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戎肆身侧,就是楚御刚刚遣出去探查前路吉凶的将士。
无一例外全部被戎肆的手下看押在旁。
就这么摆在阵前,极具挑衅。
戎肆琥珀瞳孔在天光之下透亮而锐利,“楚侯说话,不怎么作数啊。”
楚御攥着手中缰绳,忽而轻笑一下,“主要是没想到,戎主公这么难杀。 ”
“原是想着,戎主公对我夫人照顾有佳的份上,给你留个全尸,看来还是不能太过仁慈。”
楚御是亲眼看着伍洲将戎肆埋进了三丈坑洞之下。
就这般,戎肆还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还是小看了戎肆。
戎肆扬眉,慢悠悠地问他,“你就不怕杳杳知道?”
“本是想好了你死的理由,等日后杳杳知道,这一切都天衣无缝,”楚御盘算得很好,“可惜你这不也没死吗?”
很巧,戎肆也想好了楚御半路身亡的理由。
论仁义。
一个土匪、一个奸臣。
谁都称不得仁义。
他们之间本就是你死我活。
戎肆没必要跟他讲道理,因为他自己也不讲道理,只不过被楚御先下手罢了。
这种事,跟战场上兵法一般。
兵不厌诈。
“那你问过她,愿不愿意跟你走了吗?”
楚御觉得有趣,“你呢,问过她,是想留下还是想去鄯善?”
凶险山路之上,两人僵持不下。
戎肆嗤笑一声,他的确没跟虞绾音提过这件事。
他知道她有多想回鄯善,虽然现下境况不稳定,但他也生怕她的答案是跟楚御离开。
离开之后呢。
此行山高路远,一去数月。
回来还能记得他吗。
回来还想要他吗。
她还会回来吗。
楚御也一样。
谁也不敢问,谁也接受不了虞绾音的答案是跟对方走。
事实上,楚御从一开始提出他们两个分头行动,就没打算让戎肆还有机会接触她。
这个计策,就是为了能顺理成章地从戎肆眼皮底下带走她。
除此之外,楚御一直认为,从鄯善动兵比从中原动兵更有主动权。
北蚩王敢那样威胁虞绾音,就是知道虞绾音在意鄯善。
只要他们把鄯善先安稳在手里,如何攻打北蚩都不再怕他以鄯善威胁。
戎肆扬眉,“回去再聊?”
“都走到这里了,回去做什么?”
戎肆声线粗哑,话语间隐含着其他深远的含义,“不回去是吗?”
也有警告。
他眸光略过楚御,看向楚御身后的兵马队伍。
楚御眸底蒙上一层阴霾,他知道戎肆在看什么,也知道戎肆的意图。
午时深林寂静,在他们话语停滞的空隙之间鸦雀无声。
仿佛落针可闻。
直至风声滚地,掀起一片落叶,碰撞在车辙之上。
“咔嚓”细微的破碎声起。
不知是谁的刀剑顺势出鞘!
队伍后方被人群和树林遮掩住的车马中,虞绾音秀眉蹙紧,“你说昨晚他们打起来了?”
秦鸢含糊不清地承认,“你最近在养病,他们不让说。”
虞绾音安静下来,思索着这段时间的异常。
也怪她,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争端。
这几日在她面前,他们俩倒是善解人意、恭谦礼让。
看不出半点异常。
这么想便好解释许多。
她为什么好端端地睡着觉,睁开眼就跟楚御在路上。
想必是楚御把她抢出来的。
也难怪前两日她一直没有听闻什么安排,今早突然就上路了。
“如何打起来的?”
秦鸢坐在旁边,“他们俩这阵子一直不对付,说一句话就打起来了。”
那可不是不对付吗。
算下来这两人私底下还有仇。
再加上她这层关系……
虞绾音心绪复杂,“戎肆那边如何?”
秦鸢给虞绾音倒了一盏茶,自己也倒了一盏,“不知。”
虞绾音顾不上许多,她合拢文书起身,想要出去询问楚御。
还未等她站起来,队伍前面紧跟着响起一阵喧嚣打闹声。
悠扬的哨声扬高,虞绾音所在的马车车夫像是听到了什么信号,立马掉头。
虞绾音身形不稳,又跌坐回去。
秦鸢听出来异常。
放下茶盏转头探出身子问车夫,“怎么了?”
车夫不动声色地说着,“是前面有胡人兵马,侯爷说咱们改道。”
秦鸢凝眉,“胡人?”
“对,人不多,夫人不必担心。”车夫驾车从队伍后面离开。
紧接着周围将士娴熟地蜂拥上前,将虞绾音所在的车马遮挡得严严实实,掩护他们快速离开这里。
而队伍正前方戎肆长刀挥过,正冲到楚御面前。
刀锋凛冽刮过眼角眉梢,正正碰撞在楚御手中的铁骨扇上!
震出一阵金属颤音!
楚御身后伍洲、朝越迅速拔剑而出!
宿方见此一并迎上!
尖利萧瑟声响回荡在山间。
楚御身后千万兵马驻守不动,为首的将士凝眉,“咱们要上吗?”
一旁副将沉声,“不可。”
“侯爷有令,个人纷争,不动兵马。”
这只是他们需要私下解决的恩怨,不能够上升到战事。
几乎同样,戎肆身后的兵马也纹丝不动。
其中一位将领急得团团转,但个人纷争不动兵马这是军令,也是行军路上的规矩。
违军令者斩立决。
“就这么看着,若是主公当真出事可该如何?”
“主公所言,双方头领任何一方战败,余下兵马归属对方,跟随对方将领应敌北蚩。”
这是戎肆和楚御第一天相争就定下的共识。
其中一个将领不满,“我知道对面那是什么人吗,我就跟他们走?!”
“无妨,不愿意跟他们走,那咱们跟女君走总错不了。”
队伍内不得不安静下来。
戎肆和楚御之间刀光剑影打在一起的都是有各自恩怨的人。
外人插手会让这件事变得复杂。
戎肆挡开伍洲刀剑,刀柄钝端重重撞在伍洲胸口。
强大的冲击力,让伍洲身形不稳,踉跄几步被身后将士接住!
戎肆冲破包围,径直朝着队伍后方赶去。
因着军中规矩,不能随意插手私人恩怨,楚御其余兵马看见戎肆来势汹汹地赶来,也只能纷纷拔剑防备,但并不能上去应对。
戎肆掀过一个一个车马帘幕。
都没有虞绾音的影子,后面楚御看着虞绾音的车马早早地离开。
一瞬不瞬地盯着戎肆的动作。
戎肆一路从头找到尾,都没有看到虞绾音的踪迹。
心头烈焰越烧越凶。
那久久无法压抑的病灶开始疯长,在四肢百骸侵蚀灼烧。
戎肆最怕的就是一回到房中,看到的是空空荡荡的屋舍。
再没有虞绾音一点痕迹。
就像是他先前出兵战胜回来一样。
她说会等他回来。
可他总是见不到她。
戎肆觉得自己时常经历这种时刻。
每一次都近乎毁灭般地折磨着他的理智。
戎肆扫过一个又一个楚御的兵将,像是能把每个人剖开,探查一遍,他们是否知道虞绾音的下落。
忽然之间,戎肆的眸光定在了地面的车辙痕迹。
在一片只有兵将矗立的位置,出现了几条倒转的车辙痕迹。
戎肆瞳孔缩紧,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那边的几个兵马持刀防备。
戎肆在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之后,立马挥鞭顺着车辙滚过的痕迹追赶出去。
楚御眉眼低沉,眼底浓稠雾霭深重。
宿方见此,寻了另一处方向,带人包抄。
伍洲与朝越紧随楚御。
马车穿过层层密林,马蹄声笃笃,踩过乱石。
这颠簸动荡的声响,让马车中的两人皆是惴惴不安。
虞绾音有几分纳罕,“为何胡人不多,咱们还要这样跑。”
秦鸢坐在前端,掀着帘子看了一会儿,外面风平浪静,怎么也不像是有胡人的样子。
但这种事,谁也不会掉以轻心,因为表面的平静而有所松懈。
前面车夫面目严肃,训练有素,是楚御麾下精心培养过的兵将。
他敏锐地观察着四周,提醒秦鸢,“秦姑娘还是别出来了,在车里陪夫人。”
秦鸢“哦”了一声,放下车帘。
她们放下车帘之后,车夫有意无意地回头看向身后远山。
此时能隐隐听见不远处山坡上,响起些迅猛的马蹄声响。
但这会儿还只能看见些摇晃的树影。
车夫观察着周围路线,反应快速地掉头,将车马引入了一条山林小路。
戎肆刚瞥见一点车影,再定睛细看的时候,车影就消失不见。
他在高山之上停顿片刻,看向山路另一处改道。
虞绾音听着他们即便是已经身在好躲藏的密林深处,车夫依旧没有脚步放缓的意思,反倒速度更快。
马车与周围草木剐蹭而过,时不时传来些枝丫断裂,咯咯吱吱的破败声响。
有些细碎的树枝从窗口落下,凌乱不堪。
他们走过山涧,马车横跨溪河,踩过颠簸石块。
马车猛烈地震荡一下。
让虞绾音连同心绪都被颠簸拉扯起来。
她撑住桌案,一时间心如擂鼓,砰砰地碰撞着她的胸腔。
车夫一面赶路,一面四下观察。
他许久没有听到方才那般有人追赶而来的声响。
许是已经把人甩掉了。
车夫深吸一口气,刚要缓下脚步。
眼前的树影猛地震颤一下!
紧接着他身侧山坡上,迎面跳下一匹战马!
赫然之间挡住了他的去路!
而马背上的男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拦住他去路之后,朝他缓慢地走了两步。
如同猛虎劫掠时的蓄势待发。
紧接着戎肆手里的长刀打了个旋,一跃而上!
车夫迅速勒马而止,正欲掉头,被戎肆先割断了他手里的缰绳。
附着在缰绳上的力道接连断裂,车夫身形不稳,重重地跌在前方车板上!
马车中虞绾音和秦鸢一同意识到了异常。
秦鸢把虞绾音藏在马车里,拔出佩剑先行出马车。
刚掀开一个帘子,虞绾音就隔着珠帘玉碎看见了出现在前路的戎肆!
戎肆琥珀瞳孔中晕染着浓重的红血丝,看见她之后非但没有减缓,反倒更浓几分。
他眼睫颤了下,眼底是迫切、庆幸,与失而复得的强烈索取意图。
秦鸢怎么也没想到赶来的是戎肆。
她不得不侧开身,看向马车中的虞绾音。
虞绾音见状起身,快步从马车中出来。
戎肆气息粗重,一下沉过一下。
他催马走到马车旁。
虞绾音问他,“是胡人来了,还是……”
戎肆顺手将她拉过就再也没松开,一下施力,不容抗拒地将人抱在自己的马背上,狠狠地嵌在了自己的怀中,用力猛地埋进她颈窝吸了一口气。
虞绾音被挤压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戎肆胸口起伏剧烈,连带着虞绾音的呼吸也变得不太正常。
他像是能把她揉进胸腔。
虞绾音隐隐意识到,戎肆好像是病瘾被激了出来。
上次她看到他满眼通红得像是能吃人的恶狼,还是他们久别数月重逢的那一日。
戎肆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来。
他很久才回虞绾音的话,声音粗哑,“楚御骗你说,是胡人来了?”
虞绾音一顿,便知是他们又打起来了。
才急着把她送走,用胡人来做借口。
“谁来都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戎肆嗓音仿佛裹了一层沙,他好像病得更重了。
在许久没有与她合房,还整日忌惮着楚御偷妻之后,“除非让我死。”
戎肆调转方向,二话不说准备把人带走。
几乎是同时,另一匹马从后方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楚御坐于马背上,定定地看着他们。
他身下的马匹不紧不慢,却步步紧逼,到了他们面前依然没有停下来。
他自知卑劣,甘愿入泥潭,堕深渊。
倘若连疯都不能阻止失去。
那他觉得自己也不再有必要留下。
沉寂安静的压迫感迎面而来,逐渐扩散。
虞绾音紧接着感觉到了来自身后戎肆扩散出来的敌意。
楚御眼底卷着汹涌暗流,语气仍旧温和,他朝虞绾音伸手。
“杳杳,过来。”
两匹马的距离越来越近。
近乎相贴。
虞绾音不仅是被两匹马夹在中间,更是两个人。
她左右遮天蔽日,一个比一个气息强势,都在等她的选择。
楚御先出声,“鄯善如今境况,需要先破重围。”
“我带你去找他们,我们会有破解和合力突围之法。”
戎肆看着他,“她想,我可以直接打回鄯善。”
“打回鄯善,说得容易。”楚御想好了万全之策,“北蚩一直都知道她想要什么,不日以鄯善围堵威胁,说你敢进一步就灭国鄯善,你如何攻打?”
“软肋若是被人知晓,就该先捏在自己手里,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先去鄯善?”
戎肆垂眸问她,“杳杳说,想如何?”
男人们的话语落在耳中,带着引-诱。
以及他们身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独占欲和侵略感。
每一个都严丝合缝地想要将她占全。
虞绾音欲言又止,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被两边包裹揉搓,侵蚀熨帖。
她哽住,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更别提能冷静地思考。
“瞧你,太用力了。”楚御与他们相对而来,他一面责怪戎肆,一面勾住了虞绾音垂在一侧的手指,沿着她的指尖一点点攀爬而上,像是一条蛇将她勾缠住。
“杳杳会不舒服的。”楚御说着,手臂一并握住了她腰身另一侧,“到我这来。”
虞绾音能感觉到腰身上环扣着两只手。
一冷一热,都隔着衣衫剐蹭到了她腰侧肌肤。
不等楚御把她提起来,戎肆又压下。
尾椎酸麻,在他们两人同时用力之时,窜起一股酥意。
“等……”虞绾音话还没说完,不受控制地轻哼出声。
紧接着四下瞬间安静下来。
虞绾音立马咬住唇,遏制住那奇奇怪怪的声音。
她能感觉到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在了她身上。
她甚至不敢抬头。
到底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娘,且和这两人都有过肌肤之亲。
虞绾音能感觉到身上的视线有些如狼似虎,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灼热。
虞绾音腰身发软。
而他们又因为对方也听到了这声音,戒备非常。
他们近乎是同时抬眼,看向对方的眼底都带着莫测的攻击性。
但这种攻击性在虞绾音身上却是另一种被两面夹击的感触。
距离太近了。
“你们……”虞绾音手忙脚乱地扯下身上的两只手,好半天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你们先放我下去。”
这回倒是谁也不愿意放她下去了。
很奇怪又说不清楚的感觉。
若是她选择其中一个,另一个就要死要活的。
可当她想要脱离,两个又都不会放过她。
此时,秘境深远处,有人缓慢探出,隔了一段距离远远地观察着那边两虎相争的风吹草动。
大抵是觉得时机成熟,弓弦悄无声息的拉开。
瞄准了其中一个!
虞绾音试着与他们转圜,“先冷静一下,这样……”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了什么凌冽的风声。
周围都是习武之人,秦鸢离他们几个距离最近,率先反应过来,大呵一声,“小心!”
树林阴翳之间,一个飞快的黑影在视线之中无限放大!
直冲着戎肆而来!
戎肆反应快上一步,侧身回挡,整个人压覆在虞绾音身上!
确保箭羽不会刺伤虞绾音。
紧接着戎肆马匹被猛拽了一下!
马背上两人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弄得一个旋身,被楚御一并拽到了他的身后!
两匹距离极近的马方向一个轮转,就调换了位置。
箭尖在楚御晦暗黑瞳之中尖利而迅猛的逼近,直冲着他的眉心。
“叮”地一声重响,正中楚御手中铁骨折扇扇柄!
余音震颤。
扇骨应声碎裂。
箭羽力道被卸去大半,被楚御别开箭锋,化力调转抓住箭身!
楚御将那枚长箭捏在掌心把玩,看着那很具有辨识度的北蚩箭羽,眼尾迸出阴鸷寒光,看向箭羽飞来的方向。
不远处赶来的亲随们立马长剑出鞘。
伍洲朝越与宿方同时警戒。
楚御将箭羽扔下,无声冷笑,“我们与夫人逗趣,可不意味着宵小之辈能骑到我们头上。”
楚御沉沉扬声,“来人。”
“非我族类,杀无赦。”
第72章
众人视线锁紧不远处草木繁杂的密林,一声令下接连上前!
刀剑抽离声响彻耳际。
虞绾音看着周围楚御和戎肆身边跟来的两拨护卫齐齐朝着箭羽飞来的方向赶了过去!
深林之中紧跟着响起愈演愈烈的窸窣声响。
下一瞬,无数箭羽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飞驰而来!
戎肆立马将虞绾音推进了一旁的马车。
他叮嘱虞绾音,“去营地等我们。”
虞绾音还想再说什么,被戎肆关好马车车门。
戎肆转头叫过秦鸢,让她护送虞绾音离开。
秦鸢重新拴好了缰绳,快速掉头,朝着安全的方向逃离。
戎肆拔出长刀的同时,山林之间响起了胡人呼喝的声音。
进攻的号角声接连响起!
宿方放出红烟,原本停驻在山另一侧的队伍得军令信号,一同发起进攻。
浩荡的兵马队伍紧随其后,从山林各处蜂拥而至。
大抵是早早就排布好了周围的线路。
秦鸢护送虞绾音离开的方向也能听到胡人兵马上前拦截的声音。
秦鸢护车,虞绾音车马前后都是戎肆和楚御的兵马。
虞绾音坐在马车中,还是时不时能听到有些胡人的高呼声,和冲上来应战劫车的声音。
马车外是接连打过来的箭羽。
起先还没有多少,随着他们撤离逐渐增多。
楚御给她安置的马车里外都严防四周,马车不是寻常木制,内含铁片。
胡人的箭并不直接瞄准马车,多是瞄准马,以及前后的兵将。
这一批人的目标很明确,要她。
虞绾音扶着马车,听着车内车外咚咚的箭羽落下声,心如擂鼓。
另一边山上,交相混战。
胡人的浩荡队伍随着战事的扩大而显现出来。
戎肆带兵杀出重围,在浩荡的原野之上,看到了不远处密密麻麻的胡人兵阵。
为首几个胡人将领远远地看着这边战况。
在片刻的停滞之时,肃杀之气迅速弥漫膨胀开。
直至进攻号角再一次响起!
悠远绵长的声音在空谷山岗之处回荡,树林风声阵阵。
密集的鼓点随之震颤在这片广袤大地之上。
近乎同时,戎肆兵马应起号角!
是更为猛烈的回应。
胡人将士应声起兵,杀伐声轰然而起!
胡人前方兵马径直迎上戎肆,在原野之上踏出一片烟雾黄土。
春日原野百花凋敝,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胡人后方阵营驻扎,听着前线的号角声响,严阵以待,等待前方兵马调令。
他们是临时驻兵,才刚刚扎好营帐。
营帐之中,众人将兵马武器摆放好,各个面目严肃,时不时看着那边交战的境况。
留守驻地的将领将自己的佩刀磨好,放置在一旁。
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从一旁营帐中走了出来。
她仍是拘谨不安地看向那蹲在旁边的胡人将领,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把灌好的水囊递了过去,“将军。”
男人坐在一旁,看见她递过去的水囊抬眼。
顺着那只莹白的手看到她藕臂和生涩柔和的脸。
虞荷月与他们见面还是很紧张,声音发颤。
男人将水囊接了过来,“坐。”
虞荷月拘谨地坐在他旁边,“将军什么时候出征?”
“等前面顶不住了就出征。”男人喝了口水又将水囊扣好,而后眉头紧锁,“也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虞荷月不懂,但还是问着,“这一次是打谁啊,君上给的指令吗?”
按理说,以她作为一个姬妾的身份,并不能问这么多。
但到底是随军快一年,他们闲暇时也与她说自己的一些苦闷,和行军路上的不得已。
“不是君上给的指令,”男人将水囊挂在腰侧,“大哥说有消息称今日燕州楚侯出万安港,咱们半路要是能截下来,到君上面前,能得些头脸。”
“楚侯……”虞荷月不知楚侯是谁,她只知道,“燕北和陇南两边是不是都有些难打?”
身旁男人长叹一口气,视线落在她身上。
虞荷月触及男人湛蓝瞳孔,拘谨屏气。
男人也不做其他,就这么看了她很久,拖长了音调,“难打……”
“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他说着起身走到一旁。
虞荷月见他此举,一时心惊胆战。
回想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惹他不高兴了。
男人走到旁边清点营中军火。
一旁军师逐条回禀着,“我们现在能动用的,差不多是这些,可以吗?”
穆戈没有说话,只是翻着军用的记录文书,而后扔给军师。
“可不可以的,不也得打。”
军师听他的话锋不对,“怎么了?”
穆戈瞥向不远处起身回营帐的虞荷月,“没怎么。”
穆戈收回视线,“就是在外面打太久,有点想过安生日子了。”
“这活了今日没明日的战事,打够了。”
军师闻言忙拉过他,“这话可不能给旁人听见,你不要命了?!”
“眼下正是君上征战的关键时候,若是能打赢,中原腹地,江山万里都是我北蚩麾下!”
穆戈烦躁地打断他,“是北蚩麾下,又不是你我麾下。”
“燕北南陇哪个好打,真能打过吗。”
“咱们在家不一样好好的,娶妻生子,安稳度日。”
军师连忙拍他,示意他噤声,“但凡有一个听见这话,都能把你告到君上那,明日你就首级分家!”
“这事关咱们北蚩日后的丰功伟业,可不许再因一己私利说这等话。”
穆戈不耐烦地噤声。
他想不明白。
什么是一己私利。
军师离开前去规整军队。
穆戈四下沉寂,他耳边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
眼前只有望不到尽头的杀戮。
恍惚之间,军营大后方骤然响起粗狂沉重的进攻号角声!
穆戈停顿片刻,忽然意识到。
这不是他们的进攻号角!
这是敌人的进攻号角!
驻扎兵马纷纷起身,看向号角响起的方向。
不远处兵马浩荡,那是与正前方兵马相迎完全不同的一批人。
楚御位于阵列之首,身后兵马浩浩荡荡如同一片金戈铁马的黑海,将他们大后方包抄围堵!
胡人后方驻营顿时方寸大乱!
紧跟着吹起迎战的号角声!
在营帐中刚刚坐安稳的虞荷月听见这异样的声音,慌忙起身。
她刚从营帐中出来,就被穆戈按了回去。
穆戈拎起一旁长刀,看了她许久只说出一句,“别出来。”
而后径直上马。
虞荷月被推回了营帐,听着外面的声响,愣是不敢再冒头。
虽然这快一年的时间,她没少听到过这样的号角进攻,但这一次是距离他们最近的进攻。
像是马上就要推平他们营帐。
楚御号令手下调兵从后方包抄,确认北蚩兵马驻营的位置和实力之后抬手。
只动了下指尖,身后兵马蜂拥而上!
迅猛的铁蹄踏过荒原,掀起近乎山崩地裂的态势席卷而来!
两军很快交战纠缠在一块。
但大后方的胡人兵马到底未料到这么快就要出兵,气势上稍逊一筹。
虞荷月躲在营帐之中,听着外面进攻声响越来越近。
她心跳也跟着越来越快。
不知何时,突然有兵马闯进了北蚩驻营之中。
虞荷月捂住了耳朵,躲到了营帐中的床板之下。
恍惚间,她像是回到了一年前。
刀光剑影在她周身忽隐忽现。
连空气中都逐渐弥漫开血腥气息。
马蹄声阵阵,从她耳边滚过。
周围火药也跟着一个一个炸开!
每一个炸开都带着虞荷月的心绪一颤,遏制不住发出些许声音。
可她又不敢喊出声,生怕自己在混战之中,被两边都当成敌人,死于乱剑之下。
然而不知何时,虞荷月所在的营帐被人一刀掀翻。
周围营帐所阻挡的灼热战火和沙尘迎面而来。
屋子里的东西被接连掀翻。
直至最后那一层床板!
刀刃从虞荷月面前挥过,卡住床板一层,径直掀开!
吓得虞荷月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坐于马背上的汉人将领看见虞荷月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朝不远处大喊,“这里有个汉俘!”
很快方圆几丈的汉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看清楚虞荷月之后,朝着虞荷月赶来。
距离她最近的一个将领先一步把虞荷月拉起径直放到了马背之上。
营地驻守的胡人接连上前又被接连打退!
营地内穆戈属下见状忙不迭地翻身上马,朝着远处混战之中的穆戈赶去!
穆戈击退层层兵马,却还是挡不住楚御领兵朝着他们营地进攻。
等他停歇片刻时,周身无处不是汉人兵将。
穆戈属下即便是赶去,也根本无法近其身!
他朝着穆戈的方向大喊了一句胡语。
穆戈猛地顿住,他思绪空白的片刻,又有刀剑朝他挥来!
穆戈躲闪不及,手臂被划开一道口子!
他回过神来二话不说挥鞭朝着营地的方向赶去!
然而等他赶到营地之时,只残留一片被灼烧过的营帐。
穆戈气息粗沉,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周围越来越繁密的爆炸声响。
他眸光颤动,手中长刀垂在旁边,在楚御兵马下一轮进攻之时,突然迸发出一声粗犷低吼!
穆戈长刀挥过,双目赤红地冲入了楚御兵马阵营之中。
约么两刻钟之后,阵营深处,突然之间迸发了一阵毁天灭地的爆炸声。
那是穆戈近乎自毁地点燃了驻地所有的军火!
这震动声响彻云霄,周围山顶之上的石块都滚落而下。
其中一部分硬生生砸在了虞绾音车马前后。
虞绾音被震了一下,跌坐在马车中。
石块被卡在车轮之中,也砸上了秦鸢所控制的马匹。
好巧不巧其中一个石块砸断了车板,将秦鸢的腿一并卡在了车马与车架的间隙。
马匹嘶鸣一声之后就卸了力!
四面潜藏着准备进攻的胡人见此纷纷从山上跳了下来。
虞绾音察觉到异常,掀开帘子径直看到秦鸢被卡住的腿。
她立马抽出来马车里备用的刀具。
一刀刺进了秦鸢腿侧的木板上!
“姑奶奶,你就别管我了,”秦鸢拿过她手里的刀,一面施力割开木板,一面喊着周围人,“快带女君走!”
一旁跟随护送虞绾音的将士紧跟上前,把虞绾音从马车边拉了出来,放到了马背上。
虞绾音慌忙道,“你小心啊。”
“我很快就回去!”
护送兵马带虞绾音离开。
剩余兵马留在原地解救秦鸢应敌。
虞绾音时不时地回头看。
但没过多久她也看不见秦鸢的境况。
四面同样有北蚩的将士赶来,被虞绾音周围兵将强行破开挡了回去。
等虞绾音回到完全安全的营地之时,宗承先迎了上来,“女君。”
虞绾音看见宗承,心知宗承多半是领了戎肆的命令,兵行几日刚好到达这里前来支援,“快去看看,他们都如何了。”
宗承应了一声,赶忙出门。
虞绾音往营地里面走,正面迎上来一个将领。
将领与她打招呼,“夫人。”
虞绾音通常听将领对于她的称呼,就能判断是楚御那边的将领还是戎肆那边的。
楚御的手下通常叫她夫人,戎肆的手下叫她女君。
这个显然是楚御那边的人。
将领与虞绾音禀报着他们的战况,“我们从北蚩营地里接回来一个汉人俘虏,就是一直不说话。”
“我们不确定,她有没有被胡化,要不要被看押,您不然去看看?”
虞绾音看他,“汉人俘虏?”
“是。”
“带我去看看。”
将领侧身,示意营帐的方向。
虞绾音顺着走过去。
营帐帘幕被一旁士兵掀开。
虞绾音径直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虞荷月。
起先虞绾音还没敢认。
直到她蹙眉上前几步,虞荷月听见声音,僵硬地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
才从虞荷月口中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阿姊?”
一旁将领听到这声称呼上前警告道,“别乱叫,这是我们侯夫人!”
接着就被虞绾音伸手来了下来。
“这是我妹妹。”
将领蓦的噤声。
“阿姊……真的是你。”虞荷月想站起来,刚起身,却又双腿酸软的跪在虞绾音面前,“你还活着。”
虞绾音蹲下身,手里的帕子擦掉虞荷月脸上的灰尘。
才看清楚那张熟悉的脸。
大抵是跟随行军,虞荷月不比先前在府中那般光鲜。
肤色暗了下去,人看起来风吹日晒地也粗糙许多。
虞绾音擦着她的脸擦到一半。
虞荷月的眼泪落入了她的帕子里。
直到虞绾音的手帕被她的眼泪打湿。
手被虞荷月握住,“阿姊,对不起。”
“我该早些听你话的……”
虞绾音深吸了一口气,“你……”
她的话说到一半顿住。
在胡人营帐做战俘数月,她不能问虞荷月都经历了什么。
索性便也不再说什么。
虞绾音起身命营地里的女侍帮虞荷月梳洗,检查身上的伤势。
转而出门。
虞荷月看着虞绾音就这么离开。
心绪一同跌落下去。
阿姊是不是还在怪她。
虞绾音的心思并不在虞荷月身上。
这场混战持续了一整日,一直到了深夜。
虞绾音的心绪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沉。
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
直到屋外响起马蹄声,有些大部队赶回。
虞绾音等不及他们进来,率先出了营帐。
楚御和戎肆先后从战场上回来,这一仗赢的很快,也干脆利落。
所有人都正常的收兵赶回营地。
就是怎么也不见虞绾音等的那一个。
虞绾音环顾四周,拉过戎肆问,“秦鸢呢?”
戎肆蹙眉,他在战场上并没有得到秦鸢的消息,“秦鸢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虞绾音摇头,“她被卡在车里了,她说她很快就能回来,可是她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戎肆闻言转过身,一声哨响,把所有的将士叫了过来。
一旁楚御见状,也立马遣人询问。
不远处虞荷月从自己那一片小营地里探出身子,远远地看着他们这边的境况。
也不知过了多久。
和秦鸢一队的兵马才匆匆从外面赶回来。
他们停在营帐之外下马,“噗通”一下跪在了虞绾音面前。
“请女君责罚,我们看护不力,秦姑娘被胡人带走了。”
虞绾音看着他们,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她有点站不住,扶住戎肆的手臂才勉强站稳,“被胡人带走了?”
戎肆连忙道,“你别太担心,秦鸢不是中原人,她一向机灵,完全可以拿出自己别国身份。”
“别国战俘通常不多为难。”
虞绾音看向他,“可拿出别国身份不多为难,是因为怕伤及第三国,引发纠纷。”
“秦鸢她的家国已经没了,胡人怕什么呢?”
营地内霎时间鸦雀无声。
只有篝火燃烧的爆裂声响。
许久的僵持之后。
另一边响起一道低低弱弱的声音,“我……应该可以往北蚩营地送消息。”
楚御看清楚那边来人,眉头缓慢地皱起。
虞绾音循声看到虞荷月唯唯诺诺地站在旁边,“如果阿姊你需要……”
“需要。”虞绾音二话不说走上前。
楚御顺手拉住虞绾音,“你信她?”
“如果信她,可以
让秦鸢不受无妄之灾的话。“虞绾音拉下楚御的手,朝虞荷月走过去。
虞绾音算得清楚。
秦鸢一开始就是最无辜的人。
她只想好好走镖,安稳度日,她甚至不接与战事相关的差事。
只是因为接了自己这一轮差事,甚至起先没要酬金,全凭情分。
她有什么错,她无非是一个想帮别人回家,自己也想回去的人。
虞绾音把虞荷月带进营帐里,命人准备好纸笔,“你打算如何送信?”
“送去给北蚩二级将领,穆戈。”虞荷月坐在旁边,“我知道他的驻营所在。”
虞荷月踟蹰着,与虞绾音交代,“我之前一直在他的帐子里。”
细处没说,但虞绾音也能听出来个大概。
“他待我还好。”
虞绾音直接把笔递给她,“我说,你写。”
一刻钟后,虞荷月在信笺上留了驻营之处,虞绾音才封了信拿出去。
戎肆先接过来,看着信笺上的位置掉头叫自己的马。
不成想,楚御路过就顺手抽走了戎肆手里的信。
戎肆不悦,“你干什么?”
楚御沉沉出声点了几个兵将,“我去送信,你留着看家。”
他说着,带人离开了营地。
“你站住。”戎肆不耐烦地叫他,“说不准这地方是什么陷阱,你那点人能打吗?”
楚御没有回话,眸光盯着深远暗夜,催马离开营地。
此番秦鸢被劫走的主要原因在他,要是找不回来,杳杳会恨他。
戎肆没叫住人,暗自琢磨着楚御的用词,“留着看家……”
“怎么跟安顿狗一样。”
*
北蚩驻营之中。
穆戈扯开自己身上的盔甲衣襟,看着上面血淋淋的伤口,咬着粗布,剜掉顶端烂肉。
剧烈疼痛逼得男人青筋绷起,额角暴汗。
将士从屋外进来,看着穆戈此番举动,一时有些于心不忍。
但他还是不得不道,“将军,还是没找到荷月姑娘的踪迹,但是……来了一封信,上面有荷月姑娘的字迹。”
穆戈顿住,在听清楚手下言辞之后,立马吐出口中粗布,将对面人手中的信封抢了过来。
信件里的字迹,全部都是虞荷月的笔触。
但内容凌厉字字见其锋芒,根本不像是虞荷月的性格,完全是在以旁人之口代为书写。
里面罗列穆戈现在被他们捏住的三重把柄。
一是穆戈两位兄长全部被俘,包括其营下三千被俘将士,穆氏一族军力枯竭。
二是他们已暴露了北蚩驻营所在位置,以及北蚩部分军情,若被北蚩王知道,他必定自身难保。
第三处把柄,没有写出来,但满篇都是——
虞荷月在他们手上。
用她的手写这封信,就意味着威胁。
对面的诉求很简单,是要求他放还抓获的所有俘虏,并保障俘虏安危。
否则,他的兄弟爱人,手下兵卒以及他自己,一个都别想活。
穆戈咬了咬牙,一脚踢翻了面前炭火盆。
手下撤开几步,低着头不敢言语。
穆戈乍然起身,头晕目眩地扶了扶旁边橱柜。
手下忍不住出声,“将军。”
穆戈闭了闭眼睛,“今日所抓俘虏呢?”
“都在营地里关着,等主营来清人。”
每次战后,俘虏都要交给大部队统一安置,“几个俘虏?”
“百十来个,还有一个女的。”
穆戈朝着手下走过去,命令道,“现在立刻,趁着主营的人还没来,假装是俘虏们自己破营逃跑。”
“将军……”
穆戈将信件拍在了手下脸上,“快去!你看看这封信,你也想死吗?!”
“是是。”手下连忙领命下去偷偷释放俘虏。
穆戈在营帐中来回踱步。
很快营帐外响起了俘虏逃离的混乱声响。
穆戈忍着没有出营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深呼吸。
营地之外像是也有人在接应,他们逃跑得相当顺畅。
有短暂的混战,但也很快喧嚣声渐止。
属下再度跑进来,“将军,主营来人了。”
穆戈睁开眼睛,“知道了。”
穆戈准备出营帐,“俘虏都走了吗?”
属下眉头紧锁,“那个女俘,腿伤着了,没跑掉,正好被主营的人拦下来。”
穆戈脚步一滞,绝望地咬了咬牙。
还差一个。
可差一个也不行。
穆戈硬着头皮走出营地。
主营前来的大将看着面前被押送打晕的秦鸢,一脚踹在了穆戈腰腹上!
“丢不丢人?擅自动兵进攻,打输了还让战俘都跑了!”
“是。”穆戈生生受了那一脚,“此番是我们筹谋不周。”
大将冷声道,“损失这么大,你还是跟我们一并回主营,去跟君上解释。”
穆戈低头领命,他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旁边被押送的秦鸢。
穆戈不得不出声道,“将军,虽然只有一个战俘。但这个战俘不太一般,从那位夫人身边抓获,想必对于君上有些用处。”
秦鸢瞥了他一眼。
穆戈当做没看见,他只知道对于君上有用的,一定会好生留着。
“是吗?”主将打量着秦鸢,“走,带回去审一审。”
行军队伍启程,浩浩荡荡地前往北蚩驻营地。
天色孤冷,四下一片漆黑,穆戈趁着周围人不注意,缓步靠近秦鸢押送车,低声带了一句话。
“到主营,说你是鄯善人。”
秦鸢愈发狐疑地看向穆戈。
但此时,穆戈已然退开,仍像是最初那般规整行军的肃穆神色。
一个时辰后,北蚩主营大牢之中。
一盆凉水直接把秦鸢泼醒,秦鸢闭了闭眼睛,连呸两声,“我说你们这些人……”
“我刚睡着,真没礼貌。”
面前五大三粗的胡人将士将木盆扔在旁边,缓慢踱步打量着她,“来历,身份。”
秦鸢抹掉脸上的水,“我说了多少遍了,我真就是个拿钱办事的镖师。”
“我收了他们钱,就帮他们送人。你们给我钱,那我也可以帮你们办事。”
“况且我不是中原人。”
“那里人?”
秦鸢故作坦然道,“鄯善的。”
男人打量着秦鸢样貌,眉目深邃骨相挺拔的确不像是中原人,“证据。”
秦鸢哪里有什么证据。
穆戈冷不防瞥见秦鸢手腕上的云巾,拿起她的手臂,“这是鄯善纹样吗?”
秦鸢看着他的举动,虽然心生疑虑,但还是顺着下坡,“是。”
她顺手拆下来,“如果你们觉得这算证据的话。”
主将拿过来秦鸢手中的云巾。
上面特备的纹样图案。
但他不认识鄯善的纹样。
他拿给身边陪审的穆戈,“你看。”
穆戈平静道,“是有些眼熟,像是鄯善的纹样。”
将领呵斥,“什么叫像是鄯善的纹样。”
穆戈攥紧手里的云巾,有意无意地提起,“咱们营里也有鄯善人,他认识。”
“叫他来看看,要是真的,那这人就交给他看管。”
秦鸢蹙眉,眉眼压低。
毕竟她知道,这并不是鄯善的图纹。
她现在也不确定,这个北蚩将领是帮她,还是想害她。
可害她一个阶下囚,也没必要。
将领闻言的确如此,“对,质子是鄯善王储,知道得多,把他叫来。”
穆戈领命立马离开大牢。
在浓黑夜色之中,穆戈走到了一处被重兵把守的营帐之外,将消息递给看守将领。
穆戈面目沉肃。
但他有把握,质子会帮他。
质子是一个心怀宽广,这十年来在北蚩王室处处照应他们的人。
即便他只是个别国质子。
穆戈有时会想,若他不是鄯善王储,是北蚩王储就好了。
日
后他们的日子,一定比现在颠沛流离好过。
这处营帐里外被围得密不透风,与其说是驻营。
倒是更像另一个层面的牢狱。
里面住着在北蚩为质十年的鄯善王储。
看守领命直接上前敲门。
屋中人近乎是在听到有人靠近就条件反射地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她眼帘低垂,眸底在暗夜之中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线。
鄯沉隽缓慢坐起身,将散在身后的长发干脆利落地束成男儿装束,粗粗地应了一声。
第73章
关外冷风拂过将士刀刃。
深夜的北蚩军营肃杀严整。
鄯沉隽换上衣服出门后,问了一句,“何事?”
前来送信的穆戈朝鄯沉隽行了个礼,与鄯沉隽解释,“先前战事抓到了一个战俘,自称鄯善人。”
“前来请公子去查看。”
穆戈和缓道,“若是真的,还请公子仔细清查她的来历,我们禀明君上。”
“君上若是暂不处置,公子需要那也尽可留在身边当个陪侍。”
穆戈有把握北蚩王不会处置这会儿抓到的鄯善人。
鄯沉隽又问了句,“今日大牢审讯的是哪位?”
“贺兰钧,贺兰将军。”
鄯沉隽答应着,回营帐拿了个东西,复而折返回来,“带路。”
穆戈转身带路前去大牢。
深夜狂风呼啸而过。
鄯沉隽走在前面,穆戈跟在后面。
鄯沉隽随口问着,“听说你们今日战事损失惨重。”
穆戈不安地回,“是。”
鄯沉隽看他,“你哥呢?”
“被抓走了。”穆戈移开视线,“也怪他情急,太想要立功,得了些风吹草动就动身起兵。”
鄯沉隽深吸一口气,“也不能怪他,你哥是想要早日打完,结束战事。”
“谁知出征一年,越来越难打了。”
穆戈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卑职……想请公子帮个忙。”
“什么。”
他们四下无人,穆戈压着声音,“我两位兄长和手下数千名将士都压在敌方军营。”
穆戈暂且隐去了虞荷月,“敌方来信说要释放我们缴获的百余名俘虏,一个都不能少,才能保证我家人兄弟的安危……”
穆戈将信件上的内容尽数告知。
鄯沉隽转头看他,“你把他们都放了?”
穆戈低头,自知此事不是很光明磊落,“还剩一个女俘。”
鄯沉隽很快就听懂了前因后果,“所以,牢里那个是最后一个俘虏。”
“你想让我帮你保她。”
“是。”
鄯沉隽沉吟着,“可以是可以。”
“不过你要想清楚,你一旦这么做,在北蚩军营,等同于叛变。”
穆戈不敢直视鄯沉隽的眼睛。
“我自然不会告诉任何人。”鄯沉隽慢声道,“但这是敌军拿捏你的第四重把柄。”
“一旦抖出来,你整个军队,要么被君上全部处决。要么,你就只能投奔敌人了。”
“可我的家人都在那边,我没得选。”
穆戈停下来,看着鄯沉隽往前走的背影。
噗通一下单膝跪在地上,行北蚩大礼,“请公子帮我,我知道公子定有办法。”
“这些年,我们在军中出的岔子,惹得麻烦都是公子出谋划策挡平一切。”
“若能保我家人安危,日后,卑职定为公子马首是瞻。”
鄯沉隽听见声音转头看他。
她走上前,将穆戈扶起,“罢了,等我帮你安排,若是你愿意听的话。”
“愿意,自然愿意。”
牢狱之中踏入便能嗅到阴暗潮湿的味道,像是昏暗地狱牢笼,从足底将人缠住,再一点点拖入深渊。
鄯沉隽被带到了牢狱深处,隔了一段距离看见那被捆束在深处的陌生人。
秦鸢靠在旁边,防备而警觉地打量着来人。
鄯沉隽身上披了一件纯黑斗篷,在这阴暗地牢之中看不清面容。
审讯将领熟络地跟鄯沉隽打了声招呼,“来了。”
鄯沉隽顺手把带来的物件扔给贺兰钧。
贺兰钧一把抓住,“什么?”
“疮药。”鄯沉隽随口说着,“中原天热,你受了伤,得注意上药。”
贺兰钧无声低笑,“亏你还想着。”
“君上如今丰功伟业,你可是左膀右臂一大健将,”鄯沉隽锤了下他的肩膀,“好好挣个功名,你阿姆的病,兴许等你回去一下就好了。”
贺兰钧轻叹了口气,“前线已经死了几元大将。”
“今日穆氏三兄弟袭击燕北和陇南的两个头领,就穆戈一个回来了。”
“我还未必能回去。”
鄯沉隽打断他,“别说这等丧气话。”
贺兰钧笑,“总之借你吉言。”
“若我能平安回去,我定在君上面前,帮你说话。叫你也早日回家。”
鄯沉隽漫不经心道,“其实我觉得留在北蚩也不错,有你们在王室之中,我也不孤单。”
“真的?”贺兰钧看她,“我倒是希望你能留下来,但你就不想回鄯善吗?”
鄯沉隽眼帘压低,视线从他身上移到一旁秦鸢身上。
她静默无声地看向暗处,牢狱幽暗遮住了她眼底的光色,“我早就忘记家在哪了。”
“北蚩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家人。”
幽沉的声音回荡在大牢中,碰撞在石壁上复而回弹,阴郁而鬼魅。
鄯沉隽看向牢狱之中被关押的那个人,“她是怎么回事?”
秦鸢垂着眼,并不做声。
在她的印象里,被遣送到为质的孩子都会恨,无一不想要复仇回国。
但她听来,这个质子好似跟这些北蚩将领的关系不错。
像是一伙人。
贺兰钧解释,“穆戈那边抓回来的战俘,说自己只是护送他们的镖师,给钱就帮忙的行当,又是一个鄯善人。”
“不清楚她是要撇清关系,还是当真如此。”
鄯沉隽问着,“鄯善哪里的?”
秦鸢凝眉,一时半刻没有说话。
一旁狱卒突然之间抽了一鞭子过来,“公子问你呢!说话!”
秦鸢不知道鄯善都有哪些地方,只知道一个,“丹云泾。”
那是虞绾音送信的终点。
鄯沉隽瞳孔深处隐匿了些微不可查的光色,“叫什么?”
“秦鸢。”
鄯沉隽仍旧一板一眼,毫不通融地问着,“为什么会到中原来做镖师?”
“十几年前,鄯善祸乱,我的家被打没了,父母把我送出来的。”秦鸢知道倘若眼前这个质子是真的鄯善人,那一看她的信物就知道是假的,不是鄯善的物件。
她现在说再多,都怕是避免不了被拆穿,“出来之后,我就跟着兄弟姐妹走镖。”
“你们去万安港镖局查档,也能查到我这些年的镖线。”
“镖师……”鄯沉隽呢喃着这个身份,“那你是帮中原的谁走镖,混到了这个队伍里?”
“南陇戎肆给的镖金,替他夫人走镖,带他夫人回家。一并顺路保护他夫人安危。”
“他夫人家在哪。”
“鄯善。”秦鸢说的这些,北蚩王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
但看起来,对面这个人并不知情,“他夫人是鄯善人?”
“别装糊涂了,”秦鸢有点烦,“你们君上为了把虞绾音骗到这来,假冒她的家人,给了她一堆假的信件,还是叫我来接的她。”
“算下来,我也是帮了你们啊,还不能证明我只是一个普通镖师吗?”
鄯沉隽霎时顿住,身形有片刻的僵硬。
秦鸢的话语入耳,那个十年未听闻的名字,一遍一遍碰撞敲击着她。
久违到近乎陌生。
恍若隔世之间,仿佛一颗水珠坠落深海。
却瞬间在平静海面之上掀起惊涛骇浪!
虞绾音……
杳杳。
鄯沉隽静静地在那站了许久,耳边的一切都有些模糊。
只剩下多年前,那个与她一同乘坐在归乡马车中的小女孩。
杳杳生得
好,六岁时如同一个糯米粉团。
她总是爱捏杳杳的脸,杳杳也不生气,窝在她怀里随她捏。
母亲责怪她,杳杳也会护着说,阿姊可以对她做任何事情。
可是那一场归乡路。
杳杳没能回去。
她也没能再回去。
秦鸢还一本正经又有点不耐烦地解答着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才不至于让鄯沉隽此时的沉默显得异样。
直到秦鸢噤声。
鄯沉隽那长久出神的眸子才缓缓转动。
言辞话语依旧平静。
“君上做事,没必要事事都与我等臣下告知。我们不知道也正常。”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这不重要。”
鄯沉隽继续,根本让人看不出她有任何情绪波动,“说你是鄯善人,有什么证据吗?”
一旁穆戈主动把先前秦鸢交上的云巾递过去,“她说这是她儿时带的。”
云巾的质感粗糙,有些磨损破败,跟秦鸢如今身上这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出入很大。
的确有些年头。
鄯沉隽拿在手里翻看。
旁边秦鸢看着对面人的动作,心弦一点点绷紧。
鄯沉隽抬起头,看着她,直接将她的云巾扔到了她面前。
秦鸢闭了闭眼睛,心底一凉。
“云巾上倒是我鄯善的纹样,”鄯沉隽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但就这么个破东西,如何能证明你就是鄯善人。”
秦鸢蓦的睁开眼睛,直直地迎上了鄯沉隽的视线。
对面鄯沉隽的眸光带着常年在敌人阵营之中磨炼出来的穿透力,直抵她心头。
仅仅用视线就强迫着秦鸢直视她的眼睛,看清她的意图,臣服于她的威慑。
极近距离的短暂视线交汇。
“我无法再多证明,”秦鸢眉眼微动,试探道,“草民乃鄯善子民,公子说我是便是,说我不是便不是。”
“一切听从公子安排。”
鄯沉隽复而又打量了她一番。
大牢之中都等着鄯沉隽吩咐,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鄯沉隽站起身,“是哪里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听话。”
“你既然是我的子民,那我便告诉你,跟随中原人是无法得我鄯善自由。”
“到底是要臣服君上,与北蚩一同开疆拓土,我鄯善也能得到些好处。”
“你若想向我证明你是鄯善人,完全听我指令。”鄯沉隽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拿出一封密令,“那就把这个军令,以你的笔迹,一字不落地抄录一份。”
“我们会遣人把信送给你的雇主。”
秦鸢伸手拿过来,简单翻看信件。
信件是一个护送粮草的密函。
说北蚩军队粮草空缺,经由什么路线而护送粮草。
如果戎肆他们能从中截取粮草,那日后攻打北蚩将顺利无虞。
“这密函是……”
“假的。”鄯沉隽弯唇,“我们的人埋伏会在这条路上,倘若你能成功把他们引来,让我们把他们抓获。我就当你说的话是真的。我保你日后在鄯善富贵无边,平安顺遂。”
秦鸢心里咯噔一下。
她觉得眼前的人实在是难以捉摸。
就在她以为这个质子与北蚩沆瀣一气时,这个人会流露出一些微妙的同盟感。
在她要相信时,眼前人又会再度变得古怪。
秦鸢说不上来。
但一旁几个北蚩将领很是受用这个质子的处事方式。
这个质子看起来,对北蚩是完全的忠诚,对他们亲如手足,又是完全的聪慧周全。
他们准备好纸笔,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让秦鸢写信。
鄯沉隽再度提醒,“一字都不许改动。”
秦鸢原本还想改动几个字,偷偷传递信号的想法在几双眼睛紧盯之下,还是作罢。
秦鸢只好把字写得歪七八扭,看起来和自己先前字迹不太一样,来让他们看出来这是一封假的情报。
一旁狱卒看着看着冷不丁出声,“你写字都这么丑吗?”
“粗人,不会写漂亮字。”秦鸢把笔给他,“不然你来?”
狱卒瞥了她一眼没再接话。
秦鸢费了些功夫把信写好。
鄯沉隽拿过来看了一遍,又把信件交给了贺兰钧,“你一会儿出去,正好送。”
“好。”贺兰钧没看出什么异常,拿着信件离开。
“今日就先到这,日后自然会有结果。”鄯沉隽看向狱卒,“我可以回去了吗?”
“诶,可以,今日多亏了您。”狱卒点头哈腰地将鄯沉隽和穆戈一同送出去,“还是您想的办法好,难怪君上出征要带着您。”
鄯沉隽无声轻笑,她如今算是知道,北蚩王出征带着她是什么意图了。
原来前阵子,他们传言中,北蚩王看上的佳人。
是杳杳。
狱卒不知她在想什么只道,“沉隽公子慢走。”
秦鸢正焦灼地缠着手上的云巾。
冷不丁听到那一声“沉隽公子”。
她顿时停下来。
狱卒送走鄯沉隽,回来就看到秦鸢在看他。
狱卒斥责道,“看什么?老实一点。”
“没什么,”秦鸢收回视线,“就是先前只是听闻鄯沉隽,沉隽殿下的名讳,不曾见过他。”
“如今一见,百感交集。”
“到了这就不能叫殿下了,要叫公子。”狱卒纠正她称呼。
但狱卒没有纠正鄯沉隽的姓名。
所以他真的是鄯沉隽。
鄯善被囚为质子的王储,是鄯沉隽?!
虞绾音的阿姊?
鄯沉隽事实上也并非什么公子,想来是为了在这北蚩军营中避免许多麻烦而扮了男装。
秦鸢沉默下来。
方才牢狱之中发生的一切,在她脑海中不断重现。
秦鸢有些后知后觉的头皮发麻。
十年女扮男装混迹在北蚩军营牢狱之中,不被发现,还和这些军官打成了一片。
看似亲如手足极其维护北蚩之间,却是在用言语潜移默化的操控北蚩几个主将帅的行为。
这是来当质子的,还是来当主子的。
秦鸢才突然看明白了鄯沉隽许多异常。
以及为什么那个将领要帮她的办法是特地把鄯沉隽叫过来。
因为穆戈清楚,一旦鄯沉隽知道她是谁的镖师,一定会帮她。
那封信也绝对不是表面上看那么简单。
鄯沉隽是被关押在北蚩,层层看管。
她无法接触外部,她要送信,她要送出信件,必须假借他人之手。
送一些消息出去。
秦鸢又想了一遍那信件的内容。
可她没想出什么异常,就是有几个错别字。
估计是北蚩人也不太会写汉文。
把胡人字文调转过来会有些偏差。
密信经过北蚩人层层勘察,被人顺利地从营地之中递出去。
信件直接送到了万安港郡守府邸。
再由郡守寻到戎肆手下,送回营地。
戎肆打开看了一遍,里面是秦鸢的字迹,并写了一份军令密函。
他一边看一边走进营帐里。
虞绾音听见脚步声,起身迎上前,“可是那边来消息了?”
戎肆将密函递给虞绾音,“秦鸢写的,他们说三日后北蚩有一条粮草补给线要经过,可以去劫粮草,重创北蚩。”
宗承赶忙问道,“当真?”
“字写得跟狗爬一样,多半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信。”戎肆靠坐在旁边,“便是被她不小心知道了这等机密,又能碰巧让她寻到纸笔写出信来。”
“还能顺利地把信件送出来给郡守……”
想想都假得不行。
“不过好处就是,这看起来,秦鸢现在暂时安全。”戎肆说着,不自觉地看向虞绾音,等虞绾音的反应。
虞绾音展开信件逐字逐句地看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眸光带过那一个个熟悉的字迹。
里面有几个很明显的别字。
秦鸢常年走镖,虽然是习武之人,但接触的文书也不少。
秦鸢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除非是有人故意让她犯。
而那几个别字分别是,“由左轮将尉护送粮草平安无余”的余。
“此行千里遥遥”的遥
遥。
实际上应该写的是,平安无虞,千里迢迢。
但,是什么不重要。
这几个别字连起来是,余遥遥……
虞杳杳。
突然一道声音穿破时空碎隙,“虞杳杳,我来接你回家啦。”
“不认识我?我是鄯沉隽。”
“你该我叫一声,阿姊。”
阿姊……
是阿姊!
虞绾音将信纸铺平,又细看了一遍。
满篇错综复杂的字眼中,只错了这三个。
不能是巧合。
他们专程让秦鸢写别字出来,也不能是巧合。
胡人普遍看不出这些信件用语的异常,这虽然是别字,但意思译过去,都是能解释得通的内容。
所以无人发现。
虞绾音瞳孔轻颤,看着书信上的内容,久久不能回神。
戎肆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虞绾音说话。
还不等他继续问,一旁楚御先出声询问,“书信可有异常?”
虞绾音仰起头,剪水黑瞳泛红,声音不稳,“这是我阿姊叫秦鸢送出来的信。”
楚御拿过来虞绾音手中的信件。
戎肆也赶忙上前查看,“你阿姊在北蚩军营里?”
虞绾音缓了缓思绪,轻声自言自语道,“……应当是在军营里。”
这样就能解释清楚。
因为阿姊在北蚩军营里,所以北蚩王能这么熟悉她的性格,语气,能这么了解她家乡的境况。
也能这般游刃有余地拿他们来要挟她。
他的确有筹码就在身边。
倘若有朝一日,北蚩势弱,他只需要拿出鄯沉隽在北蚩军营里这件事,他们就不好再做进攻。
他也笃定,她会为了阿姊求他。
楚御看完,戎肆又拿过去。
唯有虞绾音点出来,他们才能看清楚里面的关窍。
大抵也是只有她和她阿姊才知道这个称呼。
虞杳杳。
虞绾音在原地坐了很久,气息越来越沉。
她似是有些激动,却还必须在此紧要关头保持冷静,整个人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楚御说着,“这是阿姊在北蚩军营,假借秦鸢的手送信给你,告诉你她在?”
虞绾音不觉得这封信只是为了说阿姊在军营里。
“被软禁已久的人,好不容易得到了送信的机会,多半不会传达这么简单的内容。”
“她送了一封情报。”
“是假的。”虞绾音坐不住,走上前再度拿过那封信,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这假的情报……是给北蚩人看的障眼法。”
“北蚩人答应送这封情报,真实目的是想要引我们过去,然后……再抓到我们的人。”
这是很常见的诱饵铺设陷阱。
“既然是假的,三日之后这个地点会埋伏着很多北蚩将领,等我们过去。”
“想要把我们抓进北蚩。”
朝越听着,“那我们就不去好了。”
虞绾音想不通,“不去那这封信的意义是什么?”
“不让咱们去,这封信送来跟不送没有区别,何必多此一举,难道只为了告诉我她的存在?”
“如果她在北蚩军营,得到机会送信出来,要么是求救,要么是寻求帮助。”
“不论是哪一种,都是要和咱们取得联系。”
“不去那就没有联系,一定不是这个。”
营帐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戎肆出声,“所以是要去,但得是我们知道对面有埋伏的情况下去。”
虞绾音欲言又止。
戎肆瞥见她的小动作,“那我领兵过去,后面该如何安排,他们的人会跟咱们交接你阿姊想要的帮助吗?”
虞绾音看了看他,她不能确定,“也是我猜的。”
“有没有可能,他们三日后埋伏抓捕咱们的北蚩将领,能让咱们和她取得联系。”
戎肆理解着,“你的意思是,那日的将领和咱们会是一伙人。”
此话一出,营帐中众人都若有所思地想着。
虞绾音清楚这个猜测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但既然她都说了。
那就得说完,“那日,倘若我们前去,对面将领可以和我们配合,制造假降。”
“对面将领可以帮助我们的人进去和她取得联系。”
“我们兴许就能里应外合……”
*
北蚩主营之中。
鄯沉隽从贺兰钧那领了军令,寻到了穆戈,“三日后,埋伏在粮草供给路上的领兵人,我跟他们提了你。”
穆戈心下打鼓,“他们真的会来吗?”
毕竟那封信,看起来的确很像陷阱,行军路上有点脑子的人,兴许都不会信。
“或许吧。”鄯沉隽不知道,悠游地把军令递给穆戈,“但是你现在已经算是半个对面阵营的人了,他们捏着你太多东西,你现在里外不是人也没有别的选择。”
“中原有句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若真来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穆戈看着手中军令,听着鄯沉隽的话,一时屏气。
“把他们带进来,你既有了战胜功勋在北蚩功过相抵保你仕途,又能让他们自己解救俘虏保你家人。”鄯沉隽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也算是在解救你。”
穆戈隐约听懂了鄯沉隽的意思。
是让他和对面合谋,制造出一场虚假的北蚩埋伏获胜,擒拿中原将士的戏码。
实际上是借用他的军力把中原将士引入北蚩军营,埋伏线人。
穆戈无法接受,“可我这样,就算彻底背叛北蚩!后患……”
“背叛一分跟彻底背叛有区别吗?”鄯沉隽看着他,“在君上眼里,都要满门处斩。”
鄯沉隽抚掉他肩侧落叶,意味深长地诱哄,“穆戈,其实我挺能理解你。”
“我跟你们说过,我对君上是完全的忠诚。”
“只有一条。若是忠诚君上的代价,是让我家破人亡,我才会背叛君上。”
“北蚩大好的领土不差中原这一寸。也不应该以牺牲你全家的代价开疆拓土,完成他的丰功伟业。”
“而你只是做了一个,生而为人都会做的选择。”
第74章
穆戈呼吸急促,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鄯沉隽的话。
偶然间也想起了先前军师跟他说的。
不要为了一己私利,坏了北蚩的大事。
什么是一己私利。
开疆拓土、丰功伟业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
北蚩只要不那么好战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好,为什么一直要打。
还要一直要牺牲他们这些根本享受不到丰功伟业的人打。
鄯沉隽收回手,“不过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想要安定。”
“像是君上,就更加想要功绩而非安定。”
“也看你想要家人兄弟还是想要功勋了。”鄯沉隽打断了他的话,转身离开,“我只能帮到你这,不论你选什么路,我都支持你。”
这个选择,看似在穆戈手上。
实际却早就捏在了鄯沉隽手里。
鄯沉隽背对着他走远,独留穆戈一个人在原地。
倘若穆戈要的是功勋,昨日压根就不会来求她。
如果她猜得没错。
穆戈应当很快就会恨极了北蚩王,让他和他的家人遭遇这些。
鄯沉隽走回北蚩主营,看到不远处贺兰钧在训兵。
大概是新兵闹了些情绪,让贺兰钧很生气。
他发了一顿脾气过后坐在旁边土坡上喝了口水消气。
贺兰钧远远看见鄯沉隽回来,朝她招手。
鄯沉隽便走上前。
周围将士纷纷低头,与她行礼。
虽然鄯沉隽只是个质子,但军营之中对于这位沉隽公子还是敬重有佳。
毕竟鄯沉隽跟北蚩王如今身边的几元大将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
最初他们认识的时候,还只是一群无权无势的孩子。
他们其中有几个是北蚩王派到鄯沉隽面前,给她灌输北蚩强盛,让她忠于北蚩、臣服于北蚩力量的玩伴。
贺兰钧就是其中一个。
后来他们越来越熟络,成了来往密切的伙伴。
有时鄯沉隽也会帮他们出主意,如何能让北蚩更好。
他们都认为这是她臣服北蚩的象征,时候长了也当做自己人。
这几元大将如今能在北蚩王身边有些头脸,里面少不了鄯沉隽出谋划策,帮他们排除异己,登上高位。
北蚩王至今没有娶妻生子。
后继无人。
要说他身边的左膀右臂也就这些人。
北蚩王室只是把鄯沉隽的左右逢源,当做是日后谋求活路的选择。
并不在意,毕竟鄯沉隽手中没有一丁点实权,也不能动兵。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质子,能干什么。
贺兰钧递给她一个水囊,“安排下去了?”
“嗯。”鄯沉隽接过来,“穆氏一族不能就这么完了,得给穆戈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贺
兰钧不疑有他,“也是穆林太着急。”
他们虽然如今有上下等级关系,但到底曾经也是在军营相处多年的兄弟。
贺兰钧有时作为元帅将领骂归骂,但也希望他们能好。
“大概是怕输。”鄯沉隽看着眼前浩荡的兵营,“等什么时候能打赢,我们回去就好了。”
贺兰钧看她,“打赢了你想做什么?”
“打赢了啊,”鄯沉隽深吸一口气,“若是君上愿意给我个一官半职,让我在北蚩,我就助北蚩兴盛。”
贺兰钧叹道,“北蚩其实不如鄯善日子好。”
“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鄯沉隽慢悠悠道,“若是想要强武,整日练兵锻甲,自然农不兴,商不盛,硝烟多过草木,富官兵,穷百姓。”
“要是想要好好兴建,重农商,那民间的日子就好过。”
贺兰钧看了她一会儿,“我一直很喜欢你先前与我们说的在鄯善的日子。”
“战事结束,我都想跟你回鄯善了。”
鄯沉隽笑,“君上肯定不会放你走,你能打。”
贺兰钧有点泄气,“他喜欢征战,喜欢开疆拓土,喜欢这个天下尽在掌握的感觉。”
鄯沉隽适时问,“你喜欢吗?”
“早几年喜欢。”贺兰钧靠在旁边,“越打越乏力就总想着父母年长,我要是不能活着回去,那他们两个就没人管了。”
鄯沉隽眉眼微动,有意无意道,“谁不是。”
“但君上有雄心壮志,我们做臣下的也只能听着。”
“希望这一仗打完,君上能早日收手,”贺兰钧看向她,“不过也不知能不能守得住。北蚩多武官,能打不能守。你留下,日后北蚩兴建,想必会有些用武之地。”
“亦或者日后,君上生一个和你一样的子嗣王储。”
鄯沉隽笑了,“不如你到时跟我一起来鄯善,我也封你做元帅将军,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日后你阿姆生病,北蚩医治不好,中原可以。”
“我开鄯善与中原的线路,帮你阿姆治病。”
贺兰钧也笑,“未尝不可。”
鄯沉隽眼尾笑意变得有些莫测,看向不远处齐整的队伍。
号角吹响。
军营主帅营帐一旁,走出来另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远远地看了他们这边一眼。
那是单泽。
北蚩王身边除了贺兰钧之外的,另一个勇士主帅。
鄯沉隽远远看着单泽,勾唇起身,“时候到了,我不能在外久留,得回去了。”
“玩笑归玩笑。”
“看在你我这关系的份上,提醒你一下,日后事事都别太争先。”鄯沉隽视线故意往单泽那边一瞟,“有人眼红你啊。”
贺兰钧也看到了单泽,眸光沉了几分。
他们关系一直不好,单泽也没少明里暗里地与他不对付。
都是鄯沉隽在帮他。
不然也不知被单泽在君上面前算计了多少次。
鄯沉隽溜达着回营帐。
那些人都不知道。
与她关系好的将领都更爱国泰民安,是她有意无意给他们养出来的。
君上与他们的意图相悖,他们就会产生落差,生出忤逆和不满的心性。
不仅如此。
贺兰钧和单泽关系不好。
也是她挑拨的。
鄯沉隽擦了下自己腰间玉坠。
拿在指尖把玩。
人嘛,不仅要培养有利于自己的一方势力。
也得培养个敌人,必要的时候可以拿来利用闹点事。
这是制衡。
有共同的敌人时不时闹事,贺兰钧他们才会更信任自己。
她才站得更稳。
她可以没有实权。
拿捏住了人心,有些目的一样可以达到。
关于送出去的那封信,鄯沉隽想得并不复杂。
三日之后,她就赌一个杳杳知道她在,会不会派人来。
倘若忌惮陷阱没来那也无所谓。
她还能再想办法。
但如果有,一旦杳杳派人前来。
等穆戈把人带进来,她就有外力帮手。
她孤身一人在北蚩军营之中,筹谋算计布局到如今。
等这一日等了太久。
*
营地之中,三日之后送谁进去一整日都争论不休。
虞绾音坐在屋子里,闷闷出声,“我想去。”
戎肆粗粗沉声打断她,“不行。”
楚御坐在旁边,瞥了戎肆一眼,“你这么凶干什么?”
他给虞绾音倒了一盏茶,“杳杳别担心,我去。”
“你不认识我阿姊。”
“咱们谁都不认识,”楚御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北蚩军营里,就这么一个鄯善人,我要是想查,应当很轻易就能查到。”
“况且,既然她想让咱们进去,那多半是想好了应对之法。”
戎肆开腔,“再怎么想好应对之法,在北蚩军营中,若是真把你困住了,你也不好出去。”
他眉目深沉,“我去。”
“光靠武力蛮干是行不通的。”楚御看向戎肆,“进去的一定得是个有脑子的人。”
戎肆轻啧一声,听得出来楚御在暗讽他莽夫。
戎肆也不急,“有脑子跟黑心肠也是两码事。”
楚御抬眼,眸光阴鸷。
虞绾音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完全没管他们两个又在明枪暗箭什么。
她站起身,觉得屋子里人多影响她思考,“我再想想。”
虞绾音说着出了主营,去了自己的营帐。
营帐外是兵马操练的铿锵声响。
整齐有力,不断地回荡在耳侧。
虞绾音独自呆了一会儿。
她去,在某种层面上,能够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她与阿姊一定配合得比旁人更好。
虞绾音还是不能放下这个念头。
她凝眉起身,刚要从营帐中出去,面前去路就被一个高大的阴影挡住。
戎肆正好掀开她的营帐,牢牢地看着她,一步步朝她走过去。
男人军靴踩踏在地面上,每一步都沉稳有力。
虞绾音有点不太敢直视他那双琥珀瞳孔。
他仿佛能看穿自己所有的想法。
但她还是没忍住,虞绾音动了动唇,“我……”
虞绾音话还没说完,面前阴影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
戎肆扣住她的后颈,堪称蛮横地堵住她将要出口的话。
晨曦清露气息侵入唇齿之间,嗓音粗沉沙哑,“不许去。”
虞绾音别开头,“可是……唔!”
戎肆不等她说什么转圜的话,将她细弱的声音吞没在口中,辗转啃噬。
激起细微酥麻痛感,再趁她不防备之时占据更深。
直至他能完全在这一方领地之内胡搅蛮缠。
不容她躲避。
让她正面接纳他,也直视他的禁令,“还想去吗?”
“想……”虞绾音话刚说出一半,他便又凶又狠地压了下来,侵占的力道朝她靠近。
虞绾音不得不后退,脚步踉跄不已。
但他脚步未停,扶着她的腰强势进犯。
虞绾音站不稳,但也摔不下。
屋子里叮叮当当一阵橱柜瓶罐胡乱作响的声音之后,她被压在了后面的架子上。
戎肆手臂护着她的后颈将她按得纹丝不动。
也让她退无可退地承受他,抵着她唇角,声音粗重,“你知道,你要是去了,那个胡人想对你做什么吗?”
戎肆研磨着她的唇线,蛮力扯开她的裙带,“像这样……”
“戎肆!”虞绾音按住他的手臂,看他眼睛又变得猩红,心下发憷。
他没轻没重的时候,是真的没轻没重。
扯得她腰线开始发麻发酸。
但她的力气根本按不住他。
戎肆把她的裙带扯开,往她自己手上缠,“还去?”
营帐外,有人走进来。
一并响起楚御的声音,“胡人是一家共妻的。”
虞绾音听着楚御也进来了,身子一抖。
戎肆高大身形将她完全遮挡住,偏头警惕地看向
楚御。
“北蚩君王还有两个兄弟在北蚩腹地。” 。
楚御抬眼看向他们,“倘若杳杳这么不听话非要去。”
他嗓音阴凉,隐含着变幻莫测的笑意,“不如就先试试,你喜不喜欢被几个夫婿一起……”
“不去不去,我不去了。”虞绾音慌忙打断他们的话,缩在戎肆的臂弯里。
这过于荒谬的事情,让她难以想象。
她不敢赌,如果硬要去。
他们是不是会来真的。
总归他们俩哪一个都非等闲之辈。
戎肆看向楚御的眼底带了敌意,将虞绾音护得完全。
但好似楚御吓唬人的确非常有一套。
比他用武力解决问题要快得多。
楚御笑,语调温润得哄,“这不就是了。”
“杳杳在这里等我们。”
楚御说着,看了戎肆一眼,立马变了语气,冷淡一句,“出来。”
戎肆没应声,回头看向被唬住的虞绾音。
将缠在她手上的裙带松缓下来,又不解馋地吻了吻她的眉眼。
虞绾音抿唇,看他们都离开了自己的屋子才松了一口气。
她心神不宁地坐在一旁桌椅前。
前去北蚩的确是凶险。
何况还是她猜测的会有人接应。
那如果没有呢。
如果接应的路上出了岔子呢。
那到底是北蚩军营,不是他们的军营,里面更多兵马还是效忠北蚩。
虞绾音想的是,不论让他们两个哪一个去,如果没有接应,那他们作为雄踞一方的领主都很危险。
多少人都是擒贼先擒王,擒王即斩首。
她不一样,起码他们不会杀她。
不过现在看起来是不会让她去了。
虞绾音捧过桌上的茶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隔壁营帐内。
楚御先给戎肆倒了一盏茶。
戎肆先开口,“三日后,我领兵前去,你在营里守着杳杳。”
楚御言简意赅,“理由?”
“我比你会打,也比你会打假仗。”戎肆看着他,“你身边这些人,都一本正经的怕是没做过虚张声势的事,耍无赖我们比你会。”
楚御点头,“这倒是。”
戎肆踹了他一脚。
楚御不急不躁,平静地拍掉了衣下摆的灰尘,“你自己说的话都听不得。”
戎肆继续道,“对面将领要是真的能和咱们一伙,我也能接。”
“如果不是,我也能应战。”
楚御问,“你放心把杳杳和我单独留在一起?”
“就不怕,我带她远走高飞。”
戎肆眉梢微扬,“留你在这里,主要是你能唬住她,让她断了去北蚩军营的念头。你要真能做到把她带离这等凶险之处,我也就认了。”
“老子现在不跟你争一时。”
“就怕你拉不住她,别看她不声不响的,骨子里倔得很。”
倔。
楚御眉眼压低。
又是一个,虞绾音在他面前,没显露出过的状态。
楚御很讨厌也很嫉妒。
戎肆那等粗人,凭什么能看到她那么多情绪和状态。
楚御是真的想让戎肆死,但也是真的羡慕他。
戎肆说着见楚御不回,便直接起身,“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领兵过去。”
“刚才你的人探回来,他们两日后什么时候会到?”
楚御轻抿一口茶盏,“两日后,午时。”
“嗯。”戎肆取过来先前北蚩军营送过来的信件看了一会儿。
信中没有说时辰,只说了哪一天,剩下的消息需要他们自己探。
但既然是故意想要把他们引过去,那打探是必然能探到他们埋伏的时间。
他和楚御分工明确,楚御做这些暗中打探消息的差事。
他们不能叫手下人干同一件事。
会打架。
戎肆出营帐调兵,楚御仍旧坐在营帐里,静静地看向一处。
深邃黑瞳波谲云诡。
剩下的两日。
戎肆准备了许多假血物件和虚张声势的烟雾弹。
的确是只有他们土匪能搞到的东西。
虞绾音去了虞荷月的营帐。
虞荷月一见她进来,立马起身。
这是虞绾音先前在家,她所没有的反应。
虞绾音猜测,这多半是虞荷月在胡人军营里被弄出来的条件反射。
“坐吧。”虞绾音简单示意。
虞荷月才犹犹豫豫地坐下。
虞绾音拿出一张纸,“可好些了。”
“比在北蚩营地里好。”虞荷月声音很小。
最起码不用担惊受怕了。
虞绾音将纸笔递给她,“帮我把你所知道的,北蚩军营里,所有的权力关系,写出来。”
虞荷月顿了顿,拿过来纸笔,“我一直在穆氏军营里,我知道的不多。”
“无妨,知道多少写多少。”
虞荷月思索片刻,一面写一面说,“我听说的,北蚩王身边几元大将主帅。一个贺兰钧,一个单泽。”
“贺兰钧下面分三支,其中一支是穆氏,另外两支在别的领地,我不太清楚。”
“单泽下面两支,主要是他的弟弟们统管。”
“这两元主帅之间关系很差。我在穆氏这边总是听他们骂单泽,说他会给贺兰主帅设套,使绊子。”
“单泽阴损,也会殃及穆氏。”
“但是北蚩王的确不喜欢一个将帅独大,何况单泽乐于为君上开疆拓土,单泽与北蚩王是同类人,所以君上有的时候其实更偏向于单泽。”
“偏向的时候,穆氏私底下也会对君上不敬,颇有微词。”
“除此之外,贺兰氏和穆氏这边,常来往的,好像还有一个质子,经常帮忙。”
“穆戈称呼他为沉隽公子。”
虞绾音听着心头微动,看着虞荷月写下“沉隽公子”四个字,轻轻收紧手指。
“他们都很喜欢沉隽公子,每次单泽给他们使绊子,多是沉隽公子帮他们想办法。”
虞绾音声音轻到缥缈,“你见过她吗?”
“我没见过她,”虞荷月摇头,“我很少能出去见人。”
半个时辰后。
虞绾音拿着虞荷月书写的北蚩势力关系,从虞荷月的营帐中走出来。
她仍旧看着那个公子姓名出神。
虞绾音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缓缓吐出。
她把这些消息带给戎肆楚御,叮嘱他们出征事宜后,只能先回了营帐。
虞绾音趴在自己的床榻上,拿着那个玉坠翻看。
应该是仿造的吧……
难怪这么像。
虞绾音手指蹭过上面的图腾。
那真的,是不是在沉隽公子手里。
沉隽公子……
虞绾音没有用晚膳,在屋子里躺了一整晚。
戎肆端着饭守了半个晚上都没能把饭给她喂下去。
凉透之后,他只能自己先吃了。
楚御瞥见,“吃挺多啊,戎主公。”
戎肆说着,“你说要是你喂,她能吃吗?”
楚御淡淡道,“以往我喂什么她吃什么。”
大概是明日就要入敌营,戎肆也难得松了口,好说话起来,“那早该你喂。”
楚御沉默着。
虞绾音很少拒绝他。
但不拒绝的事,就是她想要的吗。
为什么不拒绝他。
楚御原以为,他应当和戎肆在她心里没有区别。
但越看越觉得,有区别。
“不过她睡了。”戎肆提醒,“你明日再差人给她做新的,我明早得早起出征。”
“你看着她好好吃饭啊,她一有点心事就不爱吃饭。”
“嗯。”
楚御随口道,“那你还是多吃点,早点睡,别耽误明早出征。”
“耽误不了。”戎肆收拾好回营帐。
一早灭了灯盏休息。
楚御在营地篝火旁坐了很久。
伍洲从他面前经过,走到一旁宗承身边,“你们今晚回去休息,明早要出征,换我们轮值。”
宗承也没有推脱,把轮值事宜转达给伍洲,就回了营帐休息。
时至深夜,寂静清寒冷风掀起篝
火最后一丝火星。
火光星星点点的飘摇而起,缓缓坠落在烟雾缭绕的灰烬之中。
晚子时,营地之外,悄无声息地聚集了一批兵马。
楚御阵列在前,回头看了一眼在黑暗中排布整齐的军营,随即收回视线,抬手示意。
浩荡兵马队伍从营地外离开。
敌方途径透露给伍洲的并非次日午时。
而是子时。
第75章
深夜之中,视线模糊不易看清,自然也就方便了许多事情。
那封信件上标明的沿路,早就已经被胡人铺设了兵马埋伏。
楚御每走一里就能拿到的探子送来新的埋伏布局。
从位置上基本可以判断他们周围哪里有胡人开展埋伏。
楚御冷声问着,“去探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探子如实禀报,“他们的人发现了我们也不吭声。”
“这么看来,一切确如夫人猜测。”
对面胡人前来埋伏的,是能帮他们进入北蚩内部的人。
楚御相信虞绾音的判断,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盯着他们点,确保我们占上风。”
楚御将探信递还给身边人,“记得遣人埋伏在他们身后的位置。”
“倘若他们先有异动,一定会被咱们的人先行解决。”
“是。”探子领命,下去安排。
楚御继续前行。
队伍蜿蜒在空荡寂静的山路之间。
入眼是漆黑阴翳的密林,和越来越繁密的黑夜星辰。
星辰光点他们头顶缓慢而诡秘的闪动。
直到他们明知自己完全踏入敌人的包围之中。
再也没有退路。
不知何时。
“轰”地一声巨响在山林间,犹如平地惊雷响彻云霄!
山林震颤,树影摇动。
无数黑影从原本寂静的密林之中腾起!
无数埋伏敌军嘴里大喊着胡人号令,朝着正在前行的队伍发起进攻!
*
戎肆一大清早晨起,天刚蒙蒙亮。
四下昏暗一片,天光抖落之处还泛着乌青晦暗。
戎肆掀开营帐帘幕的手生生顿住,营地周围还是楚御的人在值守。
但很明显与昨晚值守安排差异很大,最起码少了一半的人。
值守不会突然之间改变规模。
戎肆心头一股不太好的预感乍然升起!
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锐利如鹰的晦暗眼瞳在凉夜清早之中,显得格外渗人。
戎肆从营地内看了一圈,就近寻到一个值守侍卫盘问,“其余人呢?”
他的声音很重,带着些愠怒和威压。
值守眉眼闪躲,仍旧公事公办地回禀,“侯爷安排轮值,属下只是听命办事。”
“侯爷安排。”戎肆口中碾着这几个字,转头看向楚御所在的营帐。
他大步流星地朝着楚御营帐走了过去。
门口朝越仍在值守,他拦住戎肆。
被戎肆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
近乎是同时,按时晨起准备出征的戎肆手下也接二连三地从营帐里出来。
每一个人出来都察觉到了不对。
四下追问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营地之中愈发吵闹。
戎肆闯进楚御营帐时,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桌上放着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敌军谎称护送粮草的真实时间。
子时。
戎肆嘴里爆出一口粗话,转头出了营帐,把字条扔给朝越,“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朝越垂眸,没有直视戎肆的目光,“侯爷说,若是能骗过你,也能说明,他比你合适进敌营骗人。”
戎肆一把拎起朝越的领口。
虞绾音这一晚原本就睡得不踏实,这会儿很快就被外面的动静弄醒。
她好似听到了什么争执声,一下子坐起身,草草挽过头发,更衣出门。
等虞绾音出营帐时,正好看见戎肆拎着朝越。
她几步上前,从戎肆手中将朝越拉下来,“怎么了?”
戎肆气得脸颊通红,“你问他们。”
虞绾音看向朝越。
朝越面对虞绾音不能有那么多哑谜打,只能将事情如实禀报。
戎肆转头前去查看他一早准备的那些东西,果然也全部都被楚御带走了。
虞绾音从朝越这里大致了解了前因后果。
眉头紧皱不展。
他们两个人,为了避免她动心思想要去北蚩营地,谈论这些事情都是避着她。
他们自己协调安排。
但也没想到,楚御诓了戎肆自己就去了。
虞绾音焦急地问,“你们安排了来回送消息的线人了吗?”
“若是子时,那现在应当有结果了,那边怎么样?”
现在的确也还没有结果回来。
朝越沉默着,“现在才寅时,夫人稍安勿躁,再等等。”
营地里戎肆的手下都被气得不轻。
宗承扯着大嗓门,跟其中一个楚御手下掰扯,“怎么着,你们侯爷该不会觉得我们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是不信我们,还是防着我们啊?”
“懂不懂同盟友军不得欺瞒?!”
“你们侯爷就那么相信自己偷摸地准备能万无一失?!”
营地里的喧闹声,让虞绾音有些心神不宁。
她往外走了几步,看向不远处天色青白之处。
*
风声鹤唳,战火消弭。
西边的天还未亮全,初升的日光火红如血。
穆戈单膝跪在地上。
他看着峡谷之中满目疮痍、血流成河,耳边一阵翁鸣,久久不能回神。
浮尸沃野千里。
在恍惚之中,他听到有人朝他走来。
是他身边的军师。
军师低声道,“已经抓获了燕北侯楚御,及其手下千余名俘虏,是否收兵。”
穆戈勉强能直起身子,收起长刀。
他看着这片原野,闭了闭眼睛。
“收兵。”
“是。”军师回头高喊了一句,穆氏兵马便都齐整待命,将自己所捕获的俘虏一个一个拉起带走。
战场被简单的收拾过,只留下满地尸骸。
穆戈转过身,没有再看那片惨不忍睹的战场,径直朝着规整队伍走了过去。
他的部下也迎面走来禀报,“将军,我们可以启程了。”
他低低地说了句,“回营地。”
接着从部下身边走了过去,领兵折返。
战胜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这片峡谷。
此时天还未全亮,峡谷之中鸦雀无声。
不知哪一处先开始发出响动。
浑身鲜血的汉将“尸身”一把推开了身上压着的胡人“尸身”。
嘴里骂骂咧咧地,“压着我了你不知道吗?”
“吃什么长得这么沉。”
胡人被他一把推撞在旁边的石头上,后脑重重得磕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胡人起身要还手,“我要不是为了穆林主将,我跟你在这整这没用的,给你脸了……”
紧接着周围还躺着的“尸体”连忙爬起来劝架。
峡谷之中场景变得诡异起来,凄惨荒凉的修罗地狱里,浑身是血的亡人们和谐友善地拉架。
“行了行了。”
“都打完了,还打什么。”
“你们这一会儿闹起来,被外
面人听见就坏了。”
地上躺着勤勤恳恳装尸体的少年将士听见动静便心知不用装了,爬起来一下子抹掉了脸上红乎乎的泥水,踢开了他们先前准备的枯草填充的残肢。
少年跟他们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妥,便又折返回来把地上那个枯草残肢抱上一起走。
战时物资短缺,拿回去还能烧个柴火。
只见少年在峡谷中遍地捡断肢残骸。
不远处将士喊了他一声,他捡好最后一个再赶忙跟上。
很快原野之上的尸体重整队伍,离开了这里。
被拉拽下来的胡人也有几百,这些人不可能再回胡人阵营,只能跟他们回汉人的阵营。
说白了也算战俘。
他们整军离开之后,天色大亮。
回北蚩营地的队伍蜿蜒穿梭在这片山区。
主将穆戈长久出神,回想着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军师察觉他的异常,也跟着叹了口气。
算不清楚事情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
等他们反应过来早就没了回头路。
错就错在穆林主将那日错误预估了汉人的情况而擅自动兵。
如今也只能将错就错,一错到底。
队伍行进踩过黄土泥沙,很快便看到了不远处主营地里密密麻麻的营帐。
营地练兵声遥遥而来,由远及近。
穆戈手里的缰绳越抓越紧。
不知何时突然停下。
但前面的押送队伍还在前行。
军师见状心下不安,转头看向穆戈。
发觉穆戈正盯着不远处的北蚩大营出神。
“将军,别停啊,”军师有些着急,赶忙小声提醒穆戈,“事情既已如此,也没有别的办法。”
“您只能继续走。”
穆戈没做声。
军师脚步忙乱,四下看着,压低声音催促,“这退一步,咱们整个大营都得被看押处斩!”
“便是旁的不可信,汉人不可信……”
“您信沉隽公子总不会错!”
“这么多年,沉隽公子不都是这么帮咱们过来的吗?”
穆戈长久僵硬的面容这会儿才稍稍有了松动。
是啊。
沉隽……
这是沉隽帮他出的主意。
这么多年,每一次鄯沉隽帮忙就没有输过。
他不相信谁,都该相信鄯沉隽。
“对……”穆戈心神不宁地开口,嗓音因为沉默而显得沙哑粗粝,“沉隽。”
“沉隽他不会害我们。”
穆戈自言自语道,“即便是不行,我们大不了日后跟着沉隽去鄯善。”
“我们还有去处。”
“对嘛。”军师看穆戈总算有了好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沉隽公子说得对。”
“北蚩领土好端端的,不差中原这一寸,活着要紧。”
穆戈深呼吸片刻,吩咐给军师,“去给沉隽公子递个信,说人都来了。”
军师领命,“好。”
穆戈看军师离开,自己也催马走进了北蚩大营。
凯旋队伍一进大营,周围立刻响起了些呼喝声。
战胜缴获俘虏按流程登记在册,有人上前招呼穆戈下来,“可以啊!你此番好跟君上交代了。”
穆戈勉强地扯了扯唇角。
同伴看他,“怎么,打胜仗还不高兴?”
穆戈寻了个妥当的理由,“大哥二哥都在汉人手里,高兴不起来。”
同伴点头,“也是。”
穆戈走到前面,将一个一个战俘安置在战俘营地里。
他们营地里的战俘也都是汉人兵马,加上这次的上千人,也有个两三千。
楚御被单独押送,一入营就被安置在穆戈的营帐阵地附近。
穆戈让战俘登记入俘营,有意无意地跟汉人战俘对上视线。
一触即分,谁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破绽。
汉人战俘手上都捆着铁链,记录完身份就转过头与营地里的战友视线汇合。
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
穆戈的心绪也逐渐从焦躁不安变得和缓。
他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平静的心跳声。
忽然,不远处下属恭迎声响起,“单泽主帅。”
穆戈微微蹙眉,抬眼看过去。
单泽骑于马背上,居高临下地从他们这边经过后,停了下来,“回来了?”
“听说你今日打了个胜仗。”
穆戈眉眼微动,颔首示意,“不过是侥幸罢了。”
“怎么能是侥幸,”单泽轻蔑地移开视线,“你为君上卖命,靠得都是侥幸,那这军营可留不下你们。”
“在北蚩,打胜仗是应该的。你那两个蠢货兄长都快把家底赔进去了,你要是再输,的确也不像话。”
穆戈微微屏气。
单泽远远地看见了押送楚御的那辆马车,“听说你还抓了个头领?”
单泽催马走过去,挑开马车帘幕,径直看见马车内的楚御。
楚御没什么情绪,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里面。
毕竟是燕州王侯。
手里握着的燕州领土,如今中原近乎半壁江山。
和寻常战俘不是一个待遇完全可以理解。
燕侯是个稀罕的战俘。
也是如今君上最想要的战俘之一。
单泽当然知道这个战俘的重要性,径直开口跟穆戈要,“你年纪轻,不会处理战俘,这些战俘都交给我。”
穆戈心口一沉,忍不住上前一步,“我打下来的凭什么给你?”
单泽扬眉,“你要是处理不好,生出什么岔子来,你能解决吗?”
“带走!”
单泽话音刚落,他身边的武将立马上前。
“我看谁敢!”穆戈扬声,拦在他们面前,“这些汉人战俘需得好生关押,暂且别动。”
“你别忘了,我兄弟,还有手下几千将领也都在汉人军营,这些战俘……”
单泽听来反而笑了,“这些战俘如何,你难不成还想用这些战俘把他们换回来。”
“在北蚩,战败被俘的兵将,就是废物!死有余辜!”
单泽的话语刺耳,激得穆戈面容寒戾。
“把废物换回来有什么用,君上怎么可能留?”单泽连马背都没下,自始至终也没有正眼看待穆戈,“要么,把这些人都交给我,要么……”
单泽语调拖长,别有深意地停顿片刻。
空气中氤氲着剑拔弩张的紧绷感。
穆戈沉声,“我若是不给,又能如何?!”
“君上这段时间事务繁重,放过了你们穆氏,可不代表君上不想追究你们的兵败。”
“我只要说两句话,君上还是会让你把战俘交给我,有什么区别?”
单泽示意手下。
手下径直撞开穆戈,去调战俘!
穆戈踉跄几步,下意识握住自己的佩剑!
一旁军师连忙按住穆戈,“不可,不可冲动!”
“军中与上级拔剑是大罪!”
单泽冷眼看着他束手无策的举动,等着抓他的把柄。
军师使劲浑身解数按下穆戈手里的剑。
直至单泽的手下完成转交手续,将战俘全部转调到他的营地里,单泽才心满意足。
单泽多绕着楚御的车马,转着看了一圈。
随后启程,直接带楚御的车马前去北蚩王所在的主营,准备邀功。
其余人都分派给手下人安置。
战俘队伍浩浩荡荡地迁移。
每个人的手上都拴着结结实实的铁链。
穆戈紧盯着单泽的背影。
一旁同伴见状偷偷冲着单泽的背影啐了一口,“估摸着他是早早听说你们打赢了回来捞好处的。”
“他可是拼了命都捞不到一个敌方将领,这风头怎么可能让咱们给占了。”
“这也就是大哥不在吧,要是他们在,肯定跟他干一架。”
穆戈久久没有吭声。
这些战俘引入军营来是干什么的,只有他们知道。
如今被单泽带走了……
那后面。
穆戈转头问着,“沉隽怎么还没有来?”
很快前来送信的将士急匆匆地回来,“不好了!”
穆戈眉头越皱越紧,“怎么了?”
将士上气不接下气地
回,“主将,君上说沉隽公子近来与军中来往甚密,最近几日不许出门!”
穆戈心底一凉,“我去找他。”
“没用,君上也禁止咱们跟他往来。”
“沉隽公子的营帐被围起来了。”
穆戈脚步停滞,心绪沉入谷底。
*
单泽带走所有战俘之后,器宇轩昂地站在北蚩王营帐外,等待北蚩王的通传。
而他身后就是被人一左一右看护的楚御。
很快,侍卫从营帐里出来,侧身让开,“主帅请。”
单泽先入营,“君上,我把燕北侯给您带来了。”
北蚩王背对着他,看着自己面前铺展开的舆图,“你倒是挺大的能耐,如何抓获的?”
单泽眉眼微动,“前阵子穆氏那一族兄弟自作主张给军营造成了一些损失,臣下看不过眼。”
“所以在俘虏中假意透露了一个粮草供应补给的消息,送去给敌军。”
“我们提早埋伏,正好一击即中!”
北蚩王点了点头,他实际上并不在意单泽是怎么抓获的。
是谁抓的,如何抓的都不重要。
如果手底下的人都挤破脑袋想要在他面前效犬马之力,于他而言是好事。
他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带进来。”
单泽应声,出门将楚御代入军营之中,随后退下。
楚御踏入营帐,抬眸看见北蚩王身立于宽阔宏伟的九州舆图的正中央,身形高大,近乎占据了整个中原腹地。
屋内烛光灯影在北蚩王眸底忽隐忽现。
就这么静默无声地与他对视。
北蚩王打量了眼前的温润公子许久,眼尾噙着变幻莫测的小衣,声线粗糙沉厚,示意,“坐。”
楚御走到一旁桌椅边,坐下来。
他身后始终站着两个押送将士,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北蚩王并没有第一时间坐下来,他眉目幽深地走近,给楚御倒了一盏茶,“久仰大名。”
北蚩王说着,将茶盏递过去。
楚御没有碰他递的茶水,慢悠悠道,“没想到我处处谋算,竟还是折损在你的陷阱上。”
北蚩王也不生气,笑着将茶盏放下,“所以,这么小的一个陷阱,是如何让楚侯如此疏忽。”
北蚩王话里有话,楚御当然听得出来。
楚御扬眉,“怪你啊。”
北蚩王听来有趣,“为何?”
“若不是你进攻中原,我和杳杳的夫妻渊源应当坚不可摧。”
“而你从中作梗,让南陇那个匪贼钻了空子,让杳杳与我都无法亲近如初。”
“我和那个匪贼如今暗中争斗,谋算得失,谋的可都是你啊。”楚御弯唇,“要是我能在你这里多占一些便宜,多得到一些鄯善的优势,自然能将我的夫人抢回来。”
“否则我也不会多知道一些情报,就迫不及待的赴约了。”
楚御意味深长道,“偏偏赴的,还是个陷阱。”
北蚩王无声轻笑,“这么听来的确是怪我。”
楚御平静道,“愿赌服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楚御弯唇,“不甘心。”
“那你告诉我,我还能如何,你们还能让我如何?”
他一早有把握,北蚩王想利用他大于想杀他。
因此,他很巧妙地将主动权调转给北蚩王。
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引导给北蚩王,让他们达成共同之处。
果不其然,北蚩王迎上他的视线,“从你的目的看来,你想要的人,刚巧我也想要。”
“你想要的领土我也想要。”
“我身边武将太多,缺文官。”北蚩王看着他,“若是你愿意让贤臣服于我。”
“我得到了,你也就得到了。”
“怎么是你得到了,我也就得到了。”楚御靠在一旁,“我想要她,怎么跟你分。”
北蚩王悠游地笑了,“你应该知道……”
“我们北蚩,尚共妻。”
第76章
楚御脸上的表情有片刻凝滞。
北蚩王反倒无比坦然,“我们和你们中原不同。”
“从小我们便受此番教养,女子是珍贵的宝物,不得独占。”
“若你愿随我同盟,那我也不介意与你一起。”
“哦?”楚御的神态也很快恢复如常,“你若想招安我为臣下。”
“君上可愿与臣下共妻?”
“共妻也有主次之分,主位可随意同衾,次位非诏令不得同衾。”
楚御黑瞳微眯,饶有兴致地听着,“原是如此。”
“不过,与你共谋,我也担心杳杳恨我,即便共妻,她若不再愿意见我,我跟什么都没有并无差别。”
“我有些好奇,你是如何把杳杳苦骗至此。”
北蚩王淡然道,“她生出怨恨,无非是担心我把她家人如何了。”
楚御有意无意地问,“所以你手里捏着她的家人?”
“她的阿姊,就在我麾下,何况鄯沉隽如今对我很是臣服,忠心不二。”
北蚩王弯唇,“没有她想得那般剑拔弩张。”
“是吗。”
“我对她阿姊仁至义尽。”北蚩王看着楚御,“我知女子留在北蚩会有诸多麻烦。”
“所以准她女扮男装留在我的营地里,确保虞绾音日后能看到,依旧能自由来去的鄯沉隽。”
“而不是被夺为人妇,困在谁家后院里的鄯沉隽。”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骗她。”
楚御提起,“那些出自你手的信件,可让她大病一场,对你痛恨有加。”
北蚩王理所当然道,“质子怎能随意与外界来往。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能通信来往,而我可以。”
楚御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是你的错。”
“你如今沦落敌营,想知道的事,就只有和虞绾音有关的吗?”北蚩王兴致盎然地看着楚御,“三句不离她。”
楚御无声轻笑,“不过是闲聊罢了。”
“君上如今不杀我,想要与我合谋,还答应与我共妻,”楚御毫不避讳,“那你想要什么。”
北蚩王看着他,“要你燕州领土,要你手中兵马全部调入北蚩营地。”
楚御微微眯起眼睛,“君上倒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嗯?”北蚩王将茶盏推到楚御面前,“我想这应当是我们合作,最基本的诚意。”
楚御沉默良久,把玩着手中茶盏,“那我该如何保证,你不会过河拆桥?”
“会不会答应好我的,又不给我了。”
“不必担心,你我结为同盟,我们不仅有共同的利益,还有共同的敌人。”北蚩王别有深意道,“戎肆的父亲当年,可是背叛了你们,才害得你小小年纪家破人亡。”
北蚩王的话点到了楚御长久以来压抑的内心深处。
他脸上的冷静沉默有片刻的崩裂。
“若是我,还被戎肆抢了妻,定是要杀之二后快的。”
“你想想,戎肆的父亲什么都要,要功勋、要利益,如今他一样,贪得无厌,还想要你的妻子。”
“你竟也能容得下他,”北蚩王笑了,“我都要敬楚侯,是个君子。”
楚御手指蜷曲一下,缓缓握紧,“君上既然看出来了,那我也不做隐瞒。”
“我的确也想杀他。”
“不急。”北蚩王势在必得,“我给你三日时间,楚侯可以慢慢想。”
“三日后,我等你的答复。”
话落,北蚩王命人将楚御从营帐之中带走。
单泽看押着他穿过规模浩荡的北蚩军营。
军营内黄沙满地,随处可见训练的军队。
带着强悍的杀戮与进攻气势,将耳骨震得发麻。
他们走到一半,迎面跑过来一匹马。
卷过一层黄沙,拦住他们的去路。
马背上的人来势汹汹,下马之后紧盯着单泽。
大步流星地朝着单泽走了过去,粗气沉沉,“谁许你越过我调战俘的?!”
单泽把楚御往旁边一推,正面迎上前,“怎么贺兰主
帅连战俘都要计较,是最近实在没什么功绩了吗?”
贺兰钧气笑了,“也不知道什么狗,闻着肉味就得咬上来。”
“这才是真的饿急了。”
单泽脸色黑了下去,脚步沉沉地拎着刀朝贺兰钧走了过去,“你再给我说一遍?”
“怪你爹我,遛狗没栓绳,让畜生都闻见了过来咬人!”
单泽一拳就打了过去,被贺兰钧径直握住拳头,反手回击!
楚御眼皮跳了一下。
心下暗讽。
粗野。
很快,粗野的两人一拳一拳地就打了起来。
一旁两边属下匆忙上前拉架,“主帅!”
楚御安静地看着他们缠斗在一起。
想到了先前虞绾音从虞荷月嘴里问出来的北蚩军师阶级。
北蚩驻营,分贺兰与单泽两大主帅阵营。
两大阵营多有不和,如今看来竟不合到了这种地步。
护送楚御的将士先避开他们,被一路押送到了那个给他准备好的关押营帐。
营帐远远看去是由北蚩兵马所组成的铜墙铁壁。
营帐顶端是数不清的北蚩驻军长枪,刀尖林立。
最前方的守卫走到营帐前打开门前锁链。
营帐房门锁链卸下,显露出屋舍里面的昏暗光线。
而后将楚御推了进去。
“哐当”一声,营帐屋舍门被关上。
楚御所在营帐的门被关上。
他独自坐在暗影之中,一早就料想到了这个境况。
北蚩王奸诈,不会这么容易相信他。
不过也无妨。
他的任务并不主要在于北蚩王。
*
时至深夜,到了前来送膳的时辰。
外面将士也换班用膳。
送膳的队伍领命出门,途径单泽营地。
队伍之中尾端一人铠甲帽檐抬起,赫然显露出了伍洲那张清俊面容。
伍洲是楚御他们与穆戈达成共识,被调换士兵身份,潜入北蚩大营的几十名线人之一。
他只要是在穆戈所能涉猎的区域,都能自由行动。
他听见了单泽属下的闲聊声,“听说为着今日打架一事,君上把两位主帅叫过去训斥一顿。”
“骂咱们单泽主帅急功近利,一点面子也不给。”
“咱们君上是真的偏心贺兰主帅,不说别的,就是贺兰主帅手底下兵都比咱们多。”
送膳队伍悄无声息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他们很快就走到贺兰主帅所管辖的营地中。
四下又传来了议论声。
“单泽那狗东西怎么就那么招君上喜欢。”
“君上不是一直偏心单泽吗,不然单泽把咱们的功绩抢去,他连个屁都没放。”
“我还听说,单泽敢明目张胆地抢咱们的,对咱们动手,是因为君上好像有想废了贺兰主帅,立单泽为武将之首的打算。”
“那凭什么啊?!”
伍洲眉眼微动,听到这里倒是觉得新鲜,脚步放缓了一些,思索片刻又跟上了队伍。
两个阵营,都认为北蚩王更偏心对方。
很快,送膳的队伍停在了鄯沉隽营帐门口。
鄯沉隽背对着房门,静坐在营帐之中。
直到,屋门“吱吖”一声细响。
营帐门被打开,领头的将士粗声粗气地示意,“快点。”
伍洲领命颔首,“是。”
他踏入营帐,蹲下来,将饭菜摆在一旁桌上。
鄯沉隽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公子。”
她身形一顿,转过身。
鄯沉隽看着来人帽檐压低,身上的铠甲,上面刻着穆字,但只露出了半张轮廓清晰流畅的脸,并且陌生无比。
她站起身朝他走过去,“你是……”
“公子那封信件送进中原大营,卑职前来协助公子。”
鄯沉隽看了他一会儿,“杳杳叫你来的?”
“是。”
鄯沉隽立刻抓住他手臂,“你是不是能送消息出去。”
“能。”
“你们竟然真的来了,我还以为……”
不仅来了,他们好似完全知道她是什么目的。
甚至与穆戈配合得比她想象中更好。
鄯沉隽不过多寒暄问话,反倒直接塞给了伍洲一张卷布,“既然来了,有些事情我做不了的,需要你们帮忙。”
伍洲接过来,“公子想要我们怎么配合?”
鄯沉隽示意那张卷布,“这里面是图纸,画着北蚩大营军火布防,你们来安排如何应对军火。”
“好。”
“不可轻敌。”鄯沉隽一瞬不瞬看着他,“这只是一件。”
“除此之外,北蚩军力庞大,骁勇武将众多,硬碰硬难以估算损失。”
“北蚩左膀右臂,贺兰钧和单泽,两人多有不合。”
“论兵卒势力,实际上是贺兰钧更为出众。”
“除了外力的军火硬攻。”
“第二件事,我需要你们,”鄯沉隽看着伍洲,“和我一起,卸了这左膀右臂。”
她定定地直视伍洲眼瞳,“逼反贺兰钧。”
伍洲从鄯沉隽的营地中出来,出神良久。
直到胡人将领用北蚩语问了伍洲两句话,伍洲才回国神来,简单用北蚩语回。
盘问没什么异常之后,他们就领队回去。
伍洲跟在后面,先前他们过来的那条路上,不只是那两个将士在议论。
议论的人越来越多。
闲话越传越偏离本意。
已经逐渐从北蚩王想要废了贺兰钧。
变成了北蚩王日后完成大业,怕这两元大将无法平衡,打算狡兔死走狗烹,铲除贺兰钧。
伍洲眉眼微动。
又想起了刚才鄯沉隽的话。
适才明白,原来军中两元大将不合,以及现在这些离奇的传言。
多半是鄯沉隽有意放之。
逼反贺兰钧……
如果在这样的谣言横生之下。
贺兰钧和君王离心,不再效忠只是时间问题。
想来,鄯沉隽是想打长久战略。
现在他们来了,就可以提上日程。
但是想要立刻将一个好好的主帅策反,也还是有些难度。
最起码,伍洲暂时想不出来如何策反贺兰钧。
送膳的一行队伍,前往楚御营帐。
伍洲将膳食和消息一并送到楚御面前。
和他一同潜藏在军营里的同伴协助盯梢。
营帐内,伍洲将一叠卷布条递给楚御,与他说着鄯沉隽的计划与打算。
楚御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张北蚩主营的军用布防线路。
极其繁密的信息被容纳在巴掌大小的卷布上,甚至有北蚩军营每一部分的武器量级。
他们的人,现在大多在这半边的单泽阵营中。
楚御抬眼,他心知肚明。
这多半是鄯沉隽给的。
这也是她费尽心思想要传达的东西。
这里面从哪里攻击北蚩大营最轻松,一目了然。
楚御划破指尖,在那张卷布上点了几个红印。
是他们现如今兵力可以涉及之处,以及会协助他们的穆戈所在阵营的方位。
除此之外,楚御又给他一张按照鄯沉隽所给的图纸,安插线人,布局进攻的态势图。
以及建议进攻路线和内部协调路线,“这些,送出去让戎肆当日就安排好。”
伍洲答应着接过来。
楚御又问,“要策反贺兰钧是吗?”
“是。”
楚御沉吟片刻,“重臣谋反,其一必得让他长久经受不公,积怨已久。”
“其二,是受巨大的损失,危机生命信仰的那种。”
“不过我关在这里,策反贺兰钧能做的未必有鄯沉隽做得好。”
楚御将自己所能给的都给了伍洲,“等你能出去的时候,回去送给夫人,她必定有办法。”
伍洲领命,退了出去。
他们虽然在北蚩大营中安插了数十个线人。
但大营中足有十几万兵马,想要任性妄为的自由出入还是不切实际。
伍洲只能在北蚩军营每五日的采买日程,被穆戈安插进采买队伍里出去。
足足要等四日。
第三日。
北蚩王如约来到了楚御的营帐。
他的语调悠扬,“三日了,楚侯想明白了吗?”
这次是换成了楚御为北蚩王添茶,像是这里的主人一般,“君上都来了,我若是想不明白,君上要杀了我吗?”
“没用的战俘,自然如此。”
楚御闻言笑了。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将自己的令牌拿了出来,“我日日想来,君上所言甚是。”
“我们利益一致,敌人一致,我也只能赌一把,君上也是个君子,不会过河拆桥。”
北蚩王不紧不慢道,“若楚侯是真心与我共谋,我自然也真心相待。”
“我的兵马众多,足有十万,寻常小将领怕是他们不会听从,剩下的君上安排。”楚御说着,将令牌递给了北蚩王,“只有一点,不能亏待了我的臣下。”
“那是自然。”北蚩王眼神示意一旁的侍卫,侍卫立马上前将楚御手里的令牌拿过来在手心翻看。
侍卫查看无误后,将令牌递交给北蚩王。
楚御冷眼看着北蚩王手里的令牌,很快瞥见了营帐外一闪而过的单泽身影。
北蚩王从营帐中走出来,帘幕掀开又放下,缓慢地摩挲着那张调兵令牌。
一出门,就看见单泽站在门口。
北蚩王将令牌递出去,“去遣人去调燕州兵。”
单泽一早就听闻这是十万兵马的调兵令牌,立马收入囊中。“是。”
这等能扩充兵马的好差事,他断然不可能假手于人。
这个俘虏,果然没有白抢。
等晚膳时间到。
伍洲再度被派遣进来送膳,一张字条被楚御塞进他掌心。
伍洲起身将字条藏进袖口,再带出去。
并不需要再带给鄯沉隽,而是需要带出北蚩营地,送去给虞绾音他们。
次日,伍洲混迹在准备军中伙食的队伍里,跟着他们出去准备粮草和采买的空隙。
在同伴的掩护之下半路离开,寻到自己藏在山中的马,上马朝着他们先前的驻营赶了过去。
将积攒的信件和东西送到半路接应的人手里再快速离开。
*
兵马和消息接连送回营地里。
虞绾音才稍稍放心些许。
她展开卷布,看着上面描画极其细致的图纸,“这个是谁给你们的。”
送信将士如实回禀,“伍洲说,是鄯沉隽。”
虞绾音心口微顿。
将士逐个解释,“鄯沉隽给的图纸,侯爷标记的点位。”
“目前我们的兵马蛰伏在这个位置。”
虞绾音许久没有回话。
一旁戎肆暂代回应,“嗯,知道了。”
虞绾音也没有想到,她和阿姊的第一封书信来往。
不是什么寒暄问好,也不是从前收到的那种虚假的日常描述,而是军事布防图。
虞绾音看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侯爷可还好?”
“当前一切都好。”将士示意第二张,“这是我们当前安插线人,布局进攻的策略,以及各方路线。”
虞绾音将图纸递给戎肆,“这些事情宜早不宜迟,还是得尽快安排。”
将士补了一句,“今日就得安排。”
戎肆接过来,将宗承叫到面前,递给他下去办。
将士最后将另一张字条给戎肆,“这个是给您的。侯爷说,最好您把这事办完之后,就举兵到北蚩大营,一刻不要耽误。”
虞绾音听着势态这般紧急,也隐约预料到了什么。
她正要细问,但将士顾不得与虞绾音细说,继续传话下一件事,“除了这些,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需要麻烦夫人想办法。”
将士说着,朝虞绾音伸手示意,“事关如何策反将领的,如今是要快些达到目的。”
“夫人这边请。”
虞绾音闻言点头,“好。”
而后随他走到一旁。
戎肆收回视线,打开楚御给自己留的字条。
正巧宿方从不远处跑回来,“主公!北蚩大营有兵马拿着楚御的调兵令牌,前去调楚御的兵马了!”
戎肆剑眉拧起,毫不客气道,“是他的兵吗,他就敢调?!”
戎肆深吸了一口气,眉宇神色阴沉下去,合拢字条,“走,叫兄弟们收拾收拾,该干活了。”
“调兵令牌,老子也有。看中原的兵马是听我的还是听胡人的。”
那是先前,他跟楚御商议好,一个人留下应敌,一个人前去鄯善时,他需要兵马过境也需要调兵应敌,问楚御要的调兵令牌。
那张字条,正是楚御让他动用燕州调兵令牌,前去接应燕州兵马的示意。
戎肆折返回营地,虞绾音正好跟那将士商议结束。
她看着戎肆回来叫人,“你们要启程了?”
“嗯。”戎肆嗓音沉沉,示意刚刚她与将士商谈的另一件事,“你们商量的如何,可有策反之法?”
“有。”虞绾音抿唇,仰起头看他,“今日你打完,得回来接我。”
“好。”
*
戎肆带兵启程。
浩荡兵马从营地里出发,朝着楚御驻军的位置赶去。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穿过山野。
他们赶到楚御兵马驻地时,远远地听到了单泽站在山头的呼喊声。
戎肆先停下来,远远地望着那个胡人背影。
胡人看起来已经占了先机。
日光筛过树梢,打落在戎肆琥珀瞳孔深处,杀意时隐时现。
单泽手执令牌,堂而皇之地朝着下面一众兵马命令,“你们侯爷有令,随我入北蚩军营!”
山下将士纷纷看向单泽手里的令牌。
山间有片刻的停滞。
但是众人反应很快,按照令牌指令,纷纷前去军备武器,整齐地阵列起来。
单泽远眺那规模浩瀚的队伍在短时间内集结。
心下难掩得意,他高喊一声,“准备好了,我们就走!”
戎肆抬手朝身后手下们比了个手势,众人纷纷压低骑行声音,井然有序地穿过密林,寻找合适进攻的位置,呈现出埋伏预备攻击的态势。
沙沙声轻微地响动在耳侧,犹如风过原野。
草木伏地。
单泽还在满意地远眺那即将收入麾下的燕州兵马,下面浩荡的队伍突然间朝着单泽拉开了弓箭!
一枚箭羽正中单泽腰腹!
让他整个人都愣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弓箭。
紧接着山谷之中迸发出轰然的“杀”声!
单泽身后的兵马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之后纷纷掩护上前!
和冲上来的楚御兵马交战在一处!
单泽军师在混战之中忙看了看单泽手里的令牌,“主帅!这怕不是兵符调令!”
“楚御给咱们的,是燕州营中杀令!”
下一瞬,另一座山头上响起悠扬的号角声。
他们放眼望去,赫然看到黑压压的匪徒士兵遍布山野!
而那高大马背上的悍匪领主手里,拿着真正的兵符调令!
他声线浑厚有力,穿云破雾,“众将士听令!斩杀北蚩主帅,转攻北蚩大营!”
第77章
轰隆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另一边依旧风平浪静无人察觉。
北蚩驻营,外出将士采买一整日,到时间在营外集合清点人数。
领队点着人,发现少了一个,怒声呵斥,“这个是谁的兵?”
队内同伴略显焦躁,看向伍洲离开的方向。
有人赶忙上前解释道,“对不住军长,他许是不熟悉这中原山路,走岔了。”
很快伍洲从外面回来。
他连迅速归队,行礼道歉。
“知不知道这么多人就等你了?!”将士又骂了两句消气才再度启程。
伍洲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个眼神,便知对方一切顺利。
他们重新回营地的时候,正是北蚩军营起兵操练的时辰。
营地里很是热闹。
伍洲午间照旧四处送膳,送进楚御的营帐,楚御又给他一张铺设的军火藏匿点位。
是利用他们藏匿在北蚩大营的线人,调换北蚩大营之中的军火,好在日后方便他们开路。
楚御简单交代着,“日后有消息,先别往我这里送了。”
伍洲顿了一下,“为何?”
楚御看着他手里的字条,出神片刻,“人多眼杂。”
“你不能暴露。”
楚御继续道,“你的首要任务,是与外面接应,不用管我。”
伍洲凝眉,领命暂时出门。
他途径单泽营地,顺手将其中一条密令扔在地上。
很快被另一个伪装成北蚩将士的同伴踩在脚下,趁人不备捡起来收走。
前去调换军火。
入夜,月色高悬,营帐中将士们纷纷梳洗准备休息。
同伴喊着伍洲,“睡了。”
伍洲答应着吹灭了帐中灯盏。
营地之中渐渐安静下来,伍洲与一群胡人将士并排躺在卧榻上。
不知为何,楚御今日的话,让他总是心神不宁。
伍洲静静望着头顶营帐。
营地喧嚣褪去,身侧都是平稳的呼吸声。
困意渐渐席卷而上。
忽然之间,营地外面响起一阵兵马踏入的声音!
伍洲蓦的睁开眼睛!
他定定地听了一会儿外面声响,面色愈发沉肃。
无非其他,是那声音是从楚御所关押的位置传来!
伍洲一下子坐起身,近乎是同时,他看到自己一个营帐的同伴也坐起来,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
周围的胡人也发觉异常,纷纷起身。
伍洲穿上衣服,低声道,“我去看看。”
伍洲说着,跑出了营帐,朝着那边赶去。
此时,胡人士兵已然将楚御的营帐团团围住。
伍洲几步上前,将自己的身子隐藏在其他营帐后面。
看见一个眼生的将帅跟在北蚩王身后,气势汹汹地朝着楚御的营帐走过去!
楚御气定神闲的坐在营帐里。
仿佛对于他们的到来丝毫不意外。
他看着外面火把林立的胡人队伍,以及最前方的北蚩王君。
他们的面容都被火光映照得血色橙红,眼底的火把光芒带着凶险杀意。
北蚩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楚侯不诚心啊。”
北蚩王一发话,旁边的那个脸生的小将几步上前,一把拎起了楚御的领口,“你给我兄长的令牌,到底是什么令牌?!”
“调兵令牌啊。”楚御理所当然道,“这不是你们要的吗?”
单夷目怒圆睁,“那为什么会我兄长会被全军歼灭!”
“啊。”楚御唇角笑意莫测,“可能是……你兄长实在是太没用了吧。”
“调兵都调不来。”
单夷猛地拔出佩刀,被北蚩王呵斥一声,“单夷,住手!”
“君上,他杀了我们一员主帅,我该杀了他!”
北蚩王冷声,“退下!”
单夷握着刀柄的手用力到发颤,还是被北蚩王的手下抓拽走。
北蚩王缓步走上前,在火光阴影之中,朝楚御压下身形,“不止调令是假的。”
“你的调兵营里来的帮手,是戎肆。”
“而他手里,才是真正的兵符。”
楚御坐在那里,身形被阴影笼罩,显得阴森鬼魅。
他忽然笑了,眼底明光挑衅非常,“看来你也是个蠢货。”
“竟然会觉得,我中原人可堪与胡人狼狈为奸!”
北蚩王一把掐住他的喉咙!
楚御被迫仰起头,眉眼压低,那张清润的脸上并未有丝毫波动。
北蚩王手背筋骨施力,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
手指骨节用力到微微泛白。
北蚩王唇角勉强扯出一道嘲讽讥笑,“楚御啊,你是个可怜人,本王不与你计较。”
北蚩王即便如此说着,手上力道依旧没有松开,反倒愈发用力,“背着你舅父通敌叛国的罪名,这些年不好过吧?!”
楚御轻咬牙关,被掐着颈间,致使脸色发白,“我舅父,没有通敌叛国!”
“是啊,你舅父的确没有通敌叛国,证据都是假的。当年姜侯贪得无厌,想要借我们北蚩的手一起吞并幽州,你舅父不同意,姜侯和我们联手先杀了他们,以你舅父的名义出师。”
“打完了,再给他们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昭告天下。”
“我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戎肆的父亲,根本没有背叛过你们。”
“他是为了维护你舅父,拒不肯做假证,被自己人斩首示众,那日之后守城城门大破,我们才能攻占垣川。”
“听听,你们中原才都是一群自私自利的蠢货!”
北蚩王扯着唇角,直直地看着楚御,“你为你们家族报仇,杀了那么多人也恨了戎挚一家这么多年。我眼睁睁的看着你恨着为你们枉死的人,也是畅快至极。”
“而你不仅恨错了人,费尽心思都没能杀了戎肆,你也是个没用的东西!”
“别担心,不是想杀戎肆吗,日后将戎肆的首级呈到你面前,也好让你死而瞑目!”
楚御眸底一点点染上血腥之色,死死盯着眼前的北蚩君王。
也不知是被掐得,还是血脉腾起,楚御额角青筋绷起,浑身上下遍布阴冷杀意!
营帐之中寒光乍现!
身后北蚩将领大呵一声,“小心。”
紧接着楚御手里毒刃划破北蚩王颈侧,随后被迅速打偏。
一道血色从北蚩王颈间溢出!
北蚩王不得不立马松手,伸手碰了下自己的颈间。
后面北蚩兵马大喊着,“军医!军医快来!”
“是谁给他搜的身!怎么没搜到他身上还有刀!”
楚御笑意温润地说着阴森的话,“无妨,我不爱跟死人计较这些。”
北蚩王咬紧牙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很快,北蚩王唇角也勾起一抹凉笑,“放心,若我死了,你们中原这片土地,你们所有汉人,谁也别想安生!”
“来人,摆刑场!”
外面伍洲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境况。
他本能上前,又意识到什么,不得不顿住脚步。
这会儿过去,会暴露了北蚩大营中有线人一事。
伍洲冷静片刻,接着趁乱迅速给北蚩大营的线人们送去消息。
包括穆戈。
*
夜深人静之时,戎肆带着行军兵马赶到北蚩大营五里外的山中。
一路朝着北蚩大营前行。
山林雾霭缓慢扩散,遍布沿路。
整片山林都蒙上白茫茫的萧索潮湿。
车马滚过石子水涧,“咯噔”一声重重摇晃一下。
虞绾音蜷缩在行军马车中,蓦的从睡梦中惊醒。
她醒来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薄汗。
不知怎么的,心跳极快,像是能冲破她的心脏,从胸腔里跳出来。
像是被吓醒的,但也不全是。
她支起身子,掀开车帘询问,“到哪了?”
“回女君,还有不到两刻钟就能到北蚩大营外。”
虞绾音应了一声,刚要坐回去,山间突然之间响起哨声!
那是前往北蚩大营的山路上每一段巡岗的戒备哨。
出现这样的哨声多半意味着,前面出现了异动!
必须暂时停下休整。
队伍在行进的路上不得不停下来。
戎肆下马
上前询问前面的异响。
虞绾音在马车上坐了一会儿,但也实在是坐不住。
她叫人过来,将她扶下车马,走到队伍前面。
宗承见状拦她,“女君还是先回车上吧。”
虞绾音摇了摇头,朝着戎肆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
巡岗将士火急火燎地从山上下来,告知戎肆,“前面北蚩大营深夜点火,集结将士,不知是怎么回事,在等前方回信。”
戎肆凝眉吩咐,“有消息立刻送回来。”
“是。”
戎肆回头,对上虞绾音的视线,缓声道,“没事,你先坐这。”
北蚩大营的线人暂时没有送来回信。
反倒是没有多久,沿路接二连三地响起哨声!
此起彼伏的尖利声响回荡在山林里让人一时间心神不宁。
远远有马蹄声传来,是巡岗士兵带了信件回来。
虞绾音的面容稍微有些松动,刚要松一口气。
那士兵下马,却一脸焦急和严肃的上前,将一张羊皮纸信件呈到了他们面前。
虞绾音看到信件材质,微微屏气。
士兵踟蹰着,“主公,这是北蚩送来给……”
他话语停顿一下,视线从戎肆身上挪到了虞绾音身上,“给女君的信。”
不是他们安插的线人回信。
是北蚩人给的信件。
北蚩人不仅先他们的人一步,给他们递信,还是专门给虞绾音的信。
虞绾音身后暂时休息的众将士听见就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看向了那封递来的信件。
戎肆乌沉的瞳孔盯了一会儿送信将士,伸手拿过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着没拆,将信递给虞绾音。
虞绾音接过来。
周围落针可闻,只能听到虞绾音拆开信件的窸窣声响。
所有人都随着虞绾音打开书信的动作而呼吸紧绷。
虞绾音打开羊皮信纸,眉头越皱越紧。
晚间的风拂过指尖,带走了指尖余温,独留阴冷。
戎肆在一旁等了许久,也不见虞绾音出声,他实在是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虞绾音将信纸递过去,话语间心神飘忽,“他说……”
“楚御明日午时前行刑,问我要不要去北蚩营地,找他谈。”
“不去,就按时行刑。”
戎肆眉梢打了结,一把拿过信。
一旁宗承算是听出来了,“狗娘养的东西!什么要不要谈,那分明是……”
是威胁。
虞绾音看向北蚩大营的方向。
北蚩王要她进去,换楚御的命。
戎肆磨着后槽牙,直接撕掉来信,拍在了前来送信的将士怀里,“要谈是吗?!”
“你回去,给胡人说!这么喜欢谈,我去跟他谈!”
戎肆说完,大呵一声,“走!”
周围将士刚要整军,被虞绾音叫住,“等等。”
“你不要这么急。”
“我不急就给他们蹬鼻子上脸的机会,难不成我还真要让你去?”
戎肆话说完就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异样,他看了虞绾音一会儿,“你该不会是想去?”
虞绾音没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片刻的沉默之中,戎肆朝她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声踩在山间石砖上,有些沉闷,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虞绾音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戎肆停在她面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反应,“你知道楚御和我在外面合计半天,他又背着我进北蚩大营,就是为了看好你,不让你沾北蚩人吗?”
“这事跟你没关系。”
虞绾音看着他,“这事如何跟我没关系?”
“我会让他活着回来!”
虞绾音打断他,“就是因为你想让他活着回来,北蚩王才有可拿捏你之处!”
“我们不能在被动的状态下,再送一个掌握兵力的将领进去。”
“我们已经熟知了北蚩大营内部,我相信你以现在的局面,能打的下来。”
“倘若北蚩王以这些人要挟,在你面前,你还会硬攻吗?”
虞绾音凝眉,“我不了解别人,可我了解你。”
“你告诉我,倘若你攻进去,北蚩王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你要怎么办?”
不说别人,三千战俘里拿出来一个,戎肆都想把他们活着带回来。
带人命威胁的硬攻,他打不了。
“这个选择不能是你做,是我做。”
“我先去留下他们,你才能打进来。”
戎肆与她就这么生生僵持良久。
浓墨夜色中薄雾弥漫在山间,将前路遮挡完全。
吸一口气都是潮湿阴凉的未知感。
戎肆先转过身回绝,嗓音很低,“总之你别管。”
虞绾音直接道,“让我去。”
“楚御是替我进去,与我阿姊联系,我得去。”
戎肆气息一下重过一下,往外走开几步停住。
他周身无声地氤氲着冷沉压抑。
片刻后又快步走回来。
虞绾音看他身形再度欺近,忍着没有让步,却不成想被戎肆红着眼睛,二话不说直接扛起,朝着他们身后马车走过去!
虞绾音心脏空悬,就这么被他三两步扛了回去,哐当一下放进马车里。
马车跟着晃了一下。
“在我回来之前,我会叫人看着你。”戎肆起身刚要往外走。
身后传来虞绾音的声音,“阿姊要我们帮忙逼反贺兰钧,本是想你来,如今我一并试试。若是我入营地,一个时辰无果,我等你进来找我。”
戎肆在原地站了许久。
不知哪一刻,他再度折返回来!
虞绾音还未回过神,男人的气息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完全笼罩包裹住。
戎肆握住她的下颚,发疯似的咬着她的唇,“虞绾音,你是真的很想折磨死我。”
他又重又狠。
撑在她身侧手臂青筋暴起,顺着手臂蜿蜒盘踞,蕴含着凶悍的力量感。
虞绾音唇间溢出细微的痛感,身子后仰撑在床榻间。
耳边满是他身上的铠甲与她衣物的摩挲声响。
虞绾音看着他眼尾猩红,心下怅惘。
意味莫名地安抚了他一下。
戎肆呼吸停滞一瞬。
他拳头紧握,抓紧了卧榻被单。
许久之后不得不放开她。
男人的呼吸起伏剧烈,声音沙哑得吓人,“一个时辰。”
“我就等一个时辰。”
虞绾音确认,“好。”
戎肆摸了摸她的脸,久久地看着她。
那张刚硬面容上血性凶猛混合着不安与焦躁。
四周仅仅是他混乱起伏的气息声就占据了她的耳朵。
戎肆压着心底蓬勃而生的暴虐杀戮意图,“罢了,你去。”
他声音低下来,抵在她的额间,“别怕。”
“不管结果如何,我给你兜底。”
戎肆起身出马车,沉声号令,“走,去北蚩大营!”
马车启程,在山间快速行进。
戎肆取出袖口药瓶,一口气吃了数颗压下他躁郁得难以压制的心绪。
一张字条从袖口处一并掉了出来。
那是先前线人从楚御那里给他送来的字条。
上面写着:
“剿获单泽之后,北蚩王君必然动怒,立刻前往北蚩大营备战。”
“重创军营,逼反贺兰钧为要。北蚩大营遣送而来的任何消息,都不予理会,一切等线人进攻消息。”
“战事必有伤亡,我个人生死不足轻重。勿乱计划,勿让杳杳参与。——切记!”
戎肆垂着眼,撕掉字条扔下。
纸张被马蹄踩踏撕扯,与地面泥沼混为一处。
北蚩大营深夜里依旧灯火通明。
外面赶来的军医很快将北蚩王带走,验伤。
查看毒势会不会致命。
不过好在阻止及时,只是浅层伤口,毒还没有深入。
军医慌忙用上解毒药,给北蚩王清毒。
北蚩王静坐在大殿上,“楚御那一批人,是谁抓回来搜身的?”
单夷和单循对视一眼。
他们是听说兄长出了事才赶回来的,具体如何也并不知情。
一旁站着的贺兰钧眉眼微动,“楚御他们是我的手下带进来的,还没等搜身,刚入营准备搜身的时候,单泽就冲出来把他们拦住。”
“也不知单泽为何没有再做搜身。”
后面的话贺兰钧没说,但所有人都能继续往下想。
所有人都看向了单氏兄弟。
单夷立刻扬声,“你总不会是想说,我兄长伙同他们,想要谋害君上!”
“可我兄长已经中了他们的圈套死了!”
“君上明鉴,臣没这么说,”贺兰钧看向他们,“不过说起来人是没回来,可也没找到尸首。”
单夷撸起袖子,“你再给我胡说八道,我撕烂……”
一旁随侍将单夷拖开,“在君上面前动武,是大不敬!”
“明明是他……”
北蚩王浑厚嗓音响起,“住嘴!”
单夷只能噤声。
单循瞥了贺兰钧一眼,上前两步,朝北蚩王行礼,“君上,我兄长断然不可能这么糊涂。”
“人才刚死,还要被造谣污蔑成与敌人勾结。”
贺兰钧紧跟道,“我们也不受这等冤屈,到底是谁的错,也请君上彻查。”
北蚩王并不过多理睬,“都下去。”
一旁随侍立刻道,“君上身体不适,岂容你们在这里大呼小叫。”
“其余事情,等后面会逐个查清。”
随侍说完,将单氏兄弟与贺兰钧一同驱赶离开营帐。
等他们走后,随侍低声询问北蚩王,“君上觉得,谁问题大一些?”
“单泽固然是大错,但人已身死,算是得到了惩罚。”
北蚩王幽幽道,“至于贺兰那一边……遣人盯着些。”
“是。”
贺兰钧一出来就感觉有人跟着他,他转过头,大营之中又只是寻常的巡逻。
贺兰钧心下不安稳,静默无声地往前走。
却在一个拐弯之间,快速闪身离开。
跟踪将士冷不丁将人跟丢,四下搜查着。
大营的偏僻角落,鄯沉隽听着外面的声响,便知不对。
她静静地辨别了一会儿,而外面的兵马声越来越繁杂。
鄯沉隽在屋内踱步片刻,立马从枕头下翻出来一把匕首。
忽然间她的营帐门被打开。
鄯沉隽警惕地看过去,发现是贺兰钧。
鄯沉隽并不防备他,直接将匕首别在腰间,“你怎么进来的?”
“这两日你营帐外值守的人是我管的。”贺兰钧堂而皇之地进门,看起来心情沉郁,“今日外面事多,我安排他们去巡察,他们岂敢说什么。”
“外面怎么了?”
“楚御设计害死了单泽,折损了单泽手下五万调遣兵将。”贺兰钧言简意赅地说着,“他还伤了君上,君上生出疑心,怀疑是有人叛变。”
“他们多半是怀疑到我了。”
“怀疑到你了?”鄯沉隽眉眼微动,却还是意外道,“这怎么可能,你对君上这般忠心。”
贺兰钧冷笑着坐在一旁,“我忠心,君上也得看得见!”
“抢咱们战功的时候,君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搜查叛变了,想到我了?!”
贺兰钧一巴掌拍在桌上,“就没有我这么窝囊的主帅!”
“该不是觉得,他心尖上的将帅没了,是我害的?!”
鄯沉隽走上前,“你该不会是最近听到了太多流言蜚语癔症了。”
“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传得没个正事,君上也是在乎你的,不可能想要对你下手。”
贺兰钧一听“下手”二字,就想到了前阵子一直在营里听到的,说什么君上对他心有成见,想要日后铲除他。
“我看也未必,单泽没了。君上一向对我多有成见,他觉得我没了牵制,日后怕我一家独大未必不会如此。”
鄯沉隽没有再劝他。
她安安静静地给了他一段自己思量的时间。
而后顺理成章地扶着他的肩头,“罢了。”
“君上若真的无情无义至此,你也得多为自己考虑。”
“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得为你年迈的父母想想。”
贺兰钧坐在没有点灯的屋内。
眉眼暗了几分,完全沉寂在阴影中。
营地之中,已过丑时。
满营一夜未眠。
一个时辰后,天色寅时将明,一个拜帖送往北蚩大营。
北蚩王坐于营帐王位高台之上撑着额角闭目养神。
前来送拜帖的将士恭声道,“君上,营地外,中原虞氏请见。”
第78章
北蚩王缓慢地睁开眼睛,眸光幽幽地看着下面送信的将士。
无声轻笑一声。
将士单膝跪在殿下,听见北蚩王反应,抬头看了过去,“君上猜测不虚,她的确来了。”
“虞氏是一个……知恩图报、恩怨分明之人。楚御为她入营,她不会不来。”
“她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心软。”
“或许,这也是缺点。”
将士颔首,“君上是否准入?”
“不急。”北蚩王下令,“将营地里所有的汉人战俘全部拖到刑场。”
“既知道她心软,就该最大程度的利用。”
“还有鄯沉隽,也带来。”
*
贺兰钧一直留在鄯沉隽的营帐里。
鄯沉隽只是倚靠在旁边浅眠了半个时辰,睡梦之中,营帐门再度被撬开。
贺兰钧先反应过来,警惕地看向门口,防备起身。
下一瞬,进来的人是穆戈。
贺兰钧拿起的佩刀又再度方向,“你怎么来了?”
穆戈显然也没有料到贺兰钧也在这。
“来不及说了,”穆戈只顾着给鄯沉隽扔下了一套将士铠甲,“快点换上出来。”
穆戈说着,看了看门外,确认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过来,立马关上了屋门。
“昨夜不是楚御出了事,中原大营今早送了个拜帖,中原来人了。”
贺兰钧问着,“谁。”
“虞绾音。”
鄯沉隽起身的动作忽然顿住。
她抬眼看向穆戈。
穆戈继续催促,“君上如今已经把所有汉人俘虏都押送去了刑场,还点名了你!”
“再不走,你就要被君上当活靶子了!”
鄯沉隽凝眉,立马起身套上那身士兵铠甲装束。
穆戈在门口放哨。
贺兰钧扶着佩刀的手缓缓握紧,低骂着什么,“把你也带去刑场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什么意思,刑场能有什么意思。”鄯沉隽的语气也不再轻松。
甚至没有了方才劝解贺兰钧的气定神闲。
倒不是因为北蚩王要把她也带去刑场,是因为鄯沉隽意识到了,北蚩王今日是想要利用她威胁虞绾音。
卑鄙无耻之徒。
贺兰钧脸色阴沉,“你对君上如此忠心,事事为北蚩着想,他难道就没有心吗?”
“你方才还在帮他说好话?!”贺兰钧说完,立刻起身出门,“他这等人真是不配。”
外面穆戈等着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出来,悄无声息地离开。
鄯沉隽装作是穆戈身边的手下将卫,跟在穆戈手下。
她走了两步,远远地看见浩荡的汉人战俘被从单泽营地之中带了出来,排成队列押送至刑场。
放眼望去,触目惊心。
这些活生生的人命。
都是北蚩王想要拿来,威胁虞绾音的。
鄯沉隽浑身发麻,想起来什么停住。
穆戈回头看她。
鄯沉隽催促他,“带我去大牢,那里还有汉俘。”
那个姑娘,秦鸢。
穆戈反应过来,立马掉头,带她前去大牢。
然而等他们前去的时候,门口已经驻扎了单夷的军队。
鄯沉隽凝眉看着四下刀尖林立。
大牢门口守卫将穆戈拦住。
穆戈出示手中令牌,“前来调汉俘,除此之外,我们先前清查的一个俘虏,今日需要带出来。”
“我们将军已经在里面了。”
“你们将军那是你们将军的事,”穆戈事到如今,也一不做二不休,“君上给我下令,还用得着你们将军答应!”
说完,穆戈直接带人硬闯!
鄯沉隽跟着进去。
单夷手下阻拦无果,但也不能在此处大动干戈,只能看着他们闯入。
门口穆戈的将士手持刀剑站在他们对面,分庭抗礼。
穆戈与鄯沉隽快步下地牢。
远远地听见些鞭子抽动声响,以及单夷的呼喝催促。
北蚩主营大牢之中,关着的也多是汉人俘虏。
这些人身上都绑着铁链,被一个一个清出带走,一起带到刑场。
而其中一个牢狱之中。
秦鸢被反剪着双手,一并被押送出来!
穆戈几步上前,“这个俘虏是我们抓获的,前两日经过了审查。确认是个鄯善人营俘,我们得带走。”
单夷瞥了穆戈一眼,“鄯善人?哪看出来的?”
“我与你平级,我做的审查,好像不需要跟你解释。”穆戈抬手示意。
身后的将士立马上前,
准备将人从单夷的手下抢过来。
不成想单夷先一步拦住他,一把推开穆戈,“鄯善人为什么会带着秘罗的图腾云巾?!”
单夷说着,扯过秦鸢手腕上的那片碎布,“解释一下?”
秦鸢轻轻蹙眉,“你哪里看出来这是秘罗的图腾?”
穆戈沉声,“秘罗早就已经灭亡十几年了,休得胡言。”
“是啊。”单夷却笑了,拿着她的云巾在大牢之中给自己的手下示意,“秘罗十几年前亡国,但我的手下应当都见过。”
单夷笑得阴森,转头看向秦鸢,“因为秘罗,是我带兵灭的啊。”
“这等小儿云巾,我们可缴获了太多。”
那有些尖利的耀武扬威声碰撞在牢狱潮湿的石壁上,再度回环入耳。
声声震荡。
而此时周围的汉人俘虏也都闻声看了过来。
四周不知怎么的忽然安静下来。
牢狱之中充斥着晦涩难掩的水雾与血腥味。
秦鸢就这么看了他许久,眼底情绪从方才只是被押送的抗拒,变得有些阴沉晦暗。
她眼底映着男人的影子,仿佛有滔天巨浪将人一点点吞没撕扯。
单夷却笑得更为张狂,“别这么看着我。”
“你这样的眼神,我当年见多了。”
“再说了,你家国都亡了这么些年了,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你能干什么?”单夷挑衅地走到她面前,“一个背井离乡丧家之犬罢了。”
秦鸢咬着牙,挣动着上前一下,随后又被人死死压制住。
周身铁链碰撞得叮当作响。
一旁听着的鄯沉隽眼睫轻颤。
垂落在身侧的手缓缓紧握成拳,在某一瞬间,单夷口中说得不仅像是秦鸢,也像是她。
单夷丝毫没察觉到这边的异样,只是冷眼瞥着秦鸢的挣扎,“省着点力气吧,我查了你的卷宗。”
“听说你做镖师来此处,是为了护人回家。”
“回什么家,你们哪还有家啊。”单夷语调悠扬,“是回那个一片荒芜,被我们碾踩过无数遍的地方,还是回鄯善?”
鄯沉隽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单夷将秦鸢的云巾扔在地上,径直踩过,“你们愿意带走就带走。”
他有几分戏谑地看向穆戈,“毕竟你也不容易,兄长都带不回来,只能带这些丧家之犬了。”
“哦,差点忘了,你父兄现如今都不在,你也是个丧家之犬。”
单夷大摇大摆地从牢狱之中走过。
经过鄯沉隽身边时,被突然而起的鄯沉隽一把推倒,按在地上!
紧接着鄯沉隽手中匕首一刀刺进了单夷的颈间!
鲜血瞬间迸射而出,飞溅在鄯沉隽脸上!
鄯沉隽不说话,就这么红着眼睛,一刀一刀,全部捅在了单夷的身上!
牢狱之中单夷的将士立刻抽刀上前,高喊,“有叛……”
话还没说完,被穆戈一刀捅进胸膛!
周围将士盯着穆戈,抽出刀刃围聚上前,也不知是哪个汉俘大喊了一句,“杀了他们!”
接着牢狱之中押送的俘虏都冲了上去!
俘虏手上的铁链捆住胡人的长刀,一并勒住了胡人的脖子!
秦鸢身后的将士见状正要上前帮忙,一放开她,秦鸢立刻借锁链缠住了胡人,将那将士狠狠地撞在一旁墙壁上!
穆戈吹了一声军哨!
哨声回荡在大牢之中,呼喝与砍杀声四起!
鄯沉隽手里匕首深深地扎在单夷身上,气息不稳地呢喃,“杀了他们……”
她眸底沾染血色,慢慢站起来,声音嘶哑,“杀了他们,我们回家。”
“我们都能回去。”
*
寅时送的帖子,直至卯辰时,才大开营地。
驻营之外的胡人将士排布在两侧,一瞬不瞬地看着营地外的来人。
虞绾音掀开披风帽檐,眉眼中攥着一汪清泉,映着关外的漫天黄沙。
她静默无声地矗立在营地外,看着层层叠叠前来迎她的胡人将士给自己让开一条路。
流沙一样的人堆聚在她面前。
仿佛只要踏进一步,就会将她卷入吞噬。
虞绾音想,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也不得不这么做。
乱世之中无人能够置身事外。
她被泥沙洪流裹挟多年至此,她不想再被卷着走了。
北蚩王身边的随侍出来,朝虞绾音行礼,“姑娘这边请。”
虞绾音眉眼压低,随着北蚩王随侍的示意,跟他走进北蚩大营。
入营地便有簇拥而上的围堵感,她能听到那排布在两侧的胡人迅速从她身后绕过,包围住了她的来路,也堵住了她的去路。
虞绾音身上宽大的黑色披风,随着长风伏地掀过一角,显露出她的雪白裙边。
极致的黑与白映衬得她格外深入人心。
北蚩大营一众军卫目不转睛地看着虞绾音进来。
她身上汇聚的视线越来越多。
渐渐地,不只是北蚩胡人的视线,虞绾音感觉到了一些熟悉的目光。
她停顿一下,顺着那些目光的来源看过去。
看到了被搭建起来的偌大行刑场,里面是无数汉人战俘。
有一些是他们安插进来接应的战俘。
另外一些,是先前战事被抓进北蚩大营的。
虞绾音与他们对上视线。
里面许多人,她都眼熟,刑讯场的正中央有一个高台。
而高台上,绑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楚御远远看见她,幽暗深邃的黑瞳带出几分厉色。
她怎么来的?
谁让她来的?!
他不是跟戎肆说过……
刑场有人意外非常,“女君怎么来了?!”
“谁把女君叫来的?!”
有人想起来,被胡人压下去,“肃静!”
虞绾音收回视线,她知道北蚩王专程把这些人带到这里来还让她进来沿路都能看到是什么意思。
她深吸一口气,仍旧跟着随从穿过刑场,走到了一个高大的营帐面前。
随侍示意她在营帐外等候,接着进去通传。
虞绾音静静地站在门外,偶尔能听见兵营里面独有的铁器运转声响和打理军火的沙沙声。
空气中一同充斥着浓烈的火药气息。
虞绾音有片刻的恍惚。
在她出神之际,随侍从营帐中出来的通传声响起,“我们君上恭候多时,姑娘请。”
虞绾音深吸一口气,踏入营帐。
君王主营之内还是保持着北蚩最高的礼制规格。
地面绒毯从入口铺排延伸,一直到正前方的君王之位上。
而上面那个人并没有看她,他的手里捏着一枚棋子,撑着额角看着面前的棋盘。
虞绾音顺着绒毯走到他面前。
北蚩王抬手,一旁随侍便退了出去。
“来了,坐。”北蚩王与她说话无比闲适,像是昨日他们才见过,今日又见面了一样。
他手中棋子轻敲面前的棋盘,“这是你们中原的物件,我还没弄明白,你可会?”
虞绾音就着桌案对面坐下,“略知一二。”
“你们中原王室都爱下棋,乐趣何在。”
虞绾音捏了一颗棋子,随意点在一处,“博弈的乐趣,君上应该早有体会。”
北蚩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所
以我这算是赢了吗?”
虞绾音掀起眼帘看他,“赢不赢的,我不都已经在这了吗?”
北蚩王斟酌着再度落下一子,“楚御与你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你应该知道,他是我第一任夫婿。”虞绾音毫不避讳,“他曾经为了我,差点死在你的手下。”
“我不能再让他做这种事情。”
北蚩王揉捏着手里的棋子,“若不是他,是戎肆呢?”
“一样。”虞绾音落子,“所以我今日来了,你会放过他吗。”
北蚩王看着面前渐渐排布开的棋局,“会。”
“不只是他,只要你配合,我还能让你和你阿姊团聚。”
虞绾音眼睫轻颤,拿起的棋子缓慢攥进掌心。
“包括外面那些战俘,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虞绾音慢悠悠道,“除了这些我也没什么想要的。”
“我就是不甘心。”虞绾音看着他,“我中原大好的局势怎么就沦落到如今这等地步。”
“明明我们有楚御戎肆两元大将,与你北蚩阵营里应外合,足足能赢,可是……”
北蚩王敏锐的察觉到虞绾音话中深意,打断了她,“里应外合?”
虞绾音微微噤声,眉眼微动,好似说错了话一般。
北蚩王也不急,循循善诱道,“无碍,告诉本王,谁与你们里应外合。”
虞绾音垂眸,“没有。”
“说。”
“是楚御罢了。”虞绾音抬眼,“楚御入营,能够先解决掉单泽一元主帅,若是刺杀你成功,自然是里应外合。”
北蚩王笑着坐直身子,“虞绾音,你不诚实。”
“来人。”
外面随侍接连上前,“君上。”
“那些汉俘都在刑场吗?”
“在。”
北蚩王悠然道,“好。”
虞绾音打断他,“你要干什么?”
“你若是不想与我诚心诚意的谈判,那我们就只能用一些其他手段。”
虞绾音看着他,“不可虐杀战俘,这是天下共识。”
“若这天下都是我的,”北蚩王冷眼看着她,“我如何处置他们,都随我心情。”
虞绾音深吸一口气,“你放了他们。”
北蚩王低声问着,“那你愿意说了吗?”
虞绾音凝眉,与他僵持片刻,还是一副不得不说的样子,“贺兰钧。”
北蚩王眯了眯眸子,“你们跟贺兰钧有勾结?”
“贺兰主帅曾经与我们书信来往过,说他也觉得战事不休,想要与我们交易。”虞绾音嗓音淡漠,“那日楚御被俘,他与我们商谈,若是我们愿意配合他,铲除单泽主帅。”
“他便能与我们里应外合,解决掉君上你,休战中原。”
虞绾音抬起头,“不过我看他这也没有做到什么,昨日我们等了一晚他的消息都没等到。”
“不然今日,我也不至于来你们北蚩大营,受你们胁迫。”
北蚩王听着,眉眼深处愈发阴沉,笑意不达深处便成了杀意,“你们自然是等不到。”
昨日,他遣人看着贺兰钧,贺兰钧恐怕才迟迟不能有动作来帮他们。
不过遣人看着也没什么用。
刚派遣出去那一两个就被贺兰钧甩下,半宿都找不见人影。
还是他围住了整个大营,不允许任何消息出去,才断绝了有人通风报信的可能。
而贺兰钧今晨才出现,也不知消失的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
这倒是好解释,为何楚御身上会有兵器。
穆戈是他的手下,想必是他们一早就放进来安插的眼线。
也难怪,楚御一进来,被单泽抢走,贺兰钧的反应会那样剧烈。
北蚩王自己倒是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串联起来。
虞绾音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你想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你了。”
“放了他们。”
北蚩王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
虞绾音凝眉催促,“这是你答应我的。”
“若是君上连这点诚意都没有……”
北蚩王拖了拖音调,“好。”
“答应你的事,本王会做到。”他说着起身,带虞绾音去了刑场。
出营帐时跟着吩咐,“开营地,准备放汉俘。”
大批大批的胡人士兵去开路。
北蚩王停在刑场外围。
示意虞绾音。
虞绾音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立刻提步朝着那刑场高台小步跑了过去。
虞绾音刚走没多久,外面随侍急匆匆地赶来,“君上!”
北蚩王看过去,“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随侍面容焦急,“鄯沉隽不见了。”
“今早我们遣人把她押过来,鄯沉隽的营帐里外值守都不见了踪影,她人也不在。”
北蚩王瞬间变了脸色,厉声询问,“昨日值守队伍是谁安排的?”
“贺兰主帅。”
北蚩王微微一顿,“又是贺兰钧。”
他口中一遍一遍碾碎这个名字,转头看向那边已经上了刑台的虞绾音。
“先遣人盯好她,一会儿带到我的营帐里等我。”北蚩王说着转身离开,将兵符递给随侍,“让单夷兄弟把贺兰钧的兵力调过来,立刻将贺兰钧关押,听候审讯!”
“是。”
刑台上,楚御一瞬不瞬地盯着上来的人。
直到虞绾音走到他面前,命人解开他身上的束缚。
楚御牢牢地看着她,“谁让你来的?”
虞绾音一并扯下他身上的捆绑束缚,“我自己非要来的。”
楚御凝眉,“回去。”
“不回去。”
虞绾音扔掉那些绳索,“我都来了,你总得让我来得有意义。”
楚御眉头紧皱不展,他无法接受,“若是你来,我宁愿去死。”
虞绾音站在他面前,捧住他的脸,“楚御,是我要你活着。”
“我们都得活着。”
“你得先出去。”虞绾音看着他,轻声道,“我才能出去。”
一旁北蚩将士立马将他们两人分隔开。
他们将楚御带下高台。
虞绾音仍旧被扣留在原地。
以楚御为先,刑场之处的战俘一个一个被带往大营出口。
他们时不时回头看着站在高台之上那迤逦身影。
她迎着初晨日光而立,裙摆衣袖翻飞,静静地凝望着他们。
没有一个人想走,但又不得不走。
汉俘队伍分成两个部分,最前方先出大营的部分是受伤最重的真俘虏。
后方是他们后面安插进来的眼线和帮手来断后。
而此时不远处营地里。
北蚩王朝着贺兰钧大营走到一半,将士又传来军报,“君上!不好了!穆戈带着大牢里的汉俘反了!单夷将军他……
北蚩王耳边响起嗡鸣声,他紧紧盯着前来报信的将士,粗声呢喃,“穆戈……”
“贺兰钧……”
“传军令下去!取贺兰钧和穆氏首级者,即刻封将帅!”
贺兰钧刚回了自己的营帐,接着很快营帐就被无数兵马汹涌闯入!
长刀毫无预兆地冲着他的脖颈袭来!
贺兰钧一个闪身躲过,手里刀柄挡住,才发现是同营地的将士,“你疯了吗?!刀砍到我身上来了?!”
那人根本不跟他多说,直接索命而来。
贺兰钧不得不一刀了结他。
很快他的营帐外就打了起来。
兵戎相接声此起彼伏!
贺兰钧提到出门,看到副将抵挡住冲进来的一个将士,才朝他大喊,“主帅快走!”
“君上下令,取你首级者,即刻封将帅!”
此话一出,贺兰钧愣了愣,恍惚中以为自己听错了。
另一个将领前来拉贺兰钧,“走啊。”
贺兰钧双目通红,甩开同伴的手,“老子不走!为什么要杀我?!君上凭何杀我?”
很快,单循接到单夷的死讯,径直闯入贺兰钧的营帐。
他直勾勾地看着贺兰钧,高喊,“君上有令,贺兰氏勾结外敌,存有不臣之心,当即斩首!”
“贺兰营内将士收兵入我单氏大营!”
贺兰钧手下将领一步上前,挡在贺兰钧面前,“主帅何时有不臣之心?!”
“这些年,主帅跟随君上忠心耿耿!”
“当初君上说要出征,主帅母亲重病,都义无反顾的追随君上!为君上出生入死!”
“你们如今污蔑主帅不臣?!”
“少废话,贺兰钧你拿命来!”单循一声嘶吼扬起,手中刀光凶戾地在众人面前闪过!
贺兰钧气息深重,一瞬不瞬地看着单循。
在单循冲上来时,咬牙上前,与他的刀剑纠缠在一起!
大营之中一片混战。
贺兰钧翻身上马,“用我,疑我,杀我!这天下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忠心要杀,不臣要杀!低声下气在他营里做质子的也要杀!那老子今日就反了,又能如何!”
贺兰钧大喊,“众将士,随我杀出去!”
虞绾音站在高台上,忽然之间,远远地听见了东边大营里穿出的杀伐声,声声直冲云霄!
很快,那边驻营将士跑出来大
喊,“贺兰主帅反了!”
虞绾音心头微颤,看着那边乍然而起的兵戎和战火。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近乎是同时,四面埋伏的线人点燃他们先前转移的火药!
硝烟气息瞬间在北蚩大营之中炸开!
撤退到一半的战俘突然之间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时机!
后排安插的战俘眼线,将手上原本就有缝隙的铁链扯开,朝着一旁看押战俘的北蚩将士进攻,抢夺武器!
胡人大惊,“他们,他们的锁链是开口!谁给他们留的……”
话还没说完,北蚩大营外,惊起大批兵马的进攻声。
那是戎肆和楚御的兵马闯入的声音!
放走战俘所打开的大营入口,被突然闯入的兵马彻底破开!
前端戎肆领兵,骤然出现在北蚩大营中。
一旁伍洲打了个响哨,叫来一匹战马到楚御面前。
楚御立刻上马调转方向,接过朝越递来的长剑,一同冲入北蚩大营之中!
营地内一瞬间尽是兵荒马乱的声响。
站在虞绾音身侧的胡人蓦的反应过来什么,突然之间拔出佩刀,几步朝虞绾音走过去。
他一把将虞绾音拽到刑架上,大喊,“都给我住手!”
“胆敢轻举妄动,她就……”
那胡人话还没说完,虞绾音耳侧就响起了凌厉的刀锋声响!
她惊得慌忙闭上眼睛,但身上却没有预想的疼痛。
有什么东西溅在了她身上。
接着四下弥漫开血腥味,身侧重物一下坠地发出重响,不承刑台高悬,从刑台上掉了下去。
虞绾音下意识睁开眼,刚看到了满地鲜血就被一只温热大手捂住眼睛。
耳边有些许嗡鸣声,仿佛瞬间隔绝掉营地喧嚣。
让她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以及戎肆那道沙哑沉厚的声音,“杳杳,别看。”
第79章
虞绾音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更加剧烈。
在山呼海啸的战场中,与进攻鼓点一致。
戎肆将她从众矢之的的高台上拉下,三两步带上自己的战马。
他们周身是无数逆流而上的汉俘,迎着胡人的刀枪蜂拥而上。
凌冽又血性的风从脸侧刮过。
虞绾音耳边尽是金属碰撞的翁鸣声,声声刺耳。
胡人的长刀迎面而来,刀剑触碰之时划出尖锐声响,又在迅速挡开之后挥出刺目利色。
戎肆将她带出包围。
身后胡人兵马将士冲了过来,便有无数汉将正面相迎。
将追击的胡人阻拦在他们后方。
戎肆快马加鞭,潜藏在胡人军营之中的线人随着他们经过,接连从敌营中冲了出来。
不多时,戎肆便与从大牢之处赶来的秦鸢打了个照面。
戎肆二话不说,催马冲上前。
单手箍住虞绾音腰身,一个用力将人提起来,而后快速带向秦鸢的马背,“你们先出去。”
秦鸢到底也是习武之人,一把将虞绾音接过来。
稳稳地扣在马背上,“好。”
戎肆说完,正要掉头冲进北蚩大营战场。
却正面对上北蚩王的兵列!
北蚩王拿过自己的佩刀,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以及他刚刚送出去的那个人影。
戎肆手里攥紧缰绳,浑身腾起汹涌杀意,防备又警戒的挡在他和虞绾音之间。
虞绾音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过去,被秦鸢按住,“女君。”
“你只管往前走,别回头。”
北蚩王身后兵马肃立。
在北蚩王一个抬手之间,瞬间腾起,朝着戎肆的方向发动进攻!
戎肆身后兵马立刻迎战。
四周马蹄飞扬而起的尘土形成一片模糊迷雾,将周围光影都蒙在黄沙之下。
刀光剑影之中,北蚩王对上冲上来的汉将,眼中盯着的不是戎肆,而是那个快要逃离北蚩大营、脱离掌控的身影。
她身侧的黑色披风之下,雪白裙摆扬起。
仿佛是这污泥乱世之中的一抹纯白。
并非是不染世事的白。
是能够承托这世间一切颜色的白。
北蚩王刀锋凛冽,挥出一道道血光!
浑身上下是游牧族群之王的争锋意图。
他自知自己对于虞绾音的感觉不纯粹,根本称不上喜欢。
他对虞绾音,与对中原的感觉一样。
北蚩自古以来都是最贫瘠的土壤,孕育着他们口中的蛮夷。
而中原拥有的美好一切。
他没有。
凭什么。
虞绾音给他的每一封信,都符合他想要侵蚀吞并的野心。
信中都是想得到的一切。
她是承托着这一切的人。
明月高悬普照万物。
独不照我胡族。
独不助我圆满。
北蚩王穿破汉将的围堵,快马加鞭,远远地看到了即将逃离的两人身影。
他催马,将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
直至弓箭能够到达的距离。
北蚩王拿出身后长弓,眸光紧锁着那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用力拉开弓弦。
耳边是自己身下笃笃的马蹄声。
是这数年征战四方他常听到的声音,是马踏平原山川,争夺的声音。
每一次响起,都会有一片领土沦陷,他都能得到。
北蚩王将弓弦越拉越紧。
还未等松手,突然间离弦箭响穿云破雾而来。
下一瞬直直地穿破了他自己的胸膛!
不止一枚。
无数箭羽接二连三地射中他。
北蚩王蓦的瞪大了眼睛,像是过往他投射出的无数箭羽朝他自己飞旋而来!
他的身体被那强悍的力道径直带下了马!
重重摔在地上,在黄土之中滚过一圈。
一口鲜血从胸腔之中奔涌而上。
他爬不起来,仍旧盯着那已然离他越来越远的一切。
秦鸢带着虞绾音彻底踏出了北蚩大营。
日头高挂东方,是太阳升起睥睨天下的时辰。
北蚩王抓着地上黄沙枯草,奋力想要起身,却挡不住口中鲜血愈发汹涌。
直到他再度跌了回去。
他睁着眼睛,一直盯着东边日出的太阳和日光下脱离掌控的人。
直至粗粝的石沙从他掌心滚出。
什么也没有留下。
而北蚩王身后,戎肆隔了一段距离,放下弓箭看着那躺在地上胡人君上。
宿方快马上前查看北蚩王的情况,看向戎肆摇了摇头。
是北蚩王殒命的示意。
戎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后汉将紧跟着响起一阵高呼。
将这个消息送进了北蚩大营,“北蚩王君被斩!”
正在混战之中的单循和胡人将士听到了这个消息,战事有片刻的僵持。
单循迅速反应过来,“北蚩大营今日以我为尊,我族之人听我号令!捉拿汉贼与叛将!日后必重重封赏!”
单循身后副将大喊,“新君号令!我等誓为新君效忠!”
效忠迎合声此起彼伏,在北蚩大营之中声浪阵阵。
胡人突然之间爆发,谁都清楚,现在是利用战事为自己谋得前程的最好时机!
火力更加凶猛,混战之中的局势愈演愈烈。
耳边尽是砍杀声。
贺兰钧的队伍被士气大涨的单循手下压制起来,一时间稍显应接不暇。
“狗屁新君你也配?!”贺兰钧现在根本听不得效忠两个字。
效忠一个良心尽失自私自利的君王。
就是笑话。
话落一阵刀风从耳后袭来,贺兰钧俯身躲下,又立刻旋过手中兵器回打,将人重重打至马下!
刚下去一个,四面八方打过来的单循手下又接踵而至。
贺兰钧的将士被单循的兵马群起而攻之,一时间不知是先打单循还是先打闯进来的汉人将士,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手忙脚乱,落了下风。
贺兰钧见状,正要高喊号令,突然间迎面被单循长枪打到胸膛,一口鲜血重创而出!
贺兰钧回刀抵挡,几个来回间,被单循先刺伤战马。
战马马蹄扬起,一声嘶鸣过后,将马背上的人一同甩了出去!
这股凶悍的力量径直破开层层黄沙迷雾。
贺兰钧摔在地上,再度吐出一口鲜血。
身侧紧跟着带过一道冷风。
什么金属兵器朝他挥了过来!
但却不是预想之中的刀刃,取他首级,而是一柄刀鞘!
贺兰钧顿了顿,顺着刀鞘上盘踞的浮雕花纹往上看,径直看到了一旁战马上的戎肆。
戎肆垂眸看着他,抬了下手示意,语调冷硬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一起。”
贺兰钧快速反应过来,顾不上许多,一把抓住戎肆的刀鞘,借力起身。
顺带着用他的刀鞘打向一旁追赶而来的单循手下。
另一侧,鄯沉隽所带兵马一同迅猛地冲进大营。
她冲出黄沙迷雾,正面迎上刚被打下马贺兰钧。
鄯沉隽吹了个哨。
穆戈迅速遣了一匹战马,从混战之中赶来。
贺兰钧勒住缰绳,迅速翻身上马。
他转头看
着鄯沉隽这副铠甲和身后听从号令的穆戈,伸手擦掉了唇角的血,“你们怎么才来?”
鄯沉隽也不与他多说,扔给他一柄抢来的刀,径直大喊,“贺兰大营将士听令!协助汉人友军,铲除单循逆贼!护我北蚩大营安危!重封将帅,安我邦族!”
贺兰手下大批兵马怔愣一瞬。
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发现汉人的确只打单循的兵马,众将士反应过来之后纷纷应和!
他们立刻清晰了目标,直冲着单循的兵马打了过去。
新仇加旧怨,一并清算。
人都是自私的,既然单循选择自私地铲除异己,那他们与汉人联手保自己安危又有何不可。
江山和安稳都是自己打出来的。
单循可以趁机自封为王,那他们也可以将他拽下来。
虞绾音出了营地便有戎肆遣来的将士接应。
外面是驻扎好的随时入营协助的备用军,他们远远看见虞绾音出来,便立刻迎上前。
“女君不然先回城中?”
虞绾音回头看着仍然在混战中的北蚩大营,摇了摇头,“我再等等。”
“好。”备用军将手中长枪杵在身侧,目光跟随凝望着北蚩大营的战况。
前方观察大营内信号的探子静静地守着。
倘若里面传来需要补给兵马的信号,他们就立刻出战。
另一边戎肆与楚御分派两侧。
楚御带兵绕到军营后方断后,切断军火供用,占据军火投放用地。
阻拦单循的部下上烽火台。
以至于单循后方军力根本无法供应上。
戎肆带着大批兵马冲前锋,正面迎战单循的军队。
不知何时,其中一个将士实在是抵挡不住,突然倒戈,转头就将刀对准了自己的阵营。
随后,越来越多的单循手下倒戈。
才刚刚势起的单循大营兵马打着打着阻力开始加剧。
北蚩大营之中局势渐渐有了偏向,但依旧激烈。
单循越打越吃力。
他抵挡不住,趁着兵荒马乱之际逃离战事中心。
贺兰钧不见了单循踪迹,立刻戒备起来。
单循如今手底下,少算也有个四五万的兵马。
他路过鄯沉隽一侧,与她低声道,“单循不见了。”
正巧许多兵马无法抵挡住就企图逃窜撤离。
鄯沉隽催促贺兰钧,“你剿营内,我剿营外!”
“别放过他们。”
贺兰钧应声。
两人分开之后,鄯沉隽粗声粗气地喊来穆戈一队兵马,“跟我走!一个都不许放出去!”
话落,她带穆戈朝着那些往外逃窜的将士追了出去!
漫天黄沙与炮火接连在那恢弘营地之中崩裂而出。
砂砾尘土蔓延至北蚩大营之外数里。
树林枝叶上时不时传来石砾溅落,敲打在叶片上的声响。
虞绾音带秦鸢去马车上更换衣物。
有些碎石落在车棚顶端,听得人心不安。
秦鸢将在牢狱之中沾了血腥的衣物换下来。
头顶石子砸落一阵,虞绾音心绪就跟着颤一阵,等秦鸢出来才得空问她,“这阵子可还好?”
“我没事,穆戈将军和沉隽公子照应得多,”秦鸢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就是他们自己也自顾不暇。”
“原是说,我可以进沉隽公子的营帐做随侍。”
“但是没等多久她就被关起来了。”
秦鸢喝了口水,“听说是……北蚩王不允许她参与太多军事纷争。”
虞绾音凝眉,实在是忍不住问着,“那她现在如何?”
“她能出来吗?”
秦鸢喝水的动作顿了顿。
不等秦鸢想好如何说,外面紧跟着响起一阵杂乱声响。
好似战事已经扩大至营外。
马蹄声和刀剑声骤然逼近!
马车外的备用军队内部也吹响了集结警戒的哨声。
马车内的对话戛然而止,虞绾音看向外面,示意秦鸢先在车内休息,自己先下马车询问情况。
虞绾音一下去便看到他们所在之处的前端,已经被备用军驻扎形成一堵人墙,将她们围护在身后,并戒备着前方的战事。
她看不见外面战况,但是能听见些许纠缠征战声。
有人说,“好像是有胡人跑出来了。”
不多时,那边的混战声渐渐消弭。
前面的备用军头领遣人上前,了解了大致情况之后,折返回来,“女君不必担心,他们内部有追兵,已经拦住抓获。”
虞绾音听着他的回禀,往外看。
备用军人墙顺着虞绾音走出来,纷纷让开。
虞绾音看到不远处一行人将跑出来逃窜的兵马全部抓获,捆在一旁,与他们这边的兵马保持距离,互不干涉。
而为首的一人坐在马背上隔了一段距离,与他们的备用军交涉,说着什么。
那人一身铠甲,身长玉立,衣着样貌干练飒爽。
她脸颊上还沾染着尘土泥沙,依旧不掩深邃眉目与清俊的样貌。
虞绾音出来,他们便都噤声。
备用军交涉战事与那领头说了两句什么。
那人便调头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虞绾音看那人过来,转头问身边人,“他们是贺兰主帅身边的人吗?”
身边将士点头,“是,这一队带领的,据说是沉隽公子。”
“沉隽公子”四个字毫无防备的响起。
让虞绾音愣了一下。
先前无数次听闻的名字,在这一刻熟悉又陌生。
清晰得让人难以确信。
沉隽公子……
虞绾音硬是看了那将士许久,寻求确认,“那个是谁?”
不等将士重复,虞绾音耳边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未等她缓过神来。
是一道清风先迎面而来,长风掀起她鬓角额发,而后是铠甲上的刚硬触感将她紧紧地包裹住,严丝合缝地扣入怀中。
那强大地力道带得虞绾音身形后撤,却又被箍住身体被动地带向那个结实的怀抱。
最后是耳侧缓缓而来的急促气息和熟悉的体温。
低低地叫她,“杳杳。”
虞绾音呼吸微滞,她看不到许多,只能看到堵在她身前的金属铠甲。
和那隔着铠甲相互碰撞的心跳声。
她许久没有反应过来,怕又是一场梦,一个骗局。
可那人箍她很紧,像是能将她嵌入怀中。
直到她们都生出了令人清醒的窒息感,才恍然惊觉这一切都未再次消失。
关外黄沙漫天,落入眼中。
虞绾音眼眶酸涩泛红,看着一望无际的战火硝烟。
那是她十数年未跨越的清河山川,是她好似永远都归不去的家乡。
她在十数年日夜梦境中期盼着那个称呼的人再次来到她面前。
仿佛梦境破碎。
在一地的碎片之中,那孤冷岁月消散拼合,再度有了颜色。
“阿姊……”
鄯沉隽没有应声,手臂反倒是越收越紧,“杳杳受委屈了。”
她不知道在这等世道之中,她的杳杳是怎么穿过乱战洪流,找到了这里。
一定很辛苦。
“不委屈。”虞绾音埋进她的颈窝,生出了颤音,“我只是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鄯沉隽拂过她发顶,低头蹭着她耳鬓。
这世间每一种重逢都附加遗憾。
黑夜湮灭,战火消弭总有代价。
单循的兵力被一点点从大营四面逼退。
他的后备兵力无法供给,不得不撤出一队调兵赶往大后方。
一旁副将赶忙出主意,“将军,擒贼先擒王,这些小兵都可以先不管,先打头领!”
而此时另一侧楚御身陷混战中,挡住前来偷袭的兵力。
单循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大刀阔斧地冲上前,瞄准了楚御的方向,一枚锋利剑刃毫无防备地从楚御后方袭来!
伍洲远远看见大呵一声,“小心!”
他正欲上前,却被前来阻挡的胡人将士拦住。
楚御回身,那枚利刃直指他心口!
在点到他身上衣襟的下一瞬,突如其来的一柄长刀从楚御身侧刺来,正中他面前单循的胸腹!
那利刃骤然弹开,楚御回头,看见戎肆从他身侧快马而过,一并抽回自己的刀。
剧烈的疼痛顷刻间席卷单循四肢百骸,单循胸腹之处鲜血上涌,一下子将血吐了出来。
单循眉目圆睁,就这么被戎肆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单循的部下见状,悲痛欲绝,朝着戎肆扬声高喊,“赢不了,就杀了他!”
顷刻之间,戎肆被群起而攻之!
楚御刚横马挡上,接着他的马背就被戎肆划了一刀!
战马受惊,被戎肆一打就开始往外跑。
另一边单循的手下如同一群疯狗,接二连三地咬上了戎肆。
楚御刚被戎肆赶开,一旁刀柄就擦过楚御的身子,径直在戎肆脊背上砍了一刀。
戎肆身形被带得一晃!
有鲜血溅了出来。
楚御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戎肆!”
戎肆咬了咬牙,仍然冷声催促楚御,“出去!别给我添乱!”
楚御根本拉不住身下的马。
伍洲接应到楚御,立刻又快速朝着戎肆所在的方向赶过去!
单循的手下眼见胜算越来越小,有人打上了火药台。
直接将火把扔了进去!
企图同归于尽!
营地之外,后备军前线探子突然之间察觉到什么不对劲,朝着他们大喊一声,“快!掩护!”
虞绾音和后备军远远地看见一道火光直冲天际!
随后“轰”地一声巨响!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云霄!
虞绾音心口坠痛一下,随着爆炸一同崩裂将她心绪绞紧。
虞绾音下意识要上前,却被身侧的鄯沉隽一下子拉了下来,“回来杳杳。”
很快从营地中飞出的土块碎石迎头而落!
沙沙声混合着爆炸嗡鸣声,让人头晕目眩。
硝烟遍布了整片天空,将清朗云层熏染得一片漆黑。
周围仿佛蒙了一层雾气。
虞绾音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周围后备军等爆炸停止,快速与前方通信。
又遣了一批人前去接应。
战事随着爆炸声而渐渐停止。
开始有兵马往外走。
前去通信的将士得消息回来,虞绾音赶忙去问,“里面如何了?”
“有一批人想点燃全部火药,同归于尽。”
“不过,先前我们已经把火药储备调换,里面有大半都换成了枯草,所以威力不大。”
将士看向虞绾音,不安地犹豫道,“但是……”
不等将士把话说完。
另一边硝烟散尽,虞绾音看见一匹领头战马从硝烟迷雾中走了出来。
只有一匹。
只有楚御。
第80章
楚御身后浩荡的兵马将士,从浓烟黄沙之中阵列而出。
虞绾音呼吸越来越沉,她快步走上前。
楚御阵营之中最前方抬出的是伤员,一个接着一个,后方才是没有受伤的大部队。
楚御在距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
他们之间隔着来往将士的队伍。
有人与虞绾音打招呼,虞绾音一一应下。
她看着他们走去后备营,后面大营之中的无数军营紧随而出。
虞绾音视线一个一个从他们身上略过,但都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楚御等所有人过去,才再度动身走到她面前停下来。
他欲言又止,好像是想说什么,但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虞绾音看着他,催促着问,“戎肆呢?”
楚御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虞绾音的问题。
紧接着硝烟弥漫的大营之中,传来一阵急匆匆的呼喊声。
是宗承的声音,“快来帮忙!”
虞绾音微微一怔,顺着视线看过去。
径直看到一个宽大人影倚靠在宗承的背部,随着宗承下马的动作而滑下来。
一旁众人上前手忙脚乱地帮忙。
虞绾音顾不得许多,快步上前。
入眼只看到了满目的鲜血,近乎浸透了那身铠甲。
眼前触目惊心的画面让虞绾音心跳漏了一拍。
宗承充当着人形架子支撑着身后人,想要将他放到一旁架子上。
他见虞绾音过来,一时有些意外,欲盖弥彰地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有些血腥的画面,“女君,不然你先回去等我们。”
虞绾音并不言语,只是蹲在旁边扶着戎肆,撑住他的身形,宗承可以暂时脱身。
宗承脱身,戎肆身体就失去了支点,一下子前倾倚到了虞绾音的身上。
虞绾音从来没见过戎肆这般颓力的样子。
好像是昏了过去,也失去了意识。
虞绾音下意识握住戎肆垂在一侧的手,“他这是怎么了?”
捏了捏他的脉息。
可大概是她自己的手就在抖,所以根本感觉不出来什么。
虞绾音四下摸摸碰碰,气息混乱,像是在焦急地确认着什么。
还不等一旁宗承开口,倚靠在她身上的人垂在一侧的手臂突然之间将她环住,“别摸了……”
戎肆沙哑低沉的嗓音从胸腹之中传出,声声震动。
虞绾音动作停滞。
人也跟着愣在原地。
但戎肆依旧倚靠在她身上,没有半点要支力的意思,“爆炸炸得我晕,没事。”
虞绾音鼻尖吸进去了些许尘土,酸涩感随着尘沙气息慢慢涌上,她奋力锤了一下他的铠甲,“你吓死我了。”
她怪着,“你刚刚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还以为你……”
戎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
这会儿顾不上是不是已经将她的衣裙弄脏。
戎肆倦懒地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被灌满硝烟血腥味的鼻腔重新换进熟悉的铃兰气息。
他低头又埋深了几分,“以为什么?”
虞绾音不再说话。
“以为我要死了。”
戎肆疲惫又悠然道,“我死了,让楚御照顾你好不好。”
虞绾音蹙眉,她不想听到“死”这个字。
“你不会死。”
戎肆忽而轻笑出声。
他适才抬眼,有几分挑衅的看向从不远处走来的楚御,而后道,“不想让我死啊。”
“那还是更想让我陪你,是不是?”
楚御停在他们身后,迎上戎肆那几分带着雄性寻衅气息的目光,眉梢微扬。
接着意味莫名的笑了。
谁说这狗东西没有心眼。
楚御打量着戎肆的眼神目光,就知道,戎肆虽然有伤,但也不至于需要别人抬出来。
这么可怜给谁看,一目了然。
楚御深吸了一口气,就这么看着他。
不论如何,戎肆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他一时半刻也不与戎肆计较。
真计较起来,杳杳肯定是护着更可怜的那个。
他根本也没什么好处。
后面军医驾车过来,催促着他们把戎肆抬上车马。
虞绾音和宗承跟着一并上去。
军医卸掉戎肆身上的铠甲,拨开那被鲜血浸透的衣衫。
虞绾音下意识地回避视线,与宗承坐在外面。
宗承解释着方才营地内的情况,“就是主公带大家撤退断后,留在了后面,被震到了脑袋。”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皮外伤,行军打仗,谁身上都会有一些。”宗承宽慰虞绾音,“没有伤的那
是没好好打。”
虞绾音即便知道如此,但没有人会希望看到自己在意的人受伤。
虞绾音忍不住转头看过去。
正好看到军医帮戎肆清理,戎肆衣衫半褪,堆叠到腰间,显露出精壮结实的臂膀和饱满鼓胀的胸膛。
上面有几道很明显的刀痕以及淤青。
看上去还是有些吓人。
戎肆背部的伤最重,一道刀伤又深又重。
虞绾音看不得这些,总是会想,那伤落在自己身上该是什么感受。
她敛眸,听到军医跟戎肆说了一声,“主公忍着点。”
接着他好像把什么东西摁了上去,戎肆发出了一声粗重闷哼,接着咬住了什么。
虞绾音不安地磨蹭着手上的茶盏。
马车外传来将士打招呼的声音,“楚侯。”
宗承还是本能防备地起身,出去查看情况。
不等宗承出去,楚御就已经进来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褪去战事萧索,他清风霁月的模样倒是能让人在乱战之中稍得心安。
楚御手里拿着东西,进来便与宗承说,“先带她出去。”
宗承凝眉,“楚侯何事?”
楚御慢悠悠道,“放心,我又不会打你们家主公。”
宗承看了一眼戎肆,得戎肆许可,才犹豫不决地准备下车。
虞绾音知道楚御过来多半是有事,何况她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反而更容易让他们打起来,虞绾音干脆也跟着出去。
楚御等他们都离开之后,才缓步走到了戎肆旁边坐下。
军医仍旧忙着处理戎肆身上的伤口。
这春末之时,快到夏日,任何伤势都不能马虎。
何况是戎肆这等见血见肉的伤。
楚御将手上的瓶子放在他们面前。
戎肆看了一眼,随意地询问,“什么东西?”
“龙骨散。”楚御示意,“能快速愈合伤势的。”
楚御抬眼,发现戎肆和军医一同在看他。
军医眉头紧锁,那模样好像生怕楚御递过来一瓶毒药。
他颇为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楚御递过来的药。
军医确认没有问题之后,还是把药收了起来,暂时没给戎肆用。
楚御坐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你要是一瓶药就这么好杀,也活不到现在。”
戎肆随口道,“命比较硬。”
军医帮戎肆处理背部伤势,而后涂上他们自己的药。
药物刺激痛感逼得戎肆眉头紧蹙,一言不发,也没工夫跟楚御开玩笑。
楚御看着他背部明晃晃的刀伤,垂眼不再说话。
约么两刻钟过后,军医才处理好一切,叮嘱了戎肆一些常见事宜,便出了马车,查看其他人的伤势。
戎肆缓了几口气,才能说出话,“你怎么来了?”
楚御示意,“来送药。”
戎肆挑眉,“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只是这些。
楚御这才道,“是你准杳杳入北蚩大营的?”
“那是我准不准就有用的吗。”戎肆现在身前身后都有伤,他只能坐着,倚靠在旁边,闲散地看着楚御,“我跟你说过她很倔。”
“她决定的事,我可拦不住,要拦你自己拦。”
楚御看他,“你让她去救我,你如何想的?”
戎肆凝眉,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奇怪,“没想过。”
为什么要去救楚御,是虞绾音在想的问题。
她说她要去,他就送她去了。
楚御倾身靠近,“那你救我,是如何想的?”
楚御想起什么来,添了一句,“你知道十几年前,垣川那件事的原委了?”
戎肆不知道,他还是那句,“没想那么多。”
楚御坐在戎肆对面,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在北蚩大营,我得知了一些事情。”
而那个茶杯,是刚刚虞绾音摸过的。
她没有用,但上面依然残留着她的体温。
楚御握在掌心,手指严丝合缝的将所有保有她温度的角落触碰完全,一点点摩挲。
而后与戎肆说清楚,当年垣川的事情。
他的舅父母族没有通敌叛国,戎肆的父亲也不是叛将。
这荒芜又可笑的周旋与对峙,都是乱世的牺牲品。
楚御试着理解他所说。
虞绾音要去救自己,而他没想那么多。
楚御从前一直觉得。
虞绾音和他都是文人,都喜静,在表面上看起来共通之处有许多。
戎肆这等粗人,凭什么。
而现在他只是忽然间很不想承认。
他的杳杳和戎肆看起来天差地别,然而某种程度上,他们骨子里属于一类人。
楚御也算是明白为什么虞绾音明明对他也颇好。
能只身涉险前来北蚩大营救他出去,但是他却总是觉得,她与戎肆更亲近一些。
她好像也能与戎肆说许多,不会跟他说的话。
楚御说完,拿起茶盏。
唇齿触碰到虞绾音残留的温度,轻抿一下,算吻过她的指尖。
他的指腹姿势爱怜,仿佛这样,能比戎肆多拥有她一些。
只不过戎肆粗神经根本没注意到这些。
戎肆还眉眼低沉地思索着在方才楚御所说的垣川真相,久久没有出声。
只是在某一时,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马车内一时间静默无声。
他们两人在想着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戎肆满脑子都是正经事。
而楚御缓慢摩挲着手中的茶盏。
时间久到她残留的温度全部被他覆盖,侵入。
楚御的手始终没有离开那盏茶。
他放不下。
要他怎么能放开。
不可能。
今日是他第二次,在生命的尽头,被那大漠荒原之处出现的人拉回来。
告诉他,她要他活着。
没有人要他活着。
楚御觉得此生放开她,除非也是在他生命的尽头,他再也看不到她为止。
楚御忽然觉得,北蚩也不全是蛮夷陋习。
也有好的。
比如共妻。
楚御冷不丁出声,“你有想过吗,日后我们该如何和杳杳共处?”
戎肆被他话题跳跃的速度弄得微微愣神,他转头看向楚御,“什么?”
楚御扬眉,重复,“如何共处?”
戎肆觉得有趣,“你现在能与我共处了?”
楚御想,先前隔着新仇旧怨不能共处,如今两清,那一定要争个死活,反倒让杳杳伤心。
“如果你能,那我也能。”
戎肆将信将疑,“那你想如何?”
“共妻。”
戎肆眼皮跳了一下,撑着身子把手搭在楚御旁边桌上,忍了忍还是没有掀桌,“你做梦呢?”
共妻?
戎肆直接气笑了。
怎么着,只要一天他不在房里,人就要被另一个男人趁虚而入了。
还是名正言顺地趁虚而入。
楚御一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不再想想?”
“没门。”
“好吧。”
楚御还是觉得戎肆直心眼。
看在今日的份上,名分让给他。
其他的,戎肆可就管不着了。
他反正是可以不名正言顺做一些别的事情。
*
虞绾音还在担心他们两人会不会打起来。
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话题已经进展到了“共妻”的程度。
她坐在一旁心神不宁。
面前突然递来了一个水囊。
虞绾音顺着水囊看过去,迎上鄯沉隽的目光。
鄯沉隽示意,“这一整日,是不是还没吃东西。”
虞绾音接过来她递的水囊,“吃也吃不下。”
她打开,抿了一口,忽然愣了愣。
口中溢开咸香醇厚的酥奶味道。
鄯沉隽看她的反应,“是不是很好喝?”
她笑着坐下来,“这是西域的奶酥茶,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吃不下,就喝点东西也好。”
鄯沉隽顺势问着,“刚刚不是说戎肆没事?”
虞绾音主要是怕一会儿出事,“就是担心。”
鄯沉隽了然地点头,她对于外面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听着虞绾音话中含义,“那是你的……”
虞绾音轻声道,“夫婿。”
鄯沉隽恍然笑了,“原来如此。”
“我先前听说你为着那个楚御入营,还以为他是你夫婿。”
虞绾音动了动唇,一时半刻不知该怎么跟他们解释,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鄯沉隽思来想去,很快就发现了有趣的地方,“那你为着另一个男人赶赴生死大关,你夫婿竟也答应了?”
鄯沉隽的头脑的确转得又快又灵敏,“那为什么北蚩王也要拿楚御威胁你?”
虞绾音又喝了两口奶酥茶,整理自己的措辞和言语。
另一边,贺兰钧远远地骑着马,朝他们这边赶来,“沉隽!”
“单循手底下人闹呢,我这边管不了,你来。”
“你这还管不了?!”鄯沉隽一转头就换了副腔调语气,呵斥贺兰钧一声,“没看见我跟妹妹说话呢?”
贺兰钧走到他们面前下马,多看了虞绾音两眼,他没见过虞绾音。
他上前,伸手就把鄯沉隽拉起来,“这军营里没几个会管事的了 。你会管,你去,快。”
鄯沉隽被缠得没有办法。
温声哄了下虞绾音,“乖乖的,等我回来。”
再回过头,鄯沉隽就踹了贺兰钧一脚,“没个眼力见。”
贺兰钧视线从虞绾音身上收回,带着鄯沉隽离开,“那姑娘谁,你喜欢她?”
鄯沉隽也不直说,笑着悠游道,“是啊,我喜欢啊。”
虞绾音耳根微微发麻。
大概是许多年没有与阿姊相处,她都快忘了阿姊一直都是这般。
她也不拒绝。
阿姊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她只是喜欢自己罢了。
北蚩大营之处残留的混乱,规整起来已经到了深夜。
北蚩、楚御、戎肆三方兵马在没有清理结束之前谁都没走,事情必须得谈好了才能避免麻烦。
营地重新驻扎。
戎肆还在车内休养。
入夜静谧无声,众人纷纷散开前去休息,只有各个营地值守的将士穿梭在大营四周。
军医算着时辰,准备给戎肆换药,走到马车外径直看见虞绾音从不远处回来。
军医停住,连忙叫虞绾音,“女君你来的正好。”
“我这边还有许多伤患,你来给主公换药可否方便?”
虞绾音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那给我吧。”
军医交给虞绾音,简单叮嘱了下换药的相关事宜,接着匆忙离开。
虞绾音捧着军医给她的药,进了戎肆的马车。
戎肆这会儿正是坐立不安的时候,他本就闲不住,但碍于伤势又不能活动,但是躺下也要注意不能捂住伤口,因而这么长时间,他还是坐在屋子里,看起来有些烦闷。
桌上摆着一个打开的盒子。
里面是宿方给戎肆摘来的柠檬草和一些零零散散的小花。
虞绾音一看便知,那是让戎肆嚼着玩解闷的。
她进来,戎肆反倒安静了一会儿,直勾勾地盯着她进门。
虞绾音随口问着,“你现在不晕了?”
“还有点。”
戎肆始终想着楚御今日那番话。
共妻。
也不知楚御这么大胆放肆的话,有没有敢跟她提。
戎肆想着眉眼之间就带了攻击性。
野性强大的男人都有同等强大的兽-性。
在妻子沾染上其他雄性气息的可能性下。
他们都会有一种,用自己更多的气息将她灌满的侵-略想法。
虞绾音将药放在旁边,“门口军医给我的,让我帮你换。”
戎肆闻言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好。”
接着两人之间陷入怪异的沉默。
虞绾音见他不动,看了看他,对上男人的视线又不太自在地移开。
末了,她实在是没忍住,催促道,“你,得把这些脱掉啊。”
戎肆沉默半晌,有意无意地哑声道,“伤太重动不了,你帮我脱?”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