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又一节实战对抗课结束,聂垚一个人走下场,四肢满是刮痕和乌青,嘴角还破了点皮。
虽说实战受伤必不可免,但刚才对练时,对手们的动作实在算不上“友好切磋”,尤其是戚思睿,像是要把她在食堂放的狠话都用实际行动打回来一样。
其他小组围成一团在分析战术,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打开水瓶的时候手指都在抖。
疼吗?。
疼就对了,是你自己技不如人。
但其实比起这种□□上的拷打,精神体分析课上绵里藏针的折磨才叫真正的难熬。
聂垚的精神体总是会被当做案例来上台展示,她站在讲台前,忍受着四周投来的目光,向导敏锐的听觉让她连台下的交头接耳也听得一清二楚。
“中午吃什么?”
“不是吧,你还吃得下?”
……
“哇,换我早就退学了,真能忍啊。”
“每节课都,我都觉得有点可怜了……”
……
全息投影在身边展开。被放大的黑色虫群像感受到了她的低落,极力往她身上凑过去,柔软纤细的触角抖啊抖,聂垚默默站远了小半步。
投影结束,她再次顶着全班的目光回到座位,四周空出一圈,只有林汀还不合群地坐在那里。
聂垚听见前面又传来窃笑。
“真不愧是‘虫女’。”
“恶心是恶心了点,但攻击性看起来还行。”
“驱虫水要喷一点吗?”
当天晚上,聂垚的快递也到了。到收发室时,那纸箱已经被人丢进储物架最底下,歪歪扭扭地卡在两把扫帚之间,像一件罪证。
“不是我们扔的。”当天的值日学生耸肩,“有人以为那是垃圾。”
聂垚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蹲下身去一点点把它抠出来。
箱子已经压瘪了,边角洇了不知道什么水渍。她抱着它站了几秒,感觉脑子像一团浆糊。
宿舍熄灯后,聂垚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还是想不明白。呼吸平稳得像机器,脑子却在嗡嗡作响,情绪像血液里发炎,涌着病态的热度。
她不想哭。
她明明已经习惯了不是吗?她早该知道精神体是这种样子,会招来偏见、误解、恐惧。
她甚至习惯了虫子,不是吗?
……才怪,有些东西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改变的。
她怕虫。
从小就怕。
有一年野营帐篷进了一只毛毛虫,她能哭到整个营地鸡飞狗跳。只不过那个时候,她还有很多“朋友”,是所有人的中心,他们贴心地替她拍死了这只虫子。
那个时候聂垚怎么都没想到,后来自己会“分化”出一整个虫群,把那些人都吓走了。
连商兰琛也……走了。
还是没能见到商兰琛,哪怕已经洗过一遍,聂垚依旧觉得自己身上沾着免费汤的油水味儿。
但她已经快把自己说服了。
人家又没义务喜欢虫子,也没义务喜欢精神体是虫子的向导。
谁会喜欢虫子?谁又会喜欢她这种样子?她自己都不喜欢。
聂垚感觉寝室快把她闷死了,阿飘终于还是出动了吗?在看不见的地方把她当蟑螂一样碾。
天花板还是那个天花板,聂垚盯到眼眶发酸都没有睡着。最后她披了件外套,悄悄溜出寝室。
走廊里没有人,没有目光、没有声音,反而让她松了口气。
这段时间的“平白挨打”终于有了回报,聂垚身手矫健地绕过巡逻和监控,去了一个没人会去的角落。
远离教学楼和宿舍群的另一片校区,有一栋实验楼旧楼。学校十几年前扩建后,那栋楼就被改建成了“11号战场模拟场”,供高年级实训用,白天都人迹罕至,更别提晚上。
没有灯光,没有监控,像是被整个学院遗忘的一角,但也是眺望“天空树”的极佳视角。
聂垚找到一处平台,背靠水泥墙,慢慢坐了下去,看着远处那棵永不熄灭的文明之塔。
好远啊。
好累啊。
她其实不想哭的,哭又有什么用呢?
但些道幽白的光芒在黑夜里竟是如此刺眼,扎得她眼眶泛酸。
有时候压抑了太久,情绪就会像是被摇晃过的汽水一样,冲开瓶盖,无差别地攻击周围每一个人。
一如此刻她的精神体。
它们突然像潮水一样,一只,两只,七只、十几只……从地缝里钻出来,躁动、翻滚、乱撞,仿佛每只都长着情绪的牙。
聂垚从来就不敢好好看它们一眼,更不敢和它们说话。于是在这个脆弱的夜晚,它们也终于崩溃了,像是受够了主人的厌弃,一窝蜂地涌了出来。
“停下……!”聂垚脸色一变,强撑着站起来,追了两步。她不敢想如果这时候再闹出点什么动静,第二天她的人生将会变得有多精彩。
还没跑出两步,一道灰影猛然从侧面袭来。
聂垚眼前猛地一黑,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半边身子瞬间麻痹,闷哼卡在喉咙里变成短促的呜咽。
回过神来时,她整个人已被摁在地上,背脊被顶死,手腕被反扣,脸陷进泥土里,一点动弹的空间都没有,甚至连精神体都被重创打散了。
“放开我!”聂垚头晕眼花,声音都是颤抖的,“我的精神体没有伤人!”
那人低下头,阴影中缓缓露出半只灰色的眼睛。聂垚呼吸慢了半秒——竟然是那个怪胎林汀。
黑框眼镜在昏暗光线下反着模糊的光,镜片后面却像换了一双眼睛,冰冷、专注,锋利无比。他甚至没有用哨兵能力,完完全全依靠精、准、狠到极致的身手,制服了比自己还要高两级的失控向导。
林汀膝盖顶住聂垚的腿弯,单手反扣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指尖贴上她耳后的感知区域,沿着下颚一点一点滑向颈部。
——情绪混乱,精神力混乱。
——无虫族跳频,无精神力干扰。
——不是污染者,不是拟态体,只是……
只是一个完整、真实的人类。崩溃边缘的人类。
林汀收敛气息,松开了手指,他这时才注意到眼前人的状态很不对劲。
聂垚咬着牙,睫毛湿成一片,脸上沾着泥土,斑驳一片。她没有哭出声,只有肩膀在发抖,像要咽气一般。
她受伤了?
林汀有一丝疑惑,这不应该,他已经收住力了。哪怕没有精神体的保护,A级向导也不应该这么脆弱。
“为什么……”聂垚哑着声,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动喉咙艰难地吞咽。她像一块破布,苟延残喘,要扯断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为什么连你也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要用“连”?
为什么要用“也”?
林汀不明白其中的因果关系,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聂垚此刻要如此执着于这样一个并不是重点的答复,以至于连问了两遍“为什么”。
林汀一时间没有动。
他本该放手、该离开的,可动作却慢了半拍。
他看到又一滴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淌进耳后的头发里,很快消失不见。
他感觉手指好像被烫了一下。
可眼泪不是这个温度,水也不会流向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