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布缓缓褪去,特别定制的白玉底座露出了一个角,众人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万众瞩目的“花仙”终于慢慢露出了真面目。
“啊——”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叫喊。
凌如玉放下酒杯,蓦然抬起头。
竟见高台之上,哪里是什么牡丹“花仙”,分明是一颗项上人头!
那人头怒目圆睁,口唇微张,面皮涨成了青紫色,死时模样极为痛苦。
脖子处被人残忍地砍断,断口处皮肉外翻,上面几道错乱的暗红色痕迹,看不真切。
正午的烈阳下,那头颅仰面朝向人群,凌乱的头发罩下阴影,看不清面庞五官,脖颈浅浅埋在白玉花盆之中,真真骇人至极!
凌如玉倏地站起身,王妃手里还揪着红布一角,脸色已是煞白一片,红唇微张,完全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片瘆人的寂静中,位置靠前的威远侯夫人已经看清了人头,凄厉大叫一声。
“我儿——”
下一刻,侯夫人一个仰倒,晕了过去。
这一声尖叫,如热油浇进沸锅。
上首的王妃总算回过神来,她身子摇摇晃晃站不稳,身后的谢仪静赶忙上前几步,扶住了母亲。
只她身形孱弱,晃晃荡荡也摇摇欲坠一般。
人群顿时骚乱起来。
“王二!是威远侯的二公子!”
“可看清了?真是他?”
“阿弥陀佛,好好的公子哥,竟死得这样惨烈!不知是谁杀害了他?”
“快快离开此处,瘆得慌!”
平阳王府的两个主子互相搀扶,惶惶然不知所措。
威远侯那边更是一片混乱,下人急忙一拥而上,抬走晕倒的侯夫人。
威远侯几步跨上高台,细看一番,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肩膀一霎那垮了几分。
好好的园子乱糟糟的,有那居于后面的,争着要往前挤,好仔细瞧瞧人头的模样。
前面的被吓一大跳,急着要出去,离那可怖的地方远些。
本来宽敞的地方,一下子堵住了,人挤人。
凌如玉如一尾灵活的游鱼一般,见缝插针,竟窜到了高台上。
她拍了拍裙摆,正欲转身说话,却有人先她一步。
清朗沉着的男声响起:“大理寺少卿裴决在此,请各位稍安勿躁!”
凌如玉侧身抱臂,看见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背对着她,手中举起一块深黑的官牌。
裴决站得极稳,身量又高,如一堵墙一般,隔在人头和底下的人群之间。
他声音并不低,却很沉静,应是暗自用了些内力运功,使话语传得很远,让人不自觉定下了神。
“是裴少卿!”
“裴少卿也来了!”
“裴少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大声嚷嚷:“平阳王妃,不是说赏‘花仙’吗?怎么摆了一尊王二公子的人头上来?”
“是啊,这人头可是出现在这,是王妃一手操办宴会,难道就是平阳王府杀的人?”
“两家马上要成亲家了,未婚夫婿却这样死了……”
好事的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话语自然传入一旁的王妃母女耳中,凌如玉看了一眼二人。
王妃嘴唇颤抖,面皮惨白一片,眼珠都落不到实处,显然已经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谢仪静微垂着头,面纱掩面,只一双微红的美目露了出来,她细瘦的手指拧紧了丝帕,哀痛不已。
“各位,”裴决黑沉沉的眼睛扫视一圈,“此事由大理寺接管,大理寺会找出真凶。今日的花宴到此为止,请大家先行到厢房休息。”
裴决转头看向平阳王妃:“王妃,还请吩咐下去,好好安置客人。”
王妃抿了抿唇,扶着谢仪静的手勉强站了起来,开口嘱咐身边下人。
小厮婢女们跑动起来,很快,就将外围的一些客人请到了空置的客房中。
老嬷嬷战战兢兢走到威远侯身边,威远侯一把推开了她,赤红的双眼瞪向王妃,一字一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儿为何会惨死,还出现在今日的花宴上,成了这最后的‘花仙’?平阳王府是否该给本侯一个说法?”
面对亲家的质问,王妃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未语泪先流:“侯爷、我、我也不知道……”
威远侯怒极攻心,一把掀了身旁的桌子,瓷器劈里啪啦碎了一地,清脆的响声狠狠砸在众人的心上。
王妃身躯一抖,简直语无伦次了:“本来应该出现的是‘花仙’,昨夜我检查过多次,怎么回事?为什么是二公子?”
“贱妇!”威远侯暴怒,竟大步冲上前来。
王妃眼睁睁看着威远侯,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她只是个养尊处优的中年妇人,哪里是有些武艺的威远侯的对手?
就在这关头,一柄一手掌长的玉质小剑挡在了威远侯面前。
玉剑浑身剔透,剑身锐利,锋芒毕现,剑柄盘龙游凤,被握在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中。
那手看似柔弱,手腕翻转间,这柄削铁如泥的小剑像个布娃娃似的任人掌控。
凌如玉眼都不眨,淡笑:“侯爷,你面前的是皇上钦赐的‘玉龙宝剑’,刀剑无眼,可别再往前走了。”
玉龙特使,先斩后奏。
更别提长公主和镇南王府都不是好惹的。
威远侯这些年虽无功绩,但也是圣封的侯爷,享封邑,地位尊贵。裴决在他眼中或许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但凌家小姑娘……
威远侯忌惮地看了一眼凌如玉,咬了咬牙:“看在郡主的份上,我今日先不计较。但我儿之死,本侯记在平阳王府头上了。”
说完,他一拂袖,愤愤离去。
凌如玉低低叹了口气。
平阳王妃精心准备的牡丹花宴,京城权贵几乎都来了。而重中之重“花仙”,居然成了威远侯二公子的项上人头!
不消片刻功夫,满城都会知道这桩荒谬而凄惨的官司了。
两家本是欲结秦晋之好,不管二公子之死是不是平阳王府犯的,今日之后,两家必是要反目成仇的。
威远侯愤然离去后,王妃捂着嘴泣不成声,谢仪静靠在母亲身侧,面纱下不时传出哽咽之声。
凌如玉走上前,低声劝慰:“静姐姐先带着王妃去歇息片刻,此处自有人来查。”
谢仪静点了点头,扶着王妃走入后园。
待闲杂人等都离开后,园中高台上,只剩下二公子的人头、裴决,以及凌如玉。
方才说话的功夫,裴决已经嘱咐侍从去大理寺唤差人来此。
凌如玉收了玉剑,提脚走向人头,弯下腰尚未开始端详,头顶传来裴决无甚情绪的声音。
“郡主,此案由大理寺接管,还请自行休息。”
凌如玉从下往上斜眼睨了一眼裴决:“裴少卿,此案情节严重,影响恶劣,凶手手段极其残忍,破案刻不容缓。唯有本特使出马,方能一探真相。”
裴决垂眸,王二那张惨死青紫的头颅旁,正是一张如月如星的灵动面孔。
时下天气炎热,王二不知死了多久,在厚重的红布下蒙了半天,甫一见天日,三三两两的苍蝇飞虫闻着味就钻来了。
扑在王二的头脸上如饥似渴,离那张柔软娇嫩的面庞不过一拳之隔。
裴决皱起了眉,声音冷淡了下去:“郡主身份贵重,若沾惹什么污秽,本官无法向王爷及公主交代,这等案子自有大理寺断。”
祖荫太盛,名过于实。
凌如玉脑海中又回想起这句话,不由站直了身子,负手冷笑:“裴少卿上任不久,怕是不知道,我被封‘特使’可不是因为出身。不要以为只有你裴少卿会断案,本特使特查专案,王二之死,我查定了!”
凌如玉心想,她可不是娇滴滴的女郎,她十四岁破案时,裴决还在北方吃沙子啃书呢,这几年她见的多了去了,哪怕什么脏污。
瞧不起谁呢!
想到此处,凌如玉心底陡生一股愤懑不甘之气来:“今日倒是巧了,你我都在此处,不如打个赌,看谁先破此案!”
裴决皱了下眉,本想说没必要做这个无聊的赌约,但见昭阳郡主气势汹汹,两只眼圆瞪着他,那双猫儿似的晶莹瞳孔独独倒映他一人的身影,颇有种把他视为此生唯一仇敌的势态。
裴决抿唇,再开口便是:“赌注呢?”
“若我先找出凶手,你裴决从此以后唯我凌如玉马首是瞻,我说一,你不能说二。”凌如玉微微扬起下巴。
昭阳郡主今日头戴宝凤垂珠步摇,身着百蝶穿花云缎裙,绣娘极富巧思的手艺,在阳光下显出一种淡淡的华彩来,细腰盈盈一握,背脊端正笔直。
从前每回见凌如玉,这位娇娇小姐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是精致的,不染半分尘埃,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尊贵骄横。
他来京城三月有余,自是听说过昭阳郡主的大名。
不同于旁人的一味推崇,裴决却认为,昭阳郡主是否聪慧、于断案之道上如何且不论,皇上、镇南王、长公主这些朝中最有权势的人太过娇惯这个姑娘,简直视我朝泱泱历法于无物!
我朝官员品阶何其繁多、森严,断案之道何其复杂,规矩之多,浩如烟海。
竟让一个小姑娘凌驾于堂堂大理寺之上,专案特办。
裴决无法理解这种宠爱,也从不打算掩饰什么,或许有些风言风语或他的态度招惹了凌如玉。
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眼下凌如玉仰着小下巴睨他,显然是要就今日之事,和他正式分个高下。
裴决极其罕见地起了点离经叛道的恶劣心思。
“要是我先?”他勾了下嘴角,“我要你的玉龙剑。”
话音刚落,凌如玉差点气得跳起来。
玉龙剑不仅仅是把宝剑,是她成名的象征,是她有功皇上赐下的,几乎等于她特使的身份!
凌如玉从不离手,对她来说,玉龙剑的意义无可比拟。
裴决这下是真戳到她心头肉了!
凌如玉心头熊熊火起,死咬牙关,应下了:“一言为定!”
说完,她最后恨恨地瞪了裴决一眼,开始专注观察王二这颗人头。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确实是王二本人没错,凌如玉多次见过威远侯公子,不会认错。
其次……凌如玉慢慢蹙起了眉。
王二脖颈之断口并不平整,凶手不是一刀利落砍下人头,而是砍了好几次,好几处皮肉外卷,还留有因用力不够而没有砍断的刀痕。
这些刀痕之下,还有暗红色近褐色的捆绑痕迹,大概两指宽,痕迹稍显凌乱,但能看得出是个马蹄状,用力向上牵引。
凌如玉用帕子包住手指,翻开王二的上眼皮,结膜有多处出血点,眼珠暴突。
她又细看张开的嘴巴,舌骨僵直,她小心翼翼摸了摸,似乎有断裂的伤痕。
“先上吊,后斩首?”凌如玉喃喃道。
“上吊之前,还用了迷药。”裴决捻了捻王二鼻腔下到上唇处皮肤,手指搓动出一点细微的粉末。
二人头凑着头,都围着王二的头,凌如玉一转头,才发现专心查案,不慎与裴决这厮贴得太近,果真是一张无可挑剔的俊脸,睫毛都长那么长……
凌如玉呆了一瞬,赶紧呸呸呸,稍显嫌弃地离远了些,还不忘横他一眼,心道,凶手自然会用些手段,难不成王二会自己乖乖上吊不成?
这时,大理寺的仵作姗姗来迟。
二人分别让远了些,好给仵作腾出位置。
查验尸体这种专业的事,还是要让专业的人来。在大理寺的仵作面前,他们都只能算个门外汉。
趁着仵作验尸,凌如玉和裴决对视一眼,分别转头去寻王府下人问话去了。
奇的是,王府花园侍候的下人,均是一脸茫然惶恐,完全不知“花仙”被掉包之事。
昨日最后一个扫洒的老仆道:“花园的六角是小姐领着我们布置的,耗时一个多月才弄完,而中间的‘花仙’,是昨日王妃带着陈管家和冯嬷嬷,傍晚时分才抬进来的。”
凌如玉问:“抬进来时,你可见过那团东西的样子?”
老仆连连摇头:“我只远远看见,一团红布盖着。且王妃嘱咐过,我等下人万不敢靠近那处。”
“多谢老伯。”
送走老仆后,凌如玉回到高台处。
此时,仵作已验尸完毕。
“王公子确是被人先灌了迷药,再作成上吊之状,然上吊过程中,药水从口鼻反涌,王公子恢复了些许神智,曾大力挣扎过。”
仵作指了指皮层下难以辨认的抓痕,继续道:“根据尸体情况,可以确认,王公子致命伤非上吊所致,而是其他,我观颈部血流之势,断定斩首是死后所为。”
“王公子具体因何而死,还要找到其余尸体才能判断。”
仵作问:“那这人头,是先带回府衙?”
凌如玉指使王府下人去问王妃及威远侯,不一会,下人来回:“王妃娘娘一听二公子之事,哭得喘不过气来,小姐无法做主,让去问过威远侯夫人的意思。”
“侯夫人还昏迷未醒,听门房说,侯爷早已骑马离开,不知去向。”
凌如玉望着人头旁飞舞地欢实的蝇虫,摆摆手,让仵作先行带回府衙冰室,顺便给威远侯府留了口信。
一通忙碌过后,已是暮色四合。
凌如玉终于出了平阳王府大门,凌府的轿子旁,礼部刘侍郎府上的马车紧挨着。
凌如玉脚步一顿,下一刻,刘明舒从车里探出头来,朝她招手。
她只好慢慢移步过去:“刘三小姐,天色不早了,你怎么还没走?”
早在几个时辰前,王府的客人都陆陆续续告别离开,出了这种凶案,谁还有心思久待。
刘明舒嗔道:“我的好郡主,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裴决还在现场,我猜到你定然舍不得走,于是想着等等你,谁知你一待就到了现在!”
凌如玉严肃纠正:“什么舍不得走?我是为了王二,裴决在不在与我何干?”
“好好好,我说错话了,特使大人原谅则个。”刘明舒拱了拱手调笑道,“哎,快说说,查到王二是谁杀的了吗?”
凌如玉摇了摇头:“你也看见了,尸体尚不全,很多问题都不清楚。”
说及此,刘明舒不胜唏嘘:“想那王二,生前也是翩翩好儿郎,风流红袖招,年纪轻轻竟被人如此残忍杀害,还给放在未来丈母娘的花宴上。”
凌如玉沉默了,自打看见人头,她就一直没停过思考。
究竟是谁,和王二有这么大的仇恨?
还特地选择平阳王府精心举办的花宴之上。
还是说,凶手真正想要针对的是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