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汽车出发时,被带走的那人没有回来。车上的人都有些后怕,唯有黑老鸹十分淡定。
接下来的一路,整个车辆的人都十分安静。
汽车驶入成都,热闹繁华的气息冲散了车里的凝滞,牛角沱车站里车来人往,下车的人纷纷离开。
周立行随着黑老鸹步行了一截路,又乘船进入府南河,最后到了文殊坊附近。
此处街道宽阔且繁华,路面上甚至挂起了电灯,来往的人群看起来都是衣食富足的模样,大街上也没见多少乞儿。
黑老鸹循着记忆中的道路,很快便找到了忠义茶馆。
忠义茶馆的招牌很大,沉水乌木上面漆着金字,从名字到样式都光明正大地彰显着它是一个袍哥堂口。
黑老鸹很是熟悉这里,他行云流水地搞完一套拜堂口的流程,便带着周立行被领了进去。
这茶馆只分里外两重建筑,外院有露天戏台,里院却是打牌打麻将和各类赌博的地方。里院的守门人一身黑绸的褂子裤子鞋子,戴帽别刀,都是年轻精壮的汉子。
周立行跟着黑老鸹进入里院,一路畅行无阻。
里面很快迎出来一个月末三十岁的中年男人,浓眉小眼,鼻如鹰钩,瘦削狭长的脸型显得有几分刻薄,他看清黑老鸹的时候,神色立即放缓了许多,还笑了起来。“是黑大爷回来了!这几年又去哪里溜达了呀?”
“邢五爷,好久不见,家里有没有多几个娃儿呀?”黑老鸹笑呵呵地跟对面男人打起招呼。
邢五摇着头,“都是姑娘,呸呸呸,好几个姑娘了,硬是生不到男娃!我正打算收个小老婆试试,还是要有个香火才行啊。”
黑老鸹怪笑,“哎呀,这生男生女啊,跟女人没关系,是天意,不过我有办法呢,要不你听听我说……”
周立行见黑老鸹的模样,就知道他又要神叨叨地坑骗别人了。
他默不吭声地跟着走,见黑老鸹给他扯了一通禁烟土禁酗酒莫造杀孽、得饶人处且饶人、修桥铺路多行善事、祖坟底下要埋金银、千金散尽得贵子之类的东西,尤其是不要欠血债,说得那邢五眼睛一瞪一瞪的。
毕竟这邢五爷是从浑水袍哥转来的,大堂口的五爷分黑白旗,邢五刚好又是黑五爷,堂口兄弟伙的刑都是他主管,黑老鸹这话说的就像是在放屁。
若是换成其他人跟邢五这样说,邢五那蒲扇大的巴掌早就跟对方挥上脸了。但黑老鸹嘛,算命的老辈子一个,又是堂口舵把子的师父,他便不往心里去,而是颇为殷勤地带着黑老鸹去了茶馆待客留宿的房间,交代道:
“黑大爷,咱们舵把子最近受邀去开会,已经去了五日,应该就这两日会回了。舵把子交代过,他不在的时候你来了,堂口先供着你。他啊,在成都给你买了一处院子,等他回来带你去住下。”
说完,邢五还打量了一番周立行,“这位是?”
“我的干儿子,收来给我送终的。”黑老鸹笑嘻嘻地回答,周立行则是怒视他。
“瞪眼的样子够凶吧?嘿嘿,跟你们舵把子年轻的时候一个性子!”
黑老鸹对周立行的怒视无动于衷,坚定不移地胡说八道。
邢五赞同,“干儿子?哎,这也是个好办法,要是我娶了小老婆也生不出来儿子,那干脆就去过继一个长得像我的得了!”
黑老鸹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那也不是万全之策,命里无子的,过继的要死,收养的要跑,你还是得听我的,先把鸦片给戒了……”
邢五无奈地摸鼻子,本想赔黑老鸹多聊聊的,算了,继续跟兄弟伙们打麻将去算球。
到了自家大徒弟的地盘,黑老鸹浑身上下的紧张烦躁之意总算是缓解了些。用完餐饭,又有堂倌送来热水洗脸洗脚,黑老鸹便躺下了。
周立行也是洗漱一番休息。第二日大清早,他把自己和黑老鸹换下来的里衣裤抱出来想找地方洗,没想到这茶馆竟然请的有专门的洗衣娘子,上前来把衣服给他收了去。
清晨无事,打完一通拳活动完筋骨,闲下来的周立行跟着茶馆转,发现成都这边的挑水工更多是取河水,而茶馆除了卖茶,还要兼卖开水热水。
听堂倌们讲,井水要交钱才能打不说,那水味苦涩不说,普通人家还得从外面买木炭柴禾煮饭菜,能有点余火顶多热一热水,煮沸水是奢侈的行为。
这几年,外面进了一种好玩意儿,叫温水瓶,里面的玻璃胆是双层,口子上用木头塞上,开水装进去一天一夜后都还是热的。好些人家都备着这种温水瓶,家里有余火就热些水往里面放,或者每日直接来茶馆买一壶热水灌回去,巴适得很。
就这么闲逛了大半天,下午的时候,邢五口中的总舵把子总算是回来了。
那男人名叫方结义,如黑老鸹所说,长得英俊非凡,一眼看去猜不出年纪,梳着时髦的发型,穿西装打领带,宽肩窄腰,个子高大,又像是二十多又感觉眉眼气质像三十多,剑眉星目嘴角含笑,豪迈和多情的感觉奇异地融为一体,身上又带着袍哥大爷特有的豪横耿直,是一个在人群中自然而然会被人跟随的人物。
方结义身后跟着十来号兄弟,身边围着五个妖娆的女子,一边走一边向茶馆各处的人打招呼寒暄,短短一截路硬是走了好一阵子,才走到里院。这会儿黑老鸹已经带着周立行站到门口了。
“师父哎,你可总算是要回来养老了啊!听邢五说你还认了干儿子,哎哟太好了!来我看看!哟,年岁这么小啊,给我当干儿子都可以了……哎不成,乱辈分了,小弟,以后就喊我方大哥!”
方结义龙行虎步,人还没有走到黑老鸹身前,先把周立行一把抓过,又是揉脑袋又是拍肩膀地挼了一遍,夸赞道:
“好筋骨,练过武的!底子打的相当好啊,啥时候跟哥切磋下?哥的通臂长拳打的也很好的哦!”
周立行嗯嗯啊啊地敷衍,自从下了峨眉山,他就没有再跟人练过,也不知道这位方大哥是不是有真把式。
哪知这方结义是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还真的马上脱了西装丢给手下,走到院子里向周立行拍手示意,“来,耍一盘!”
周立行瞪大眼,看向黑老鸹。
黑老鸹嘴里已经开始嗑瓜子了,他一挥手,“看我干啥,去啊,揍他一顿,把他那油光水滑的头发都给我拽了,让他变光头!”
周立行不受控制地看向方结义的时髦发型,方结义则是被黑老鸹的口无遮拦气笑了。
周围的人跟着起哄,哦吼哦吼地叫唤起来。周立行只得脱了外衣,走到场中,向方结义行了个礼,然后习惯性地猴子偷桃!冷不丁地一拳直捣方结义的□□。
方结义嚯地一声,下手格挡!
周立行一招猴拳刁手,直往对方眼睛而去。
方结义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小师弟,跟着黑老鸹学了不少阴招!
方结义是年轻时候的黑老鸹一手教出来的,学的又多又杂,却丝毫不乱。他天生就拥有融会贯通的能力,出手变招又快有准,用的最好的是八卦掌法和腿法。
那时候的黑老鸹意气风发,双龙头老大当得有滋有味,体能精力都在巅峰,挥手一召上前弟兄鞍前马后,教的东西都颇有大道之意。
而周立行遇到的黑老鸹,是失意落魄行走江湖的老头子,见过太多阴毒偷袭,遭过许多暗害背叛,老而不死又精又贼,教给周立行的多是出其不意的杀招。
所以虽然方结义是刀口舔血堂口拼架打出来的大爷,四十岁左右的体能还未下降,力量和经验都到位;但周立行则是天生野长的形意拳高手,反应快躲得起,逮着机会出招又毒又刁,二人起落之间过了三四十招,竟谁也奈何不了谁。
黑老鸹清了清嗓子,给周立行使了个眼色。
周立行秒懂,在人家的堂口,给人家面子!
于是周立行一招猿猴蹬枝顺水推舟,在方结义的一下截拳中佯装被打到,再就着那姿势被方结义擒住,赶紧喊败:“方大哥,你赢了!”
说出这句话,周立行莫名地想到自己第一次打败猴王之后又假装被猴王打败的事情,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好险!这要是笑出来了还了得!!
别人看不出来,方结义心理可门清,好在师父还是给他面子的,没让着孩子一直拖着他。
可是这弟娃也太没城府了,一脸想笑的样子……幸好忍住了,不然他怎么下得了台!
“好弟弟,再长长就比哥哥厉害了。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弟娃差点笑场,但方结义是真的稀罕这个身手厉害的弟弟了。任何一个袍哥堂口,都不可能拒绝这种身怀武艺的人才!
周立行初下峨眉山的是,把静空师兄的俗家名兰九清化用成自己的名字,改了个周九青;跟着黑老鸹去重庆的一路上,到是默认了黑老鸹叫自己立行。
现在被方结义问道,周立行便还是顺嘴用了化名,“周行善。”
立行静善,简称行善。下回再化名,可以叫周积德了。
黑老鸹见周立行无师自通地走一地换一名,乐笑了。
方结义见黑老鸹笑,便知道这名字多半是现取的,他也不拆穿,人在江湖飘,名字随手抛,正常得很。
有手下捧来热毛巾,方结义擦了擦汗,穿上外套,只邀请黑老鸹和周立行一起进了房,让那些手下和女人们都自个儿散去。
接下来黑老鸹和方结义的一番谈话,让周立行有些瞠目结舌。
原来这方结义去参加的会,竟然是军阀刘湘那边自己搞的特务组织,到川内邀个大堂口的舵把子去密会,要以各堂口的袍哥给他们提供蒋中正及其手下、包括中央军等各类情报。
“咋地?刘湘现在不信那个刘神仙了?”黑老鸹有些好奇,“以前不都事事要喊刘神仙算一卦吗?呵呵。”
“师父,莫要说戳儿话嘛,人家刘神仙再不济,还是帮刘湘从巴壁虎干到了四川头号军阀。”
方结义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大逆不道地指着自己的师父抱怨,“你看看你,还是从保路运动走来的老袍哥呢,一样能掐会算的,咋地没把我整成一方军阀呢!”
周立行震惊地看向黑老鸹,黑老鸹嗤之以鼻,“你这个看见漂亮婆娘就昏头的白脸男,还想当军阀,阀个铲铲!”
周立行又震惊地看回方结义,方结义见周立行这样子,便知道这小弟知道的少,于是解释道:“刘从云的本名叫刘宗培,丛云这个法名,是他去峨眉山找意祥和尚取的,他曾经在成都的驷马桥摆摊算命,当年师父还跟他一起斗过易经呢。”
“同样是算命的,人家刘从云在成都没有混出名堂,跑去重庆开馆,啧啧啧,人家对下发展神道信众,对上结交权贵算命,开山立堂自创【一贯先天大道】,他依靠信众本就有一张情报网,又确实能掐会算有本事,巴壁虎刘湘有了他,当真是如虎添翼,这些年果然入主四川当了总舵把子!当年大家都尊称刘从云是刘神仙呢!”
黑老鸹呵呵一笑,“神仙?你信?”
方结义摸了摸鼻子,“要不是我有你这个连鬼都要嚯一哈的师父,我肯定信哦。”
“你是袍哥,消息多,你讲哈去年刘从云阵前扶乩来选择参战将领,掐算所谓黄道吉日去打红军,结果被锤得翻叉叉,是咋回事呢?”
黑老鸹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戳穿这个装模作样的刘神仙。
说到这个,方结义谨慎了一些,他斟酌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师父,刘从云装神弄鬼那一套骗得到我吗。不过,这红军真的有点名堂。我觉得吧,不怪说刘湘他们那么怕红军,那群人真的,很不一样。”
黑老鸹凝视着方结义,半晌,他斩钉截铁地说到,“你跟红军有过接触。”
方结义大惊,“别乱说,那是□□,通共可是死罪!”
黑老鸹冷笑,“你个浑水袍哥起家的,好意思说别个是匪?!通共咋子嘛,怕被杀头啊?”
方结义心虚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掐自己的大拇指,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摇头,后又想起来现在屋子里没有外人,于是又点头:“师父啊,在外面你可别乱说,惹上一些人,徒弟我不一定能救你!”
黑老鸹不置可否,反骨铮铮,“讲讲你遇到的红军。”
方结义想了想,干脆说实话,“去年我们去青神县送镖,遇到那边的西山暴动,打出红军的旗帜打土豪分田地。不过他们人少,枪也少,没过多久便被镇压了。”
“当时我因一些个人原因,帮着救了两个红军送走……”
说到这里,方结义瞥了一眼周立行,想起来另外一件事,“今年年初,我们堂口还护送过一个姓何的人去上海。”
黑老鸹不知道姓何的是什么人,周立行倒是恍然大悟。
“你是说,从洪雅那边过来的……”周立行串起了当初的听闻,看来峨眉起义的领头人,已经成功逃脱了追捕。
黑老鸹垂眸思考,扯着嘴皮笑了起来,“知道了,你私底下,通共。”
“……什么通共,这都是杀头的事情,今日只能是我们三人知道!”方结义恨不得把黑老鸹的嘴给缝上。
见方结义一脸的严肃,黑老鸹和周立行一起点头。
“还有呢?继续说。”黑老鸹催促方结义。
“今年去川南帮着运枪的时候,遇到被围剿的川南游击纵队,又打了些交道……”方结义回忆。
“他们的部队是什么样的?”黑老鸹问道。
方结义半晌说不出话,没办法去形容,到最后直接来一句,“他们居然真的可以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妈的,简直不是人!”
“???”黑老鸹皱眉,“多严重的事,能让你这个当过土匪的东西都说不是人?”
“不是!哎呀,三大纪律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
“八项注意是说话态度要和好、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偿、不打人骂人、不损坏庄稼、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
方结义急了,直接讲了他知道的原文,并且评价道:
“这些事情他们竟然都可以办到!真他龟儿的奇了怪了!”
“这样的部队怎么会存在的啊?你说当官的做做样子,我信,可他们不是,他们是所有人都可以办到!所有人!”
“他们部队里还禁止赌博禁止□□,天姥爷欸,真的不是人!”
“他们……对穷苦人特别的好……是我从没有见过的类型,夷蛮们专门给了他们一个称呼,红汉……意思是,他们跟我们不是一样的汉人……”
周立行听了,也觉得离谱。民间俗语,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来如刀剃。远的不说,近的如逼他跳崖的副官,还有汽车站光明正大拿大家东西的士兵,都是正常操作。
虽然闹大了也有军法,但军法是长官想执行才执行,不想执行就可以不执行的。
方结义回忆着那只游击纵队,各个衣衫简朴,却神色坚定。他们身上有种很奇怪的特质,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更不会劫掠□□,他们的战斗力和凝聚力非常强,几次被打散,几次重聚,没了长官也不会溃散,仿佛只要还有一个人在,这只队伍就会复生。
“他们走到哪个村,都会给村民打扫卫生,挑水砍柴,甚至调节陈年旧怨,解决纠纷。游击纵队自己最后一口粮食,也能毫不犹豫地分给饥寒交迫的群众。他们走到哪,哪儿的穷苦老百姓都愿意把他们藏起来……”
“别说军阀的部队,就我自己的堂口,我相信兄弟姊妹伙的义气,但要真的是过成那副苦样子,我可不敢说还能有几个人会继续跟着我。可他们,一直在打仗,一直在减员,可人却没有散,总有新人愿意进去……从江西走到四川,还要翻雪山过草地……竟然没有溃散……妈哟,真的不是人……”
黑老鸹沉默许久,评价道,“如若你说的是真的,那便真的是……圣人王师。”
“我不喜欢读书,你说的那些我不懂。但我知道,红军是愿意抗日的!”
方结义声音沉闷,他作为一个典型的江湖袍哥,在声色犬马和忠勇义气的环境中可以混得如鱼得水,对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内战没什么感想,但他非常憎恨外来侵略,一说到日本,就热血上头。
“那些狗日的卖国贼,丢疆弃土的龟孙子,我看不惯!”
黑老鸹沉默了几息,说出了自己回成都来的最终目的。“结义,若是你真的有这份心,那就做准备吧。”
方结义猛地抬头,大为震惊,“师父?!你是说……”
“抗日。”黑老鸹沉沉的目光压在了方结义身上,“积攒枪支弹药,吸纳民勇,准备打仗。”
“会打到四川来?”方结义站起来,原地走了两圈,手臂微微发抖,整个人陷入一种焦虑和亢奋相交织的其他状态,他双眼发红,跪到黑老鸹旁边,诚恳地问道,“师父,你是有什么消息?还是自个儿算的?”
黑老鸹满是苍老褶皱、冰凉的手握住了方结义。方结义的手宽大、温暖、厚实,一如当年他风华正茂的时候。
“若是日本人真的打到四川,那我们,就真的亡国灭种了。”黑老鸹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紧紧握着方结义的手,问道,“你怕死吗?”
方结义笑了,“人生自古谁无死,袍哥人家,从不拉稀摆带,沟死沟埋,路死插牌!你早就说过我活不到老的,婆娘我耍安逸了,娃儿也生了一堆,我还怕死啊?我怕死的不够惊天动地,不够轰轰烈烈。”【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