镯子……那微微笑着的眼神,坦然地宠溺着,十分开心的模样。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喜爱着她,她会不知道吗?


    知道的,她肯定知道的……不然一开始连闺名都不愿意说的大姐姐,怎么会戴上他送的镯子呢……


    她知道,她没有避开我,她甚至主动找我做事……


    她应该至少是觉得我有用的……


    如果我死在了这里,她会伤心吗?


    日后她要逃,没有人帮,会被抓回去杀死吗……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世间恶人有太多的法子,让人死前遭受太多的痛苦……


    不,我不能现在死……


    如果……就这样死去……


    那还不如……去诉衷肠!


    万一,她不嫌我只是个小弟娃呢……


    万一,她也能看上我呢……


    都是个死啊,不要留遗憾啊……


    ……


    朦胧中,周立行好像看到有个清瘦的声影飘了过来,对方嘎嘎大笑。


    “哟?这么早就要不行了?”


    “让你多做善事,你是不是偷懒了?”


    “哎,老头子都入土了,还得来保佑你哦……”


    “不是时候,不是时候……你得好好活着哦!”


    周立行咬紧了牙,努力在窒息中呼吸,眼泪落了出来。


    黑老鸹……你终于来看我了……


    ……


    “有人吗?”


    “看到了!我看到有一只手!”


    “哥,别睡,我刨你出来!”


    【作者有话说】


    37云南


    ◎死里逃生◎


    眼前一片白茫茫,周立行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刺眼的光亮。


    他看不清,也听不清,他感受到新鲜的空气如潮水一般涌来,在低氧环境下强撑清醒的人猛然呼吸到新鲜空气时,会产生醉氧一般的眩晕。


    不行……不能晕……


    周立行咬着自己的舌尖,他见过太多从地里挖出来的人,晕过去的很难醒来。


    一双细瘦的手臂在旁边刨着土,对方大约是怕伤到他,或者对方根本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


    周立行也庆幸自己不是头向下的姿势被埋,他大约是呈斜向上的样子卡在床板和房板中间的,不至于血液被挤压到头部,否则撑不到被救便晕死。


    “不急……不要急着拖我出来……”


    周立行虚弱地向身边瘦弱的身影说着,他以为自己说的很大声,但实际上只是嘴唇微动,宛若蚊吟。


    那瘦弱的身影却听到了,他趴下来,凑在周立行的耳边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周立行听不懂,只能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


    “让我缓一缓……不要马上拖我出来……水,喝点水……”


    那瘦弱的身影又叽里呱啦一顿,从身上摸出什么东西,塞进了周立行的嘴里。


    一股苦味弥漫在舌尖,周立行明白应该是什么药物,他努力地咽下去。


    那身影起身,向远处挥舞起手,那边跑过来一群人,大家商量着什么。


    有人给周立行喂了少许的水,慢慢地把周围的泥土扒开,让他就那么躺了一会儿。


    “兄弟,看得清这是几吗?”


    一只手掌伸在周立行眼前,他努力眨着眼,生理性的泪水落下后,终于能看清了。


    “是三……”周立行想要起身,浑身都在酸痛,他哆嗦了下,没有爬起来。


    “别动,躺着,阿涅给你喂*了万应百宝丹,治内脏出血的。我们抬你去安全的地方休息,你不要乱动,想睡就睡,明日只要醒得来,吃得下东西,就没事了!”


    周立行望着眼前的罗倮族男子,那是这段路上的领头人沙扎,他点下头的同时,晕了过去。


    *


    这一场坍塌,只是无数坍塌中寻常的一次。


    每一次坍塌、滑坡、泥石流,都会有人被掩埋、被冲走。


    每一次都有人死去,有人获救。


    然而,道路是不能停下的。


    前线有血肉筑成的长城,后方有血肉筑造的道路。


    山河破碎风飘絮,无人可避生死劫。


    刘愿平在前面路段,他没有被埋,却也没有逃脱厄运。


    一块巨大的岩石砸向他,他躲避不及,被砸断了双腿。


    毫无挽救的可能,他的双腿被砸成了肉酱,骨头碎裂成几段。


    当场他便晕死了过去,一旁的民夫用随身携带的麻绳死死勒住了他两条大腿,在飞石当中冒险把他拖离了那个危险区域。


    失血过多,刘愿平长时间陷入昏迷,甚至不知道他差点就和周立行天人永别……或者说,差点兄弟俩一起走上黄泉路。


    周立行年轻,体质好,在峨眉山生活的经历早就了他抗摔抗压的体质,被埋了两个多小时挖出来,又被罗倮族的一个孩子喂了止内脏出血的药,他竟然扛过了昏迷,第二天下午醒了过来。


    只是这回,周立行无法再照顾刘愿平了。


    刘愿平没了双腿,为了防止伤口感染,随队的罗倮族草医用烈酒消毒后,再用烧红的铁棍,烫焦刘愿平腿部断裂伤口,撒上烧干净的草木灰,为其做了简单的处理。


    受伤的人除了周立行和刘愿平,还有十几个从土里挖出来的或被石头打伤的人。


    原本是在路面上负责打碎石头的孩们,被带过来专门照顾伤员,阿涅也在这些孩子里。


    这边发生的意外要报回昆明,当地县里也要马上派送出药品。


    周立行挣扎着写了两封信,一封托人带回昆明去找西南运输处的刘玉道,一封托人带给昆明的分堂。


    他怕刘愿平失血过多,感染过重,丢了好不容易第二次捡回来的小命。


    同时,他也知道,这下,自己和刘愿平都该离开了。


    随身的钱财都被泥石流冲走了,周立行只得跟阿涅许诺,等有人从昆明来接他们了,阿涅可以提任何要求。


    阿涅很小,他才十二岁,跟周立行当年离家的年纪一样,但他比当初的周立行还要黑,还要瘦,目光也是如出一辙的倔强。


    他有一双落单狼崽子的眼睛,他对外界充满了渴望。


    “头人说,是你救的我,你原本还想救阿哥的,阿哥命不好,没等到你。你救我,我救你,是报恩,也是缘分。”


    “头人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跟着你,当你的弟弟。”


    “我要去外面看看,我想过跟山里人不一样的生活。”


    周立行看向阿涅,一瞬间,好似看到了幼小的自己。


    那么,此刻的自己,是什么角色呢?是黑老鸹,还是方结义?


    周立行抱住阿涅,拍着他瘦弱的脊背,“我们结拜,我们当亲兄弟!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弟弟了!”


    头人听周立行这样说,当即站起来,大声冲四周的族人说道:


    “请毕摩!看日子!备红鸡公!杀猪羊宰鸡鸭!行善和阿涅要结拜兄弟!”


    结拜兄弟,在袍哥组织里是一件极其隆重的事情!在罗倮族中同样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按袍哥和罗倮族的规矩,一边摆上汉昭烈帝、关圣真君、阴阳巡查使(即刘备、关羽、张飞)三个灵牌,一边对着神山圣树,他们将香烛、米粮、杀好的牲畜等物摆放上去,周立行和阿涅交换红纸写上的庚帖,上记录生辰八字、至亲家谱。


    他们二人割破手掌,将血共同滴到誓约书上,滴进酒碗里。


    他们共念誓词,再将誓约书烧与天地见证。


    他们分喝混着兄弟二人血液和鸡冠血的酒,歃血为盟,当了今生的血亲兄弟。


    至此,周立行有了罗倮族的名字,木伍,意为天空,也指宽广的胸怀。


    他也给阿涅一个汉人的名字,周立顺,立字辈,诸事平顺。


    *


    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奔驰在尚未完全修建好的滇缅公路上,那陡然折转的拐弯,悬崖中间凿出的险道,颠簸不平的路面,都无法让吉普车的速度减缓分毫。


    林玉道骨子里是个热爱冒险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极重义气的人。


    在收信得知堂妹夫受伤截肢,急需救助后,他立即用自己的关系疏通了车辆,购买了与金条同价的盘尼西宁,并带上忠义堂在昆明分堂的两个人和钱财,火速赶往事发地。


    一路飞速颠簸,也是开了六七日,才开到刘愿平等人所在的地方。


    而刘愿平也是命硬,不仅撑住没死,还醒来了好几次。


    见到堂妹夫的那一刻,林玉道鼻尖一酸,差点没哭出来。


    形销骨立,躯体不全,那个满脸腼腆满身豪情的书生郎,再也站不起来了。


    刘愿平却毫不在意,他在这条公路上见惯了生死,早已做好了准备。


    “堂兄莫要悲伤,我给玉翠的遗书都写了好几封了……这次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上苍怜爱。”


    刘愿平神色平静,甚至还能开玩笑,“没事,只是断了两条腿,子孙根还在。玉翠要是不嫌弃,我们还能生孩子。”


    林玉道听得牙痒痒,上前给了刘愿平一拳,轻轻的,“兄弟,是条汉子。活着就好,起码侄儿不用认后爹。”


    刘愿平想笑,寡削的脸颊只剩一层薄薄的皮,笑起来像是在哭。


    那边两人苦中作乐,这边周立行问分堂的人要了钱,送给了那头人,并表达了阿涅的想法。


    头人抱了抱阿涅,让他跟着周立行去,但一定要记得,这里永远是他的寨子,是他的家。


    林玉道带着刘愿平周立行还有阿涅等人,又火速地赶回昆明,将三人一起送到医院检查了一番。


    他们三人都是满头的虱子浑身的跳蚤,或多或少都感染了一些寄生虫。


    刘愿平更是病体残躯全凭意志撑着,实则身体衰竭的厉害,被医生护士迅速拉去住院治疗了。


    周立行被中医把脉说了个五脏六腑有损,也被拉去扎针喝汤药。


    阿涅则是被灌了好多打虫药,因他汉话会的不多,一急了就冒罗倮族的话,医生护士们不是很听得懂,便只管灌药,灌得阿涅见穿白衣服的就躲。


    如此住院一个月后,1938年8月,云南宣布公路已初步建成。


    这一日,刘愿平在医院中痛哭了一场。


    天方夜谭般的一年期限,实则从1937年底正式开始,到如今只用了八个月……


    八个月,多少人埋骨路旁,多少人魂断他乡……


    这一条云南各族男女老少用性命开拓出的血路呀,你可要好好的、长长久久的畅通着,奔腾着,为前线同样浴血奋战的战士们送去更多的武器呀!


    车莫停,车莫停,且听路工细叮咛,为了咱们抗战胜呀,八方土地葬英魂……


    *


    1938年9月,周立行和刘愿平回到成都。


    从崇山峻岭、险壁峭峰,慢慢到丘陵池塘,再到平原大地。


    周立行和刘愿平的心情也如这路程一般,从难以言喻的悲壮激动,再缓缓沉淀成无法言说的平静。


    刘愿平从未有过悲郁之色,他有一颗非常坚定的内心,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任何抉择。


    在他看来,上天只是收走了他的双腿,没有收走他的性命,便是对他的馈赠。


    他虽然不能行走了,但他可以坐轮椅,可以教书,可以写作,可以绘图,他可以用余生的时间继续做自己热爱的任何事情。


    他是为了国家和民族奉献的,他骄傲且自豪。


    周立行很是佩服刘愿平,他亲自将刘愿平送回了成都的家中。


    刘玉翠早已从堂兄那里得知情况,牵着已经能奔跑的孩子在家门前等待。


    见面那一刻,刘玉翠上前抱住了轮椅上的丈夫。


    “回来就好……”


    孩子脆生生地叫着爸爸,好奇地看着他空荡荡的裤腿。


    刘愿平拥抱着妻儿,回答道,“是的,回来了,回来就好……好多人回不来了……”


    确实,好多人回不来了。


    周立行回堂口报到,却听说几位爷都出去赴宴去了。


    他在茶馆坐了一会儿,听茶馆里的人讲了这一年外面发生的事情,其实有一些他在筑路的过程里也听到过,此时再听一遍,心境却不一样了。


    听茶馆的人说,刘湘病中派出去的两个集团军,出川之后便被调离建制,打散使用,并未按其他部队配备军饷。


    寒冬腊月,四川出去的子弟们还穿着草鞋单衣,吃不饱穿不暖,拿的枪差,子弹也不够。


    刘湘心急如焚,已经生病到穿鞋都弯不下腰了,还是把各项工作交给下属,急匆匆乘飞机到汉口,又去南京,却见不到能做主的人。


    淞沪会战结束,上海陷落;11月20日,国民政府发表宣言,移驻重庆办公。


    刘湘发电翘首以盼,同时请求想把川军两个集团军集拢,他留在南京指挥,保卫南京。


    然而,蒋中正不出面不见人,刘湘在南京急得吐血。


    11月28日,刘湘吐血复发,被转院到汉口万国医院治疗。


    12月13日,南京陷落,一个半月的大屠杀,导致三十万同胞被害,三分之一建筑被烧毁。


    国都被屠,遇难同胞的尸体堵住了扬子江……


    南京……南京……


    为什么滇西修路日夜不停,因为战场上逝去的生命日夜不停……


    为什么各族人民前仆后继用血肉筑路,因为前方的民众和士兵在用血肉筑起抵抗的城墙……


    可是血色的山河啊,处处是冤魂的哀鸣……


    ……


    风尘满身、疲倦满怀的周立行站在王喜雀住所的门口,修长但粗糙的手指叩响了朱漆的门板,那门板不再鲜亮,有着一些划痕。


    开门的是孙婆子,她似乎第一眼没把周立行认出来,满脸的褶子都写着警戒和不耐烦,就差没有吐口水到来人身上了。


    “喜雀姐在家吗?我回来了。”


    周立行的声音也变得愈发低沉,他已经有一个成年男人具备的素质,如更宽的肩膀,更豁达的心态。


    这下孙婆子认了出来,她竟喜极而泣,“行善,哎是行善兄弟回来了……太太,是小八爷行善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板凳倒地的声音,一阵急促的小跑后,王喜雀喘着气跑了出来。


    她站在大门里,迎着夕阳的金色的微光,眼眸中闪动着浓烈的惊喜,以及心疼。


    “弟娃……你咋瘦成这样了……”王喜雀鼻头一酸。


    她眼前的弟娃不再是故作成熟的稚嫩少年,没有了往日浅蜜色且精神气十足的脸庞,现在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被烈日炙烤、被风雨侵蚀、被命运磋磨过…但仍旧不服输的男人了。


    他很累了,但他的骨头是硬的,他的腰直挺挺的,浑身披着夕阳的金光,眼里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喜雀姐,我活着回来了。”


    周立行上前一步,走入门内,使劲地抱住了王喜雀。


    王喜雀被纳入了一个炙热的怀抱,如果一只迷茫的飞蛾突然被山中的大火卷入,她仿佛感受到自己的灵魂被点燃了一般,世间的一切都被焚烧。


    “哎哟喂快进去进去!”


    孙婆子吓了一大跳,赶紧连拉带拽连推带攘把两人往里面弄,手忙脚乱地赶紧关上了门。


    【作者有话说】


    38成都


    ◎炽热的心◎


    周立行松开王喜雀的时候,王喜雀还懵着,难得呆愣着一直看向周立行。


    孙婆子在旁边掺茶倒水,肯铁不成钢地碎碎念。


    “看看你们,啊,看看你们,幸好今日家里没得什么人,否则咋办哦……行善兄弟啊,你这样不行,夫人又不是你亲姐姐,哪来这么个虎扑熊抱的……像什么样子……”


    王喜雀终于回了神,顿时满脸通红,她使劲咳嗽了一声。


    “好了,去给弟娃下碗挂面,看样子他怕是还没吃晚饭。”


    周立行确实没吃晚饭,他回堂口简单知会一声自己回来了,没等陈三爷邢五爷他们回堂口,喝了两碗茶便往这边赶。


    原本回成都的路上,他也不是很急;但到堂口喝完茶之后,周立行突然便觉得一秒也等不下去了!


    他想要见王喜雀,突然被埋在地下的时候想要呼吸空气一般,等待如同窒息。


    可现在见到了,他突然又开始害怕,从滇西到蓉城,积攒了一路的勇气和执念,似乎只需要一个拥抱就足够了。


    他张牙舞爪伸出来的妄念,此刻又忐忐忑忑地缩了回去。


    “我听说刘先生的两条腿都被山石砸断了,你呢?遇到过危险吗?是不是很辛苦?”


    王喜雀满脸关切之色,就是脸还红着,眉角眼梢都藏不住那丝不好意思。


    周立行张了张嘴,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开始竹筒倒豆子。


    “愿平腿断了,心志没断,他以后能过好日子的。”


    “我被埋在了地下……是个罗倮族的小兄弟救的,我们结拜了,他叫阿涅,汉名叫周立顺。”


    “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带他来了成都,安置在我的院子里。”


    “修路很危险,很辛苦,死了很多人。但是大家都不怕,我们知道这条路必须修,不然武器和物资运送不进来,前线会死更多的人……”


    周立行讲了许多,他讲了悬崖峭壁上的手工填埋炸药和危险的爆破,讲了怒江奔腾中的架桥,讲沿途各族儿女的歌声,讲了凤尾竹下的月亮,讲了四季如春不败的花朵,也讲了沿途的各种各样的死亡。


    他也讲到了自己被埋在地下的窒息,讲到黑老鸹的魂魄来看他,讲到脱险之后的庆幸……


    王喜雀听得潸然泪下,泪湿衣襟。


    “回来了就好……”王喜雀重复着这句话,“回来了就好……”


    她没说的是,她其实做过好几次噩梦,梦到周立行残破地躺在那蜿蜒的公路上,浑身是血,喉咙里吹气般地冒出血泡,还在喊着她的名字。


    半夜被惊醒,她都忍不住要去院子里烧一炷香,她不知道该求哪位神佛,求神无用,求佛无能,她知道万事只能求自己……


    可她帮不了,她只能干等着,所以这一炷香,她也不知道烧来干啥,只能是做点什么,能稍微心安一些。


    她还多次悄悄地去黑老鸹坟前烧纸钱,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万一黑老鸹能在地下帮帮忙,让那些小鬼别去勾魂呢……


    孙婆子的面很快端了上来,她给挖了好大一坨猪油在里面,打了鸡蛋还加了肉臊子和豌豆尖儿,满满当当一大碗,香飘入鼻。


    周立行不客气地接过来,埋头苦吃,孙婆子见他那架势,赶紧又回了厨房。


    果不其然,等周立行吃完一碗,脸上露出期待的样子,一回头,好家伙,孙婆子直接端了一口锅出来。


    然后周立行不负期待地,把一锅面吃完了,肚子圆圆四仰八叉地瘫在了竹椅子上,活像一只吃胀了的大猫。


    天已经黑了,王喜雀点了煤油灯放在院子里,周立行没说走,她也没说赶人,两人就那么闲聊着话,孙婆子去收拾了厨房,又颠颠地过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姑婆,你有事就说。”


    周立行吃饱了,心情也好了,一副万事好办的口气。


    孙婆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好久都没开口,还是王喜雀看不下去了,代为开的头。


    “今年年初,报纸上说日本飞机已经飞到重庆了,耀武扬威地。”


    王喜雀说到这事儿,也是很愁的样子,“我们担心重庆早晚要被轰炸,想把重庆的产业卖了,让青竹叶她们都回成都这边来……”


    有王喜雀开了头,孙婆子终于敢说话了,“我家铜铃在重庆那边好了个姑娘,若是带回来,得有份活路干,不然怕养不了家……”


    周立行思考了下,明白了王喜雀和孙婆子的担忧。


    王喜雀和孙婆子毕竟都还依附在木茶商的生意产业里,青竹叶也好,木铜铃也好,都不能让木茶商知道,若是晓得了这两人,木茶商这人会不会报复,谁也不知道。


    这事,周立行突然明白了自己跟方结义比起来差在哪。


    他不是差在年纪,也不是差在钱财。


    他是差在没有本事,没有身份,没有自己的势力。


    方结义的堂口,人多、事多,若是方结义不带人出川,也许再培养他个三年五年,他或许还能继续升排,资历够了,便能真正地当个爷,若是羽翼丰满,也许能拉起自己的一批兄弟,单独开个堂口。


    可现在,方结义基本把亲信都带走了,留在堂口里的人是靠方结义的余威镇着。


    他虽然是名义上的代八爷,可他这一出去就是一年,现在堂口有没有什么变化,他也不清楚。


    即便他没走,堂口还有上面的三爷五爷在,他凡事也只能商量,并不能做主。


    孙婆子这般说,周立行知道她可能是想着木铜铃能跟着自己进堂口。


    可是眼下的忠义堂,已经不是方结义的忠义堂了。


    周立行脑袋里转了一个圈,他想到,自己也应该要留后路了。


    他想到了刘五嬢,想到了失去双腿的刘愿平,想到会理县的三刀凉姐姐。


    “喜雀姐,方大哥走了,据传回来的消息,外面的情况很不好,带出去的兄弟们已经死伤过半。”周立行言语中的沉重无法掩盖。


    “堂口里的事,我回来之后还得再熟悉熟悉。”


    “若是木铜铃想回四川,我倒是有个地方可以推荐。我先去问问,若是可以,再来告知。”周立行如此说道。


    孙婆子已经很高兴了,只要得了小八爷的一句承诺,她知道这事就好办。


    “行善兄弟,这几次三番的都靠你,真的是太感激了。无论事成与否,老婆子我都记这份恩情。”


    王喜雀在一旁咬了咬嘴唇,似乎也有话说。


    周立行看向王喜雀,假意伸手在她眼睛前面晃动,“姐,走神了?你说就是了,你说的事,我都办。”


    王喜雀条件反射地给了周立行手背一巴掌,周立行也不躲,笑嘻嘻地任由王喜雀那柔软细腻的巴掌拍他。


    倒是王喜雀,感觉自己像是拍在了一块石头上,没把别人打痛,自己手心反倒是震得发麻。


    “我上回给青竹叶去了信,询问她是否愿意回四川这边来。她回信说重庆那边此刻云集各方达官巨富,修房修路牵电线,正是发展产业的时候,她不愿意回。”王喜雀忧心忡忡,满脸愁容。


    “我想去一趟重庆,当面和她商量。若是她真的不愿……我想要撤股……”


    “当初我送过去的那些女孩子们,我也想问问,她们是想留下,还是跟我走……”


    周立行听的有些云里雾里,“姐,把她们带回来,放哪里呢?”


    王喜雀这才有了些笑意,“也许和你想给铜铃找的地方一样。”


    周立行眨了眨眼,突然反应过来,王喜雀之前就和刘五嬢搭上了线,这两年来肯定没少往来。


    狡兔三窟,喜雀姐果然是聪明,四处刨窝呢!


    想到这里,周立行突然茅塞顿开,他想要有本事,就应该多和有本事的人合作!


    眼前这个姐姐是他喜爱的人,竟让他忘记了,这个姐姐也是夹缝中能茁壮成长的厉害人物啊!


    “姐,我的姐,你也跟我合作合作啊!我跟你说,会理县那边有个分堂,里面有个姐姐外号三刀凉……我们那边也可以搞个窝子……”


    说到生意,王喜雀立马精神了,话题差点被带偏,“那边有什么特产,适合做什么生意……啊等等,我想请你陪我去一趟重庆……”


    周立行愣住,“你现在能到处走了?”


    王喜雀点头,一旁的孙婆子接话,“是啊,那个木茶商被困在武汉回不来,没见咱们这房里下人都跑光了嘛。”


    说完还表个忠心,“我不一样,我把夫人当亲女儿看的,我不会跑。”


    周立行听得心中狂喜,恨不得那木茶商直接被炸死在武汉。他忙不迭地点头,“好,行!什么时候出发?”


    虽说王喜雀没有那么莽,她心疼周立行风尘仆仆刚从云南回来,便说不急,让周立行回家修养几天。但周立行觉得,事不宜迟,第二天就走!


    他得趁着堂口几个大爷还没回来,先把王喜雀这事儿给办了,不然怕又不好做事了。


    王喜雀一想,是这么回事,便同意了周立行的说法。


    当天晚上,周立行去找自己以前公路局认识的司机朋友们,买好了车票。


    也是因此,周立行和急着上门找他的谷娃子石娃子错过了。


    *


    这一趟去重庆,走的是陆路和水路的混合。


    差不多一样的时间,三年前的时候,周立行和黑老鸹一起,带着知书知礼两姐妹去奔赴重庆。


    此时此刻,再看江边风景,听这船工号子,周立行心中莫名有些悲伤。


    周立行带着阿涅去船尾透气,王喜雀和孙婆子也跟着过去。


    “太太,这江面上的船,有点多噢。”


    孙婆子并未去过重庆,她有些晕船,却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休息,亦步亦趋地跟着王喜雀。


    王喜雀以前跟着木茶商走南闯北过,即便这两年被放在成都算是半关着,平日里也爱去茶馆听天南海北的消息,知道的总是要多一些。


    “去年冬天,便听闻民生公司安排了客轮货轮到南京和芜湖参加抢运,几千吨的军工器材,都是经宜昌走川江航运到的重庆,据说还送了好些南京的难民到四川来。”


    王喜雀小声地回答孙婆子,也是跟周立行聊天。


    这话被旁边的几名商人听了去,他们回头一看,见一名穿着真丝绣花夹棉袄子的美艳夫人在说话,旁边站着一名小十岁左右的男性亲属,还带着个仆人姿态的老婆子,以及一看就像滇西人的小孩,便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周立行穿着王喜雀给购置的新衣,他扮作王喜雀的弟弟,穿的是一身洋装。


    他宽肩窄腰长腿,气质坚韧,身上有股子杀气,乍眼一看,不像是商人,倒是几分像军校的学生。


    那几人觉得这姐弟俩可以相交,便自来熟地接了话头过来。


    “这位夫人说得对,从枯水期到丰水期,民生公司各轮满负荷运行,这川江上的其它船只也受了鼓舞,纷纷从重庆往上运输各类机器,乐山这边也是建起好多工厂呢!只有这样,才能不断生产前线需要的各类物品。”


    一名颇有书香气息的商人接话。


    “外国轮船这些月来,哄抬运费和票价。民生公司则不同,运得越多,运费越低,难童免费,学生减半,难民统一只收一个低价。”


    周立行站上前,把王喜雀挡在了身后。


    他记得上一回坐船,知书知礼便是差点被一个鸦片商人认出来,此刻便多了些心眼。


    “如此来说,民生公司当得上民族脊梁。”周立行赞叹了一句。


    那几人相互谈论着,把话题续了下去。


    “日寇的军机今年1月便袭击过宜昌了,到如今日寇已逼近武汉,我听闻宜昌那里很是艰难,滞留的各类器材有数十万吨,全国的兵工、航工、重工轻工的机器都在那里等待转运;还有急于离开宜昌的难民们、前线撤退下来的伤兵散兵们,各类需要撤往后方的老师学生和技术工人们……”


    “还有两个月,长江三峡便又要进入枯水期了,现如今日寇来势汹汹,若是武汉被占,那宜昌可就凶险了。”


    “这川江航线,今年累死的纤夫船工比往年多了好几倍,你看着满山峭壁、险滩石路,都踩出了血脚印……”


    “你见川江航线难,滇西那边修路也难,这边一捧江水一捧血,那边一尺公路一尺骨,更别说前线,一次会战便是数十万的牺牲……”


    “国难当头啊……”


    周立行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他刚从滇西用血肉筑成的公路上回来,现在又看到了一条血肉正在拉动的水路。


    滇缅公路,川江航线,还有不断后撤的战线……不知道方大哥,是否还活着。


    周立行没了跟他们谈话的心思,抱拳行礼后,带着王喜雀回了船舱。


    从乐山前往重庆的客轮没有那么拥挤,他们依旧是住的一个单间,周立行打的地铺。


    夜间下起了雨,周立行睡得有些浅,他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莫名想起了当年半夜来敲门的女人,叫紫苏。


    当初黑老鸹还给了她一张宝片,也不知道她命运如何,是否还活着。


    做了一晚上的乱梦,周立行早上起来还有些恍惚。


    王喜雀见周立行有些愣神,便关心道:“昨晚睡得不好?”


    周立行将当年紫苏的事儿告诉了王喜雀,他也不怕王喜雀笑话,忍不住地说心里话。


    “……黑老鸹说过各人有各人的命,但我还是有些遗憾,当初没能救她。我总觉得,其实黑老鸹也是很想救人的。”


    王喜雀莫名觉得心中一软,眼前这个已经有成年男子模样的弟娃,心地还是那么赤诚,她越是和他走得近,越是能感受到他那金子般的心。


    他说着的是紫苏,可眼睛看的是自己。


    她比他大十二岁,她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你……救不了所有人。”王喜雀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慰,她有千般万般的言语,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你还小,还会遇到很多人,可能她们都有自己的难处,可能她们还会向你求助……但你不可能帮得了每一个。”


    “哪怕日后你能当个堂口的龙头老大,或者更有其它机缘,有钱也好有权也罢,哪怕你成佛当菩萨,这世道不变,受苦受难的人便永远都那么多,帮不完的……”


    王喜雀捏着袖口,声线有些发抖,她莫名地感受到寒冷。她想说的,她认为弟娃听得懂。


    “不必介意自己救不救得了别人,你有过这份心,就已经很好了……没有什么事情是非做不可的,没有……”


    “我知道。”周立行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我知道!但是,只要我遇到了,只要我愿意了,我想救就救,想帮就帮!只要我想,那就是非做不可的。”


    “姐,我确实比你小。可真心和勇气,又不是靠年纪来衡量的。”


    周立行上前一步,把不知为何发着抖的王喜雀扶住,牵引着她到凳子旁坐下。


    王喜雀的眼神有些涣散,她默不作声地坐着,像是没听见周立行的话,但她那带着伤痕和薄茧的修长手指,却蜷缩了起来。


    周立行讲出了心里话,心跳如擂,他看着王喜雀苍白的神色,却无法继续再说下去。


    他可以诉衷肠,但他不能奢求对方一定要回应。他还小,他可以用很多很长的时间去陪伴,去证明。


    【作者有话说】


    39重庆


    ◎姐妹相聚◎


    重庆的码头,比两年前更加热闹了。


    民生公司的轮船焦急地航行在江面上,各类物资在重庆的码头上堆积转运,人声鼎沸,处处忙碌。


    周立行记性好,他记得当初走过的每一条路,即便此时已经多修建了许多房屋街道,他依然准确地找到了青竹叶所在的店铺。


    这次前来,王喜雀没有再托人带信,她和青竹叶多年未见,也担忧此次若是意见相左,那么今生一别,怕是再无相聚之日,索性直接前来。


    青竹叶不在总店里,刚好是知书作为账房守店,她没一眼认出变化颇大的周立行,倒是认出了依旧美艳的王喜雀,连忙跌跌撞撞地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又惊又喜地抱着王喜雀尖叫。


    青竹叶接到口信,听闻王喜雀来了,赶紧叫滑竿把她抬回店里时,知书知礼两姐妹都到了二楼的会客室,跟王喜雀聊了半天了。


    “喜雀姐!”


    青竹叶跑得气喘吁吁,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发髻都给跑歪了。


    她常年在外跑生意,风吹日晒、喝酒抽烟、打牌熬夜哪样都来。虽说她比王喜雀还要小一岁,然而她眉眼间已经有了细纹,身子也长胖了许多,看起来有了嬢嬢的气势。


    王喜雀站起来,她虽然已经三十岁,却容颜未改,和当年她与青竹叶分开时毫无变化,纵然旅途疲惫,她依旧是那么神采奕奕,明艳大气。


    义结金兰、共苦同甘的两姐妹深深相拥,一切尽在不言中。


    姐妹二人多年来都是靠写信交流,此时见了面,自然是说不完的话。


    知书知礼两个也不打扰,知礼自告奋勇带孙婆子去另外一个店找木铜铃。


    阿涅第一次来重庆,又是小孩心性,想出去玩,周立行便让阿涅跟着知礼她们一并去玩一玩,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想买就买。


    阿涅高高兴兴地拿着周立行给的钱去了,周立行也没有打扰青竹叶和王喜雀的叙旧,他去一楼铺面找个凳子坐着休息去了。


    姐妹两人把各自这些年的酸甜苦辣讲了一遍,才进入正题。


    青竹叶知道王喜雀这趟来到底是为何,她有些伤感,“喜雀姐,你的想法我都明白。不过我个人的意见还是想留下来。”


    “重庆这边山高水远,已经是政府陪都,若是这里都沦陷了,那国家也就亡了。走哪里,都一样。”


    “现今这边大兴工厂建设,每日都有成千上万的下江人来四川讨活路,能留在重庆的都是有权有势或有本事的,这可是陪都,现在的地价都翻倍了。”


    王喜雀点着头,“你说的道理,我也想过。”


    “可是我听说,日本人的飞机厉害,飞得远,天上的仗,我们打不赢。去年年底,南京那边杀的多惨呀,这陪都*他们岂有放过的道理?”


    “今年二月,我听说已经有膏药旗的飞机来过重庆了,只不过是雾大,他们看不到什么就乱丢了些炸弹而已。四川那么大,我们再往里走一走,避一避,总归是更好一些。”


    青竹叶不知道想到什么,她勉强一笑,摇着头,“喜雀姐,我这边不好走的。我的堂口不会让我走,我会连累你的。”


    王喜雀讶然,“咋呢?!”


    青竹叶摇着头,不愿再说,“姐,不是我要瞒你,而是说了也没用。今日你能冒着危险来找我,还给我铺了那么好的退路,这情义此生也难以报答。但……你就当我是不想走吧。”


    “我们的那些产业,若是你想出手,该分我的你看着分,剩下的我可以帮联络人来收,保证给你办的巴巴适适的。姐,我走不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喜雀知道多说无益。青竹叶在重庆这边经营了这么些年,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乐山那边也在建厂,我给你留个股份。”


    王喜雀轻轻握住青竹叶的手,“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该跑就跑,什么都可以舍下,唯有命是自己的。”


    青竹叶双手握住王喜雀,“我知道。你难得来一趟,既然那死杂种在外面没回来,不如你趁此机会把钱财收拢,跑了吧!”


    王喜雀抿了下嘴,“是有这个想法……但……这年头乱,谁知道会不会出了狼窝又进虎口……”


    青竹叶突然伸手捏了一把王喜雀的脸,颇为促狭,“怕什么,千金难买有情郎!你不会看不出来,那小兄弟的情义吧?他看你的眼神,就像是冰里面藏的火,啧,带劲!”


    被青竹叶这么一闹,王喜雀什么伤感都没了,她甚至有些气馁,合着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周立行的心思,她可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青竹叶和王喜雀两人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见面第一天便定了下一步如何干,但处理资产,不是三日两日能搞定的。


    当初王喜雀送过来的人,除了知书知礼两姐妹,还有另外的五个女孩。


    此时那五个女孩都在重庆成了家,有人孩子都三岁多了。这些结婚成家的女人,都要跟家里人商量。


    都说故土难离,能在人熟地熟、亲朋近便的家乡生活,谁又愿意去未知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呢。


    当初那五个女人逃离魔窟的时候自然是想走得越远越好,此刻已经安稳成家了,都是不想再波折的。


    知书知礼两姐妹在重庆这边考上了学校,两人轮流着一人上学一人上课,这么久了班里没人知道她们是两个人,就这么一边工作一遍读书,忙得不亦乐乎。


    这两姐妹放不下学业,想把书念完再走。


    如此谈了一圈,便只有木铜铃愿意跟着孙婆子去乐山那边安家,他谈了一个重庆的孤女,大家都是无牵无挂的人,孙婆子死心塌地地跟着王喜雀,他便也有学有样,决定也跟着王喜雀做事。


    人员去向都议定,便只剩钱该如何分配了。


    产业都是记名在青竹叶身上,青竹叶每年都是想方设法给王喜雀带一些分红的金银去,若是实在不方便的,她也会给王喜雀打上一张签字按手印的欠条。


    这回王喜雀过来,欠条单子也是一并带过来的,准备当着青竹叶的面烧毁。


    这姐妹二人都是一派诚心,相互信任,没有什么相互防备的小心思,说话推心置腹,做起事来自然顺畅。


    青竹叶衡量了一下自身实力,她自己接手了几个小铺面,大点的商铺和货品,她交由自己所在的堂口去接手,这般虽说不至于卖高价,但也不会过于被压价,且有她这个中间人在,折合的金条也能保证不被黑吃黑。


    她们还入股得有本地的一些纺织厂和其他产业,这些就稍微麻烦些,但最近有很多有钱的下江人来认购各类股份,她们转卖的也很快,就是有些手续需要走。


    王喜雀和青竹叶二人多年来难得相聚,这些时日来形影不离,姐妹俩说不完的话,逛不完的街。


    周立行便当一个沉默的影子,履行着他护卫一般的职责,从不接话插嘴。


    青竹叶带着王喜雀吃了山城的毛血旺,尝了特色的烧鸡公,吃了喷香鲜辣的火锅和烤鱼,逛了愈加繁华的城区,二人很是难得地过了一段时间快乐时光。


    原本以为一切都这么顺利,周立行甚至已经在想着,等回了成都,他便要认真地跟王喜雀讲一讲。


    然而这一日,青竹叶去最后的股份手续,却出了意外。


    青竹叶并不知道,她与人一起到商会办理股份交接手续的时候,被人给盯上了。


    她开开心心地回到家,将那银行支票给了王喜雀,喜滋滋地说一切终于搞定。


    晚上的时候,因想庆祝一番,青竹叶决定亲自下厨做火锅,知书知礼两姐妹来帮忙洗菜切肉,周立行当起了灶下郎君,专门烧火。


    阿涅和木铜铃虽然一个是罗倮族一个是白族,但两人都是云南人,在外自然而然的玩到了一块儿。


    这两人也商量着做几个云南菜给大家尝尝,孙婆子帮忙买了好些香料,三人占了一个灶头搞了起来。


    王喜雀完全插不上手,只好在堂屋里摆碗筷,等各色菜品一出,大家热热闹闹地坐到一起,吃饭聊天,笑作一团。


    而这时,有一群人毫不客气地用力拍响了青竹叶家的大门。


    夜已黑,白日里挑水工们打湿的青石板还未干透,走起来有些路滑,路边上挑起来的电线杆子亮着灯泡。


    远处沿街的吊脚楼中点着昏黄的煤油灯,来来往往还是有些行人未归,夜里的山城依旧有着烟火气。


    这时候,一群穿着黑色短衫、腰间别着刀枪的袍哥兄弟们杀气腾腾走来,停在路边敲响一家人的房门,自然吸引了来往人员的注意,邻居们也忍不住探头探脑地看过来。


    “青竹叶,出来,我们礼明公口的舵把子,已经跟你们三江堂的刘老大知会过了,今晚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为首脸上有刀疤的男人使劲敲着门,声音如铜锣般大声。


    一会儿后,青竹叶打开大门,走出来往门口一依,不阴不阳地冲门口的人笑道:


    “是什么事情,天都黑了,还来敲寡妇门啊?礼明公口的舵把子我上次喝茶也见过,没听说喜好寡妇呀?”


    周围伸头探脑的邻居笑出了声,刀疤脸气不过,往旁边大吼,“哪个再笑,老子给你们两刀信不信!”


    邻居们也有不怕死的,有人高声武气地回应:


    “给老子两刀算锤子本事,半夜来欺负人家寡妇,那才是大本事哦!果然堂口越大越威风,下回怕是要直接抢人呢!”


    刀疤脸眼见自己的行为已经青竹叶带歪了,火冒三丈,“你们乱说个卵,是有人请了我们公口找人,人家说你青竹叶是他跑掉的小老婆!我们带你回去对质的!”


    青竹叶心中咯噔一声,面上不显,她上下打量刀疤脸:


    “哟?人家说啥子你们就信?确定不是哪个富商看上我了,既舍不得请媒婆上门,又不愿意给钱讨好我,就想出这么个烂招吧?”


    刀疤脸一愣,被戳中了,来公口出钱请人做事的,确实是个云南富商。


    “小老婆?我老公是三江堂抢地盘时候被砍死的,街坊四邻和堂口兄弟都晓得,你们不晓得啊?”


    青竹叶观察着刀疤脸的表情,她摆出一副冷笑,“一张狗嘴上嘴皮搭下嘴皮,就能说我是别个的小老婆了?那我幺儿脸上有道疤,所有有疤的都是我幺儿哦!”


    刀疤脸被青竹叶说得脑袋发晕,他辩不过,只得说,“舵把子请你过去一趟,当面说……”


    “当锤子面,说个卵子!”


    青竹叶双手叉腰,怒目圆睁,“哪有天都黑了来喊寡妇上门的!火烧房子水淹祖坟,都要等明个白天!”


    刀疤脸见青竹叶油盐不进,下不来台,嘴上说不过,干脆动手,他上前一步,蒲扇大的手向青竹叶钳制而去。


    一道劲风袭来,木头凳子屋内直射而出,撞开大门后劲速不减,直击刀疤脸脸庞。


    刀疤脸大惊退后,闪身躲过,凳子砸在他身后的兄弟身上,肋骨碎裂的声音伴着凳子落地的声音一同传来。


    周立行从大门内走出,他轻轻动了动脖颈,狼一般的眼睛环视了周围一圈,站定到青竹叶面前。


    “哪个要带我姐走啊?”周立行轻声问道。


    他走到刀疤脸面前,眯着眼睛微笑,“你?你不行,你打不赢我。”


    刀疤脸被挑衅,怒不可遏,抽出匕首就刺了上去。


    周立行双手截腕,一招便缴了他的匕首扔掉,下腿顶膝直接撞在刀疤脸的胃上,一手推拿,锁住刀疤脸的脖子,另一只手卸了刀疤脸腰后的枪,打开保险,对准了刀疤脸的太阳穴。


    三招见胜负,周立行大气都没有喘一口。


    刀疤脸的兄弟们傻眼了,谁也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练家子,不仅会武,还懂枪。


    他们一时间拿不定该不该一拥而上,可先机已失,人没有枪快。


    “小兄弟,敢问是哪个堂口……”


    刀疤脸被枪顶着头,冷汗都下来了,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才是地头蛇,这个青竹叶的弟弟听口音可不是重庆本地人。


    周立行心知光凭自己一个人的本事,吓得住今晚也镇不住长久,不如扯虎皮当大旗,便堂堂正正地回答,“成都忠义堂,方结义团长的下属,排五,是个纪纲。”


    说完,周立行放开了刀疤脸,他平静地把手枪还给对方,摸出自己身上的枪晃了晃。


    “天黑了,请不了各位弟兄的茶,明日我在陪我姐去你们公口一趟,可好?”


    刀疤脸和自己的兄弟们对视一眼,心腹在其中点头,他也明白,此刻要么火拼一场——未必能打赢!


    对方虽然只有一个人,但也带了枪,万一死几个兄弟来摆起不说,若是对方真是能拉起一个团的人的堂口,后续不知道多麻烦。


    所以,不如退一步,只要有人一直跟着,他们也不可能跑得出码头。


    “五哥说的对,天黑路滑,我们不惊扰大姐了,明日还请到礼明公口一叙。若是那富商乱攀咬,我们也定时会给青大姐撑腰的。”


    那心腹站出来,行了个袍哥礼仪,说得面上生光。


    然而也没讲,要是真的富商乱咬,他们要咋个撑腰。


    青竹叶听着场面话,冷笑着掏了掏耳朵,全当放屁。


    周立行敷衍地双手抱拳回了礼,目送他们离开。


    青竹叶则是赶紧向邻居们道谢,感激他们仗义执言。


    屋内,王喜雀等人听着外面的声音,众人均是大气不敢出。等到青竹叶和周立行回来了,大伙儿才松一口气。


    “青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喜雀心中不安,总觉得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事情。


    青竹叶也有些忐忑,“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打我主意的人,但这种说法,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周立行略一思考,想到一个问题。


    “你们都说那个木茶商被困武汉,可民生公司这段时间航线不断,运送了许多物资和难民来重庆。有没有可能,那木茶商来了重庆,无意间见到了青姐,然后出钱请礼明公口……”


    青竹叶悚然一惊,想到今日去商会会馆去办手续时,似乎后厅有人。


    “天老爷,有可能……”


    她现在甚至巴不得真的是有不要脸的富商看上自己,也不要是被那个木茶商阴差阳错地给认上。


    王喜雀垂眸,心中狂跳,她上前一把拉住青竹叶的手,“钱财不要了,我们今晚就走!青妹,我们……”


    青竹叶握住王喜雀的手,缓缓地摇头。


    “我明日若是不去公口,反倒是坐实了他的污蔑。我算什么小老婆,不过是个辞职的管事而已。”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在重庆这边嫁人又丧偶,哼,按他们男人的理论,我早就是别人家的婆娘了,当初堂口还是办了酒宴的呢!他这番敢来,我倒是要让他出出血才能离开!”


    毕竟在这里经营多年,青竹叶有自己的底气,今晚就算周立行不出手,她相信自己也不会被带走。


    平日里她仗义疏财,四舍邻居们都受过她的恩惠不说,她也是安了好些堂口的兄弟到周围的,刚刚那个丝毫不惧敢出口跟刀疤脸说话的,也是她常年派人在照管对方瘫痪卧床的母亲。


    可周立行不这样想,他端起桌上尚未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说出冷静且残忍的话:


    “青姐,你们堂口老大得知了消息,都没有派人来提前告知你一声。”


    青竹叶自嘲地笑了下,“那是自然,我们堂口不大不小,在这山城排不上什么名号,遇到厉害之人的时候,谁管什么兄弟姊妹情义滔天。”


    “大多数人都是嘴上说得豪情万丈,能像立行兄弟你这样做到的,少之又少。”


    “我顶多是借堂口的力,让木茶商吃教训而已,就算敲出些钱财,大头也是堂口得。我青竹叶,要的只是让外人知道,我青竹叶不好惹,有堂口会给我出头,便够了。”


    “他们对我可能有五分分的真心,我对他们也有五分的假意,都是相互的。”青竹叶端起一杯茶,敬周立行。


    “立行兄弟,明日还得麻烦你陪我一趟,我才能狐假虎威。”


    周立行看向王喜雀,他是王喜雀邀请陪同来保护王喜雀安全的。


    王喜雀心神不宁,见周立行看她,便点点头。


    “你去吧,我就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我觉得他们肯定会派人跟守这里,在我们离开之前,你们都不要再出门了。”


    青竹叶如此说道,她有条不紊地开始安排后续。


    “知书知礼,等我们明早一走,你们换男装出门,去店里告诉其他管事,所有员工放假三天。另外那五位姐妹,你们托人带纸条,让她们归家一个月不要外出。”


    “如果真的是那个木茶商,最好是不要让她看到喜雀姐……只看到我是没什么的,毕竟当年我就是跑了。但若是发现喜雀姐和我一直有联系,他定是要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喜雀姐身上。”


    周立行点点头,吩咐阿涅,“阿涅,铜铃,你们俩陪喜雀姐和杨姑婆留在家里,除了我们回来,其他任何人敲门都别开。”


    【作者有话说】


    [害怕]宝贝们,收藏一下文呢!看到好些宝贝有看文留言却木有收藏文,收藏对作者来说很重要噢[合十]~


    40重庆


    ◎再次离别◎


    秋冬的重庆雾气比成都更浓重,白茫茫一片绕在石梯上,好似人在云中走,脚下简直看不清路。


    青竹叶没有穿平时那一身翠绿镶朱红边的夹棉旗袍,而是大清早的用烧过的火钳夹了卷发,戴着一定棕红色的英伦帽,身上穿的是一身黑色毛呢的洋装套裙,脚上穿的是小羊皮的棕色短靴,她昂首挺胸地走出门,招手换来了旁边等候的滑竿。


    抬滑竿的人是昨晚青竹叶拜托人安排的,青竹叶坐上竹椅子,两个矮壮的汉子抬起来往前走,周立行跟在了旁边,他注意到这两个汉子有一个是昨晚仗义出言过的人。


    “青大姐,大爷说昨晚事出突然,派来传话的兄弟半路摔了跤,来迟了,到的时候你家弟娃已经把事解决,所以今天派我和齐老幺一起抬你去,我俩今天保你安全。”


    另一个矮壮的汉子开口说道。


    青竹叶点点头,也不去追究这话的真假,她一脸善解人意地感激道,“谢谢兄弟们,走吧。”


    周立行没看那个说话的人,说的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他看向那个齐老幺,也就是昨晚也在的男人。


    齐老幺向周立行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滑竿还没有走出拐角,已经有身着靛蓝短衫的人上来抱拳:


    “青大姐,小兄弟,请跟我来。”


    周立行看了那人一眼,喲,眼皮子都是青的,看来是守了一夜,还真的怕他们半夜就跑呢。


    一路爬坡上坎,蜿蜒曲折,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才到明礼公口所在的茶馆。


    这茶馆开的富丽堂皇,雕梁画柱,彩漆描金,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进的茶馆;而它旁边挨着的,是一家同样奢华风格的商会会馆。


    茶馆门口有堂倌等候着,一见青竹叶下滑竿,一溜小跑地过来,点头哈腰:


    “青大姐,来了啊,这边请这边请,大爷说茶馆人多眼杂的不好,咱们旁边会馆里摆了茶桌,过去座座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堂倌的态度可比昨夜的刀疤脸好太多了,青竹叶本想点头,胳膊却被拽了一下,她回头直接看向周立行。


    周立行直觉不妥,他拉着青竹叶的胳膊往回拽,回答道:


    “茶馆里宽敞热闹,出点什么事儿看客也多。这商会会馆墙高门深的,不知道会不会关门放狗。”


    本来周立行想说瓮中捉鳖的,可那样不等于骂了自己是王八,还是关门放狗好些,青竹叶听得懂,那些人也听得懂。


    堂倌笑得尴尬,“我们五爷已经在会馆……”


    周立行双手抱胸,横眉冷眼,一身绝不配合的架势:


    “咋子呢?你们五爷在关我们屁事!那个污蔑我姐是他小老婆的龟儿富商呢,出来这边对峙撒!咋呢,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讲?哼,心虚了嗦?想把我们骗进去杀蛮?”


    说完,周立行冷笑着向周围聚过来的人们抱拳,气沉丹田声若洪钟,讽刺效果拉满地喊起长调:


    “原来在重庆排得上号的明礼公口哎,还要靠豁人骗鬼的方式去抢别人家的寡妇大姐!真呢有锤子一样大个的本事哦!”


    “咋呢不去日本抢几个日本婆娘呢?抢不到日本人,打不到日本人,天天下耙蛋,最会祸害自己人!”


    “瞎子进染料铺子——不分青红皂白~!”


    “耗子扛枪——窝里横~!”


    那堂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来往的茶客哄笑出声,茶馆里跑出了好些看热闹的,并不宽敞的街道不多一会儿便围起了人。


    刀疤脸在会馆那边听到周立行高声武气震若洪钟的骂声,肩也痛来胃也痛。


    他们家舵把子自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亲自出面,现在出面的五爷脸都气红了,狠狠砸了手里盘的核桃。


    刀疤脸拉着五爷,生怕暴脾气的五爷冲出去。


    “那小子是个袍哥练家子,会刀会枪,咱们单打独斗打不赢,群殴又没个名头,他说他们舵把子带人出川抗日了……到时候万一是误会一场,咱们还得去成都的堂口喝转转茶,不划算……”


    喝转转茶,那可是要给在场袍哥们都磕头的,谁都不愿意丢这个脸。


    五爷昨晚就听说刀疤脸一招被卸刀、两招被卸枪、三招当人质的事迹,他年纪大了,也不是打打杀杀的料了,这两年来重庆来了许多藏龙卧虎的下江人,他们现在都长了许多心眼,不像以前那么爱动手打架。


    再说天下袍哥是一家,要是人家舵把子真的带人去打狗日的小日本,他们在背后无缘无故弄人家的兄弟,这说出去还了得啊?!


    “那个木茶商去哪了?!”


    五爷鬼火冒,大清早的木茶商说出去一会儿,然后就没见回来,他这才想说把青竹叶姐弟喊过来,免得在茶馆里万一搞错了丢人现眼。


    刀疤脸也迷茫,“他给了堂口钱,各位爷也同意派十来号兄弟给他差遣一段时间。早上见他带着人说去办点事,我也没细问……”


    “先把青竹叶姐弟请进茶馆里面的包间吧!再站在茶馆外面骂几句,到时候别人就要说是舵把子喜欢抢寡妇了!”


    五爷气不过,踢了一脚地上的碎核桃,“那个木茶商说得头头是道的,要青竹叶不是他的人,我要他好看!”


    刀疤脸只好亲自跑出去,向青竹叶一同作揖道歉,请他们进茶馆去。


    周立行见刀疤脸这边态度便耙,便也松了口,跟着青竹叶一起进去了。


    然而,包间的堂倌耍了一通工夫茶,茶杯都都沏满了,青竹叶和周立行也没等到那富商。


    青竹叶心中不安,她一巴掌把茶杯拍翻,怒气满脸地站起来。


    “你们明礼公口好逑没意思,我们姐弟来这么久了,那个鬼迷日眼的富商人呢?!你们是逗起我们姐弟好耍嗦?!”


    周立行也觉得十分不对劲,他看那被打翻的茶杯滚落下桌,摔得四分五裂,耳边响起了清脆的破裂声。


    突然,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对方那么笃定说的小老婆,会不会根本就不是针对青竹叶……


    周立行蹭地站起来,“姐,我们回去!”


    青竹叶也意识到出了问题,他们两人站起来便走。


    刀疤脸本也等得坐立难安,他站到门口还想劝一下,周立行直接拔枪对准了刀疤脸。


    “让开。”周立行眼中腾起了杀气。


    刀疤脸还想说什么,身后进来了一个手下,他见这场面先是愣了愣,然后大声说道:


    “五爷请大家过会馆去……说是找到木老板的小老婆了……”


    周立行心中狂跳,他和面色煞白的青竹叶对视一眼,收了手枪握在手里,大步往外走去。


    青竹叶迟疑了片刻,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周立行大步若流星,青竹叶跟在旁边一通跑,两人都心急如焚。


    刚出茶馆大门,周立行突然站定脚步,青竹叶撞在他身上,发出一声痛呼。


    青竹叶想问周立行怎么了,又不太好开口,她顺着周立行的视线往前一看,双脚一软,差点没站稳,双手紧紧地抓住周立行的衣服。


    茶馆门外,便见一队人将头发有些散乱的王喜雀围在中间,押送一般往会馆里送,孙婆子被拽着头发往前,脸上肿起,一看就是挨了打。


    周立行只停顿了那么一瞬,然后他一言未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去。


    左手成拳,右手抬肘,周立行照面便是一个侧肘击,直取颈部大动脉,一招一个。


    众人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周立行已经放倒了三个男人,并把孙婆子推了出去。


    有反应快的袍哥抽出匕首刺来,周立行闪身躲避,侧踹转身后也从腰间摸出匕首。


    一时间,大街上响起了打斗声,尖叫声,被锐器刺破身体的闷哼声,胆小的开始四次奔跑,胆大的却在一旁驻足围观起来。


    周立行一个人冲进去,面对剩下七人的围攻毫无惧色,他灵活矫健,下手狠,不消一会儿竟将所有人放翻。


    然而,背后响起了一整排拉枪栓的声音。


    周立行站在王喜雀面前,额头上的血沿着眼角滑落了半张脸。


    王喜雀哽咽着看向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的眼神十分复杂,紧张、担忧、不舍和热烈的感动融合在一起,仿佛一杯陈酿,不用喝都能熏得人醉。


    周立行觉得自己的舌尖在发酸,他再一次恨自己的无能。


    周立行的背后,大开的会馆大门里,涌出了一对拿着枪支的袍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明礼公口的五爷从里面踱步而出,向四周围观的人们拱手,沉眉耷眼的模样颇有杀气:


    “各位,还请散去,子弹不长眼睛哦!”


    周立行转身,抹了一把眼角和半边脸上的血,昂起了下巴:


    “成都忠义堂纪纲周行善,护送王喜雀王夫人来重庆寻人。不知是我忠义堂犯了十条,还是王夫人要遭你们绑票?”


    五爷有些吃惊,“啊?你是青大姐的弟弟?怎的又姓周?”


    周立行嗤笑,“我姐姐小时候被卖了,名字都换了十七八个,难不成你以为她姓青?”


    五爷顺水推舟做了个失敬的礼节,“误会,误会啊,还请各位进会馆一叙,木老板已经提前回来,他确实是搞出了误会,要好好赔偿各位呢……”


    青竹叶的心,如同她打翻的那一杯茶一般,滚落几圈,最终是摔碎了。


    “弟娃……咋办……”青竹叶声音有些发抖,她掏出手绢给周立行擦血,她不敢去看王喜雀,生怕自己当场落泪。


    周立行深深呼吸了一口,使劲闭上眼睛再睁开,“进去再说。”


    他只有一个人,进了这会馆,不知道有多少人守在里面。


    他只有一把枪,抢人是不可能的,若是要挟持木茶商,也得出其不备才行。


    不然,王喜雀、青竹叶、孙婆子……他没办法一次带走三个人,不管把谁留下,他都会良心不安。


    王喜雀深深地看了周立行一眼,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现在的局面,她已经不适合再开口说话了。


    周立行稳住了心神,和青竹叶一起走进去。孙婆子担忧地看到他们,眼泪连连,却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跟着他们走。


    会馆里,雕梁画柱与水泥红砖中西合璧,来往的护卫都穿着制服别着枪,果然如周立行所想,这里好进不好出。


    周立行走进大堂的时候,五爷已经笑呵呵地坐在主位上等着了。


    王喜雀神色麻木地坐在下座里,四周只站着一些袍哥兄弟们,还有两个掺茶倒水的小丫头,并不见木茶商的踪影。


    周立行向座上的五爷行了个礼,“三十六块板子,七十二根钉子,船上有舵把子!千里不用柴和米,万里不用点油灯,天下袍哥是一家!护送观音来贵地,未曾有空拜码头,还请各位哥老官见谅。”


    五爷起身,回了礼,微胖下垂的脸上是温和的笑意,丝毫看不出不久前他才将手中的核桃砸得细碎。


    “忠义堂的纪纲行善,我听闻过,方团长出川之前最是看中你这个小师弟,今日一见,果然人间俊杰呀!请坐请坐。”


    五爷冷脸的时候看起来怒目恶相,笑起来却带上几分慈祥姿态,两张脸转换得自然无比。


    周立行请青竹叶先坐,然后才入座,他也不绕圈子,直接问道,“五爷客气。不过,这是要演哪一出?”


    不等五爷回话,周立行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位夫人王喜雀,是我的主顾。我亲自送她和老仆孙婆子来的重庆。重庆这边偶遇我失散多年的姐姐,于是一边替王夫人寻人,一边跟姐姐同住。今日这一遭,还真的是莫名其妙。”


    “怎么,那个遭瘟的富商,先是看上我的寡妇姐姐,又看上我的主顾夫人?”


    五爷抚掌大笑,“都说是误会了。木茶商刚从武汉死里逃生,因以前跟我们公口做过生意,这段时间在这里落脚养伤。几日前见到了青大姐,觉得眼熟,这才闹了误会。”


    “不过阴差阳错,正好寻到了他真正的姨太太,也就是这位喜雀夫人,想来喜雀夫人也是出来寻夫的吧,兵荒马乱的,能有这般痴情佳人记挂,木老板也真的是好福气呢。”


    五爷一张嘴,横竖都能说,这会儿他完全是按息事宁人的方向在拉扯。


    周立行眸色冰冷,显然是没有听进去的,“那还真是巧啊。要是没找到王夫人,就要拿我姐去凑数当青夫人,是吗?”


    “喜雀夫人,你来说吧。”


    五爷看着周立行的眼神,觉得背脊上汗毛倒数,干脆把话丢给王喜雀去说。


    王喜雀这才回神,她看向周立行,眼睫毛是湿的,眼神也是悲戚的。


    周立行捏了捏发抖的手指,稳住自己的声音,“喜雀……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喜雀的嘴角颤动了几下,眼中有哀戚,有无奈,也有决绝,她过了好几息才开口:


    “我本是来重庆寻夫的,此刻寻到了。”


    “我留下来照顾丈夫,暂时不回成都了。你可自行回去,算作任务完成了。”


    周立行攥紧了椅把手,并不罢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接的任务是平安护你来,平安送你回。你不走,我便也不走。”


    五爷觉得有意思,乐呵呵地听他们聊天。


    青竹叶观察着会馆,这正是她昨日白天里来的地方。现在王喜雀被带过来了,那个木茶商却和昨日一样躲起来不见人。


    锤子,真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怎的日本人的飞机不炸死这个黑心烂肺的东西!


    她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总觉得木茶商一定躲在房间的哪壁墙后面,正看着这一切。


    眼下见五爷息事宁人的态度,还有王喜雀这个说法,显然是木茶商不打算惹周立行这个有亡命之徒气息的袍哥,刚刚外面一个人挑翻十来人的架势,要是周立行真的记仇,迟早能把木茶商给干掉。


    劲敌自然最好是化敌为友……但若是情敌……不行,不能让他们看出来周立行对喜雀的态度,否则木茶商说不准会不会针对周立行,喜雀姐今晚就容易被弄死。


    青竹叶飞速地思考着,她很快做好了决定。


    “木夫人,我弟弟是个死脑筋,做事儿容易钻牛角尖。”


    青竹叶勉强笑了笑。


    “既然木夫人找到丈夫了,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你们真的不需要我弟弟了,大可以多给点酬金嘛。弟娃到娶媳妇的年纪了,彩礼可是要多准备的,娶媳妇得买地买房吧,以后孩子们穿衣读书,哪样不要钱啊,得让我弟弟去打理这些,都得用钱。”


    王喜雀和青竹叶四目相对,两人都迅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王喜雀意会,青竹叶打算让周立行带上她那份钱财,按照她原来的计划继续推行,去乐山买地办厂,筹备后路。


    青竹叶也从王喜雀的态度里猜到,王喜雀为了大家,决定稳住木茶商。虽然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但木茶商显然此刻是有惧怕,才会躲起来不出面。


    毕竟木茶商只是个商人,面对有枪的敢杀人的袍哥混不吝,总是要退避三舍的。


    “这……得家中主人说了算……”王喜雀故作迟疑。*


    五爷在一旁马上跟话,“这是应该的,我们还惊扰了青大姐,木老板说了,姐弟俩都要给双倍补偿呢!”


    王喜雀点着头,“那便好,这些日子住在青大姐家中,道谢了!”


    五爷一拍手,两个小丫头端着两盘子银元上来,青竹叶毫不客气地把几十块银元装进袋子。


    “弟娃,给,备着当彩礼啊。”


    她把钱递给周立行。


    周立行看了一眼钱袋,看了一眼青竹叶,再看了一眼王喜雀,最后看了一眼四周。


    他知道,五爷背后的墙是空的,里面还有人。


    他能听到那些细微的声响,还有枪支架好的声音。


    他不知道王喜雀是怎么被带来的,也不知道王喜雀是怎么跟这些人解释的,此刻多说多错。


    他带不走喜雀姐,喜雀姐也不打算跟他走。


    周立行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上面还沾着血,他额头上和肩膀上都有伤,虽然不重,但迟来的钝痛也是痛。


    他的沉默和肢体动作,让五爷误以为他还没有满足,只得咬咬牙又拍了拍手,外面又走进来一个小丫头,再端进来了一盘银元。


    青竹叶毫不客气,拉开钱袋就装。这次再递给周立行的时候,她故意踩了一脚周立行的脚,示意他适可而止。


    周立行伸出手,接过钱袋,莫名地想到他离开柳江的时候,姨妈给的小钱袋。


    他涩然一笑,看起来有些腼腆,压住了眼底的哀伤,“还挺多的。”


    五爷心中你还真是水仙不开花—装蒜!故作姿态的样子比自个儿还纯熟!


    于是五爷不阴不阳地打趣道,“那是,这钱都够买好几些黄花大姑娘咯!”


    下江人的闺女,穷困的家庭,一块银元都能卖小女儿呢!


    周立行不再说话,他收起钱袋,面上已经没了任何表情,青竹叶站起来,他跟着站起来。青竹叶往外走,他也跟着往外走。


    他想回头,想再看一眼王喜雀。


    可是,不行。他不可以。


    走出商会大门的一刻,雾气突散,阳光刺目,周立行看不清眼前的路。


    【作者有话说】【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