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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成都

作者:冻青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每个人一生都会面临很多选择,站在命运无穷尽的分叉路口,每一次选择,或许都会走向不一样的未来。


    但也有人说,某些既定的轨迹,是难以改变的,即使你今天走向了东边,明天也会绕回西边。


    黑老鸹说他自己算过,只能活一年半载,谁也不知道他是算出来的,还是想出来的。毕竟一个当过袍哥大爷的人,无妻无子,浪荡半生,也许可能真的是活够了呢。


    方结义当他是胡扯,周立行当他是如同老主持那边有天人感应,但谁也没想到,他生命的流逝,始于一场难以遏制的热血上头。


    周立行也曾经想过,如果那一日,他没有送王喜雀回去,而是坚持寻找,是否一切会有所改变?


    然而,没有如果。


    那一日天色已晚,周立行急匆匆送王喜雀和那婆子离去,也并不算走得很远,转过两条街人群便少了,他找了两个黄包车师傅,问清楚对方的车行和组织后,嘱咐他们一定要把人送到家。


    那两个黄包车师傅讲自己就是成都本地人,保证办事妥帖。周立行便立即回春熙路,继续找黑老鸹。


    然而,也许就是这么一小段时间,等他找到的黑老鸹,却是额头撞破、气息微弱、昏迷不醒地横躺在路边,四周围着好些人。


    据周围的人说,这老头十分英勇,追着那载日本人的车辆一路到此,本是许多人都在围追堵截,那开车的人为脱离险境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撞,周围的人不敢上前,黑老鸹被人群携裹,猝不及防被那汽车转向甩到,撞向街边的墙棱,就那么倒了下去。


    周立行浑身发冷,颤抖着把黑老鸹背起来,这许久以来从未流过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滴。


    他背着黑老鸹跑出了乱糟糟的春熙路,跑过石板街道,跑回忠义茶馆。


    天色已黑,茶馆里人少,周立行哭着背回来黑老鸹,留守的二爷见了,吓了一大跳。


    二爷摸着黑老鸹还有脉象,赶紧让周立行带人送黑老鸹去街上堂口长期合作的诊所。


    那一夜,成都城里喧嚣半夜,直到守备部队进入,才控制了局面。


    那一夜,周立行守着昏迷不醒的黑老鸹,泪洒床榻,彻夜未眠。


    老年人最怕跌跤碰撞,骨头易碎,康复艰难。黑老鸹这一跌倒和撞击,不仅大腿骨折,额头骨折,最重要的是颅内淤血,导致昏迷不醒。


    前三天,周立行不吃不喝不睡觉不说话,就那么木楞楞地守着黑老鸹,谁来拽他打谁,大家把他没办法,就由着他那般。


    方结义忙着处理外面的事情,等他回来知道这事儿,二话不说把周立行抓出去锤了一顿。


    “你是要咋子嘛?!师父死了,你要殉葬吗?!那我成全你,打死你个没用的东西!”


    方结义鬼冒火,他并不责怪周立行,毕竟黑老鸹那性格向来就是想干嘛干嘛,神仙都拉不住。可周立行这般样子,是要自责自尽吗?


    周立行哭了,他趴在地上使劲用拳头捶地,发泄着内心痛苦,可那是他当时的抉择,“我去送别人才耽搁了时间……要是我去早点……”


    “袍哥人家,沟死沟埋,路死插牌!他黑老鸹当年就是这样教老子的!他早八辈子就做好了去死的准备,这关你屁事!”


    “他又不是奶娃子,要你抱起走!你跟着他,也帮不了他!害他的不是你,是那些狗日的日本人!”


    方结义抓着周立行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他心里也难受,毕竟是当年一手带大他,传他武艺,还给他立身之本的师父,但是他拎得清!


    这仇这恨,应该记在日本人身上!


    周立行突然嚎啕大哭,他抱着方结义不撒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叫,“我恨,我恨我自己,我恨他们,我后悔……”


    方结义抱紧了周立行,拍着他的背安抚:“还没死呢,别哭了,留着眼泪灵堂上再哭吧……万一,这一坎他又迈过去了呢……以前他也是出生入死的……”


    “他老了……他们都老了……家婆老了要死,老主持老了也要死,现在轮着黑老鸹了,这个混账还说当我干爹,现在又要死了……”周立行哽咽着。


    “我又要当孤儿了……”


    方结义婆娘数不清,娃儿满地爬,可他依然被周立行这句我要当孤儿了戳到痛处。他当年也是孤儿,可至少,他有黑老鸹拉扯着长大。


    “你不是,你有家,我是你大哥,你有十七个侄儿男女呢。你跟着我,我给你娶媳妇儿成家,你会子孙满堂。”


    方结义拍着小弟娃的背,许下了他根本做不到的承诺。


    *


    昏迷五天后,黑老鸹以极强的求生欲,催动自己转醒。


    众人都很高兴,可方结义看得出,黑老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因猛烈撞击,黑老鸹的脑袋里有淤血,这淤血让他思维不清,说话含混,并且身体偏瘫。


    脑袋里的淤血若要取出,必须得开颅手术,街道上的小诊所不敢做这么高难度的手术。


    而此时的四川省官办的医院只有新都实验县卫生院1所,省会成都无一所公立医院和公共卫生机构,只有少数外籍教会办的私立医院或私人诊所,最著名的就是华西协合大学的教学医院:仁济、存仁医院。剩下的便都是中医堂馆。


    便是如此,周立行还是带上黑老鸹和自己所有的钱财家当,送他去了一趟仁济医院。


    然而医院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大夫一通检查后,没有接收,他们救不了黑老鸹。


    周立行这下死了心,带着黑老鸹回了家,照顾他最后的日子。


    王喜雀不知怎么知道了此事,费尽心思找了许多名贵的药材,在一个下午上门来看望黑老鸹。


    那日午后下着小雨,四处潮湿,周立行在屋子里生了一炉煤炭火,烤着屋内的湿气,同时炖着肉粥。


    方小荷听着有人敲门,出去一看是个漂亮大姐姐,带着一个老婆子,便直接请人进来。


    周立行听着王喜雀来了,却生出胆怯之意,他不后悔当日先送王喜雀,可自己身上总觉得有了负罪。


    这些时日,纵然因为黑老鸹的事情,他满心愧疚,可他依然时不时地想到王喜雀,想到她安全地回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他心中便会有一些庆幸和欢喜。


    可他又会想到,黑老鸹对他更好,救过他,教他那么多事情,带他来到成都,给他安身吃饭的地方,比起王喜雀,黑老鸹对他更有恩情,他却因为女人丢了师父。


    王喜雀站在院子这边的廊檐下,周立行站在院子那边的屋内,他们两人隔着雾蒙蒙的院子,相互都不太看得清。


    可王喜雀却感受到了周立行的酸涩纠结,她垂着头,默默地将带来的药材交给方小荷和方小梅,没有再往前。


    “弟娃,感谢你那日救了我和孙婆子。”


    王喜雀温柔的声线带了些难过,“这是我和孙婆子为黑大爷准备的药材,东北的老人参也备了几株,希望黑大爷能尽快痊愈。”


    孙婆子虽是那木茶商派来看管王喜雀的,但那日街上被救,她也是懂礼数的人,后来又听上门送信的是谷娃儿和石娃儿说了黑老鸹受伤的事情,所以这趟看望她不仅答应了,还从自己的私房里拿了一些钱,并且答应不过问王喜雀买什么药材、用多少钱。


    眼下见王喜雀隔着院子跟周立行说话,孙婆子心里不知怎么回事,竟莫名有些难受。


    周立行很想快步走过去,站到王喜雀身边,好好地看看她。可此时此刻,他像是被绑住蹄子的马儿,心里奔腾着,身子却动不了。


    “嗯,好。”周立行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王喜雀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孙婆子告辞了。


    自此之后,周立行的话更加少了,除了和黑老鸹对话外,他几乎不与外人交流。哪怕是方结义来了,他也只是答应一声,再不吭声。


    每日里,他会给黑老鸹擦拭身体,翻身按摩,会抱着他去大小便,细心地喂他炖煮软烂的食物。


    他勤恳地练着黑老鸹教过的所有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度过黑老鸹还在的每一日,彷如孩童眷恋母亲的怀抱,他眷恋着黑老鸹给与过的关怀。


    方结义见了,嘟哝着这弟娃比女娃子还会照顾人,当真是有情有义。


    黑老鸹虽然思维不清晰,说话不清楚,却一直要坚持跟周立行讲话,方结义过来的话,也会拉着方结义一通嗯嗯啊啊。


    其实大家都不怎么听得懂,但人人都装出一副听懂的样子回应着。


    黑老鸹说的最多的是,大家听的也最清楚的,是“反清复明”和“抗日救国”。


    他一会儿喊着“路权勿让洋人”,一会儿又重复“不要等杀进来,要杀出去!”,还有就是“袍哥敬天重地,讲情讲义,不能乱整……”


    周立行不懂黑老鸹的担忧,他只是重复地点头,“好,好的,杀,杀!”


    荷花开落,桂子飘香。


    如是过了两个月左右,在某一天的清晨,黑老鸹突然回光返照,神志清晰起来。


    他看着自己周身清洁的样子,再看一直陪侍在身边的周立行,又哭又笑起来。


    “好孩子,辛苦你了。”


    气质愈发沉默的周立行没说话,眼泪哗哗地涌出。


    他知道,这是时间到了。他一边向方小梅做手势,示意她快去找方结义,一边蹲下来,握住了黑老鸹冰凉粗粝的双手。


    黑老鸹笑中带泪,他的双手已经没有知觉了,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天意弄人啊……我本是活够了的,等死呢,哪知道遇到这反日浪潮,我又想活了……”


    “若我还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定是要参军去的……可是我老了,拿不动大刀,骑不了烈马,没办法再上战场拼杀了……”


    “立行,你转告结义,我死之后,为我办一场七天七夜的丧事,按袍哥舵把子去世的老规矩来。我会留下一份名单,请他务必送给我那些故旧。”


    “灵堂中央,摆哥老会的牌子,天地会和洪门的副牌摆两边。上面挂横幅只需两个字:抗日。”


    “我床底下的那些钱,都给你以后娶媳妇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就娶什么样的。不过别人家的小老婆,还是不要去碰的好……”


    “但要是真的到了大家都豁出命的那一天,你就带着她和钱跑吧!跑的远远的!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能子孙满堂。”


    “告诉春妹儿,下辈子愿意的话,不当兄妹了,当夫妻行不?哈哈,要是不行,那还当兄妹,也要得……”


    “就这些了。立行,感谢你。我给你算的命,就当放屁。我没有啥亲人了,死之后只保佑你一个,一定会护佑你平安到老的,你好好活,有妻有子,儿女双全……”


    周立行一一记下,把黑老鸹口述的各堂口和人名都写下来,见黑老鸹还眼神开始涣散,他跪下,向黑老鸹磕了一个头。


    “我给你磕头,一定送你入土为安。”周立行眼含热泪,恭恭敬敬地磕头,“黄泉路上,慢慢走。”


    周立行磕完头,起身时,黑老鸹便没了呼吸。


    此时方结义刚冲到门口,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跪下去痛哭起来。


    *


    没人会预料到,黑老鸹的葬礼,竟牵动了川渝一带多处老堂口。


    虽然有好些堂口因争斗、失势、内讧、仇杀等原因消亡,但总有一些堂口虽然换了更年轻的舵把子,但依旧把老大爷供养着的。


    这些老大爷们,也不是各个都能亲自前来,多数是派出自家子侄,或是看在方结义的面子上派出堂口里的精英,但仍旧有一些仗义的老江湖,让滑竿抬也要亲自到场。


    周围街坊四邻以及其他茶馆堂口的人,听说忠义堂的老辈子是阻拦日本人逃走的时候,被日本人的车撞死的,纷纷以之为抗日志士,拿米拿肉载菜载酒,去为那老辈子操办丧事。


    那葬礼,说是办七天七夜,实则十多天后,任然有一些远至西康的堂口都前来祭拜吊唁。


    方结义按黑老鸹的遗言要求,开了整个堂口当灵堂,堂口里所有人都身着黑衣,头戴白麻布,腰系干谷草绳,为黑老鸹送葬。


    周立行以干儿子的身份,做了孝子。


    刘五嬢风尘仆仆地赶到,走到灵堂门口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她身边的一儿一女扶住。


    一向坚毅强硬的刘五嬢,在黑老鸹灵前一反常态地又哭又骂,坐地而嚎。


    “你个狗东西,死就死了,还给老娘留锤子的遗言啊!”


    “你又没开口问过我,你要是真的来提亲,我拖儿带女都跟你走……你个狗东西!狗东西!有本事就一辈子都别说出来啊!”


    “锤子夫妻,我跟前头死的那个说好过下辈子了!你没得机会了,爬球得远点,下辈子我认都不想认识你了!”


    “哥啊,我的大哥……春妹儿的命是你救的啊……你早说,我替你去死嘛……”


    刘五嬢声声泣血,哭得众人心中唏嘘。


    江湖儿女,从来是不受什么道德纲常束缚的,可黑老鸹与刘五嬢,竟就这么错过了半生……


    周立行没有让刘五嬢失态太久,他和刘五嬢的儿子一起半搀扶半强制性地将人抱起,刘五嬢抱着儿子哭了一阵,又拉着周立行的手边哭边问:“他走得快不快?有没有受罪?走之前吃饱饭没有?”


    周立行肿着眼睛回答,“走的很快,交代完事情,吐了一口长气就闭上眼了,不受罪。走之前吃了担担面,吃饱了的。”


    刘五嬢抹干净眼泪,点头,被引着烧了香,又待了许久才离开。


    祭嶂、挽联、花圈堆放成山,锣鼓、鞭炮、端公唱念全日,流水席大开,方结义的孩子们,能走路的全部跟着周立行一起哭灵守灵,连他那群小老婆都全部披麻戴孝地来烧了七天的纸钱。


    方结义几乎是倾尽所有地为黑老鸹办一场袍哥舵把子的荣光葬礼,堂口里的兄弟们无不动容。


    前来的老袍哥,肩背包,手持竹,迈步灵前,双手持腰做两肋插刀式行礼,再凤凰四点头大礼,三生四死,敬江湖故人。


    周立行按规矩回以游虎昌门礼,这些礼节,黑老鸹闲来无事的时候教过他,却没想过再一次看到和用到,是在这个时候。


    端公道士们唱歌广成韵的曲调,仿佛在唱黑老鸹的一生:


    幼年家贫走他乡,父母缘薄兄弟帮!


    天生豪情有志向,腥风血雨不怕闯!


    奈何紧到嘛天不亮,一腔热血渐渐凉。


    好与歹嘛难得想,东南西北无故乡,幸得有儿嘛帮烧香!


    今日大哥西归去,四方兄弟聚此堂,八路神仙送归一,阎罗备好酒菜汤,一杯忘却前尘事,二杯来生再相望……”


    所有吊唁的人,都看到了黑老鸹灵上哥老会、天地会、洪门的三牌,还有触目惊心的横幅——血红的字,抗日!


    一群老袍哥潸然泪下,回忆起当年喋血荣光的岁月,再看如今家国依旧风雨飘摇。


    纵有壮志,廉颇已老;长江前浪,只寄后浪。


    一代人的江湖,从此落幕,新的血色浪潮,正在掀起。【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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