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最初,路洵星并不讨厌季余,相反,他甚至是感激并仰慕的。
那时候,路洵星会在训练的间隙抽出时间和季余一起逛超市、做饭、旅游,用日常琐碎的小事消磨时间,像一对普通情侣那样。路洵星甚至会带季余打游戏——但季余游戏天赋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只会玩辅助还爱和他连体,一死一送,然后被队友花式问候。
之后路洵星就不太愿意带他一起打游戏了,季余也没有再主动要求过。一丝不苟的男人做什么都很认真,对自己要求严苛,路洵星发现他竟然在偷偷研究英雄攻略,但是什么都很出色的季总似乎在游戏上就是缺了根弦,最后也没有练出来,路洵星为了维护他的自尊也假装不知道。
如今想来,那段简单轻松、彼此之间仿佛有温情流淌的时光,似乎从未真正存在过。
一年前,Constellation俱乐部的金主突然撤资,原本就是个没有大资本入局的小破俱乐部,赛训组只有教练老杨和助教两个人,五人组天赋出众,手法过人,但毕竟没有专业团队提供战术支持,战队成绩一直卡在四强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老板跑路后更是危在旦夕,全员挂牌,整个俱乐部愁云惨雾,面临解散危机。
路洵星自十八岁加入Constellation起,昼夜不歇地打了两年,把队伍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次级战队带到四强的位置,眼见战队正值上升期,作为队长又怎么甘心就此终结。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本着怎么样也要再试试的原则,流连各种酒会,厚着脸皮凑到大佬跟前高谈阔论拉投资,每天都吐得昏天黑地,那段时间安臻一看见他回来就急得直哭。
酒是喝了不少,头也低得不能再低,真金白银却没有见到,在路洵星几乎绝望的时候,他遇到了季余。
那天路洵星醉得头昏脑涨,酒敬了一杯又一杯,笑脸也不知赔了多少个,老总却半点不肯松口,他实在难受,想溜到走廊上吹吹风透透气,一头撞上了刚谈完生意出来的季总。
男人穿着剪裁得体的定制款白衬衫,黑色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银框眼镜后的黑眸沉静如水,薄唇抿成一道克制的弧线。醉眼朦胧间,他看见男人清隽冷峻的面庞,他们之间的距离贴得很近,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若有似无的雪松冷香。
其实季余生得很好看,尤其是那对眉眼,只是常年戴着眼镜,镜片后眸光如刃,显得有些锋利。骨感分明的轮廓让他的面部线条更加冷硬,一张冰块脸写着生人勿近,因此很少有人会去细细端详他的相貌。路洵星还记得那天走廊的灯很明亮,照在季余身上,让他整个人都蒙上一层淡淡光辉,像是什么降世的神祗。
路洵星走投无路,也是糊涂了,竟然直接拉住这个陌生人的手说:“您帮帮我吧,我还不想结束。”
这其实是一个很无礼的行为,路洵星也没指望真能得到什么转机,他只是这么想了,便这么做了。没想到男人并没有甩开他的手,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看到镜片后男人的黑眸沉了沉,流转着他看不透的情绪。季总并没有嫌弃他这个满身酒气的醉鬼,反而轻轻地扶起他:“我可以帮你,但你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个代价说来也简单,他被季余包养了。
路洵星年轻力壮,生就一副好相貌,加之嘴甜又阳光开朗,可谓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路过的老奶奶见了都要给他介绍对象,拉投资的时候对他上下其手疯狂暗示的老总也不少,奈何一个个长得脑满肠肥,路洵星实在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当然他也不是因为季余长得好看就轻易把自己卖了,主要是那时候他真的无路可走了。
他肩上沉甸甸承载着的是一整支队伍的梦想,他想到熬夜做复盘的教练老杨,想到嘴上什么都不说却默默照顾每一个人的酷哥程启,想到从次级联赛一起打拼上来的队友岳子阳和胡晨,想到刚被他从巅峰榜挖回来半年的安臻,小孩一满十八岁就背井离乡来这里打电竞,还不是为那场只属于冠军的金色雨。
路洵星没得选。如今荣光近在咫尺,梦想触手可及,他还不想认输。
所幸他天生想得开也没什么节操,卖就卖了自然不会立什么牌坊,尽心尽力地服侍老板,季余作为金主也相当大方,立刻请了最好的赛训组,重建了寒酸的基地,还给他们升级了最好的设备,整个俱乐部焕然新生。安臻问路洵星怎么做到的,他只挠头装傻:“不知道啊,可能是运气好吧。”
金主大恩大德,路洵星无以为报,做好了献身的准备,虽然不免有些心酸,但想想季余的身材相貌,怎么说也不算自己亏了,最后终于视死如归地爬上了金主的床。没想到老板在床上生涩得很,比之只看片自学过的路洵星还要生疏,轻而易举便被夺取了主动权,被食髓知味的年轻人压得下不来床。
路洵星住着金主的房,花着金主的钱,还享受了金主的身体,实在感到不好意思。他发现季余虽然外表冷淡,在细节处对他却很纵容照顾,心中感激又感动,于是也想表达一下心意,经常给季余送送鲜花蛋糕这样的小礼物,虽然价值不高,但老板也照单全收,路洵星猜他应该是喜欢的,至少并不讨厌。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路洵星还是会忍不住有点难过,他还没来得及和暗恋对象表白就已经失了身,现在更没资格和立场去喜欢人家了。
不过他生性豁达,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还是在赛场上乱杀的“Stardust”,对着镜头笑得阳光灿烂没心没肺。
路洵星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但还算不错地过下去,直到一次商务活动中,他偶然遇到了曾经的抠门老板。本来是少年心性,想去炫耀下如今蒸蒸日上的战队,不想却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一个让他呼吸一滞的消息。
“撤资?我怎么舍得主动撤资啊?你们那个小俱乐部不用投多少钱,每年的奖金都够我分红不少了,小路你这样的明星选手又是活招牌,一本万利的事,我又不傻!什么,为什么撤资?”老板还是油腔滑调的老样子,不甘地小声嘟囔,“还不是那个季总,对,就是季余。他亲自给我施压说要接手,要不是看在季家的面子上,我怎么舍得这块肥肉!”
路洵星只觉得耳边一瞬间嗡嗡作响,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他不是没有疑惑过原老板为什么要放弃越来越好的俱乐部,在风头正劲时突然抽身,但从没想过这一切是出自季余的授意。难道对方一直在等着走投无路的他自投罗网,还要占得他真心实意的感恩?
原来他所依靠的,所信任的,不过是一张精心织就的网。他困在其中,挣扎、取舍、沉沦,最后居然满心欢喜地将自己拱手奉上。
他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和指望去质问季余,男人却并没有否认。他问季余这么做的原因,季余看着他,沉默片刻,最后勾起嘴角,只缓缓吐出一句:“我想睡路小公子,不可以吗。”
那一刻,路洵星只觉得血液逆流,天旋地转,生命中第一次尝到被欺骗被背叛的滋味,他抄起季余办公室里那只他刚送出手的小熊水杯,狠狠砸碎在地上。这是他和队友一起去迪士尼玩的时候买的,杯子上的噗噗熊憨态可掬,他想,季余喝水的时候看到这只小熊,说不定心情会好一点,就特意带了回来送给他,如今却成了他一厢情愿的证明。
直到那时,他才终于认清男人恶劣的真面目,原来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季余就可以毫无负疚感地将别人耍弄于掌心。他的挣扎、他的哀求、他的感激,在季余眼里不过是消磨时间的笑话。对方早就设下了陷阱,站在一旁嘲弄地看着他孤注一掷地往下跳,末了他还傻傻地扯住始作俑者的裤脚道谢。
季余叫他路小公子,证明他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其实路洵星高低也算个富二代,父母的产业都在国外,要不是十八岁那年为了打电竞离家出走,跟家里断绝了关系,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境地。不过他自从下定决心便从未想过回头,最艰难的时候也没和家里开过口,当然,也有爹娘大怒之下把他的联系方式都拉黑、让他求助无门的缘故。
他气过恨过埋怨过,甚至赌气一个月没有再理季余,季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干脆利落地停了投资,俱乐部的工资整整三个月发不出来。那一次正赶上季后赛,队伍发挥不好只打进败者组,复盘复到一半,基地突然断电,漆黑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那段最艰苦的日子。大家的心态都受了影响,第二天鏖战到巅峰对决,他们差点被淘汰直接一轮游,所幸最后险胜一分。
路洵星带着满腔怒火去见了季余,情绪失控,把人做得下不来床,发了三天的烧。季余病好了又逼路洵星来见他,脸色和唇色都苍白得惊人,黑眸却透出一股子执拗:“这次的事是我的错,对不起。”
他哑着嗓子道:“不会再发生了,我答应你。”
路洵星没有说话。他从来不相信这些上位者的承诺。
自那以后,他们的关系便不咸不淡地持续到如今。他和季余很少再有除了情事以外的交流,可季余却总要和他见面,态度强硬得毫无余地,路洵星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季余的手段,于是在那方面变本加厉地折磨他,不想让他从中获得快感,仿佛只有通过这样幼稚的报复,才能稍稍平衡心中的愤怒与屈辱。季余却仍然频繁地要求和他亲密,全然感受不到痛苦一般,路洵星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只能归结于季总癖好特殊,天性渴求罢了。
早上路洵星想省一点路费,没舍得打车,就在楼下刷了辆共享单车蹬到基地。清晨的风吹在身上还有点凉,他紧了紧外套,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菊次郎的夏天》的旋律在耳边轻轻流淌,像一道突兀却温柔的电流窜过心口,他猛地一顿,心脏停跳了半拍,几乎控制不住方向。
这是他给季冰鉴设置的特殊铃声。
初中那年,他和季冰鉴一起看了这部电影,那时正值青春懵懂,他看着看着便春心萌动,初尝暗恋滋味,从此便把这首曲子设置成了对方的专属铃声。后来季冰鉴要去法国深造学习音乐,他去机场送行,踌躇了半晌,原本打算表白,最后还是在登机广播响起的那一刻,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路洵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只是越在意越容易情怯,更何况季冰鉴是去追求梦想,他不知道对方的心意,不想在离别时影响他的心情,强加情绪的重量。他以为明天还长,未来还有很多机会,只是没想到,和家人断绝关系回国后,三年转瞬即逝,他又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如今却是更难开口了。
路洵星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隔着漫长光阴和遥远距离,少年的音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朗明快:“阿星,我回国啦。”
路洵星的手指紧紧扣着手机,一时间喉咙发紧,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去接你。”
季冰鉴笑得轻快:“不能打扰你训练啊,Stardust。我可是你们战队的忠实粉丝,每一场比赛都追喔,你小子真是越来越帅了。”
路洵星脸上一热,又惊又喜,没想到心上人这么关注自己,甜得心头都有些发酸。但最近赛程太满,他实在是抽不开身,只得歉然道:“等我忙完这阵去找你。”
“好啊。”季冰鉴笑吟吟地道,“我买了你们总决赛的票,等你拿了冠军,我和你一起庆功。”
路洵星满心欢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然而想起季余冷硬强势的态度,到时候估计根本没自由安排自己的行程,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心里凉了半截:“唉……”
季冰鉴道:“我知道的,你肯定得先和队友一起庆祝嘛,我们改天约。对了,你能不能介绍‘Seven’给我认识啊?对,就是程启,他的操作太帅了,人也很帅。”
路洵星忍不住酸道:“我不帅吗?”
“你当然帅啊,阿星。”季冰鉴笑出了声,“但是你知道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在我眼里一直是阿星,就是那种非常固定和熟悉的、像呼吸一样的存在。你就算变成金城武,对我来说也只是阿星而已。”
“当然啦,这不是说你不帅,只是你和程启是不一样的帅,你打野绕后收割确实很酷,但是程启打对线单杀和强开团的时候也很帅,而且特别猛,那种压迫感真是绝了……”季冰鉴说着说着,突然发现越描越黑,遂放弃,“总之,你和程启一样帅,成不成?好吧好吧,还是你更帅一点,我感情加分。”
路洵星的心情这才被他哄得好了几分,嘴角翘得怎么也压不住,忍不住又哼起了那支夏日小调,悠扬的旋律在唇齿间流转,他恍然间又回到了年少时阳光正好的日子——校园蝉鸣聒噪的午后,冰镇汽水冒着气泡,还有那人站在树荫下,朝他微微笑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