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7、重庆

作者:冻青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色降临,一些店铺收铺子上门板,而另一些店铺则是点亮灯火,白日里忙活了一整天的挑工们要找地方吃饭喝茶,而另一些白日里没得空闲的人下了工,也要找些地方玩乐下才回家。


    待到一天的劳累散去,各人回到自己的窝,或孤身冷被,或家人依偎,总之一天又过去了,睡一觉起来,便是新的一天。


    周立行依旧和黑老鸹住一间房,两人一夜无眠,第二天两人还一同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知书知礼两姐妹乍到此地,心里安下了心,也睡过了头。


    青竹叶知道他们路途遥远,必是疲惫,便也没有打扰她们。


    等两姐妹起来,青竹叶才进门去看她俩,横看竖看,觉得这两姐妹的发型倒像是那些女学生,便笑嘻嘻地从自己房间里取了套青上衣黑下裙的学生装款式。


    “依我说,这女子剪了头发,便如男娃一般利落又精神。”青竹叶把衣裙递给两姐妹,示意她们出一个人来穿。


    “今日你们就扮作女学生吧,不过双胞胎过于招眼,你们今日只能出去一人。日后也是,起码三五年里,你们俩尽量不要同时出现在任何场合,包括店里。”


    知书知礼两人商量了下,知礼一路上被周立行教得狠,浑身还有许多青紫,便不想出门了,这回便让知书去。


    知书回房间换衣服,大伙儿便一起乱聊会儿天等着。


    “说起剪短发的女子,你们可听说成都剪发女三杰?”黑老鸹摆起了龙门阵。


    周立行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知礼也不知道,只有青竹叶点着头,“我自然是知道,这三位女学生当年被逼从成都来了重庆,在这边可是知名呢!自从她们来过后,重庆大街上的女娃子,头发可是想剪就剪。”


    周立行磕着瓜子听他们讲起来,原来晚清的时候,除了男人留发辫,女人的头发也是有讲究,幼女留双短辫,少女梳单长辫,成年妇女挽发髻。后来南京民国临时政府大总统孙中山发布“剪辫令”,四川这边也是隔了好久,男人们才剪掉了脑袋上的辫子。


    “男的剪辫子是进步,女的剪长发,那些男人们反倒是不肯了,笑死先人哦。我算算时间啊,当时才民国九年,立行那时候怕是才一岁吧。”黑老鸹聊天都不忘要点一下周立行年纪小。


    周立行向黑老鸹吐了个瓜子壳,“知道了,老仆人,继续讲。”


    黑老鸹被吐了瓜子壳,反而嘎嘎笑起来,继续道:“成都四川省立女子实业学校的三位女学生率先剪短发,结果把成都闹炸翻天了!”


    “当时的四川警厅还发了《严禁妇女再剪发》,笑人得很,讲什么女子不能剪男子发式,什么有碍风化、伤亲友运,我算命的时候都不敢这样乱讲呢,人家女娃自己的头发,也不知道关他们什么事儿。”


    青竹叶笑着接过话题,“那三位女杰中被成都学校开除后,来了重庆。搞联省自治和妇女运动的著名人物吴玉章先生,非常热忱地欢迎她们的到来,很快安排她们上台演讲,宣传女子剪发、妇女解放。”


    “短发多好,易洗易干,不用梳头抹油,每日里节约多少时间可以做其他的事。男的自己都知道短发方便,倒是女娃们,为了一句别人夸赞的漂亮贤惠,连头发都要留成一个麻烦,剪不剪发都要被别人管。”


    “重庆女子第二师范和巴县女中的许多女学生会后纷纷仿效剪发……”


    “自此啊,女子短发便成了进步开明的象征呢!”


    原本知礼对自己一头秀发被剪掉还有些耿耿于怀,听黑老鸹和青竹叶这么一说,顿时觉得那烦恼丝留着果真屁用没有,剪掉才是最好的,便释怀了。


    “这般说来,以后我都不乐意留长头发了。”知书换好了衣服过来,听到了最后的一段话,她抚摸着自己的短发,和妹妹知礼一样,对短发骄傲起来。


    见人到了,青竹叶止了话题,带着大家往码头上去。他们需要乘船逆流而上去朝天门码头,在那边,才有那女袍哥的茶馆。


    朝天门码头处在嘉陵江与长江的交汇处,是重庆最大的水码头,曾是重庆十七座古城门之一,山水相映,百舸争流,水运繁盛。两边江岸吊脚楼林立,沿码头石梯一路往上,街巷四达,处处商业繁盛,热闹非凡。


    青竹叶带着两大箱的绣品让周立行挑着,自个儿挽着知书的手,大伙儿一路走走停停游玩吃喝,到那芝兰茶馆时,已经是下午。


    芝兰茶馆便是青竹叶知晓的女袍哥堂口之一,这茶馆颇大,分了里中外三个院子。外院房屋和院坝里摆着竹椅竹凳子,可接待男女客;中院只能女客进,里院只能是堂口内部人,或是有要事相商的女贵客才能进。


    进了外院,青竹叶直接向外院的女管事知会,说是顺安丝绸铺的来给堂口送定好的喜事绣品。


    那女管事跟青竹叶熟悉,便差了人进去里院通传,隔了一会儿,里院来了消息,说是二姐在,请青竹叶带人送进去。


    青竹叶便问到,“我今日带来的东西多,新招的账房女学徒可挑不动,这位男娃可否帮挑进去?”


    那回话的女人先看了下知书,见她一副女学生的打扮,便不质疑知书为何挑不动。她再上下打量了一番周立行,见这少年俊朗挺拔,神色沉稳,不是那种见了女人眼珠子就要落上去的穷酸汉,便点头。


    “今日里堂口处理事儿,人手不足,便让这男娃去吧。你们从边上廊子里走,可不要东张西望的,冲撞了中院和里院的小姐夫人们,可是要被挖眼睛的!”


    话说完,那女人指了一下黑老鸹,“老头儿,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喝茶。乱进中院,要被打断脚哈。”


    黑老鸹蠢蠢欲动的脚收了回去,他无奈地应承,“姑婆放心,我不会给主家添麻烦的。”


    那女人被姑婆这个敬称噎了下,见黑老鸹一脸诚恳,好似并不是在嘲讽自己年纪大,便只得白了黑老鸹一眼,往里面走去。


    青竹叶把笑意憋在眼底,带着周立行和知书一起往里面走。


    周立行挑着两口大箱子跟着走,眼睛自然地扫过四周,心里把这芝兰茶馆与刘五嬢的千秋茶馆做起来对比。


    外院差不多,但廊子一进中院,四处的花花草草骤然多了起来。庭院里栽着桂花、腊梅、黄桷兰、茉莉等闻香的花卉,院边缘爬着金银花和菊花的藤蔓,院子里的雕花石桌上放着盆栽的精品兰草,椅子里也使放着毛绒垫子,包间里熏着各种香,味道远远飘来。


    中院全是女客,堂倌们也是膀阔腰圆的健壮女子,但一眼看得出来,坐下来喝茶的若不是涂脂抹粉、簪环满身,便是一身洋装、烫着卷发,总之都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的样子;而做活的都是素面简衣的贫家女子。


    知书也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这里看起来似乎依旧阶级分明,并没有因为全是女子,就有平等自然交往之态。


    行走一路,隐约间听到一些女子在商谈。


    “……那九姨太着实不懂事……教训教训……”


    “果真是小老婆生的,当个交际花……”


    “……不懂规矩的下人,本就该打一顿,竟还敢去告……”


    “得求姐姐再向姐夫吹吹风,钱财都好说,我那侄儿定能胜任……”


    到了里院,布置更加富丽堂皇起来,正大堂那里关着大门,里面隐约有一些哭喊声。带路的女人微微皱眉,引这青竹叶等人绕开到另一边的房间,在门口恭敬地弯腰。


    “二姐,青老板送东西来了。因东西重,使了个乖男娃帮忙挑进来。”


    里面传来一道平淡得有些不耐烦的声音,“虽说暂时用不上了,但既使送来,便进来给我看看吧。”


    那女人应了一声,才敢往里走。


    青竹叶进门,也是恭敬地行了个传统的万安礼,“青竹叶见过二姐。芝兰玉树,二姐福安。”


    这是一间会客厅,上座的女人约三十五六岁,五官有些凌厉,穿着新式的红色羊毛呢风衣,头上戴着串珠插羽毛的黑呢帽子,足下是亮锃锃的皮靴,她兴致不高,向青竹叶摆摆手。


    “青老板亲自跑一趟,足见重视咱芝兰堂。谢青老板,黄六,待会儿多给青老板随行的人赏钱。”


    青竹叶立刻给周立行和知书两人使眼色,幸好这两人都聪明,立马弯腰行礼,异口同声道:“谢谢二姐!”


    既然二姐说要看看,青竹叶便让周立行开箱子,知书去拎起里面部分样品展示下。没看几件,又有女子来请二姐,二姐便走了。


    那个被称呼为黄六的女人便领着青竹叶等人要离开,青竹叶往黄六那里塞了一块银元,悄声问道,“姐,原本的喜事,是出问题了?”


    那黄六收了银元,左右看看,在里院和中院中间的廊角停下来,瞅着没人,才给青竹叶透露了几句。


    “本是进堂口的一位幺妹要成婚,那知临到头这幺妹反悔了。哎,若不是当初堂口帮她,她父兄死了之后早就被大伯给嫁出去了,哪里还能继续读书哦。”


    “现在倒好,堂口大姐有需要,让她嫁给别人当续弦,她自个儿也是应了的。结果被什么同学一表白,就反悔了,还失了身,这犯规矩的事情哦,搞得大家都不好过了……”


    “本来二姐三姐还从堂口里给她划了好大一笔银钱当陪嫁,这幺妹,也太不识好歹了。”


    黄六不敢说太多,简单讲了讲,便收口,还叮嘱到,“你可别对外说啊。”


    青竹叶郑重发誓,“放心,不会的。”才怪!


    送完货,青竹叶也没急着走,反而在外院里喝起了茶。周立行和知书两人都沉默了,端着茉莉花茶喝了许久,堂倌都掺了三回水,他俩还没吱声。


    “你们到底看到什么了?怎的闷成这样?”黑老鸹好奇的要死,抓耳挠腮。


    青竹叶招手让黑老鸹附耳过来,立马就把她从黄六那里听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黑老鸹听完,鼻子里喷出一声嗤笑,“她们还能管人家婚嫁……”


    知书长长叹了口气,“在我看来,这女袍哥的堂口里,也是分富贵人和贫穷人。”


    “富贵人因这个堂口相互熟悉,互帮互助,贫穷人进来是想求个庇护,可别个对你的庇护,是要你拿更重要的东西来偿还的。她们……和男人也没什么区别。”


    周立行抿着唇,附和道,“她们要真的是庇护女子,就不会替别人做主什么婚事。明明是挟恩以报,还搞得别人负了她们一般。”


    青竹叶却十分平静,“人心如此。这个芝兰堂只收所谓清白人家的女子入会,领头的都是军政官商的太太小姐,所以内部规矩反而极重。”


    “那花街柳巷有专门的妓女行会,看起来像是没规矩,所有姐妹都能一起喝茶聊天骂男人,平日里也是说互帮互助,但争起恩客来,大打出手到毁容杀人的也有。”


    “我看这些什么袍哥会社,有好的一面,却也带着迂腐陈旧的各种规矩,什么哥啊姐啊,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当好人的命不会长,我见过的行善积德之人难长命,反倒是奸顽狡诈之人左右逢源。我青竹叶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好人,我也会权衡利弊,也会衡量得失。”


    “无论是谁,你们都不要想着太依靠。这世道,谁也靠不住。”


    青竹叶似笑非笑,眼间唇边全是无奈,也不知道是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亏,才会有这番感慨。


    她这番话,让周立行想到船上那夜黑老鸹的叹息。他们似乎都看不到希望,对这浑浊的世间只余失望。


    周立行心里像是被塞进一块大石头,堵涨沉闷。


    正当此时,一阵喧哗声起,伴随着诸多女人尖锐的骂声:


    “芝兰堂口的当家大姐呢,滚出来啊!”


    “羞死先人哦,锤子芝兰,蚌壳大姐!竟然棒打鸳鸯,逼嫁幺妹!”


    “姐妹们!砸了这个帮着男人祸害女人的烂茶馆!”


    “砸!把幺妹抢回来!幺妹想咋个嫁,就咋个嫁!”


    一群女人浩浩荡荡地冲起来,有的穿旗袍,有的穿学生装,有的穿短衣长裤,竟是手持棍棒扁担,见着堂倌门房就打,掀桌的掀桌,砸碗的砸碗!


    她们势如破竹,看得出来都有些拳脚功夫底子,一路就这么摔桌撘板凳地冲进了中院。


    中院里的贵妇淑女们惨叫连连,听起来是被打的不轻。


    而后,里院更是一阵乒乒乓乓,有怒吼,有哀鸣,有叫唤的,有嘶吼的……


    黑老鸹面前的桌子被掀了,他端着茶杯没地方放,目瞪口呆地看这群女将女兵们冲杀进去,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立行也是惊讶万分,知书知礼吓得往他们俩身后躲,只有青竹叶呆愣片刻后,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良玉堂口的姊妹……取自明朝女将秦良玉之名,哈哈哈哈,好,这才好……”青竹叶笑着笑着,不知为何眼睛湿润了。


    这群悍女们凶狠异常,在内院打砸了一刻多钟头,终于把幺妹救了出来,一群人往外跑的时候,遇到了闻讯而来的警察。


    因听得是一群女人在茶馆打砸,那警察局没当回事,只派了两个警察来劝阻。


    结果,周立行等人在茶馆门口围观了一场悍妇大战警察——警察双拳难敌四手,被打的抱头鼠窜。


    其中一名警察忍无可忍,想要拔枪警告,结果一抹,哎?!


    枪呢!


    *


    远去的黑老鸹笑嘻嘻的揣着顺来的两把枪,拐过街角后,递给了青竹叶。


    “喏,竹叶,你一把,剩下一把送给知书知礼。女人,得会打架,会用枪!”黑老鸹骄傲地吩咐。


    青竹叶从善而流,接过手枪,“刚刚我说错了……其实有时候,团结起来的队伍,也是可以信一信的。”


    黑老鸹笑着不说话,周立行不太明白青竹叶为何又改了态度,很快他们的注意力被路边的热闹。


    这里聚集着许多人,四周有人拉着黑白的横幅,写着什么“抗日救国人人有责”“血染国土内战何苦”等字,桌子临时拼凑的台上站着学生打扮的男女,慷慨激昂地讲着什么,下面的学生们群情激愤,振臂高呼。


    黑老鸹啧啧称奇,青竹叶好似很喜欢听这些,忍不住驻足停留。


    没过一会儿,又一波警察来了,吹着哨子拎着警棍,上来便是给学生们一顿锤。


    警察怒吼驱散学生们的声音,打斗的声音,人潮涌动,警察开始鸣枪示警,场面又乱做一团,人群冲散了周立行等人。


    周立行想要离开这里,好巧不巧有个学生捂着被打破的额头,满手是血地往他怀里塞了一张报纸,转身就跑。


    周立行莫名觉得这肯定是个好东西,于是赶紧塞到自己衣服里。


    一个警察挥舞着警棍紧追学生,周立行见状,不经意地伸脚一绊,见那警察摔了狗吃屎后,周立行揣着报纸,扭身跟着人群散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