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行没多久,找到了失散的青竹叶和知书两个女的,知书摔倒扭了脚,青竹叶搀扶着她走不快。
顾不上黑老鸹,周立行直接把知书背起来,往约定的客栈回去。
好在黑老鸹毕竟是老江湖,竟已经自个儿先到约定的客栈门口等着了。
周立行带着那张油印的报纸,回到客栈后,立即和黑老鸹一起分享着仔细看起来。
只见油印的报纸上面赫然一行大字:《为抗日救国告全国同胞书》,再看时间,已是今年8月的事情,那时候的他还在峨眉山上当猴大王。
黑老鸹面色一紧,抓过报纸自己读起来。
黑老鸹苍老粗粝的声音,轻轻地回响在房间里:
【……日本帝国主义加紧对我进攻,南京卖国政府步步投降,我北方各省又继东北四省之后而实际沦亡了!】
【……自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以来……不到四年,差不多半壁山河,已经被日寇占领和侵袭了……眼看长江和珠江流域及其他各地,均将逐渐被日寇所吞蚀……我国家、我民族,已处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抗日救国……】
一字一句地看下去,黑老鸹的手抖动起来。
周立行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少年,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家国情怀有一些,但并不重,所以听起来没有太大感觉。
但黑老鸹不是,他从清末民初走来,打过枪见过血,有过自己的理想,一直行走江湖,听到许多外来的传言。他听说过九一八东北沦丧,也听说过一二八淞沪抗战,晓得秋叶海棠在被吞食,知道各地租借洋人依旧和清朝那个时候一样作威作福;他也曾在行走之地的各处茶馆慷慨激昂痛斥政府无能,然而长夜漫漫,他已不再年轻,无法再带着一群兄弟伙为了汉留大业拼杀。
曾经,他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个世道,无论什么党派团体,无论说着什么主张条例,最终还是如清廷一般丧权辱国,只会鱼肉百姓。
但在这一刻,这一份染着血迹的报纸,像是一颗真实的子弹击穿了他灵魂,整个人感受到了一股钝痛。
【领土一省又一省地被人侵占,人民千万又千万地被人奴役,城村一处又一处地被人血洗,侨胞一批又一批地被人驱逐,一切内政外交处处被人干涉,这还能算什么国家!?这还能算什么民族!?】
【同胞们!中国是我们的祖国!中国民族就是我们全体同胞!我们能坐视国亡族灭而不起来救国自救吗?】
黑老鸹的眼泪潸然而下,他继续读道,“当今我亡国灭种大祸迫在眉睫之时……亡国灭种大祸……”
这份翻印的报纸被黑老鸹收了去,一字一句地读,翻来覆去地看。第二日一大早,黑老鸹跟周立行说,他有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回成都。
黑老鸹原本的想法,是要在重庆玩个十天半个月,说什么要访旧友,结果现在一个地都没去,突头突脑地说要走,知书很是舍不得。
周立行只是跟着黑老鸹来送知书知礼两姐妹投奔,他本人对行程没有任何意见。既然黑老鸹改了主意,他便马上替他收拾东西,打听回成都的方式。
在青竹叶的建议下,黑老鸹决定多出钱买更贵的车票,从成渝公路回去。他很心急,心急到青竹叶和周立行都不能理解。
青竹叶还要照管店铺,便带着知书向黑老鸹和周立行告辞。
山高水长,日来月涨,恭祝大家都能平顺安康,若是日后有缘,还可相会。
*
重庆和成都之间多是水运,或者水路陆路兼用,一般需要十天左右才能到达。老成渝公路则是沿着成渝古驿道修建,全程一千多华里,因四川境内军阀防区分管,沿途各县设马路分局,自筹资金,自收路费。
1933年12月后,成都的牛市口到重庆的牛角沱,天天都有客车和货车出发。此时的公路,很多地段是土路,用敲碎的岩石铺底,煤渣填缝,时不时的还需要工人修补,加之西南多山多雨水,塌方也是常见。汽车四个轮子跑起来快,到中途每个车站都要再买一次票,总也是颇有耽误。
但只要两三天就能从重庆到成都,比起逆流而上要靠纤夫拉船,这速度已是非常快了。
这时候的车票比船票贵,能坐车来往重庆的,要么是军政工作人员或大公司大工厂的雇员,要么是极为富裕的家庭。
刚上车时,周立行非常新奇,这是他第一次坐汽车,忍不住每一个角落都想打量,尤其是那司机的操作,他更是眼也不眨地认真看。
客车里坐了二十来人,只有两个女性,都随身放着大大的行李箱,看起来是陪着丈夫一起去成都的。所有人穿衣打扮都干净整洁,一看就知道并非劳苦大众。
一路上,黑老鸹反常地一言不发,不是闭着眼睡觉,就是望着窗外发呆。周立行则是持续地新奇着,不着痕迹地把车里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还尖着耳朵听那些人聊天。
也许是阶层较高,这些人聊天,比茶馆的八卦要新鲜许多。有说满洲国的工业发展的,有说美利坚多么强大的,有说德意志的法西斯政策的,也还有说汪兆铭遇刺的,他们谈论的口吻不如茶馆里的人肆意,而是带着三分炫耀五分克制,剩下的两分更像是在试探对方是否和自己处于同一阶层,或者理念是否一致。
这种情况下,周立行也乖乖地闭嘴,只听,不说话。
车开出去大半天,经过在一个车站的时候,几个蓝衣制服军装人员带着一群服章各异的士兵和警察蹲在那守株待兔,围住了车辆
“全体下车!接受检查!”
车上的人不安起来,司机连忙下车,点头哈腰地递烟,“各位大哥,这是怎么了?”
此时的公路局是国家机构,司机也算是国家雇员,但人在各地走,哪里的人带着枪,那对方就更厉害。
“接重庆别动队电话,这趟车上有通共人员,携带机密情报!所有人马上下车,敢有违抗,格杀勿论!”一名蓝衣制服的人员冷厉地回答。
众人听的一阵骚动,耳语不断,迫于对方的威胁,只能拿着行李下车。
周立行在重庆听过这个别动队的名称,是蒋中正的下属康泽率领的特务组织,据说专门搜集四川各路军阀的情报,尤其是针对刘湘。
他伸手去搀扶黑老鸹,眼睛看向黑老鸹的袖口。他知道,黑老鸹把那份染血的报纸随身带着,这要是被搜出来,怕是要遭。
黑老鸹抬了抬眼皮,环视了一圈车里的人,随手撑了撑前面座椅的缝隙,在周立行的搀扶下起来,跟着车里的人们一起去了车站的候客厅。
那些蓝衣制服的人态度凶狠得紧,虽然这一车坐的也不算穷苦人了,他们依然高声呵斥,男女分开,先要搜查所有的行李,还要对所有人搜身。然而这群嚣张跋扈的人中并没有女性,要男人去搜女人的身,本就是一种欺辱。那两个女人拽着各自丈夫的手,都低声哭起来。
两名丈夫涨红了脸,赶紧摸出随身带的银元,向那队长千恩百求,有是各自拉扯关系,谁是那个大轮船公司的经理,谁给刘湘名下的某某是亲戚,一番钱财贿赂加担保,那队长才允了这两个女人当着大家的面相互搜身。
时值冬日,衣服都穿的厚实,所有人都要脱下外面的衣服去检查,以防衣服之中有夹带,大伙儿都冷的牙齿打颤,那检查的士兵手脚粗重得很,故意带着些折磨人的手法在里面,痛的男人们闷哼。
黑老鸹不爽被搜身,便一直咳嗽,使劲地往地上吐痰,做出一副肺痨病人的模样。他人本就黑瘦,这两天夜不能寐的,眼白发黄蹦着血丝,再故意软手软脚,看起来特别像是马上要死那种。
搜身人员嫌晦气,怕染病,没有怎么折腾黑老鸹。对着周立行,下手就重了,一身都给捏出了青紫,然后摸到了周立行腰间的枪。
搜身人员大惊,往后一跳。周立行举着双手没说话,回头疑惑。
“他身上有匕首,还有手枪!”搜身人员向他的队长报告。
那队长眯着眼看过来,口吻反倒是客气了一些,“小兄弟是哪条路的?”
这年头能有枪的,不是兵就是匪,袍哥的话可以既是兵也是匪,别动队是跟刘湘作对的,而刘湘算是四川上万堂口的总舵把子,袍哥基本上都是要买刘湘的面子的。他们今日来这里堵客车,一方面确实是有线报说这几趟车里可能有通共分子,另一方面……不过是想搞点油水。
所以,那队长对其他人蛮横,对疑似袍哥的人,反倒谨慎一些。这种带刀又带枪的,往往不是一般的袍哥。
周立行没说话,抬眼去看黑老鸹。
黑老鸹咳嗽了一通,气若游丝地回答:“重庆码头上的兄弟,接了堂口的委托,送我返乡的。袍哥人家嘛,又是给我当护卫,自然要带刀带枪了。”
队长并不因此放下疑心,反而是更进一步检查,只不过口气显得稍微好了一点,“可否把枪给我看看?”
周立行只好掏出手枪,递给那队长。
那队长是个行家,一看手枪的款式,顿时惊了,再看向周立行,“枪从哪里来?”
周立行稳稳地回答,“堂口大爷恩赐,据说是重庆的大官送的。”
这队长思索了一下,本想再问是哪个堂口,但眼下看来,这堂口多半是私下跟自个儿顶头上的人有牵扯,不然拿不到护卫队的手枪。这人多眼杂,他还是不要坏了自己人的事。
于是队长摆摆手,“无碍。下一个。”
周立行大概猜到这手枪特殊,闷声不说话,一脸沉稳地穿衣裳。
男人们要被整,女人们就更要受辱了。就算是让她们两个相互搜,两个女人要脱得只剩下里衣里裤,还得再在看守的人面前相互摸索,人格上还是觉得受辱,两人都是涕泪连连,到把那些当兵得看得喜笑颜开,小声地说着黄话。两个女人的丈夫站在一旁,脸色十分不好,却也不敢开口说什么。
一番检查下来,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那士兵搜罗了一些所谓有嫌疑的烟酒吃食,正准备离开,外面检查车辆的人却如获至宝一般拿着一张揉成一团的纸跑进来。
周立行一看,哦豁,这不是他给黑老鸹的那张报纸吗!
黑老鸹一看,哟喂,他不是担心随身带会查到,给塞进前面座椅的缝隙了吗?
“报告队长!找到这个藏在座位里的纸条!”那人拿着报纸跑得飞快,他不识字,只看到纸张上有字且染着血迹,又是被藏起来的,以为自己找到什么机密,忙不迭地来邀功。
队长也以为找到什么大鱼,喜不自胜,拿来一看,却并不是什么机密情况,失望之意溢于言表。
然而这份宣言也是违禁品,队长让人把坐那个位置的人抓起来回去询问,剩下的人现在这边旅馆住一晚,若是无事明天再放他们走。
黑老鸹和周立行两人互看一眼,周立行想说什么,被黑老鸹一把握住。
除了这段插曲,剩下的人都有些蔫儿。大家在士兵的监视下,入住了车站旁的旅馆,交了比平时贵几倍的住宿费,各自安歇。
在旅馆里被敲竹杠吃了一顿血贵的晚饭,周立行和黑老鸹回了住处。
“那人不会出事吧?”周立行还记挂着被带走的人。
“那人一路上吹嘘说日本人厉害美国人厉害,中国人不行,还说满洲国工业发展得好,那里的人过上了好日子。这种人,出不出事又如何?”黑老鸹毫无愧疚心理,甚至十分冷酷,“我就专害他的怎么了?”
“黑大爷,你是吃火药了?”
周立行给黑老鸹倒了一壶热茶,纳闷黑老鸹情绪怎么忽高忽低,一路上不说话,现在说起来莫名其妙地怒气冲冲。
黑老鸹皮笑肉不笑,“吃火药,我还想吃子弹呢!”
周立行有些莫名,“咋子?突然就不想活了?”
黑老鸹长叹一口气,“立行,你记性好,把那报纸再背我听听。”
“……”周立行无奈,只得悄悄声地背起来:
“国内外工农军政商学各界男女同胞们……”
那份《为抗日救国告全国同胞书》,周立行也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为其中说讲的一些事迹感到震惊。
如日寇要求撤退于学忠、宋哲元等军队,这些军队便立刻奉令南下西开去进行内战了;日寇要求撤退某些军政长官,某些军政长官便立刻被撤职了;日寇要求河北省政府迁出天津,省政府便立刻搬到保定了;日寇要求封禁某些报章杂志,那些报章杂志便立刻被封禁了;日寇要求惩办《新生》等杂志主笔和新闻记者,《新生》主笔和许多记者便立刻被逮捕监禁了……
甚至日寇要求解散国民党党部,北方厦门等地国民党党部便立刻奉命解散了……
虽然诸多的方针主张他并不能理解,但整体看下来,他觉得抗日确实迫在眉睫,亡国灭种这四个字,让他感受到了冰冷的寒意。
军阀混战也好,国军戡乱也好,他天然地感觉这是一家兄弟自己的事,掺不掺和无所谓。但听说日本打进来,十五六岁的周立行本能地觉得,不行,这事很严重。
他背完文稿,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吃惊,“你……难不成想出川去抗日啊?”
黑老鸹见周立行竟有几分猜到他的念头,忍不住身后摸了摸周立行的头,“我老了,我去不了。”
隔一会儿,黑老鸹又说道:“立行,给我磕个头,当我的干儿子吧。”
“我活不长了,你得给我收尸,回成都我就去买一副顶好的棺材,你记得要找块风水好点的地方埋我。”
周立行很烦黑老鸹这种神叨叨的说话方式,仿佛又回到了老主持要圆寂的那一晚,他突然愤怒起来,“放你的狗臭屁,一个二个都这样,活的好好的突然就说要死!滚,要死自己死!”
“嘿,狗娃子又要乱咬人了,好了别生气了,我应该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你别气,快,来磕头……”
黑老鸹起身拉着周立行的手好一通劝,周立行才勉强消气,然而他却不肯磕头认干爹了。
“认锤子的爹,老子就一个爹,早死了!干爹也不认!我答应你死前跟随照顾你,你死后给你挖坟埋葬,其他的没了,滚!”
许是理解周立行不愿意再给亲人送葬的心情,黑老鸹得了周立行这句话,便不再说什么,转而谈起了其他。
“我带你去成都,找一找当年我收过的大徒弟吧,那狗东西混得还不错。哎,不过我当年算过了,他也是个早死的命,就不知道,他是死在我前面,还是我后面……这两年我们去多多麻烦他,等他死了,他要是没人收尸,你就一起收了吧……哎,你咋的打人啊!”
周立行是一句话也听不下去了,刚消的气有腾了上来,满脸通红地捂着黑老鸹的臭嘴,把他砸进了床铺里,“闭嘴吧你,再说死来死去的,我现在就扭断你的脖子!”
“行吧行吧,你大师兄英俊风流得很,可多女娃婆娘倒追示爱,上回我听说他养了十几个婆娘且随她们去留,这多厉害!你可以请教下他怎么讨婆娘欢心撒!”黑老鸹似乎是平复了心情,总算开口说笑了。
“……”周立行收回手,用桌子上的冷茶洗了洗手,面无表情地回去睡下。
“嗤。”黑老鸹觉得自己可算是逮着弱点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