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成都
◎接血酬◎
狮子龙灯送丧,沿街码头设香,忠义堂全体人员出动,方结义和周立行站在最前面,与堂口所有爷一起抬棺,浩浩荡荡,为黑老鸹撑起了双龙头大爷最后的荣光。
他们将黑老鸹送进坟地,入土为安,就像埋葬了一个时代袍哥的传奇,无人得知他究竟经历过多少辉煌岁月,有过多少爱恨情仇。
轰轰烈烈的葬礼结束,轰轰烈烈的蓉城大川饭店事件也结束。
因活活打死两名日本人,大川饭店事件闹上了国际新闻,海外侨胞为四川人展现出的团结和勇气叫好,全国各地也扬眉吐气,各路报纸均在支持成都,上海人民及旅沪四川同乡会纷纷集会并致电成都当局,强烈抗议日本在成都强行设立领事馆。
日本的领事馆没有设得成,但他们并不愿意吃亏,强烈要求国民政府免职有关军警,赔偿日方死者遗属和伤者,枪毙当日大川饭店事件的领头人。
在此期间,重庆行营以治宽字第1640号训令,要求四川省政府必须制定禁止哥老会的有效办法,四川省政府只好发布了《惩治哥老会缔盟结社暂行治罪条例》,条例中要求四川各县政府应将各地哥老会一律解散。
然而,各地县政府和当地的哥老会基本都相互交织,这项条例,除了让各大茶馆的人大骂某蒋,狗日的软蛋整不赢日本人只会收拾自己人,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袍哥们该干啥干啥,堂口该开还是开,全当条例是放屁。
一番拉扯后,到了12月时,四川省主席在国民政府的强压下,除开赔款外,以防范不严为名,撤销了成都警备司令蒋尚朴的职务,调离了省公安局局长范崇实。
至于枪毙首恶这种事情,刘湘不傻,他让属下从华阳县监狱中抓了两个本就罪大恶极判死刑的囚犯去枪毙,以此搪塞。
日本和国民政府都被他这无赖做派给气着了,却不能再说什么。此时是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
*
方结义开了堂会,把当初周立行摘日本人牌子、激战日本人的事情通报了出来。
能嗨袍哥混江湖的,人好坏先不说,首先得有血性,没点把生死置之度外的魄力,谁也不会信服。
黑老鸹死后的哀荣众人看在眼里,作为黑老鸹钦定养老送终的干儿子,大伙儿默认周立行可以承接黑老鸹的衣钵,再加上周立行当初敢跟日本人硬碰硬,大家心中更是信服称赞。
经众人一致同意,周立行升了排位,从行十的营门老幺,直升了行八纪纲,掌堂规纪律,执行刑罚,称呼从周幺哥变成了周八哥。
又因他跟方结义的关系,即使他并没有做八排的领头人,大家依旧尊称这个小兄弟一声小八爷。
但现在小八爷成了个锯嘴葫芦,三天不说一句话,拎棍子打人屁股凶得很,方结义说打谁就打谁,半点都不带含糊的。
邢五爷还是没有儿子,自打黑老鸹过世,便一天到晚的打量周立行,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
周立行漠视邢五爷的观察,他心中郁塞难解,什么事都不想去在意。
*
周立行升了小八爷没多久后,一天晚上,冯争鸣去敲周立行家的房门。
黑老鸹走了,周立行让方家两姐妹回家去,没再请厨娘。石娃子和谷娃子两人怕周立行寂寞,两兄弟总有一个人要去周立行家陪他住。
这晚上,是憨笨的石娃子在,他听着声音去开了房门,也没问冯争鸣是来干嘛,就把人带进去了。
等周立行出来一看,冯争鸣还带来一个漂亮女人。
石娃子去温水瓶倒水泡茶,周立行和冯争鸣四目相对,一个疑惑,一个压抑。
冯争鸣没说话,周立行也不说话,他不太懂怎么跟这种浑身都是爆炸点的大少爷打交道,只能装哑巴。
冯争鸣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周立行说一句场面话,心中鬼火冒,只得先开口,那话就说的很冲。
“你不是喜欢嫁过人的漂亮姐姐吗?这是我表姐,不要彩礼,你娶了吧!”
周立行刚端着茶喝一口,闻言噗地喷了出来。
“冯争鸣,你失心疯了?”周立行一边擦身上的茶水,简直不可置信。
那女人,冯争鸣的表姐,有着一双和冯争鸣一样的斜飞入鬓的凌厉双眉,丹凤眼中透着倔强,长得确实不俗。
她听完冯争鸣的话,也不觉得冒犯,反倒是打蛇随棍上:
“我叫罗瑞鹤,我家破人亡,仇恨难消。小八爷,表弟没办法替我报仇,他说你若是愿意,必定办得到。若是你能替我报仇雪恨,我愿一辈子跟你!”
周立行连连摆手,“有事说事,不要跟我,我不需要别人跟我……”
冯争鸣的思维和常人不同,他嚣张地拍着桌子,“怎么!我表姐不比王喜雀好看吗?”
周立行气笑了,谁提到王喜雀他都得炸毛,当即阴阳怪气地回应,“这有什么可比较的,比喜雀姐漂亮的人多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婉言小姐也很漂亮,难不成谁漂亮我就喜欢谁?”
冯争鸣气结,嗖地站起来,想跟周立行比划。
罗瑞鹤赶紧一把拉住表弟,“莫要冲动!”
周立行也是双脚一蹬,连人带椅子往后退,喊着:“有事说事!不要动手!”
冯争鸣咬牙切齿地坐了回去。
罗瑞鹤这才将她的来意娓娓道来。
罗瑞鹤的母亲和冯争鸣的母亲是亲姐妹,自小关系亲密。
当初冯争鸣的母亲被赶回家后才发现怀孕,一直是罗瑞鹤的母亲悉心关照,送钱送粮,恳求父母庇护,才让冯争鸣能平安诞生。
小时候的罗瑞鹤,也是经常关心表弟冯争鸣的,只有她不会嘲笑他,讽刺他,喊他是私娃子。
罗瑞鹤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小学堂老师,家中不富不穷,勉强平安度日,哪怕只有她一个女儿,父亲也爱如珠宝,并未因此责难母亲。
有人提议过,让罗家把冯争鸣收来当儿子,罗父也没有同意,他直言可以对侄儿好,但不能超过自家妻女。
罗父对妻子和女儿的爱,曾经让冯争鸣羡慕不已。
然而这世道,好人未必有好报。
罗瑞鹤初中毕业,去读了专科护理,识得了一名袍哥,二人互许终身。
罗父罗母只求女儿平安幸福,对这袍哥没有什么要求,只想他金盆洗手,能开个铺子做个生意,安安稳稳地养家糊口。
哪知,这袍哥经手过堂口里的一些私密生意,堂口那边不愿放人,甚至希望罗家也能一并全部加入堂口。
这年头,巴蜀地区的袍哥堂口已然泛滥化,全川一半以上的男人都在嗨袍哥,各地区袍哥势力如同之前的军阀防区一般,划分得清清楚楚。
罗家并不在成都老城内,不属于女婿所在那个堂口的管辖。
纵然罗家人不愿意加对方的堂口,可这事却被本地堂口知道了,两个堂口因此生了矛盾。
罗瑞鹤同那袍哥成婚后,那袍哥最终鼓起勇气,硬是退出了,哪个堂口都不加。
原本以为事情到此便结束了……
结果,有一天,罗父罗母与女婿一同在新开的草药铺子整理药材时,一群在街上打群架的袍哥,冲入店内打砸,将罗家这三人都活活打死了。
“……这么明显的杀人灭口,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警察局却只定了个卷入殴斗,不慎身亡……”
“最后,还一个凶手都找不到……”罗瑞鹤一边讲,手指头抓着桌角,用力到指尖泛出青白。
周立行沉默良久,问冯争鸣,“既是你的表姐,你们光耀堂怎么不管?”
冯争鸣僵着脸,不回答。
罗瑞鹤叹口气,半是嘲讽半是伤心,“亡夫曾在的光辉堂,同光耀堂关系甚密。表弟只提了这事,便被大爷责了十鞭子,呵斥不准再管。”
周立行瞥眼去看冯争鸣的后背,心想看不出来挨了打啊。
冯争鸣见周立行那眼神,心中怒火更甚,再次拍桌,“一句话,你到底管不管!”
周立行一言难尽,难得起了逗弄之心,“争鸣,你若是求我办事,能不能说几句好话?”
“你!”冯争鸣又站了起来,开始撸袖子。
罗瑞鹤深知表弟这炮仗一般的脾气,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把小八爷给得罪死,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求小八爷帮忙!我愿奉上所有家财,你要是看得上我,我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只求能报父母和丈夫的仇!”
周立行吓得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倒,石娃子赶紧地上前搀扶。
“八哥,没事吧……”
石娃子将周立行扶起来,又去扶罗瑞鹤,并且嘀咕道,“这是血酬啊,八哥肯定不能自己接啊……这得堂口同意才行……”
冯争鸣闻言指着石娃子骂道,“废话,谁不知道该去找堂口!可方大爷能接吗?”
“我怎么就不能接了?”
冯争鸣呆滞,转身看向屋外,方结义正倚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玩着手里的核桃。
周立行没想到,半夜三更的,方结义竟然不敲门就翻墙进来,还守在门口听墙角,一点都不像是堂口舵把子能干出来的事。
方结义施施然走进堂屋,自己找主位坐下,招手让石娃子倒水来喝。
“冯争鸣,你们光耀堂,不行。”方结义放下手里的核桃。
争强好胜的冯争鸣,此刻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曾经崇拜过自己的父亲冯显贵,觉得他弟兄成群,威风八面。然而这些年真的跟着冯显贵了,却渐渐发现他只是个自私自利,欺软怕硬的人。
冯争鸣看不上这样的人,可他现在还小,实力不足,只能依靠他,才能勉强过上像样的生活,不被辱骂欺辱,甚至可以欺压他人。
“罗瑞鹤,你想出血酬?”方结义不再关注冯争鸣,而是神色威严地看向了罗瑞鹤。
罗瑞鹤还跪在地上,闻言抬头,倔强的脸上写满狠绝。
“对!”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血酬吗?”方结义问道。
“争鸣讲过了。”罗瑞鹤轻轻笑起来,“所有的钱财,和自己的性命,一起交给堂口,可以换仇人的身家性命。”
方结义点点头,“我可以为你开堂,请关圣决定,是否接你的血酬。”
“若是抽签中了,你就得堂前自杀。我们会为你下葬到家人身边。”
“你家所有房产地契,金银财物,都归堂口。”
“我们会为你找到凶手,拉到你们一家四口的坟前,三刀六洞,放干他们的血。”
罗瑞鹤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点着头,“好。谢谢大爷。”
周立行在一旁听得心惊,他正要开口,方结义抬起手,制止周立行。
方结义摸出一把匕首,弯腰递给罗瑞鹤。
“我不会轻易开堂,要是你在堂前退缩了,伤的可是我方结义的面子。”
方结义残酷地俯视罗瑞鹤,“你得给我表一表决心。”
罗瑞鹤笑了下,一句话未说,右手接过匕首,猛地刺入自己左手手掌,将自己的左手钉在了地上。
她痛的牙齿打颤,却迎着方结义的审视,坚定地说道:
“大爷,我不怕的。你信我。”
周立行看得牙巴都咬紧了,挥手让石娃子去拿上药和绷带,同时上前扯出匕首丢掉,狠狠地按着伤口不让它迸血。
“……为什么非得罗瑞鹤要自杀!又不是她的错!”
周立行多日以来,第一次凶了方结义。
方结义却不为所动,他拾起匕首,甩了甩血滴,严肃道:
“杀人偿命,买凶杀人亦然。若是不偿命,那岂不是有钱人可以随意买凶?”
“接血酬的袍哥,手里都沾着血债,早晚有一天也会被官府逮了毙掉。”
“我们堂口可以帮忙引荐血酬,但得守堂口的道义和规矩,否则只会引火烧身。”
“血酬,得用命来付。”
周立行为难地看向罗瑞鹤,罗瑞鹤一脸期待复仇的平静,似乎觉得方结义说的天经地义,她就应该用命去换一个公平。
周立行又看向冯争鸣,冯争鸣满脸阴狠,回瞪周立行。
周立行一咬牙,质问冯争鸣,“你想你表姐死?!”
冯争鸣声音更大更凶,“报不了仇,我表姐一样会怄死!她那么刚烈的人,说不定自己拿着刀去找仇人了,一样要死!”
“反正都是死!还能有什么选!难不成你和我两个去帮她报仇吗!!”
“好。”周立行深深呼一口气,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冯争鸣这个拧巴样了。
“我们俩去,别出血酬开什么堂口了,让你表姐活。”
周立行上前从方结义手里夺过匕首,走向冯争鸣,径直将匕首递给对方,斩钉截铁地开口:
“先说清楚,我当过和尚,我不主动杀人。你姨妈的仇,你得自己动手,我帮忙,你动手。”
冯争鸣像一只突然被捏住脖子的鸡,戛然而止的吼声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着实没想到,绕了一圈,这件事最终又回到自己手里。
他心中暗暗燃烧着一股火,既窝囊又憋屈,那是从小温暖他长大的姨妈一家,是自己有一串糖葫芦都要分他一半的表姐。
那光辉堂杀人灭口,杀那男人便是,竟然将罗家父母也一并打死,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恶气。
他现在是光耀堂的大少爷,是龙头舵把子的儿子,那又如何?
堂口不是他的,那些排位上的兄弟也不是他的。
他可以狐假虎威,扇这个的耳光,打那个的鞭子,可当冯显贵的命令下来,那些平时对他唯唯诺诺讨好奉承的人,马上就能变了一副神色嘴脸,摁得他不能动弹,让冯显贵能一鞭一鞭地打到。
冯争鸣想着想着,竟是笑起来,他眉眼间戾气重,笑得跟要杀人一样。
“好,本就是我姨妈的仇,我来杀。”
冯争鸣有些自嘲,“我总听他的话,那有什么意思。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我确实不如你,我怎么能让表姐去死……”
方结义坐在椅子上,他垂眸掩盖住自己的思考,最终说道:“我会派信得过的人,去查这件事,搞清楚谁主使,谁动手。”
“名单、地址我会准备好,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办。”
方结义再看了罗瑞鹤一眼,“罗大姑娘,他们无论能不能把仇报下来,你都得有个态度。他们希望你活着。”
黄瑞鹤向方结义磕了个头,她明白这是方大爷对她的仁慈,也是她今夜走了大运。
否则,哪个堂口大爷会安排亲信去帮忙查凶,又默许周立行去帮她复仇。
“我的家财,一半给忠义堂,一半给小八爷。”黄瑞鹤拿定了主意,“我不求清算得到那日所有人,我只要主谋死!”
“日后无论是表弟,还是方大爷和小八爷,你们任何时候需要用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这条命,是你们的,你们让我活着,我就好好活。你们需要我去死的时候,说一声就行。”
方结义见黄瑞鹤如此耿直,心中也生出了赞许,“好,是个好女子!”
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周立行人在家中坐,委托送上门,回头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就多了趟□□的难事。
然而黑老鸹不在了,周立行没了老前辈笑呵呵地打趣,心中空落落的。
他立即去给黑老鸹的排位上了一炷香,平时在外面不爱说话的他,对着排位絮絮叨叨念了许久,念到那香燃到一半自个儿熄掉了。
周立行:“……”
看来黑老鸹可能嫌他话多。
*
方结义当了多年龙头大爷,自然有一批死心塌地的兄弟伙,不需要惊动堂口其他人,自然有心腹悄悄去打探。
没过多久,他们便查出来了事情的起因和经过。
光辉堂和光耀堂,上一辈的舵把子是结拜的弟兄,不同于光耀堂这边父死子继,光辉堂是各位爷们升排位升上去的。
现在光辉堂的龙头大爷,是一名叫张名禄的中年男人,直从五爷升的大爷。
据说,升的时候腥风血雨,有传言说前一任大爷是被张名禄给杀了的,但没有实据。
光耀堂老爷子在的时候,因此事跟光辉堂闹了不愉快,单方面的绝交了。
可等冯显贵当上了大爷,却跟张名禄却勾肩搭背起来。
主要是那鸦片生意,张名禄做的早做的好,背靠大树,生意做到上海滩,日进斗金。
冯显贵不认同老辈子那一套,虽然他也讲什么礼义仁智信,但那是讲给下面兄弟伙些听的,他骨子里只认钱和权。
谁对他有利,他就认谁。
比如冯争鸣算争气,能给他长脸,他就认这个野种私生子,家里其它儿子读书不行打架不行,他便可以一年半载看都不去看一眼。
罗瑞鹤的丈夫,便是张名禄堂口的袍哥,至于到底经手过什么秘密,这已经查不到了。
能查到的,弄死罗瑞鹤丈夫的命令,便是这张名禄亲口下的。
他们假装是去找当地的袍哥切磋扯把子,实则就是专门为了趁乱打死那个敢不听话主动退堂的出头鸟。
当日打架的人,张名禄早安排去了其它地方避风头,他这个龙头老大当然提前查过,知道罗瑞鹤同冯争鸣的关系。
张名禄觉得这事好办,他给冯显贵送了十箱鸦片,还通融了一下二人合作开烟馆的事情,便得到冯显贵拍胸脯的保证:绝对不会让冯争鸣掺和这件事。
冯争鸣拿到了所有的情况,眸色幽幽,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阴森之气。
周立行不方便评判别人的家事,只能等冯争鸣自己缓过劲。
“要杀别人堂口的龙头老大?”周立行深感压力巨大,“这……”
冯争鸣冷哼一声,“怎么,当老大的不会死吗?又没让你拿拳头去打。”
周立行哦了一声,忍不住双手合掌,默念了佛经。
冯争鸣听得烦躁,忍不住上前去锤周立行的嘴:
“念锤*子你念!”
“你开枪打那日本人的时候怎么不念!怕造杀孽,你下锤子的山!你就该去找个寺庙躲着,跟着黑老鸹跑什么江湖!”
周立行默默闭了嘴,隔了一会儿,还是不服气地回答:
“之前就是黑老鸹喊我去出家的!说让我待到三十岁……我没想下山,还不是被逼的……”
说完,气鼓鼓的周立行转身进屋,隔了一会儿,他把当初送给黑老鸹的那把手枪拿了出来。
“给你,黑老鸹的枪,只有三发子弹了。”周立行递给冯争鸣,“我再去找方大哥要点子弹。”
冯争鸣愣住,他拿着枪,嘴张了几下,意识到自己竟难得地得到了个真心朋友,愿意陪他生死与共。
他站在原地,心中有万千思绪涌动却无从说起,最终一句话没说,揣着枪默默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28成都
◎我想学车◎
接下来过了很久,周立行都没等到冯争鸣找他拿子弹,也没继续来跟他商量到底怎么去杀人。
直到某一天晚上,周立行突然心慌意乱,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半夜睡不着的他起床去黑老鸹牌位面前上香,那香总是刚燃起来,火一拿开就熄灭。
周立行感觉不妙,觉得这是黑老鸹在给他预示什么。
他思来想去最近有什么危险,大脑里一闪而过是冯争鸣拿着枪默默走远的身影。
周立行蓦然出了一身冷汗,冯争鸣这狗东西不会自己一个人就跑去报仇了吧!
想到这里,周立行心中慌乱,他来不及半夜三更地再去找方结义求助,决定遵循直觉,马上去找一找冯争鸣。
半夜三更,走到半路的时候,周立行调转方向,决定往光辉堂新开的烟馆那边去瞅一瞅。
结果等他到的时候,发现那烟馆浓烟滚滚,街道四周人来人往,大家都在忙着取水灭火。
没人关注到周立行悄悄摸过来,但周立行听到烟馆后巷里有打斗声。
他迅速往巷子里冲去,借着燃烧的火光,他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蒙面的少年殴打,其中一人正要伸手去拉少年的面罩。
周立行心中一急,左右一看,捡起地上的砖头便砸了过去,正中那人的后脑勺。
那群人见有援手,立刻分出七八人,朝周立行袭来。万幸的是,并未有人带枪。
周立行深吸一口气,拔出匕首,咬牙冲了上去!
都说双拳难敌四腿,周立行只能放下心中善念,尽量一招制敌,此番危急时刻,若是留手,怕是他和冯争鸣都会被抓住。
到时候冯争鸣活不了,他还会给方大哥惹麻烦!
生死边缘,人的爆发力特别强,冯争鸣那边压力减少,他捡到了一根地上的断棍,硬生生用尖锐的那一头戳穿了一人的腹腔,豁出命般度冲了出来。
周立行抓住冯争鸣便跑,两人身上都有血,迎着烧焦气味的风,在慌忙救火的人群中,搏命地奔跑。
后面的人追出来,一边追一边喊拦住他们!
那些救火的人,好些都是烟馆的人,今夜烟馆里死了堂口大爷,大家心神不定生怕被连累,此刻见堂口兄弟们喊着抓人,他们不用细想也明白,不是发现凶手就是找到背锅的了!
于是一群人火也不救了,人也不救了,饿虎扑羊一般追逐而来。
眼见要被合围,周立行心跳速度到达了顶峰!
此时,一辆汽车从街道拐角冲了过来,凶狠地摁着喇叭,不光不顾横冲直撞,直接撞散了人群!
冯争鸣吐了一口血,推着周立行,拉开车门扑了进去。
开车来救场的,竟是徐婉言和她一起参与打金章的闺蜜。徐婉言打金章是浅尝辄止,她的闺蜜却走到了最后获得女子组的第二名,是个有真功夫的。
徐婉言学的是花拳绣腿,她喜欢那些威风凛凛的事物,也乐于去尝试各类运动,什么武术、骑马、游泳、开车、开枪她都学,她父亲是高官,家中亲戚不是有权就是有钱,对她的宠爱足以让她干一切想干的事情。
可她只能算门门懂,却什么都不精通。
此番前来,也是她安排私下跟踪冯争鸣的家中警卫传了消息,心急如焚的她直接拽上了闺蜜,从后院里偷开了父亲收藏的车辆,从美国进口的新车,未曾上牌,能防子弹。
她们二人都做男装打扮,用帕子蒙着脸。
那闺蜜更是剪了一头短发,身上还带着枪。
冯争鸣没想到徐婉言还能干出这般的事情,上车之后沉默了许久,开口不是道谢,反是责怪。
“婉言,你这也太危险了!”
徐婉言冷哼一声,“本小姐想做什么,你管不着。”
冯争鸣刚逃脱追杀,肾上腺素的效果在减退,他身上的伤开始剧烈疼痛,牙关越咬越紧,说话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是达官显贵家的千金小姐,我是江湖堂口里的亡命袍哥……”
周立行此刻觉得自己不应该上车,他现在好累,好想睡觉,一点都不想听别人的儿女情长。
徐婉言本是坐在副驾座上,她从小到大娇蛮任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此刻更是直接站起来,转身越过座椅去扯冯争鸣的衣领,“你到底什么意思!”
周立行被吓得大喊,“婉言小姐!注意安全!”
“求你不要对我好!”冯争鸣也按捺不住,痛苦地大喊起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徐婉言愤然回嘴,“你闭嘴!”
冯争鸣额头上有伤,血流了半脸,他气喘吁吁地瞪着徐婉言。
徐婉言又气又怒又委屈,她长长的睫毛上立刻挂起了泪珠,满脸通红,恨不得扇冯争鸣耳光,又恨不得马上大哭一场。
冯争鸣看不得徐婉言这样,心中一阵阵发梗,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周立行小心翼翼地缩在旁边不敢吭声,见这两人闹气矛盾,忍不住叹息一声。他听得懂冯争鸣的未尽之意,他们地位相差太大,注定没结果。
就像周立行自己和王喜雀,注定不能在一起。
“已经摆脱那些人了,现在我们得赶紧把车开回去。”
开车的女孩没有被影响,她一直专注地开车甩人,冷静地提醒,“车辆跑起来虽然快,但目标太大,一路上总会被人看见,容易被警察局顺藤摸瓜。”
徐婉言怒气未消,正好趁机发脾气,恼怒道:“我倒是要看警察敢不敢来查!”
开车女孩无奈地点点头,又无语地摇摇头,“虽然但是,我的小姐,你还是不要给这两位同学添麻烦。徐叔叔宠爱你,但对其他人是很严苛的。”
冯争鸣也平息了自己的心情,徐婉言纵然骄慢自我不懂事,可危难关头她能带人来救自己,他确实不该这般发火。
毕竟,一个权贵家的大小姐,怎么也无法设身处地理解普通人的难处。
他尽量用最平和的语气开口,“婉言小姐,徐叔叔答应我,想办法让我上军校。我也答应了徐叔叔,不耽于儿女情长。”
徐婉言嗖地又回头,这下当真是柳眉倒竖红唇喷火,“一个军校名额就把你收买了?我当你冯争鸣是什么有志气的人物呢,哼,儿女情长?我跟你算什么情长?你可曾回应过我一次感情?我不过是看你长得有几分姿色,想跟你耍耍而已!你,有本事你这辈子都别结婚生子!混蛋!”
气冲冲的徐婉言骂完了冯争鸣,火气直接撒向周立行,“还有你!你跟冯争鸣都不是东西!你个小袍哥,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之前还跟我说要抗日呢,结果到处都传你为了耍婆娘,师父都不去救,让黑老辈子被日本人撞死了!你看看你,能不能上进点,今晚要不是我们开车来接,你两个龟儿子就死在这里了!”
“要是死了,什么军校,什么抗日,都成了狗屁!你们两人,都是没用的东西!”
“这次之后,你冯争鸣跪着求到我面前,我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一个个还觉得自己多了不起呢,滚!”
在徐大小姐的怒叱中,冯争鸣和周立行已然忘记了之前的生死危机,两人默默地闭上眼,最终缩到了一起。
*
萧瑟风冷,枯草结霜,如此往复,又是一年。
转眼间,冬去春来。
方结义后来说,那一晚上开车来的人,疑似重庆那边某大人物的子侄,当夜救了人,便连夜开车跑了。
周立行则是被打晕,送回了住所,石娃子听到有人敲门,睡眼惺忪地出来,只看到了躺在大门口石阶上昏睡的人。
光辉堂死了老大,本是要查出凶手给各个堂口一个交代的。
那夜火势凶猛,夜色也黑,纵然周立行情急之下露了脸,可他们跑得快,即便有人看到了周立行的面容,却拿不出实证。
忠义堂自然是不容许其他堂口上门放肆的,方结义更是力保周立行,直说当夜他和周立行在一起。
反正查来查去也没有查到人,光辉堂的袍哥大爷们转眼就忙着争老大的位置,并不是真心彻查。
张名禄的死,最终没有查出个所以然。
当夜的汽车,把大家的猜测都引向了另一个方向,众人都以为张名禄应该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才被灭的口。
于是,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不再追究。
在这场刺杀事件过去后,周立行悄悄去找过冯争鸣,却见不到人,只知道被禁足关禁闭了,没得冯大爷的令,谁也不准见。
那一夜,徐婉言气结之后的怒骂,对周立行亦是有触动的。
周立行见过那夜汽车横冲直撞的样子,一辆车能撞开上百人的围堵。
加上黑老鸹是被车撞伤才衰败下去的,周立行连带着对车也有了几分仇恨,几份敬畏,几份惧怕。
越是惧怕的东西,越是要了解它,征服它,如果当年他对峨眉山的猴子。
于是周立行想要学开车!
一种发自内心的冲动,隐约间还有一些宿命感,让他知道,自己必须学会开车!
这似乎关系到他的命运。
然而,对于周立行来说,练枪容易,学车难。
练枪,好歹有方结义在,堂口有这方面的生意。
要学车……对普通人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
当时整个四川省也没有几辆车,就算是有枪有人的袍哥堂口,也没听说哪个买车来供,顶多是需要摆排场的时候去租车行租用一番。
这个问题很难,可上天不负有心人,在周立行琢磨了好久之后,突然机会自己落到了手里。
黑老鸹葬礼的时候,刘五嬢带着儿子刘愿平和女儿刘愿安前来,周立行与他们兄妹俩认识了。
刘愿平就读于国立交通大学上海本部,学的是公路建设,辅修道桥和渡河专业,一直是班里的佼佼者。
他成婚较早,妻子林玉翠就读于国立上海医学院,因怀孕生娃暂时休学在家。
刘愿平参加完葬礼后,留在了成都找工作。平时无事的时候,刘愿平经常会来找周立行喝茶聊天。
前不久,刘愿平遇了妻子的堂兄林玉道。林玉道早些年毕业于原四川省立工学院,就职于四川省公路局,见到刘愿平专业对口,又是亲戚,便立马逮住人,给引荐到四川公路局去了。
拿到四川公路局实习通知的刘愿平,还没得什么亲朋好友可以炫耀,便颠儿颠儿地来找周立行聊天了。
他吹嘘了一番自己这份工作有多么的难得,半年后若是不犯错,就能正式入职,描绘自己想要在四川大展宏图,发展全川交通事业,不一而足。
周立行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此刻简直双眼放光,他立即向刘愿平表达了他的愿望:想学开车。
刘愿平傻眼了,他只是想浅浅炫耀一下,没想到周立行异想天开!
于是他试图打消周立行的想法:
“现在的汽车都是进口的,进口车啊,那都是大轮船从国外远渡重洋到上海的港口,再分船沿着长江往上送,送到成都来,想一下那个价格能有多吓人!”
“现在能有汽车的非贵即富,政府机关也是给大领导用的。普通人不吃不喝几辈子都买不起!”
“司机都是专门学校培养出来的精英,要懂外语,看得懂国外的修理手册,能开车的同时要懂机械原理,得紧急情况下能自己修车。”
周立行才不管他,直接提要求:
“是你自己讲的,公路管理处创办相关技术人员的训练场所和驾驶速成班!我要去学开车!”
刘愿平苦不堪言,真想邦邦给自己两拳,恨自己乱炫耀惹麻烦。
“我没说完啊,招生章程规定学习者需要具备高小的文化程度,品德端正,身体强健,年龄在18-25岁,经过入学测试之后才能正式上课,上课时间一般是两个月。”
“我记得……你虽然认识一些字,但没有正经念过书……你没有毕业证!”
周立行皱眉,“这你不管,方大哥有办法。”
搞几张毕业证,应该问题不大。
“还有,报考费用也贵呢,即便是学会了,考了驾照,那驾照有效期只有一年,一年以后需得再次考试才能上路!”
“若是你想学这个技能以后谋生……怎么说呢,这个技能确实是好……”
刘愿平捉摸着,难道周立行是想脱离堂口自己生活了?
“是兄弟,就得帮我一把。你帮我这次忙,下次你有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事,我都义不容辞。”
周立行不为所动,铁爪一般的手捏着刘愿平的胳膊肘,非常执着,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犯过这样的倔劲了。
刘愿平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哎呀,真的不好弄啊……”
周立行瞪着刘愿平,一脸你不帮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
刘愿平横竖都挣不脱,颇为苦恼,他脑瓜子一转,突然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绝妙主意。
“那不如这样,你回去问问方大爷,想不想跟四川公路局这边,啧,搞点往来。他若是以堂口的名义去运作,我这边再在公路局里通融一番,也许可以找个名头,把你安排去跟一跟货运。”
说完,他挤眉弄眼,手里做了个数钱的姿势,“你懂我的意思吧?”
周立行秒懂,这个刘愿平不愧是刘五嬢的儿子,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满身书呆子气,还以为不通人情世故,结果心眼子挺灵活!
周立行回去把这事儿跟方结义报告了一番,方结义颇为高兴。
毕竟方结义从云南往四川,走货的路线还是传统茶马古道和水运为主、这公路运输,可不是常人能够插进去的!
方结义也清楚,刘愿平这番相当于两头卖好,既向公路局这边推荐了卖命的打手,展示了他除了技术过硬外,还人脉颇多;同时也给方结义扩了财路,从高官政要手缝里漏出的些许利益,也够他一个堂口吃饱肚子了。
而方结义和周立行两人,因此都会欠他一份巨大的人情。
方结义认了这份人情,刘愿平却没有提什么要求,只说日后若是有需要,让周立行无条件帮他做一件事便可。
方结义便提前在堂口里,记了一份刘愿平的委托,执行人指名周立行,让堂口诸位爷作证,这算是公差。
于是没过多久,在刘愿平的引荐下,方结义跟公路局的人搭上了关系。
几番酒宴和礼物的交流之后,周立行也如愿以偿,和堂口另外几名精挑细选的弟兄们一起,到四川公路局里成为一名临时性的雇工,同时也兼任私下的保镖,跟着货运汽车走线路。
*
四川公路局自1935年从重庆迁到成都后,落在忠烈祠南街,将原各防区自建自治的马路更名为公路,防区自治的汽车运输改为全省“三统一”,统一管理、统一营业、统一登记发照。
在1937年初春的现在,正好是民营汽车企业发展的高峰。
能够做企业的自然都是背景深厚的人,他们有资源办民营汽车运营,自然也会需要一批人手做除了开车以外的其他事情,如应付各地的路匪、棒客、恶霸等。
这也是刘愿平能引荐袍哥组织去参与货车客运线的原因。
因有刘愿平的妻子林玉翠的关系,玉翠的堂哥林玉道主动表示,他可以带一带周立行。
不带不知道,一带吓一跳,林玉道发现了一块璞玉!
虽然周立行没有上过学,但他在计算上颇有天赋,加之记忆力超群,刘愿平教他数学基础的时候,他进步非常快,九九乘法表听一遍就记下来,然后马上可以运用到实际中。
林玉道发现,周立行的空间感知、距离感知、重量感知都很强,两个一模一样的螺丝,他闭着眼睛用手掂量都能分辨出哪个被磨损过,被磨损过的要轻一些。
至于操作更是一学就会,只用了一天,周立行就能开着车勉勉强强地转弯和倒车了,属实是天赋惊人。
林玉道欣喜不已,甚至觉得这样的人才跟着袍哥混太可惜了,要是以后有机会,他定要想办法把这个兄弟留下来。
周立行就这么跟上了林玉道管理的车队,开始在四川公路局跟车学习。
几个月里,他不仅学会了驾驶货车,还用尽各种方式偷偷开过公路局里停放过的各类车辆,如:福特、雪佛兰、别克、林肯、凯迪拉克、奔驰等。
他最喜欢的是美国威利斯美式军用吉普。这些汽车来源各异、操作方法有不同、甚至驾驶座也有英式的右侧和美式的左侧。
他懂得了什么是“一碑四牌”,他跟着刘愿平看他们正在整理的《路线设备标准图》,懂得了各种公路标志和号志的含义,省内的公路虽然没有全部跑过,但知道了川陕、川湘、川甘、川滇、川鄂、川康各线的走向。
因方结义的主要货品是走川滇线,周立行跟车的路线也集中在川滇线。公路局的司机疲倦且路况好的时候,便回去副驾驶休息,周立行就能自己开一段路的车。
偶尔遇到一些沿路想要打劫的,周立行便和车队的护卫们一起拿着枪下去对峙,偶尔有一些战斗。
有一天,周立行搬着转向舵,踩着刹车鞋,任呼啸的风吹过脸颊,呜咽在耳边,突然一个瞬间,他好似看到了开车迎面而来、浑身浴血的自己。
这场景,让他连续几晚上做噩梦,醒来却记不得梦里有什么。以至于白天开车的时候,他都有些心神不安。
好在没过多久,堂口发了令,召周立行回去。
【作者有话说】
29成都
◎不要跟着我出川◎
方结义的堂口一直在扩大,他不仅在成都有个大堂口,还以黑老鸹丧礼时候联络起来的线,在川康各地组建分堂,把原本一千多人的组织,发展到了八千多人。
人多事杂,各种矛盾也会翻倍。
昨日里这家赌博赔光了棺材本,闹着说对方出千必须砍手退钱;今日里那家嫖赌争妓女大打出手;明日里走货出了问题,起了内讧大家扛刀子窝里互砍;后日里谁家的兄弟勾引了谁家的婆娘,被抓住把柄要弄死奸夫□□……
还有西康夷汉混居地区,不同堂口的民俗协调;还有那堂口内部的婚丧嫁娶、薪响财务,堂口之间的迎来送往、争锋抢地盘,以及和商客、军队、政府机构等各方个面的平衡,都需要方结义去做总决断。
龙头老大不是那么好当的,旁人只看得到他们威风凛凛的样子,却不知道背地里能被多少烦心事折磨。
要说方结义有多忙,众人给出最大的评判标准就是:这一年来他都没有收过新的小老婆了。
等到栀子花再次开放的时候,周立行从公路局被召了回来。
因为是方结义实在忙的分身乏术,堂里的各位爷也是事务繁多,他需要有个信任且有本事的人,能跟着邢五爷出去巡一次分堂,杀鸡儆猴处置一些人。
周立行风尘仆仆地赶回成都,先去了一趟堂口,接了方结义的令。
曾经的小跟班谷娃儿和石娃儿还是那么热络,殷勤地从茶馆打了几瓶热水,嘘寒问暖地跟着周立行一起回到了黑老鸹留下的小院。
回了家,周立行沏了茶给两个小弟娃,“说吧,有什么事?”
他看出来这两人有话要说。
石娃儿要憨直些,张口就道:
“喜雀姐前段时间来找过你好几次,见你一直没回,就去找了方大爷,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方大爷给拒了,她哭着从堂口走的……”
谷娃儿则显得有些犹豫:
“大爷说让我们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别跟你说……可是我们俩想着吧,你一直都关心喜雀姐,走之前跟我们交代过多关照她,所以只能私下悄悄来跟你说……你可别让大爷知道是我们讲的啊……”
周立行微微皱眉,他点头,“放心。谢谢你们,我单独给你们带了些云南的特产,待会儿你们拎回去孝敬下父母。”
谷娃儿和石娃儿欢天喜地地抱着东西走了,周立行则是先兑了些水清洗了全是灰尘汗渍的身体,上床先睡了一觉。
约莫三个小时后,天色黑尽,他才起身穿上干净的新衣服,悄无声息地摸出了门。
*
卧室里,王喜雀愁眉苦脸地坐在床边,孙婆子哭哭啼啼坐在踏脚凳上哭,一屋子悲惨的气息。
“我就这一个儿啊……他要是出啥子事,我还啷个活啊……喜雀太太,还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啊……你要是能救我儿,我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你杀人我递刀,你偷人我守门,我们生死与共……”
王喜雀哭笑不得,往日里只觉得这孙婆子尖酸刻薄,没想到她还能如此大逆不道,“别乱说……”
“真的吗?她偷人,你守门?”
一道颇为戏谑的男声从房梁上传来,吓得孙婆子惊叫唤,满地乱爬地喊着闹鬼了闹鬼了。
周立行从房梁上跃下,几个月公路上日晒雨淋、风餐露宿让他又恢复了一些野性,他的肤色变黑了许多,眼神却依旧那么冷冽,此刻还带着几分笑意,颇像是一只狩猎归来的骄傲猞猁。
王喜雀也被吓了一跳,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往枕头底下摸她的手枪,拿起来便是一个对准,然后才发现是周立行。
“弟娃!”王喜雀先是惊喜,然后是薄怒,她收起枪,凶道:
“你咋从房梁上翻下来!吓人得很!”
周立行无奈地摸摸头,知道自己耍帅不成,凡倒是把人吓着了,赶紧道歉。
“对不住……我今日下午刚回成都,晓得你之前找过我,但堂口不准别人告诉我,我猜多半是不想我来找你。”
“我怕你有急事,心慌着早点来……可这大晚上的,我不能光明正大来敲门……”
周立行这话说的坦诚,可王喜雀听着却觉得莫名有几分调戏,她脸一红,把枪收起来,轻叱道:
“你的本事我知道,你明明就可以进院子,再悄声敲门。现在你倒好,翻进我睡觉的地方了,小弟娃出去一趟,学坏了!”
周立行摸了摸鼻子,跟着脸红,他到院子的时候听到王喜雀房里有哭声,一时间没想那么多。
孙婆子这下反应过来来人是谁了,立马就着匍匐在地的姿势给周立行来了个五体投地的磕头大礼:
“立行小兄弟!求你快救救我儿子吧!老婆子给你守门……”
“停!”周立行一个头两个大,态度立马和王喜雀一致,“别乱说!”
被孙婆子说的就跟周立行是专门半夜来私会王喜雀一样,周立行羞窘脸红,不知所措。
王喜雀倒是扑哧一笑,“孙婆,那你就去守门吧,我跟弟娃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到你。”
孙婆子二话不说,脸都不往他俩那边扭一下,起来就往门外走,屁颠屁颠去院子里守门去了。
卧室里没有多少家具,周立行自来熟地坐到梳妆柜前,拿起一根王喜雀的簪子把玩,听王喜雀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原来是孙婆子的儿子木铜铃,学的是裁缝手艺,留在家乡云南昆明的一家裁缝店里做活儿,正是十八九的年纪。
孙婆子生了四女两男,养大的却只有一女一男,姐姐十五岁嫁人,十六岁生孩子难产死了,现在只有这一个独儿。
她之所以从云南跑到成都来当管家婆子,是因为她老公前几年死了,但是木茶商作为老公同宗亲戚帮了忙,把她儿子送去学裁缝;她为人比较忠心,木茶商便把她送出来监管自己在外面的小老婆。
她前一任监管的不是王喜雀,而是浙江那边的,因那边的小老婆怀孕生了儿子,木茶商觉得那小老婆彻底安稳了,便让她回成都来监管王喜雀。
来之前,木茶商说他见过王喜雀同房完之后要偷偷喝药,多半是不想给他生孩子,没孩子的女人等于没养熟,让孙婆子一定要想办法看住王喜雀,一是不能红杏出墙,二是搞清楚她是不是在喝避子汤。
孙婆子并不是聪明人,她自认为自己亡夫是木茶商同宗的人,沾着亲,又是奉命前来,于是刚来到的时候姿态摆的足足的,那架势就差点没把自己当婆婆妈看了。
然而王喜雀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年她也是做大管事的,岂能让你一个后来的婆子把她当小媳妇管?
二人好一番明争暗斗,互不相让,闹得院子鸡飞狗跳。二人关系的缓解,还是因为上次周立行救了她们,后面黑老鸹受伤,孙婆子颇为自责,让王喜雀看出孙婆子只是颇为凶悍,但并不恶毒。
这之后,王喜雀主动释放了善意,她私下托人打听到孙婆子的家人状况后,便坦白地跟孙婆子说,自己确实在喝避子汤,不愿意怀孕时因得小时候见过难产而死的小姑娘,心中害怕,所以不敢生。
孙婆子听了这番话,想到自己难产去世的女儿,悲从中来,陪着王喜雀哭了好大一场。
王喜雀又解释自己本就是被强娶的,但是这辈子都这样了,也没什么其他的想法。
总之,孙婆子对王喜雀态度和善了许多,也没有把避子汤这事儿告诉木茶商那边,反而是遮掩说王喜雀月经不调,喝药是为了调理身体的。
于是,二人的关系变慢慢热络起来。也不能说王喜雀有多信任她,但大家不敌对,她才能偶尔摆脱孙婆子的日夜跟随,方便私下做些其他事情。
这回的事情,是从木铜铃那里惹出来的。
木铜铃在裁缝铺里干了这些年,手艺也是学了几分。他聪慧好学,分解了一些西洋裙子的制作方式,裁缝铺也颇为重视他,便带他去上门为那些大家族的小姐们做这些洋气款式的衣服。
一来二去的,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女儿跟他熟悉起来,前前后后找他做了十来条各色的西洋裙子,而后,婆子从新送来的裙子里,搜出一封木铜铃写给小姐的信。
那信里,本是木铜铃自言出身微寒、身无分文,不敢担小姐厚爱之类的话语,而这信里的内容不知为何被传了出去,莫名其妙的变成木铜铃瞧不起那小姐。
云南之地民风开放,长期和各民族混居,对男女看对眼的事情并不如中原大地那么严防死守然。那小姐倒没啥,在家哭了几天便罢了。
可那小姐的哥哥觉得伤了颜面,当即伙了一群人,把木铜铃从裁缝铺里拖出来打得浑身是血,昏死在路边上,他们还叫嚣谁敢收治就收拾谁。
好心的裁缝铺老板晚上才敢去大街上,悄悄把木铜铃给接回去藏起来救治。毕竟算是木茶商的宗亲,裁缝铺老板心里想着照顾几分。
哪知道那小姐的哥哥十分蛮横,直接打砸了裁缝铺,还找到木茶商问他是保这个小裁缝,还是保他的茶叶仓库。他说他随时可以一把火烧了那仓库。
木茶商自然是保自己的茶叶仓库,他觉得木铜铃自作自受,拒绝人还要写到纸上给人看到,真是愚不可及,自己作死。于是木茶商让裁缝铺老板交出木铜铃。
裁缝铺老板知道把人交出去必死无疑,他表面上答应了,实则找人直接带着木铜铃跑路,让人捎他去成都找孙婆子。回头,他便说自己裁缝铺被砸的时候,木铜铃已经自己逃了。
木铜铃一路颠簸,好在送他的人很负责,加之他本人命大,送到成都成功见到了孙婆子。孙婆子听完原委,吓得大哭一场,求着王喜雀把木铜铃养在宅子里。
王喜雀本就心善,心里也是可怜他。当即收留了木铜铃,还请了医生替他医治一些暗伤。
这些都是周立行外出学车的时候发生的事情,王喜雀讲完前情,才开始说现在。
“我这院子里,肯定还有木茶商的眼线。我们收留木铜铃的事情,被传到了木茶商的耳里,他前些日子送信给了忠义堂,请忠义堂把铜铃给抓了送回云南去。”
“先停一会儿。”周立行皱着眉头,“你那药,对身体有没有损害?”
王喜鹊一顿,心中翻起一股酸涩,莫名地,她不想欺骗眼前这个真诚的弟娃。
“是药三分毒……肯定多少是会的……”
“……”周立行咬紧了腮帮子,有很多话在心里转圈,他想劝王喜鹊不要吃药,可是喜雀不愿意怀仇人的娃,这本就是两难,他又能做什么呢?
“姐,你继续说那个木铃铛吧。”
王喜雀很愁,“忠义堂上门把木铜铃给带走了,孙婆子怕铜铃回去便没了小命,各种哀求我。我想找你,你不在,我便去找方大爷,想说能不能出钱把铜铃买回来……方大爷说他必须守江湖道义,不能应我,他也觉得铜铃是自作自受,辱了人家小姐名誉……”
周立行默默听完,觉得这*事儿并不难办。
“所以,我只需要把木铜铃给救出来就行,是吗?”
王喜雀双眼一亮,喜于形色,转即又想到什么,担忧道,“你现在是堂口的刑纲,你去放人,怕也是要被责罚……”
周立行笑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调皮地露了出来,“谁说我要光明正大去救呢?咱可以偷偷的嘛。不过,人救出来,你们准备往哪里送?”
王喜雀想了想,答道,“还是去重庆吧,青竹叶在那边,大家都是苦命人,能有个好照顾。”
说完,王喜雀也笑了,她打趣道,“铜铃这孩子长得端正,脾气也柔和,年岁和知书知礼也差不多,要是万一哪两个人看对眼,那还是一桩好事呢!”
周立行不高兴地哼了一声,“端正?多端正?”
王喜雀莫名其妙,突然意识到什么,又笑了,“哎,那肯定比不上你呀,他那叫端正,你呀,叫俊秀!有胆有识,有情有义,英俊神武!”
周立行听得心花怒放,挺起自己愈发宽阔的胸膛,豪情万丈道,“包在我身上!”
他细细和王喜雀商量了一番,救人容易,送人走难。晚上成都宵禁重,城门也关了,这个时间是不妥的。
只能是白天,想办法救了人得迅速送出成都城才行。
周立行想到的,是搭川渝间的货运车。当初他和黑老鸹便是坐汽车回来的,如果他在公路局里干了一段时间,私下熟悉的货车司机较多。
而且,载人的车好盘查,载货物的车反倒因为关系比较深,鲜少遇到什么纠缠。
事不宜迟,周立行决定明日便找货车司机,最好是后日便能把人救了。
万一再迟一些,木铜铃被往云南一送,他便不好救人了。
王喜雀把孙婆子叫进来,告诉她,“立行兄弟答应了帮忙,他会亲自去救人,能不能成不敢保证,但立行兄弟是要但着风险的。”
孙婆子又是抹着眼泪要跪,被周立行给扶住了,她声音哽咽,千恩万谢。
“孙婆,咱们丑话得说在前面,无论是打点人脉、购置车票还是其他,钱得你出。”王喜雀认真道。
孙婆子自然是答应,“您说个数,若是不够,我去当去借,定都凑起。”
周立行见孙婆子这样耿直,回答道,“看在喜雀姐的面子上,我用了多少再告诉你。”
“我们想若是能把铜铃救出来,便就送到重庆去。我有个娘家姐姐在那里做生意,可以收留他。”
王喜雀嘱咐道,“我们肯定是被人盯着的,若是铜铃能脱险,你这一两年里都不能轻举妄动,等什么时候合适了,你再借病脱身,到时候去重庆和铜铃一起生活。”
孙婆子这下更是感激涕零,“喜雀,以前都是我不好,给木茶商那个狼心狗肺假仁假义的东西做事,以后你就是我亲闺女,我对你好!”
周立行认真地问孙婆子,“你真能把喜鹊姐当亲闺女?”
孙婆子擦干泪水,“我这般说,你们可能会以为我是逢场作戏。以后日子还长,我可以证明自己的。”
周立行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雕花精美的小木盒,放到王喜鹊的妆台上,清了清嗓子,“喜鹊姐,我去了一趟云南,这是给你带的礼物。”
说完,也不等王喜雀推拒,直接向王喜雀和孙婆子抱了个拳,然后乖乖从房门出去,翻墙走了。
第二日,周立行如自己计划的那般,先去堂口关人的地方溜达了一圈,确定了木铜铃还在,然后便去车站找熟人,在钱财和义气的综合作用下,非常顺利地同货车司机搭上了线。
第三日,周立行信心满满,摩拳擦掌,准备救人。
他找了理由把守着木铜铃房门的人支开,进门去一看!
里面坐着的,是好整以暇的方结义!
*
周立行自以为自己事情做得隐秘,然而,他并不知道,方结义早就挖好了陷阱等着他呢。
方结义能当一个几千人堂口的总老大,自然不是无能之辈。他如今的地位,可不全是靠拳头拼来的。
换而言之,方结义看起来像是个好女色的老白脸,但他绝对不会是一个愚蠢的男人。
“弟娃,找谁呢?”方结义单腿架在另一只大腿上,一手拎着茶壶晃来晃去,故意问道。
周立行有那么一秒瞳孔收缩,但他面上表情丝毫未变,沉稳地回答,“方大哥?怎么是你?这里不是关的那个什么木铃铛吗?我来瞄一下撒。”
“是瞄一下,还是帮一把?”
方结义笑了,他发现周立行的心理素质着实是好,若是堂口里其他人冷不丁被这样诈一下,大部分都会慌乱,少部分甚至直接吓破胆开始求饶,而眼前这个弟娃,却是面不改色,平静得好似他真的就是好奇了,来看一看一般。
周立行歪头,跟着笑了,他晒黑了许多,笑起来有点像只故意撒娇的黑猫,“瞄一下看值不值得帮咯,值得帮,就去找你求情;不值得帮,就算球。”
要不是方结义知道周立行已经联系好货车司机,他相信自己绝对会被骗过去。看看,这弟娃说的好真诚,这七分真三分假的,谁能看得出来。
“没骗我?”方结义气笑了,他倒是想看看,周立行会编到什么程度。
然而周立行已经从方结义的态度里,看出了些什么。
“那要看大哥骗没骗我了。”
周立行大大方方地走过来,拖过凳子坐到方结义面前,“毕竟黑老鸹说了,我得学会日白,不然以后讨不到婆娘。大哥的婆娘多,想来骗人是很有经验的。”
方结义被反将一军,咳嗽了一声,表情有些不自在,“谷娃子石娃子跟你讲的?”
周立行叹气,明白了,方结义肯定是故意让谷娃子和石娃子知道这事儿,就等着跟他上套呢。
“大哥,你到底想干啥?用这种事情考验我?”
被戳破心思的方结义收起了面具,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肃穆,“行善,我这段时间经常做梦,梦到枪炮声震耳欲聋,四周是尸山血海。”
周立行咻地站起来,“打住!我不听,我走了!”
他像是被戳到痛处的丧家犬,立马想要逃离。
他也在做梦,然而他梦到的是滇西,横尸遍野,恨意滔天……
方结义一把拉住周立行,“弟娃,我的弟弟。听我说完……我感觉我不会在四川待太久了,我肯定会带人出川的。”
听到出川,周立行松了力气,他缓缓坐下,却绷紧了身体。
黑老鸹回成都的目的,仿佛就是死在这里,然后让他生前所有的关系网再度回到方结义的手中,这一切……都是为了出川。
黑老鸹出不去了,方结义是必然要出去的,为了师父,也为了他自己的信念。
他说过,只怕自己死的不轰轰烈烈。
“你如果没回来,我肯定早按江湖道义办,把这木铜铃送回去。毕竟木氏茶商不是只和我们一个堂口合作,得罪他对我没好处。”
方结义坐端正姿势,向周立行坦诚以待。
“但是王喜雀找过你,也找过我。我想着你,就犹豫了,迟迟没把人送走。等你回来,我又想看看,王喜雀会不会找你,而你,会不会帮她。”
“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爱一个人是很短暂的。比如我就是个花心的浪荡子,我重情义,但我很难长时间喜欢一个女人。我知道有的人不一样,比如你,有痴情汉的样子……”
“如果你要帮她,那你就得欠我人情。行善,你得欠我人情。”
方结义神情严肃到透露出几丝哀戚,他坦诚地说出自己内心的考量,不再逗弄周立行。
周立行非常不解,甚至觉得有点受到侮辱,“大哥,不管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办。你何必要让我欠你人情?”
方结义苦笑,“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求情,而是要偷偷来放人?”
这下换周立行噎住,他想了想,感到一丝愧意,“我怕让你难做……这堂口虽是你的堂口,可我日常也看着,其他几位爷并不是那么心齐……”
“是的,你懂,这件事放在堂口的公务上,必然别人会有杂音。你不想我难做,但是你还是想帮王喜雀。”
方结义拍了拍周立行的肩膀,“哥不怪你,你是想一个人扛了,我懂。”
周立行咬着牙不说话了,方结义这话坦诚,却也是故意拿情义在压他。
“可是弟娃,我需要你欠我人情。我知道你忠心、善心、爱帮人,我知道你有原则、知对错,认定的事情不会受人影响。”
“所以我更想要你欠我人情,这样我出川了,哪天死在战场上了,才敢闭上眼睛。”
方结义抓起周立行的手,“这不是我以龙头老大的身份说的,这是以我个人的身份,你师兄的身份说的。”
周立行生气地想要甩开手,可他又忍不住想起黑老鸹死前,也是这么抓着他的手交代遗言,便生不出力气。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你需要我做什么,说吧!我岂止欠你这个人情,你给我容身之地,给我吃穿银钱,教我为人处世,送我学技艺……我欠你那么多,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方结义点着头,半晌才说出来,“你不要跟着我出川,你留在成都……”
周立行突然反应过来,方结义说不要他跟着出川。
到这一刻,周立行才突然意识到,他是想跟着方结义出川的。他练枪,学驾驶,其实潜意识里是认为自己也会去抗日的。
这下,周立行傻了……他得留在四川了?!
“答应我,你答应我啊。我出去,肯定是回不来的了,你还得每年清明给黑老鸹烧纸啊……”
方结义见周立行一脸震惊,这才意识到周立行又没闹明白自己平日表现的样子意味着什么。
周立行每天都没有停下练武,学枪,学开车,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喜欢王喜雀,他却忍着不去沾染,怎么看都是在给上战场做准备。
孤家寡人,生死无牵挂,方结义看得害怕,他想找个机会把周立行留下来,他可以带着上千号兄弟去赴国难,却又莫名地想要留下小师弟活着。
“你留下,每年给黑老鸹上坟,照管下我的女人孩子,替我看着堂口……”
周立行沉默了良久,沉默到空气中的呼吸声都有些颤抖了,才默默地点下了头。
他知道,方结义是要履行诺言,战场生死难料,方结义想让他活着。
不管给出的理由是为了黑老鸹,还是为了他那些没成年的孩子,亦或是什么堂口,最本质的都是想让周立行活着,远离危险。
他怎么能,怎么敢,怎么找得到理由,去拒绝。
【作者有话说】
30新津
◎巡分堂◎
方结义让周立行带走了木铜铃,那小子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的,看起来相貌端正,但十分呆头呆脑。
见周立行拿着他母亲的银镯子,说是接了母亲委托来救他的,木铜铃立即跪下去砰砰的磕头,颠三倒四地感谢,半天没说出一句顺畅话。
周立行被方结义那一番谈话闹得心绪不宁,干脆亲自送这个矮个儿瘦弱小裁缝去重庆。
这番重庆之旅目的明确,周立行没有任何耽搁,他把人交给青竹叶,告知了黑老鸹的死讯,又看望了一下知书知礼两姐妹,然后等木铜铃还有知书知礼两姐妹写了一封长信,带回了成都。
收到回信的王喜雀非常欢喜,送给周立行一双她亲自做的布鞋。孙婆子也非常守信地给了周立行足额的银钱,还附赠了几双她亲自纳的鞋垫。
周立行见王喜雀的手腕上,换上了他送的翡翠绿镯子,难得地露出笑脸,莫名地觉得十分的开心。
孙婆子眼观鼻鼻观心,她什么也没看出来,什么也不知道。
周立行往返一趟重庆,便又耽误了几天,等他回到堂口,便立即被方结义打包塞给了邢五爷一行人,带着出去巡查分堂了。
邢五爷在堂里挑了三个顶尖好手,再加上周立行,一共五人,就这么上了巡视分堂的路。
他这些年依旧没有儿子,过继来的三岁小儿,过年的时候因为一场高烧死了,这对他来说打击很大,以至于这些时日做事都心不在焉的。
方结义让他出去巡分堂,一是让他带一带周立行,为进五排做准备,二也是让他出门散散心。
见到周立行之后,邢五爷想起当初黑老鸹说的话,唉声叹气了一阵,他跟周立行说自己要收收手,积点德,这次出去要是遇到什么必须处死的情况,他就不动手了,让周立行来。
周立行皮笑肉不笑他以自己当过和尚为由,表示抓人可以,打人可以,杀人的事儿,他不参与。
邢五爷听得直乐,“坏人恶人也不杀?巡堂不除败类,你巡个屌啊!”
周立行沉默了半晌,闷声回答,“我想给方大哥积点德,保佑他能从战场上回来,不行吗?”
邢五爷一噎,这话压得他开不起腔了,只得自个儿嘀咕。
“说得跟谁不想积德一样,上战场不一样要杀人……算了,看情况吧,能不动刀就不动刀……自己跳崖、自己跳江、自己挖坑埋自己呗!”
*
邢五爷带着周立行等人,从成都出发,挨着分堂一个个巡视过去。
才走出成都没多远,刚到第一个分堂——新津县码头上的一个旧堂口,之前的老堂主是黑老鸹的故旧,因子侄都去读书了不嗨袍哥,索性退位让贤给方结义去一并管理。
邢五爷一行人到的时候,时间赶的恰恰巧,正遇到这分堂请关圣,审“奸夫□□”。
红烛红香,关圣像前,一男一女被绑来跪着,另一边苦主正在慷慨陈词。
邢五爷等人一到,立即被请了上座。
周立行等四人也成了座上宾,他们全部坐在邢五爷的右手侧,除了周立行,个个硬起一张脸,做出凶神恶煞的姿态。
周立行见大家都那么严肃,便也学着拧紧眉头,盯着那男人,听他陈述。
“既是总堂的各位爷来了,我便再说一遍!”
那苦主袍哥口中全是鄙夷,“这个贱人,找了奸夫生孩子!”
邢五爷唔了一声,“生的男娃还是女娃?”
“男娃。”
邢五爷心中暗评,那他们还挺会生,不像自己,九个女儿了还没见个儿子。
“你如何说孩子是奸夫的?你捉奸在床,也不能断定孩子的出生撒。”
邢五爷不解地问道。
那袍哥昂着头,不以为耻地回答,“因为我没跟这婆娘圆过房!”
同时想起的,还有那女人凄厉的笑声,“因为他是个天阉!鸡儿比蚕儿还小的废物!”
那袍哥冷笑,“是啊,那又如何?我出了彩礼买你的,你就该给我守活寡!”
周立行大受震惊,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开堂当着几十号兄弟说自己不行!
女人呜呜地哭着,骂着,“你没种!你不是个男人!你活该!”
“我怀不了孩子,你家姑嫂天天对我辱来骂去,你家妈常年拉偏架,动不动就打我!你不闻不问,把我当个奴才使!”
“我要是做工的,我早跑了!!”
“你们不放我离婚,我自个儿找有用的男人!我有什么错!这个才是我丈夫,才是我娃儿的爹,才是我名正言顺的男人!”
“你个烂心烂肺的杂种,我怀着娃儿的时候你咋不闹?现在娃儿生了,我们拿着钱来跟你离婚,你才跑来堂口告状,你算什么东西!”
那被骂的袍哥上前给了女人一巴掌,打得女人鼻血横流,一旁跪地的男人扭动着扑上前,将自己的身体压在女人身上,挡住了袍哥们的拳脚相加。
四周的人,皆在冷眼旁观,好似这袍哥真的有权利可以打杀他名义上的老婆一样。
周立行看不下去,径直站起来,上前一把扯开那袍哥。
邢五爷见状,心觉周立行多半是物伤其类。
啧,那正好,趁此机会,也给周立行一个警醒。
“身为人妻,勾引奸夫,还生下孽子,确实犯了袍哥堂口的忌讳。”
邢五爷一锤定音。
“哎,五爷,娃儿才出生几个月,那是无辜的。我这个人心不坏,娃儿我就要了。只要这奸夫□□死了就行。”
那男人一副得意的样子,嘴里说着漂亮话,眼神却是炫耀的。
周立行的手指头微微蜷缩,按理说,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开口。
可是,他确实物伤其类了,他想到了王喜雀。
“五爷,我记得,总堂主说过,奸夫□□也不一定都得死。”
周立行向邢五爷拱手,搬出了方结义的规矩。
“奸夫愿意出钱给苦主新娶一个老婆,或者□□愿出双倍彩礼归还的,只要苦主愿意谅解,就可以打一顿再放人。”
方结义自己一院子女人,不晓得有好些是别个跑了的婆娘。
于是他自己在总堂改了规矩,学了夷区的一些习俗,其中关于奸夫□□的这一条,还是以前黑老鸹给他透露的。
邢五爷没想到周立行竟然知道这个,只能咳嗽两声,顺着话题问过去。
“苦主可愿?”
没想到那袍哥心眼和鸡儿一样小,竟是非置对方二人于死地不可。
“我不愿!当时我买她,才一块银元。给我两块银元?哈!两百银元我也不要,我有儿子了,还需要什么女人!让她死!”
那袍哥神色变得阴狠,他没想到总堂来的人,竟似乎是要包庇这个□□。
“哥老会无论哪个堂口公口,黑十款和红十条,都是要毛了奸夫□□的。”
周立行和那袍哥对视,他比那袍哥还要高一些,心中的不悦已经浮现到了眼中。
“大凉山小凉山,滇东地区,怎么没有?双倍彩礼,别说堂口了,有人作保,家支都能同意离婚!”
那袍哥被周立行盯着,莫名其妙觉得脊背发寒,他错开视线,却坚持道,“那也得苦主同意。”
“我不同意!我只要他们死!”
邢五爷可不是什么善心人,他没那个闲心为这种清清楚楚的事实扯皮,当即拍板:
“按规矩,放河灯。请香,摆酒!”
对“奸夫□□”,按规矩可以“荡扁担”、“沉塘”和“放河灯”。
“荡扁担”是两个人一起吊死在一根杆子上,“沉塘”是两人一起绑上石头赶进池塘里。
前两种都必死无疑,刑纲们会守着等奸夫□□死了,把尸身送去下葬。沉塘的也会去捞出来,确定死绝了,就地掩埋。
而放河灯,则是把奸夫□□的四肢都用钉子钉在门板上,夜里放到河里去,让他们顺水漂流,生死由命。
周立行听邢五爷那边说,心中明白,邢五爷已经是在能力范围内,选了一个稍微有点希望的结局。
而自己想不想救人,有没有本事救人,邢五爷就不管了。
听完邢五爷的决定,那女人也不哭了,依偎在她男人身上,高昂着头颅,一副不屑生死的样子。
那男人也是一脸平静,没有什么愤怒或者不甘,两人就这边被束绑着靠在一起,确实像一对一对真正可以同生共死的恩爱夫妻。
“大姐,你怕死吗?”周立行蹲到被反绑双手按跪在地的女人身边,声音听不出情绪。
那女人从头到尾一直在怒骂前夫,此刻累了,但眼神依旧愤怒,她沙哑着声音,回答道:
“死就死,谁还没个死了!没种的玩意儿才怕死!没种的玩意儿才抢别人家的种!”
围观的袍哥们有些憋不住,一边佩服这婆娘的烈性,一边忍不住偷笑,气得那前夫脸上发青。
周立行盯着那女人怒意尚未燃成灰烬的眼眸,看了一会儿,他忍不住把这神色代入到王喜雀眼中,瞬间觉得心脏紧缩。
然后他又问那个“奸夫”,“你呢?怕死吗?”
那“奸夫”长得浓眉大眼,高额方颌,从头到尾没有过任何求饶的话,倒算是条汉子,他见周立行年岁小,心中没有太大排斥,便回答道:
“做错事就认,该杀头就杀,没啥大不了的。再说,豆花这么好的婆娘,我这辈子遇到她,死也值了。”
周立行心中的郁气消散了,果真患难见真情,他觉得,这对夫妻还是值得费心的。
于是他点头道,“既然两个都不怕死,那就我亲自动手嘛,行不行啊,五爷?”
说话的时候,他还腼腆地笑了,“我还没往人身上钉过钉子呢,难得有机会,给我练练手嘛。”
邢五爷觉得有趣,他猜到了什么,想了想毕竟是老大的弟弟,黑老鸹的徒弟,便假装啥也不知道。
他挥挥手,回答到:“可以,给你练手。”
那青脸的前夫总算是放下心来,心想新手动手肯定更遭罪,他到时候再找人在下游跟着,要是木板漂上岸,就给翻个面直接淹下去。
是夜,月明星稀。
周立行当晚去了下游的码头,联系好船夫,又回住所,将第二日要用的铁钉,先烧红冷再用白酒消过毒。
第二人,大河边,分堂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开始行刑。
放河灯,是一个及其残忍的刑罚。
周立行作为刑纲,需要亲手把长铁钉,钉穿那两人的身体,钉到木板上,让人动弹不得。
他的手很稳,钉的是虽然穿过皮肉,但不伤血脉和骨骼的地方,那对男女的惨叫和哭泣萦绕在耳边,也未曾撼动他分毫。他把两人钉在了木板上,亲自放入了河水里。
在推离水面的时候,周立行轻声嘱咐了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河水滔滔,送走了一对苦命鸳鸯。
*
邢五爷带着手下在新津县没待几天,远在各地的分堂众多,他们还得继续往外走。
周立行那几天没有任何异动,平平稳稳都跟着邢五爷到处打棍子。
直到在离开的前一晚,周立行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孤身一人潜入那男人家中。
他手指沾上蜂蜜,塞给婴儿吸吮,便无声无息地偷走了婴儿。
然后,他在月色下,背着婴儿,疾行二十多公里。去下游的船工家中,把婴儿交给了亲生父母,并留下了了一些钱财。
“前几日迫于无奈,伤了你们,这是歉礼。”
周立行如是说道,“莫要推拒钱财,你们要走得远远的,换个地方,有钱才能落下脚跟,好好生活”。
那对男女抱着孩子下跪磕头,两夫妻哭得情真意切。
“恩公!我孟家柱和乔豆花两口子,一辈子记你的恩情,逢年过节都给你烧香磕头!”
“恩公,好人好报,你一定逢凶化吉、长命百岁,你积德行善,后人一定能受老天爷照管……”
周立行喜欢乔豆花的祝福,他伸手摸了摸那奶娃儿胖嘟嘟的脸蛋,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邢五爷知道周立行肯定是做了什么,但他不问,也不想知道。
只要周立行做得干净,不被人扒到短处,邢五爷就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行人,继续往川西方向走。
越往前走,越是发现,这各分堂各种纠纷竟是比总堂的还多。
这些分堂大部分是由一些嗨不下去的小堂口投奔而来,还有一些是黑老鸹的故旧老人交托的。
有的分堂固定人数不多,有比较完整的排位存在,总堂只需派人去的当分堂舵把子,也称分堂主,这一类堂口的纠纷主要是陈年旧怨。
有的分堂则是快散架了,只留了那么几个骨干勉力支撑,排位都凑不齐,这种总堂便只需要派一个管事去,大家别的别说了,先想办法发展自身吧。
这一类堂口,反倒是什么鸡毛蒜皮和流血冲突都有。
邢五爷总是一副懒散不想上工的样子,走到任何一个分堂都是以下几种流程:
犯小错的,有的“挂黑牌”——即把犯错人的姓名和犯的错误白纸黑字写了贴墙上;
有的“开茶钱”——如酒后骂人打人就得请当事人喝茶,或设酒宴道歉,无意冒犯妇女还得去挂红放火炮;
若是遇到有子女不孝的,邢五便直接到子女家中,把子女抓去跪下,听老人讲原委。
若是真的子女忤逆凶悍,便要讲道理,讲通了的便让子女磕“转转头”——即向父母和来协调的人都磕头;若是子女不悔改,那便把子女给逐出堂口。
周立行也见到过有的过错本在父母,但闹到堂口,堂口却更袒护父母的,他不明白为何要如此。
对此,邢五是这样回答的:
“一个人连生养他的父母的话都不听,还能真听老大的?不孝的人不会忠心,更不会有什么义气。这种人,早晚是要翻翘的。”
对此,周立行不置可否,毕竟他没爹没妈,黑老鸹也死了,没有什么家庭烦恼。
遇到属于内部人士之间的冲突纠纷,邢五把分堂的当家喊上,一起开个茶馆评理会,让堂口的兄弟姊妹们一起来。大家听闹矛盾的双方都讲一讲原委,若是大家都认为错的是哪一方,哪方就得交茶钱。
若是双方各有曲直,互不认输,邢五便做主,让当家的把茶钱给了,再告诉大家:
“梁山兄弟不打不亲,袍哥兄弟不讲不明;哪里说了哪里丢,哪里讲明哪里休。今天个事情就算说明了,就当是过去了,以后大家都不要再提。”
这般和稀泥地一说,闹矛盾的双方便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认了互不追究。
这时候邢五再让当家的从堂口出一笔钱去私下安抚双方,至于怎么分配,就让当家看着办,并告知要是办不好,你就别当家了,换人!
出卖堂口机密、背叛堂口导致有兄弟姊妹死亡的,那就必须得死。对逆伦□□、虐待打杀父母的,那就是五花大绑加上石头一起“沉水”没商量了。
就这么走一处,巡查一处,邢五爷带着几人耍耍哒哒地游山玩水,一路到达会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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