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 第1章 你没资格拒绝 电脑屏幕变成灰色,浮现出“defeat”一行大字,路洵星摘下耳机,揉了揉因疲惫而充血的双眼:“这把我的,状态不好。” 紧张的赛程,连轴转赶飞机跑商务,还经常要彻夜复盘赛训,作为队长的路洵星好久没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饶是灌了一大杯冰美式也有些吃不消,这盘训练赛颇不在状态,频频掉点,节奏混乱,引得队员们纷纷转过头担忧地看着他,最后也是毫不意外地大比分输了训练赛。 队里年纪最小的中单安臻拉住他的手臂:“队长,我刚刚点了海鲜粥,喝点暖暖胃,然后好好睡一觉吧。” 路洵星诚实地咽了口口水,眼里闪过一丝挣扎,然而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对不起大家,有点事先走了,阿启你先带大家复个盘,我给兄弟们点夜宵!” 上单程启人酷话不多,只比了个“OK”的手势。路洵星匆匆忙忙拿起外套往外赶,期间抽空看了眼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八个未接来电,不由狠狠一拍自己的脑袋,头疼地叹了口气。 推开基地大门,外头正细细密密下着小雨,他也懒得再折回去拿伞,好在雨不大,路洵星干脆伸手拦了辆的士,坐上车才发现已经过了夜半,附近居民楼大多已经熄灯,只有零星路灯在雨幕中晕开昏黄光斑。 基地远离市中心荒凉得很,季余便在附近买了套房子,方便路洵星下训后过去,骑自行车二十多分钟就能到。今天他实在是太累了,一上车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下了车也还是昏昏欲睡,走到房门口便一头抵在门上,迷迷瞪瞪地在口袋里翻钥匙。 “啪嗒”一声,门从里面被拉开,路洵星的头猝不及防地撞在季余肩上,整个人失去重心,顺势向前一扑,将外面带来的湿气沾了季余满身。季余愣了愣,带着薄怒的眼闪过一丝茫然,轻轻拍了拍路洵星的背:“……怎么了。” 季余的身形清瘦修长,骨骼外面一层薄薄的肌肉,抱起来也是硬邦邦的,然而和他冰冷淡漠的性子不同,这个怀抱竟然是温暖轻柔的,如同春风润物无声地拂过旅人的面颊。 路洵星这么一闹,倒是瞬间清醒了过来,他从季余怀里几乎是弹了出来,揉了揉眼睛,愠怒道:“你突然开门干什么!” 这话可就有些不讲理了,季余眉头一皱,似乎就要发作,但对着路洵星困得泪光涟涟的眼睛,最终只是去拿了条毛巾,替他擦拭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头发:“听到你回来的动静。”他皱了皱眉,揉了一把路洵星垂落的额发,“怎么不接我电话。还不带伞。” 路洵星侧过头,不同声色地避开了他的手:“在打训练赛,手机静音了。” 季余道:“那也要给我回消息。” 路洵星最听不得男人这种霸道的口气,忍不住嘲讽道:“老板叫我来,我怎么敢不听话,再撤一次投资,我们Constellation俱乐部可承受不起了。” 季余垂下眼睛:“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答应过的事说到做到。” 路洵星忍不住冷笑一声:“是吗。” “……”季余顿了顿,说,“先去洗个澡吧。” 热腾腾的水淋在身上,驱散了寒气与潮意,洗完澡果然舒服了很多,路洵星闻到空气中传来饭菜的香味,半天没有东西消化的肚子忍不住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 季余正在厨房加热饭菜,见他洗完澡便先盛了一碗排骨汤,眼里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暖暖胃。” 路洵星并不想接受他的示好,不过也犯不着和自己的胃过不去,更何况是季余大半夜把他折腾过来,害他喝不上海鲜粥,于是便也不客气地享用起食物来。老实说,季余的厨艺实在不算好,勉强能入口的家常味道,也就汤煲得还行,但这个男人向来事多且控制欲极强,说路边摊的外卖高油高盐不健康,自己这不吃那不吃也就算了,连带还管着路洵星也不让他吃。路洵星一边刷手机一边对着图片上的烧烤流口水,最后和奶茶一起点了送到基地给队友当夜宵,咽下嘴里更显寡淡无味的饭菜,郁闷地鼓了鼓嘴。 季余也不吃饭也不喝汤,就坐在对面静静看着路洵星,路洵星在他无声的目光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又刨了几口饭就草草放下碗:“我吃完了,去休息了。” 季余说:“等等。”他屈起指节,轻轻扣了扣桌面,“路小队长好像忘了要履行自己的义务了吧?” 路洵星在桌下攥了攥拳,耐着性子道:“我快两天没合眼了,明天还要训练,过一周就是半决赛了。” 季余微微抬起下巴,是一贯不可一世的冷硬姿态,镜片下的眸子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路洵星,你已经半个月没有见我了,你是否忙碌、是否疲惫,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一字一字道,“别忘了,是我包养了你。” 路洵星只觉一股子邪火从心里窜出来,连带着几日来积压的倦意都灼烧成了鲜明的怒火,屈辱又不甘。他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逼成这样,难道高高在上地欣赏自己疲惫麻木却又不得不忍气服从的绝望姿态,会给这冷漠得不近人情的男人带来猫戏耍耗子一般的快感吗! 他瞪着季余,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季余推了推眼镜,淡淡道:“所以路队,我并不关心你明天要做什么,我只关心你现在能给我提供什么样的服务,值不值得我继续这一份合约。” 话音未落,路洵星已猛地攥住季余的手腕,拽着男人就往卧室走去,借着力道将他狠狠摔在柔软的大床上,而后带着怒火欺身上去,在季余耳边恶狠狠地道:“那季老板就好好享受我的服务吧。” 脊背撞在床上时磕到了床沿,传来一阵钝痛,季余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咬了咬唇咽下即将脱口的痛呼,反而配合地张开双腿顺从路洵星的动作,仰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年,冷白的面庞染上淡淡绯色,声音却还是冷冰冰的:“我很期待。” 虽然疲倦不已,但到底是年轻气盛,路洵星很快在本能的驱使下来了感觉,只是方才不情不愿,现在身体却比谁都诚实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只能归结于是男人蓄意招惹的缘故。他俯下身,用小虎牙重重磋磨着男人的耳垂,带着恶意嘲弄道:“季哥,你还真是难以满足啊。你花钱买我,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 季余僵了僵,深沉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受伤,很快又消失不见,然后更深地打开自己,主动仰起头去吻路洵星的唇,路洵星却避开了他的吻。 季余露出一丝苦笑,眼睛不知为何有些红,路洵星扭过头去不看他,所以没有注意。 一夜之后,云销雨霁,天光大亮。 路洵星是被闹钟吵醒的,他不耐地翻了个身,伸手按停。设置闹钟的人显然很了解他的秉性,每隔五分钟就再响一次进行轰炸,在第五次挂断闹钟之后,路洵星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揉了把脸和乱糟糟的头发。 房间已经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昨夜的凌乱无影无踪,季余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开,被褥里找不到一丝残存的温度。厨房里的恒温垫上热着豆浆,锅里蒸着包子和水煮蛋,腾起氤氲热气。现在是八点十五,九点钟训练赛开始,吃完饭赶到基地刚刚好。 手机振动,季余发了条微信:“醒了吗?” “早餐记得吃。” 豆浆是他喜欢的糖度,刚蒸出来的包子鲜软可口,路洵星的心情很好,破天荒秒回了消息:“嗯。” 微信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路洵星等了会儿,果然季余又发来了消息:“打完半决赛我去接你,庆功。” 路洵星忍不住笑了下:“对手很强的。” 季余:“你会赢的。” 路洵星在输入框里打字又删掉,反复几次,最后还是说:“不用接我。要和队友聚餐,改天吧。” 季余回得很快:“我来接你。”过了会儿又发来一句,“你没资格拒绝。” 还是这样不容置喙的强势态度,还是这样不可一世的高傲姿态。路洵星恼怒地把手机倒扣在桌上,为刚才自己的心软感到懊悔,要不是这个早晨太过温情美好,餍足之后神清气爽,他也不会忘了那是个多恶劣自我的男人。他气得想把嘴里咬了没几口的包子扔进垃圾桶,最后还是生生忍住了,又气呼呼地叼回了嘴里。 不吃白不吃。 第2章 我还不想结束 其实最初,路洵星并不讨厌季余,相反,他甚至是感激并仰慕的。 那时候,路洵星会在训练的间隙抽出时间和季余一起逛超市、做饭、旅游,用日常琐碎的小事消磨时间,像一对普通情侣那样。路洵星甚至会带季余打游戏——但季余游戏天赋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只会玩辅助还爱和他连体,一死一送,然后被队友花式问候。 之后路洵星就不太愿意带他一起打游戏了,季余也没有再主动要求过。一丝不苟的男人做什么都很认真,对自己要求严苛,路洵星发现他竟然在偷偷研究英雄攻略,但是什么都很出色的季总似乎在游戏上就是缺了根弦,最后也没有练出来,路洵星为了维护他的自尊也假装不知道。 如今想来,那段简单轻松、彼此之间仿佛有温情流淌的时光,似乎从未真正存在过。 一年前,Constellation俱乐部的金主突然撤资,原本就是个没有大资本入局的小破俱乐部,赛训组只有教练老杨和助教两个人,五人组天赋出众,手法过人,但毕竟没有专业团队提供战术支持,战队成绩一直卡在四强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老板跑路后更是危在旦夕,全员挂牌,整个俱乐部愁云惨雾,面临解散危机。 路洵星自十八岁加入Constellation起,昼夜不歇地打了两年,把队伍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次级战队带到四强的位置,眼见战队正值上升期,作为队长又怎么甘心就此终结。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本着怎么样也要再试试的原则,流连各种酒会,厚着脸皮凑到大佬跟前高谈阔论拉投资,每天都吐得昏天黑地,那段时间安臻一看见他回来就急得直哭。 酒是喝了不少,头也低得不能再低,真金白银却没有见到,在路洵星几乎绝望的时候,他遇到了季余。 那天路洵星醉得头昏脑涨,酒敬了一杯又一杯,笑脸也不知赔了多少个,老总却半点不肯松口,他实在难受,想溜到走廊上吹吹风透透气,一头撞上了刚谈完生意出来的季总。 男人穿着剪裁得体的定制款白衬衫,黑色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银框眼镜后的黑眸沉静如水,薄唇抿成一道克制的弧线。醉眼朦胧间,他看见男人清隽冷峻的面庞,他们之间的距离贴得很近,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若有似无的雪松冷香。 其实季余生得很好看,尤其是那对眉眼,只是常年戴着眼镜,镜片后眸光如刃,显得有些锋利。骨感分明的轮廓让他的面部线条更加冷硬,一张冰块脸写着生人勿近,因此很少有人会去细细端详他的相貌。路洵星还记得那天走廊的灯很明亮,照在季余身上,让他整个人都蒙上一层淡淡光辉,像是什么降世的神祗。 路洵星走投无路,也是糊涂了,竟然直接拉住这个陌生人的手说:“您帮帮我吧,我还不想结束。” 这其实是一个很无礼的行为,路洵星也没指望真能得到什么转机,他只是这么想了,便这么做了。没想到男人并没有甩开他的手,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看到镜片后男人的黑眸沉了沉,流转着他看不透的情绪。季总并没有嫌弃他这个满身酒气的醉鬼,反而轻轻地扶起他:“我可以帮你,但你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个代价说来也简单,他被季余包养了。 路洵星年轻力壮,生就一副好相貌,加之嘴甜又阳光开朗,可谓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路过的老奶奶见了都要给他介绍对象,拉投资的时候对他上下其手疯狂暗示的老总也不少,奈何一个个长得脑满肠肥,路洵星实在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当然他也不是因为季余长得好看就轻易把自己卖了,主要是那时候他真的无路可走了。 他肩上沉甸甸承载着的是一整支队伍的梦想,他想到熬夜做复盘的教练老杨,想到嘴上什么都不说却默默照顾每一个人的酷哥程启,想到从次级联赛一起打拼上来的队友岳子阳和胡晨,想到刚被他从巅峰榜挖回来半年的安臻,小孩一满十八岁就背井离乡来这里打电竞,还不是为那场只属于冠军的金色雨。 路洵星没得选。如今荣光近在咫尺,梦想触手可及,他还不想认输。 所幸他天生想得开也没什么节操,卖就卖了自然不会立什么牌坊,尽心尽力地服侍老板,季余作为金主也相当大方,立刻请了最好的赛训组,重建了寒酸的基地,还给他们升级了最好的设备,整个俱乐部焕然新生。安臻问路洵星怎么做到的,他只挠头装傻:“不知道啊,可能是运气好吧。” 金主大恩大德,路洵星无以为报,做好了献身的准备,虽然不免有些心酸,但想想季余的身材相貌,怎么说也不算自己亏了,最后终于视死如归地爬上了金主的床。没想到老板在床上生涩得很,比之只看片自学过的路洵星还要生疏,轻而易举便被夺取了主动权,被食髓知味的年轻人压得下不来床。 路洵星住着金主的房,花着金主的钱,还享受了金主的身体,实在感到不好意思。他发现季余虽然外表冷淡,在细节处对他却很纵容照顾,心中感激又感动,于是也想表达一下心意,经常给季余送送鲜花蛋糕这样的小礼物,虽然价值不高,但老板也照单全收,路洵星猜他应该是喜欢的,至少并不讨厌。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路洵星还是会忍不住有点难过,他还没来得及和暗恋对象表白就已经失了身,现在更没资格和立场去喜欢人家了。 不过他生性豁达,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还是在赛场上乱杀的“Stardust”,对着镜头笑得阳光灿烂没心没肺。 路洵星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但还算不错地过下去,直到一次商务活动中,他偶然遇到了曾经的抠门老板。本来是少年心性,想去炫耀下如今蒸蒸日上的战队,不想却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一个让他呼吸一滞的消息。 “撤资?我怎么舍得主动撤资啊?你们那个小俱乐部不用投多少钱,每年的奖金都够我分红不少了,小路你这样的明星选手又是活招牌,一本万利的事,我又不傻!什么,为什么撤资?”老板还是油腔滑调的老样子,不甘地小声嘟囔,“还不是那个季总,对,就是季余。他亲自给我施压说要接手,要不是看在季家的面子上,我怎么舍得这块肥肉!” 路洵星只觉得耳边一瞬间嗡嗡作响,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他不是没有疑惑过原老板为什么要放弃越来越好的俱乐部,在风头正劲时突然抽身,但从没想过这一切是出自季余的授意。难道对方一直在等着走投无路的他自投罗网,还要占得他真心实意的感恩? 原来他所依靠的,所信任的,不过是一张精心织就的网。他困在其中,挣扎、取舍、沉沦,最后居然满心欢喜地将自己拱手奉上。 他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和指望去质问季余,男人却并没有否认。他问季余这么做的原因,季余看着他,沉默片刻,最后勾起嘴角,只缓缓吐出一句:“我想睡路小公子,不可以吗。” 那一刻,路洵星只觉得血液逆流,天旋地转,生命中第一次尝到被欺骗被背叛的滋味,他抄起季余办公室里那只他刚送出手的小熊水杯,狠狠砸碎在地上。这是他和队友一起去迪士尼玩的时候买的,杯子上的噗噗熊憨态可掬,他想,季余喝水的时候看到这只小熊,说不定心情会好一点,就特意带了回来送给他,如今却成了他一厢情愿的证明。 直到那时,他才终于认清男人恶劣的真面目,原来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季余就可以毫无负疚感地将别人耍弄于掌心。他的挣扎、他的哀求、他的感激,在季余眼里不过是消磨时间的笑话。对方早就设下了陷阱,站在一旁嘲弄地看着他孤注一掷地往下跳,末了他还傻傻地扯住始作俑者的裤脚道谢。 季余叫他路小公子,证明他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其实路洵星高低也算个富二代,父母的产业都在国外,要不是十八岁那年为了打电竞离家出走,跟家里断绝了关系,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境地。不过他自从下定决心便从未想过回头,最艰难的时候也没和家里开过口,当然,也有爹娘大怒之下把他的联系方式都拉黑、让他求助无门的缘故。 他气过恨过埋怨过,甚至赌气一个月没有再理季余,季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干脆利落地停了投资,俱乐部的工资整整三个月发不出来。那一次正赶上季后赛,队伍发挥不好只打进败者组,复盘复到一半,基地突然断电,漆黑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那段最艰苦的日子。大家的心态都受了影响,第二天鏖战到巅峰对决,他们差点被淘汰直接一轮游,所幸最后险胜一分。 路洵星带着满腔怒火去见了季余,情绪失控,把人做得下不来床,发了三天的烧。季余病好了又逼路洵星来见他,脸色和唇色都苍白得惊人,黑眸却透出一股子执拗:“这次的事是我的错,对不起。” 他哑着嗓子道:“不会再发生了,我答应你。” 路洵星没有说话。他从来不相信这些上位者的承诺。 自那以后,他们的关系便不咸不淡地持续到如今。他和季余很少再有除了情事以外的交流,可季余却总要和他见面,态度强硬得毫无余地,路洵星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季余的手段,于是在那方面变本加厉地折磨他,不想让他从中获得快感,仿佛只有通过这样幼稚的报复,才能稍稍平衡心中的愤怒与屈辱。季余却仍然频繁地要求和他亲密,全然感受不到痛苦一般,路洵星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只能归结于季总癖好特殊,天性渴求罢了。 早上路洵星想省一点路费,没舍得打车,就在楼下刷了辆共享单车蹬到基地。清晨的风吹在身上还有点凉,他紧了紧外套,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菊次郎的夏天》的旋律在耳边轻轻流淌,像一道突兀却温柔的电流窜过心口,他猛地一顿,心脏停跳了半拍,几乎控制不住方向。 这是他给季冰鉴设置的特殊铃声。 初中那年,他和季冰鉴一起看了这部电影,那时正值青春懵懂,他看着看着便春心萌动,初尝暗恋滋味,从此便把这首曲子设置成了对方的专属铃声。后来季冰鉴要去法国深造学习音乐,他去机场送行,踌躇了半晌,原本打算表白,最后还是在登机广播响起的那一刻,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路洵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只是越在意越容易情怯,更何况季冰鉴是去追求梦想,他不知道对方的心意,不想在离别时影响他的心情,强加情绪的重量。他以为明天还长,未来还有很多机会,只是没想到,和家人断绝关系回国后,三年转瞬即逝,他又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如今却是更难开口了。 路洵星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隔着漫长光阴和遥远距离,少年的音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朗明快:“阿星,我回国啦。” 路洵星的手指紧紧扣着手机,一时间喉咙发紧,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去接你。” 季冰鉴笑得轻快:“不能打扰你训练啊,Stardust。我可是你们战队的忠实粉丝,每一场比赛都追喔,你小子真是越来越帅了。” 路洵星脸上一热,又惊又喜,没想到心上人这么关注自己,甜得心头都有些发酸。但最近赛程太满,他实在是抽不开身,只得歉然道:“等我忙完这阵去找你。” “好啊。”季冰鉴笑吟吟地道,“我买了你们总决赛的票,等你拿了冠军,我和你一起庆功。” 路洵星满心欢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然而想起季余冷硬强势的态度,到时候估计根本没自由安排自己的行程,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心里凉了半截:“唉……” 季冰鉴道:“我知道的,你肯定得先和队友一起庆祝嘛,我们改天约。对了,你能不能介绍‘Seven’给我认识啊?对,就是程启,他的操作太帅了,人也很帅。” 路洵星忍不住酸道:“我不帅吗?” “你当然帅啊,阿星。”季冰鉴笑出了声,“但是你知道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在我眼里一直是阿星,就是那种非常固定和熟悉的、像呼吸一样的存在。你就算变成金城武,对我来说也只是阿星而已。” “当然啦,这不是说你不帅,只是你和程启是不一样的帅,你打野绕后收割确实很酷,但是程启打对线单杀和强开团的时候也很帅,而且特别猛,那种压迫感真是绝了……”季冰鉴说着说着,突然发现越描越黑,遂放弃,“总之,你和程启一样帅,成不成?好吧好吧,还是你更帅一点,我感情加分。” 路洵星的心情这才被他哄得好了几分,嘴角翘得怎么也压不住,忍不住又哼起了那支夏日小调,悠扬的旋律在唇齿间流转,他恍然间又回到了年少时阳光正好的日子——校园蝉鸣聒噪的午后,冰镇汽水冒着气泡,还有那人站在树荫下,朝他微微笑着的模样。 第3章 别叫我阿星 将手指死死地按在腹部,好不容易挨过一阵剧烈的胃痛,季余的额角冷汗涔涔,他强撑着身体,勉强就着温水服下胃药,还来不及休息片刻,便匆匆赶去见下一个客户。 季氏这些年的发展江河日下,曾经引以为傲的服装品牌没能打入国际市场,国内的实体零售又渐趋式微,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季老爷几笔投资的失误让季家的资金链更加吃紧,打开线上市场已是迫在眉睫。只是季老爷早早做了甩手掌柜,季家在电商领域又缺少人脉和门道,一直没能做出大动静,季余有重振季氏的野心,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昨晚太过激烈,路洵星像是存心报复一般,缠着他做了一次又一次后却是倒头就睡,他腰伤隐隐作痛,几乎一宿未曾合眼,却也无暇补觉,早早又赶往了公司。 年轻人不知节制,季余穿了高领衬衫,脖子上的吻痕还是隐约可见。他也不甚在意,并未刻意遮掩,毕竟他一记眼刀过去,也没人敢多瞧一眼,更别说指指点点。因此整个公司都知道工作狂季总有个狂热的小情人,每次季总罕见地迟到或早退,几乎都与这位神秘情人有关,只是季总宝贝得紧,至今未有人能够一睹芳容。 终于谈成了一笔大单子,季余用冷水洗了把脸,驱散些许疲惫后,独自驾车回了季家老宅。他不习惯有人跟在身边,因此也没有请司机,都是自己开车上下班。 季老爷和季太太感情很好,早些年便淡出季氏企业的日常经营,如今只偶尔过目重大决策,闲来做些投资消遣。季太太则一直陪儿子在国外念书,季冰鉴去法国后,便忙着和老公在全球各地旅游享受人生。 季余进了宅子,季夫人正兴致勃勃地下厨,她厨艺很好,只是懒得自己动手,难得开一次火,头都没工夫抬:“小余来啦?等会尝尝我做的虾。” 季余微微颔首:“夫人。” 他又去见了季岩东:“父亲。” 季老爷最近迷上了刷短视频,正被一条搞笑段子逗得直乐:“季余啊,公司最近还好吧?” 季余说:“挺好的。” 季岩东又刷过一条视频:“冰鉴回国了,改日你们兄弟见一面。” 季余:“……是。” 季岩东道:“这孩子说给你发了消息,他很惦记你,你有空和他多聊聊,多提点提点他。” 季冰鉴确实发了微信:“哥,我回来啦!”还附了一个小猫探头的表情包,季余不知道说什么,就回了个“嗯”。 “小鉴既然回来了,就该收收心,你找时间教教他怎么经营公司,接手一下业务,早晚都要熟悉的。”季老爷头也不抬,语气平淡,不经意地道,“这段日子你也辛苦了,休息休息也好。” 季余心下一沉,没有接话,季老爷了然地看他一眼,嘴角已噙了点冷笑:“这孩子非要当什么音乐家,刚才我只提了句让他接管公司业务,就跟我们吵了一架,气得跑了出去,你做哥哥的可不能由着他胡来。” 季余咬了咬牙,道:“是,父亲。” 桌上的饭菜色香味俱全,然而他尝不出半分滋味。他不记得自己怎么浑浑噩噩吃了这顿饭又走出季家老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车里。 他不是一个自怨自艾、愤世嫉俗的人,可这一刻他仍然觉得不公。季冰鉴生来便轻而易举获得了整个世界的宠爱,他辛苦操持公司,却只是为了让季冰鉴更好地接手,哪怕季冰鉴无心于此,他也不得不为他铺路,只因他季余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他耗尽心血拼尽一切证明自己不比季冰鉴逊色,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奋力追逐却又得不到的一切于季冰鉴而言毫无价值,只会显得他的执念本身就像个笑话。 季余突然很想见路洵星。如此强烈的渴望让他立刻拨通了电话:“你现在在哪。” 路洵星今天训练赛结束得早,教练看前几天太累便早早放了假,他懒洋洋地躺在宿舍看电影,没好气地道:“休息。拒绝加班啊。” 季余说:“过来,老地方。” “喂!”电话里少年的声音高了八度,“我好不容易休息一下,你讲不讲理的,我最好的朋友回国我都没去见!” 季余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满是酸涩,他斩钉截铁道:“我去基地接你。” 路洵星不愿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不想让队友愧疚也是多少觉得尴尬难堪。季余顾全他的自尊心,作为老板从来没有出现在俱乐部,免得路洵星不痛快,他这么说也只是为了逼路洵星来见他。 路洵星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低低地咒骂了几声,也可能是故意骂给他听的:“无良老板,剥削打工人。” 季余忍不住笑了,只是他的笑意太过浅淡,在唇边转瞬即逝。 路洵星显然不情不愿,十几分钟的路程磨蹭了一个小时才到,一进门就大声宣布:“今天我可不吃你那些清汤寡水,小爷我要点外卖。” 季余确实也没来得及准备:“你点,我请客。” 路洵星从不跟金主客气,把昨天眼馋的烧烤全部来了一遍,再加上一大瓶冰可乐,誓要把这些天的辛苦和加班的怨气狠狠补回来。 他大快朵颐,抬头发现季余一口都不动,脊背端坐得笔直,一丝不苟得像正在开会的样子,不禁讥讽道:“季总看不上这些路边摊吧?” 季余在老宅没有胃口,即使季夫人厨艺不错也没能吃下几口饭,早已有些饥饿。他不吃这些食物却不是因为嫌不干净,而是胃病的缘故,但是偶尔破例一次,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烧烤还是有些油腻,季余尝了几串便吃不下去了,他还抿了点冰可乐,想果然只有小孩子才喜欢这种又甜又腻的糖水。 其实他今天忙碌了一天,已经很疲惫了,头沾上枕头就能睡着,可是接下来路洵星要备战半决赛,之后一段时间都见不到面,他便强打着精神不让自己显出困意。缺乏睡眠会让人的意志力下降,控制不住那些脆弱的情绪,季余忍不住低声道:“阿星,你……抱一下我吧。” 路洵星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季余醒了醒神,那样的话在清醒状态下是怎么也不会说出口了,他抿了抿唇:“和我上床。” 金主浑身上下都是青紫,昨晚整个人被折腾得快要坏掉的样子,路洵星实在想不到他今天还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忍不住气恼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唉!你就这么神经吗,离了这种事是不是就不能活!” “是。”季余冷静地承认,甚至抬起手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眸色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苦涩,“所以,快来吧。你知道我没有耐心。” “你真是疯子!”路洵星忍不住低低咒骂了句,他实在做不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然而季余又开始拿合约要挟他,最后两人还是滚到了床上。 季余的眼镜被随手扔在床下,瞳孔被撞击得涣散失焦,浑身酸痛得快要散架一般,苍白的脸上不知是汗是泪。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示弱,喜欢上小自己这么多岁的少年人已经说不出口了,更何况对方心里装着的始终是自己的弟弟,从来不曾给他留有一丝余地。 作为兄长,他已经够卑劣了,他自知强求,也从未奢求被选择和偏爱的可能。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交付真心,未免也太可悲了。 只有在这种场合,他才能如此紧贴着路洵星,如同一个拥抱的姿势。他抬手揽住少年人的背,去体会这一刻的放纵:“阿星……” 路洵星低吼了一声:“别叫我阿星!”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我不认为我和季总到了这么亲密的程度。” 季余突然觉得很冷,与少年肢体相触而渡来的那点微弱体温似乎在刹那之间离他而去,寒意自骨髓深处漫上来,连血液都凝成了霜。他咬了咬唇,咽下即将泄出唇齿间的喘息。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他恶意地想,至少,他是路洵星第一次的对象。在这一点上,他总算赢过了季冰鉴。 第4章 无法放手 路洵星还没有尽兴,就发现自己的金主大人居然已经沉沉睡去。他怔了怔,忍不住有点挫败:这都能睡着?自己有这么差劲吗? 他不甘地嘀咕了半天,却在低头时蓦地怔住——季余此刻安静地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浅淡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是停驻的蝶翼,连带着那张凌厉的面容都柔和了几分,竟显出些许难得的脆弱来。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却也不忍心把人再折腾起来,反而动作轻柔地为季余掖了掖杯角。 路洵星这些天也是辛苦得很,他气呼呼地瞪了熟睡的男人一眼,头一偏,带着满腔怨气很快见了周公。一夜无梦到天明,路洵星睡醒后犹深感愤愤不平,却发现身侧一向早起的人还沉眠未醒。季余眼下浮着一片乌青,眉宇间藏着浓重的倦意,看起来很久没有睡个好觉,本就偏瘦的身体抱起来更加硌手,更糟糕的是,他周身泛着不正常的灼热,滚烫的体温透过相贴的肌肤传来,似乎又被折腾得发了烧。 “真是自讨苦吃。”路洵星摇了摇头,实在想不明白金主的行为,最后只能归结为季余是个变态。 昨天的训练赛还要复盘,但丢下这个样子的男人未免太过没有良心,虽然一开始没打算滚到床上去,但毕竟自己也爽到了,路洵星自觉多少要负点责任。他给教练老杨发了请假消息,把浸了冰水的湿毛巾覆在季余额头上,跑到厨房烧了壶热水,又熬了点小米粥,打算等季余醒来喂他喝。折腾了半天,还没来得及歇口气,老杨的六十秒语音方阵就如惊雷般一连串炸响,看来是气得不轻:“还有几天就半决赛了,你这个时候给我请假?!路洵星你是队长,现在队员们全部都在等你训练,你自己一声不吭突然说不来了,到底有没有良心?小兔崽子你要么给我个合适的理由,要么给我十分钟之内赶过来——” 路洵星咧了咧嘴,把手机举得离耳朵恨不得十米远,估计是看他一直不回消息,老杨的夺命连环call又接踵而至,他盯着震动的手机,不禁绝望地长叹一声。 床上的季余微微动了动,男人的睡眠本来就浅,估计是被这动静吵醒了。他近视度数不算低,不戴眼镜的时候眼神没有焦点,如同蒙着一层水雾,原本冷静自持的黑眸望向人时莫名有种湿漉漉的柔软。 路洵星心中倏然浮起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好像被一只小手轻轻捏了一把,这种感觉太过陌生,他不敢再去看男人的眼睛:“老板,你醒啦。” 季余皱眉打量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嗓音沙哑得不成调子,气势倒还是很足,路洵星哑然失笑:“你都这样了,我不在这里在哪里呀。” 季余:“你怎么不去训练。” 路洵星倒了杯温水递给他:“问你啊。” 季余抿了点水,润了润苍白干裂的嘴唇,冷冷道:“我没事,用不着你照顾。”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路洵星有些恼怒:“你以为我乐意照顾你吗!要不是看你不舒服,我一刻都不想和你多待!” “那就滚。”季余冷眼看着他,抬手指向门口,“滚,我不想看见你。” 路洵星深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你生病了,需要人照顾,能不能不要逞强?” 季余道:“你耽误训练,影响比赛,要是没有拿到名次,影响俱乐部商业价值,该怎么赔我?” 明明是自己被使唤过来,结果金主滚完床单就翻脸不认人,路洵星也含着一口气,想着季余都这么大人了,总不至于发点烧就出什么事,没必要在这里自讨没趣,怒气冲冲摔门就走。 房门关上的瞬间,季余终于压抑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冷白的脖颈泛上不正常的红潮。头烧得昏昏沉沉,他用手撑在床沿,想要借力翻身下床,不想却在起身的刹那突然脱力,眼前一黑,直接跌了下去,后腰撞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腰部传来一阵剧痛,身后那些不可名状的液体涌出,高烧让思绪都变得有些凝滞,季余靠在床边缓了半晌,才从那一阵痛楚中缓过神来。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混着嘶哑的咳喘。 为了一个人,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都有些不像自己了。 连他自己都鄙弃现在这样手段下流、心思肮脏的自己。 其实一开始季余并没有打算以这样的方式接近路洵星,他施压让Constellation原先的老板撤资,本意是想自己接手俱乐部,给战队提供更好的环境和资源。但后来他抑制不住那些不堪的念头生长,准备好的入股事宜在他的授意下暂停,他败给了自己的私心和占有欲,它们像藤蔓密密麻麻地盘桓在他荒芜的心口,一点点发芽、蔓延,最终将理智吞噬殆尽,驱使他走近那颗遥远星辰去汲取温暖,即使他知道自己从不曾留住那一怀星光。 他纠结过也犹豫过,因为一旦与路洵星以这样的身份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但季余本就没有奢望过以后,因此没有什么比合约关系更稳固了,他是生意人,只相信白纸黑字写好的合同条款。路洵星那段日子里的挣扎和痛苦他都看在眼里,少年人眼里燃烧的梦想几乎被烧成灰烬,总是挺直的脊背也被残酷的现实一寸寸压垮。季余疲惫地想,算了吧,成全他也是放过自己,成为一个路洵星只知道名字的、偶尔会见上几面的陌生投资人,遥望他走上这条星光熠熠的路,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可是路洵星自己闯进来了。 少年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那双总是亮晶晶的浅棕色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汽,倔强又不屈。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指腹带着常年握鼠标留下的薄茧,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如同一簇跳动的火焰。 他拉着他的手说,您帮帮我吧。 我还不想结束。 因而季余知道,他再也无法放手了。 眼镜不知在昨晚的肆意中被扔在了房间哪一处,季余在地板上摸索了许久,才找到被摔出细细裂纹的眼镜。他颤抖着手戴上,镜片后的世界逐渐恢复清明,只是透过细细的裂痕,看起来有些破碎。 第5章 另一个世界 这个赛季,Constellation战队的征程格外顺遂。年纪最小的中单安臻,初次登上决赛舞台便展现出满溢的灵气,屡次打出惊艳全场的神级瞬间,队伍以四比零的压倒性优势零封对手,捧起冠军奖杯,安臻也拿下了人生第一个FMVP。 少年瘦瘦小小,蹦起来却老高,兴奋地冲着镜头挥舞手臂:“爸,妈,看到没,我拿冠军了!我没给你们丢脸!” 虽然对于普通观众来说,这场近乎碾压的对局不免有些索然无味,但对Constellation的每一位队员、全场山呼海啸的粉丝而言,赛场上的每一秒都令人心潮澎拜,热血沸腾。一个赛季的努力、决赛前一整个月的封闭训练没有被辜负,皆化作此刻的荣光,他们如约站在了这片人声鼎沸的舞台中央。 金色的纸片如暴雨般在眼前翻涌而下,璀璨夺目。路洵星抬起手,任那些闪亮的碎片从指缝间簌簌滑落,在这金色洪流中,他的余光意外捕捉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许久未见的季冰鉴在观众席里朝他用力挥手,笑容灿烂,眉眼如昨,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他真的来了,来看自己比赛了! 夺冠的兴奋与久别重逢的悸动叠加在一起,路洵星感觉自己身在云端,整个人都荡荡悠悠起来,连安臻在面前挥了半天手都视而不见:“队长,记者问你问题呢!” 采访接连不断,签名合照的粉丝排成长队,一切结束后,已经到了夜半时分,场地里的观众散了□□成。路洵星猛然回神,急急忙忙朝观众席上张望,却没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他有些失落地回了休息室,却在推门的瞬间怔住——季冰鉴正倚在门边,穿着白色毛衣,半张脸埋在米色的围巾里,越发衬得眉目如画,正遥遥朝他招手,尾音微微上扬:“阿星!” 路洵星飞扑过去,只觉得心脏怦怦得快要跳出来了:“阿冰,你怎么在这?” 季冰鉴笑眯眯地道:“我猜你会回来,就趁着安保不注意溜到休息室门口等你,没有打扰你们吧,冠军大人?” “怎么会怎么会。”路洵星一把拉过他,满眼笑意地向队友介绍,“我最好的朋友,季冰鉴,大家叫阿冰就好。” 射辅双人组岳子阳和胡晨跟路洵星是老队友了,早就听说过他有个竹马好友,安臻却不知道季冰鉴这号人,撇了撇嘴,后退一步:“阿星,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最好的朋友呢。” 季冰鉴也不尴尬,大大方方祝贺道:“恭喜啊FMVP,你最后那波三杀太帅啦!” 安臻到底是孩子心性,忍不住得意起来:“确实帅,我今天C吧!” 程启一向惜字如金,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程启,Seven,上单。” 季冰鉴立刻变成星星眼,激动地冲上去跟他握了握手,转头对路洵星小声说:“我今天太幸福了。” 路洵星心中一动,刚想说我也是,就听到季冰鉴又说:“追星成功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路洵星就像吃了个柠檬一样,心里又酸又涩,不想再看季冰鉴围着程启团团转要签名,干脆掏出手机转移注意力,才看到“金主大人”给他发来的消息:“恭喜。” 他在封闭训练前给季余寄去了总决赛的门票,但也没指望对方真的会来看,自己意思到了就行,毕竟季余日理万机,又一向对他们战队的事务不太上心,总决赛的场馆远在另一座城市,就更不可能亲自到场了。但看到这条消息,他也有点摸不准,想了想季余应该只是在网上看到了赛果,顺手发来祝贺吧。 其实之前路洵星隐约有点期待季余会来现场看决赛,他在男人那里一直低了一头,也就打打电竞的时候能够展现下人生高光,机会难得当然想显摆显摆,让季余看看他闪闪发光的样子。 只是现在季冰鉴回来了,不知为何,他的潜意识里并不想让阿冰知道季余的存在。明明已经放弃向阿冰表白自己的心意了,可是和季余之间一团乱麻的关系却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从少年时代起便喜爱的那个人已注定成为不可能。 阿冰…… 路洵星眼眶有些酸涩,望向季冰鉴,却看见对方围着程启兴奋地上蹿下跳,活脱脱一个花痴粉丝样,眼里全是别人的光芒,完全无视了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不由更加心塞。 “阿星,你们好好吃一顿,开个庆功宴,我就先走啦。”季冰鉴拿到合照后心满意足,终于想起了被他晾在一边的竹马,“改天再约!你夺冠了,可得请我吃一顿大餐啊!” 路洵星上前一步,忍不住道:“你不和我……”话刚说了一般,突然意识到战队庆功聚餐,把阿冰留在这里也不合适。 季冰鉴笑着摆摆手:“家里有门禁,跟你们玩到太晚,我爸妈不得打死我。我还要回去看看我哥呢,很久没见了。” 大家热热闹闹吃了一顿火锅,散场已是凌晨,这群不过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基本上都没怎么沾过酒,一个个喝得昏天黑地四仰八叉,纷纷脚步虚浮地被家人接走。 最后一个醉鬼安臻不情不愿地被父母拖出了包厢,嘴里一个劲嚷嚷着自己还能再喝三百回合。路洵星送走了所有队友,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强撑着意识结了帐,跌跌撞撞走到门口,企图通过吹风来醒醒酒。他作为队长被敬了不少酒,此刻却想不起来一个可以接他回家的人。 老爸老妈……真是的,说什么敢去打电竞就断绝关系,没想到真的这么绝情,连一个电话都不打,也不知道会不会顶着时差看他的决赛,他可是拿了四杀呢。 阿冰应该已经回家睡下了吧,半夜三更,也不好意思再把人叫出来。 微凉的夜风拂过面颊,路洵星的脑海里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了那个讨厌的男人,以前他训练复盘到很晚,回去有时会看到季余坐在沙发上等他。男人会打开客厅昏黄的落地灯,即使坐在沙发上身体也绷得笔直,似乎从未有过放松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很是冷清。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揉眼睛,听到门口动静就会抬头,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路洵星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黑眸里倒映着细碎的光影。 记忆中的那张面孔在眼前渐渐浮现,鼻尖传来熟悉的雪松香,路洵星眨了眨眼,有点迷茫地叫了声:“老板?”他又眨了眨眼,觉得自己肯定是喝太多了,声音也变得黏糊糊的,“你肿么在仄里?” 被他呆呆的样子和大舌头逗笑,季余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走吧。我带你回去。” 季冰鉴的回国给季余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不得不更加拼命,去谈下更多的业务,给季氏带来更多的业绩,来证明自己不可取代。这不仅是给季岩东和季夫人看的,更是给公司里那些瞧不起他私生子身份、已经开始站队的老人们看的,也是对季冰鉴的一种示威:你想接手季氏,就要做得比我好。 而他自信季冰鉴不可能做到。 上午他还在另一座城市开会,忙得连顿饭都来不及好好吃,但在看到寄来的总决赛门票上少年阳光灿烂神采飞扬的笑容时,还是推掉了所有工作,乘了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回来看路洵星的决赛。 排在密集的人流后面,季余有些生疏,他已经很久没有置身在这样鲜活而明快的空气中了,身旁的少男少女大声地说笑着,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让他原本紧绷的情绪也轻松了许多。 他无意间抬头,却看到了站在场馆门口,正兴奋地领取应援手幅的季冰鉴。 那一刻,心里突然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并不疼,只是微弱地划过一丝凉意。 原来这场比赛,路洵星真正希望到场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他并不在意这场比赛的输赢,这是他人生中第一笔无须计算回报的投资。 他只是太想见路洵星了,不愿错过他生命中如此重要的时刻。他想站在路洵星看得见的地方,他希望路洵星回想起那个金色雨洒落、梦想被握在掌心的夜晚时,会记得他曾在场。 但他无法忍受季冰鉴也在。 为什么偏偏是季冰鉴、为什么总是季冰鉴?和路洵星年龄相仿的少年温和活泼,唇边永远带着春风一样的笑意,世界上没有人会不喜欢他,连季余都不得不承认他好到配得起所有的善意和喜爱,可这只会让他更加恨、更加不甘、更加绝望,更加迫切偏执地想要毁灭。 无法抑制骨血中那些疯狂生长的阴暗情绪,季余匆匆转身离去,在旁边的奶茶店点了一杯芋泥奶茶。奶茶店里正在播放总决赛的直播,季余喝了一口奶茶,真甜,怎么会有这么甜的东西,可是路洵星偏偏喜欢这样的味道。他和路洵星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不同。 直播画面里的少年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张开双臂迎接漫天金雨,眼睛亮亮地看着镜头,手中高举的冠军奖杯折射出绚烂的光芒,落在他带笑的眼眸里,如同盛满了万千星光。季余抬起头与屏幕中的路洵星对视,像是窥见了另一个世界的天光。 他不禁自嘲地想,下场后路洵星拥抱的第一个人,一定是他完美无缺的弟弟吧。 不会放手……也绝对不能放手。 他人生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争来的,无论是季氏还是路洵星。他的世界里没有退路,只有胜负。 所以哪怕赌上全部,哪怕两败俱伤,他也绝不认输。 第6章 没有如果 路洵星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即使房间里安装了厚厚的隔光窗帘,阳光还是从没有拉好的缝隙里偷偷探了进来,带着淡泊却温和的暖意,轻柔地覆盖在他周身。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身在何处,起身坐了良久,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季余在基地附近买的房子里。 看来昨晚并不是错觉。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倒在季余怀里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醉酒带来的幻觉,素来冷淡强势的男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语气里几分无奈几分纵容:“路洵星,你真是……不能喝就别喝这么多,等到胃痛就知道哭了。” 才不会哭呢。他想反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那一根强撑的弦终于断掉,他放心地倚在季余身上,任由自己的意识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他起身走出卧室,房子里却空无一人,客厅餐厅和厨房都干净整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昨晚只有他一人孤零零地回来过。 路洵星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干哑的喉咙,打开手机,点开季余的微信,他们之间的对话框还停留在昨夜季余发来的那一条“恭喜”。 路洵星低头笑了笑,回了一句:“谢谢老板。” 季余没有回,路洵星也并不在意。现在这个点对方应该在工作,自己倒是清闲下来,离下一次开赛还有一个多月的假期。 自从上一次不欢而散,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季余了。说起来自己这个被包养的情人当得真的很不称职,一年到头不是在训练就是在打比赛,能够陪金主的时间屈指可数,也不知道季余究竟看中了他什么呢?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路洵星看了看手机,现在是下午三点,季余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来人见没有回应,砰砰砰地开始敲门,大有不开门就把门拆了的架势,路洵星水都来不及咽下去,匆匆忙忙凑到猫眼去看,即使是在畸变的镜头里,也能看出那是一张肤色微深、容貌姣好的脸:“艾米姐!” 艾米是季余的助理,平时大波浪加烈焰红唇,一身干练的职业装,虽然只有一米五的身高,但踩着恨天高的高跟鞋,气势如虹雷厉风行,路洵星在她面前不自觉地矮了一头,总会联想起自己的亲姐,两人一样的泼辣彪悍,忍不住有些血脉压制的害怕。 妆容精致的女助理踩着高跟鞋如履平地地走了进来:“路先生,这是季总让我给您带的醒酒药和皮蛋瘦肉粥,以及他让我转告您,今晚有一场酒会,吴总想和您谈代言电竞手机的合作,他已经替您推掉了,让您先好好休息。” 路洵星呆呆地点头:“哦,好的。” 艾米是季余的心腹助手,几乎所有事务都由她一手操办,因此路洵星和季余之间的那点破事自然也瞒不过她,路洵星在她面前像是见不得光的小情人被抓包了一样尴尬,讪讪地道:“艾米姐,昨晚、昨晚是老板送我回来的,对吗?” 艾米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是的。” “我就知道,他又定位了我的手机。”路洵星叹了口气,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中那么生气,低声喃喃,“那他怎么没来看我比赛呢……” 艾米深吸了一口气:“季总为你推了很多工作,昨晚是特意赶回来的,今天还有一堆烂摊子得收尾。” 路洵星想到昨晚决赛时第一排那个始终空着的座位,以及自己心里那一瞬间的怅然若失,摇了摇头,试图把脑子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甩出去。 艾米微微颔首:“告辞了。”话音未落便用力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往外走,她走得很快,像是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似的。明明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路洵星却总觉得她对自己有一股子怨气。 就在走到门口的瞬间,艾米还是猛地转过身道:“路先生,我理解您对季总心存芥蒂,但您不妨想想,如果Constellation的股东还是那个只会压榨您跑商务、也根本不愿意在赛训上投钱的暴发户,您今天还能不能拿到这个冠军。” “季总向来行事谨慎,他对电竞一窍不通,之前也没有投资过相关产业,却唯独为您的战队破了例。以我的身份本不该多言,但……”她顿了顿,目光锐利,“我始终觉得,他对您是用了心的,您既然已经接受了,就请多相信他一点吧。” 路洵星愣在原地。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季余一个高高在上的大总裁,究竟看上他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对他玩强取豪夺这一套。他自认为有一张不错的脸,不过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过人之处,而季余虽然性子冷淡,脾气差劲,但只要一有闲暇时间就会和他见面,连艾米都说季总对自己上心,总不能真的是因为季余有点喜欢他? 路洵星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一定是在自作多情。 皮蛋瘦肉粥还温热着,入口鲜香软糯,让空了整整一夜的胃涌入一股暖流。虽然还是更喜欢可乐配炸鸡,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一碗粥对于宿醉刚醒的人来说是更加适宜的选择。路洵星搅动着粥勺,突然意识到,那个男人总是这样,用不容拒绝的方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他的习惯,侵入他的生活,一步一步蚕食着他生命中所有自以为牢不可破的边界。 漫长的赛季终于告一段落,突如其来的闲暇反倒让他有些不适应。他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反复观看总决赛的回放,欣赏自己的高光操作,又忍不住在各大社交平台转了一圈,刷着粉丝们铺天盖地的夸夸和赞美。因为长了一张还不错的脸孔,打了三年却始终无冠,路洵星总被人喊“花瓶”,如今终于扬眉吐气,心情自然是说不出的舒畅。在补完一部想看很久却一直没有时间点开的电影后,他却渐渐觉得百无聊赖起来,之前那点臭屁又得意的情绪像退潮一样慢慢褪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客厅和他自己。他仰头望着天花板,忽然意识到原来除了训练、比赛和见季余,他的生活竟一时找不到别的重心。 那种轻飘飘的空落感,像是欢呼过后的寂静,缓缓包围了他。 天已经全黑了,季余还没有回来,艾米说他很忙,今天应该是见不到了吧。路洵星有些空虚,盯着手机想了很久要不要主动打个电话,最终还是锁上了屏幕,低下头自嘲地一笑——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会为这种事感到失落了? 他又点了杯奶茶,开了几盘游戏保持手感,等到奶茶喝完,游戏也提醒他保护眼睛的时候,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门口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路洵星睡得不沉,几乎是瞬间跳了起来:“季哥!” “……”季余立在门口,身形清瘦修长,脸色略显苍白,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镜片上凝结了一层薄雾,让他那双冷厉狭长的眸子看起来有些温润:“你怎么又喝奶茶?植脂末不太健康,我不是让你少点吗?” 路洵星心虚地把奶茶杯往身后拨了拨,赶紧转移话题:“工作还顺利吗?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还好。”季余还是那样淡淡的语气,“和王总谈妥了,他希望你们下赛季还保持这个成绩,会给你升级成全国代言人的Title。” “不是说这个。”原来他替自己推了酒会,结果还是亲自出面给他拿下了这个商务,路洵星的心里软软的,“昨晚你接我回家,谢谢。” 他真的有点迷糊了,那个季余有一点点喜欢他的可能性又在心底慢慢萌芽。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觉得如果季余是因为喜欢他才非要和他在一起的话,他好像就不会那么生气了,甚至……是有一点点高兴的吧? “……”季余推了推眼镜,“没事。本来是想看你比赛的,但是临时有个公务,所以没赶上去现场,是我失约了。” “下次你会来的吧?”路洵星诚恳地看着他,“下个赛季,我们一定还会进总决赛的,你会来看的对吗?” 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眼角微微下垂,里面盛满了名为期待的东西,望向人时让人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季余轻声道:“嗯”。 “好耶!”路洵星欢呼一声,蹦起来用双手围住季余的脖子,笑得露出一口干净灿烂的白牙。他真心实意为他的一声应允而欢欣雀跃的样子,让季余想起了最开始他们也曾有过这样一段简单快乐的相处。 然而一切已经被他毁了。如果一开始没有以这样的身份去靠近他,如果能从朋友做起,如果季冰鉴可以回来得晚一些……他是不是也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够得偿所愿? 但季余从来不是一个相信如果的人。 他始终理性得近乎残忍,那些“如果”的假设,于他而言不过是软弱者为逃避现实而编造的幻梦。他清楚自己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最糟糕的方式,用合约捆绑,用利益要挟,把本该纯粹的感情变成一场肮脏的交易。路洵星的厌恶与抵触,不过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代价,最起码,他想要的人现在正在他的身边。 窗外月色如水,晚风轻拂着纱帘,季余伸手抚上路洵星的后颈,掌心下的肌肤温热而真实,路洵星没有躲开,轻轻闭上了双眼。在这样一个月明星稀、连风都温柔的夜晚,滚上床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宣泄过后,连轴转的疲倦终于席卷了季余,终于放松下来的安全感让他的神经变得松弛起来,眼皮也沉沉地往下打,那双总是闪着冷厉眸光的黑眸显出了一些柔软。 路洵星轻声地叫他:“季余,你睡了吗?” 季余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路洵星沉默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一般轻声说:“我们的合约,还有三个月就到期了。” 季余倦怠的神志倏地清醒了几分,喉间有些发涩:“你快要解脱了。” “合约结束以后,我们重新开始好吗?”路洵星说得很快,恨不得一句话吐出所有字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以前的一切都过去了,我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所以之后,我们可以用季余和路洵星的身份,重新认识一次,好不好?” 想通只是一瞬间的事,路洵星已经不再恨季余了,也许他本来就学不会如何去恨一个人。过去的种种,再去追究分辨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不管季余究竟怎么想,如果重来一次,路洵星仍然会选择主动撞上他。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瞬,其实那不是很长的时间,但路洵星莫名有些心慌,他试探着开口:“你最近忙吗?” 似乎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绪,季余顿了顿才回答:“有点忙。” “思絮公司最近不是发展得很好吗,我看艾米姐都在休假。”路洵星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真的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嘛。” 其实是在忙季氏的事务,不过季余没有多说:“有什么事?” “我想邀请你去爬山!”少年的语气轻快,“之前我在芳山寺许愿要拿冠军,现在夺冠啦,所以打算去还愿,顺便在周边玩一两天。” “……”最近确实抽不开身,但这是路洵星第一次主动邀请他一起出去旅游,季余忍不住有些心动。 似乎生怕他不答应,路洵星急急忙忙地道:“不会要很久的,就一两天!之前我打次级联赛的时候,和当时的中单程一栩一起去许的愿。以前我们太穷了嘛,宿舍都是五个人挤在一间,贵的旅游景点都去不起,所以去了芳山这座不要门票的小山,爬到山顶发现了一座小寺庙,我们一起进去许了愿,说要凭自己的本事打进正赛,一起淋金色雨。”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仿佛在努力掩饰什么一般,“现在我做到了,总该替他去还愿。” 程一栩并没有等到打进正赛的那一天,他在一次回老家探亲的途中出车祸去世,肇事的货车司机当场身亡,司机家里一穷二白没有任何能力赔偿,留下独自抚养一栩长大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路洵星用力吸了吸鼻子,季余知道他一定是哭了,在黑暗里他几乎能想象到那双明亮的小狗眼里满溢泪水的样子,还是心软了:“那就去吧。” 路洵星没有再说话,仍然发出很轻很轻的、抑制住的呼吸声,季余无奈地想,还是小孩子啊,这么爱哭。 他僵硬着身体,却还是伸出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背。 过了一会儿,路洵星慢慢平复下来,他一向简单明快,不会把自己陷入负面的情绪太久,哭完之后便重新振作起来,满怀希望地道:“我们做到了,一栩在天上看到会很高兴的,他妈妈也会高兴的。” 他顿了顿,话音里还带着点鼻音,认真地说:“我也真的很高兴。” “拿了冠军我很高兴,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回来了我很高兴,你答应下次来看我的总决赛我也很高兴。” 他心满意足地抱住靠枕,声音低低得如同梦呓:“最近怎么有这么多好事啊。” “……”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路洵星以为季余已经睡去,才听到耳畔传来对方的回应。他的声音淡淡的,好像没有任何情绪,却蓦然让人觉得有几分暖意。 季余说:“希望你一直这样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