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荣夫贵》 第1章 牡丹花宴 朱雀长街,这里聚集着京城权贵,繁华热闹。 明凤长公主李武昭和镇南王凌盛的府邸,就坐落在这条街最中心的位置,先帝御赐。 二人独女凌如玉,甫一出生即封昭阳郡主。十四岁那年,巧妙化解高句丽之祸后,圣上亲封“玉龙特使”,品级超然,御前行走。 此后又破了几桩疑案,名声日渐响亮。 靠着父母荣光,以及自身才能,凌如玉俨然已是权贵子弟圈里数一数二的领头人物。 这日,客居京城两三年的平阳王妃举办牡丹花宴,广邀名流。 凌如玉自然在邀请之列。 凌府的软轿稳稳当当把小郡主送到朱雀街尾。 平阳王是开国时封的十几位异姓王爷之一,几代来偏居漠州,族中子孙蒙祖荫庇佑混日子,无甚建树,在朝中慢慢被边缘化。 直到这代平阳王,几年前封地匪患,地方官被打得屁滚尿流,他亲自领官兵清剿祸匪,得了皇上青眼,御赐朱雀街一处前朝府邸。 平阳王妃便携子女来到京城居住。 算起来,这还是王妃头一回大张旗鼓举办宴会,特地选的时下最流行的赏花宴,挑的皇后娘娘钟爱的牡丹,据说专程请了千里之外的春城花匠,精心培育出一株绝无仅有的“花仙”。 天上地下,只此一株。 凌如玉下了轿,映入眼帘的是皇帝亲笔的“平阳王府”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门口两尊石狮子颇有前朝遗韵,不同于如今推崇的奢华之风,而线条简单大气,古朴自然。 见到她走近,里间候客的王妃急忙迎了上来,满面笑容道:“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王妃看起来三十多的样子,面相温和,体态有些富贵。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的昭阳郡主,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京城大,这位小郡主不爱出席宴会,她只远远瞧见过一个背影。 这回是头一次碰面,只见面前的少女略施粉黛,眉眼精致如画,冰肌玉骨,眼珠黑亮有神,流转间竟有一种英气潇洒之意。 恍若神妃仙子,真不愧是天家血脉,通身气度不凡! 平阳王妃居京城几年,自诩见过不少名门贵女,但凌如玉这般气度的,确实头一回见。 不谈其出身,这样的人物,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的。 凌如玉笑了笑,目光移向她身旁一位戴着面纱的少女,道:“这位是?” 那少女打扮素雅,颇有弱柳扶风之姿。 王妃道:“这是小女,谢仪静。” 凌如玉恍然。早听闻平阳王之女谢仪静似乎水土不服,不耐烟尘,脸上会起红疹,因此常戴面纱,很少出门。 今日花宴,想来粉尘一类更多,但做东家的又不能避而不见,于是覆面。 记得这位谢小姐年已十八,比凌如玉大一岁。 凌如玉唤了一声静姐姐,谢仪静福了福身,柔声应了。 王妃等人一路把凌如玉送到花园外,才折身回去迎客。 王府花园今日呈六角拱立之势,中央高台用一块巨大的红绸布盖着什么,四周逶迤在地,堆满了盛放的花朵和莹润的珍珠。 六部依照所放牡丹的特色,各设主题,相接之处为亭台楼阁,摆放屏风、茶水、香炉等。 既可供歇脚,又使两边衔接自然,完美融入花宴之中。 凌如玉进入园中没多久,就被三四个夫人小姐缠上了,她不耐交际,几步绕到临近的亭子偷闲。 正巧礼部侍郎家的三小姐刘明舒也在此处。 她二人算是熟识,打了招呼后,就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 不同于凌家家风清正,刘府后宅妻妾成群,子女遍地跑。 刘明舒虽是嫡女,日子也不大好过,她性子爽利话又密,一念叨起来很有些没完没了之势。 凌如玉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一边四处打量。 一抬眸,发现此处正好和前门形成一个夹角,能看见迎客的王妃母女俩。 忽然,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映入眼帘。 凌如玉神情微不可查地一滞。 裴决?他怎么也来了? 裴决官居大理寺少卿,是谢老首辅的关门弟子。 外人说来,裴少卿年轻有为,相貌英俊,性子沉稳,断案如神,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前途不可限量。 可叫凌如玉评价,两个词可以蔽之。 不通人情,极善钻营。 对她这个地位超然,连首辅内阁见了都要敬让三分的昭阳郡主,新任大理寺少卿表现得极其冷漠无情。 她好钻研官衙的陈年文书,从前官衙她是随意进出的。 裴决上任后,不知从哪搬出半人高的条例,一板一眼要求凌如玉以后进书室需他批折子。 凌如玉谅他一个北方苦寒之地辛苦考上来的穷书生,不通京城的人情世故,不懂她堂堂“玉龙特使”之地位,她忍了,转头到皇帝舅舅那讨来了官衙令牌。 这便罢了。 很快凌如玉就发现,这裴决哪里是不通人情?分明是故意为之,几次三番和她作对! 裴决上任不久,以谢首辅关门弟子之名,打入二代子弟内部,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叫那些眼高于顶的纨绔服了他。 某日席上,提起“玉龙特使”之前办的几件漂亮案子,在座公子哥儿们不乏有赞叹不已的,不免表达了些许倾慕向往之情。 裴决却少见地冷淡道:“祖荫太盛,名过于实。” 这话辗转到了凌如玉耳里,气得一宿没睡好。 大理寺少卿又以勤恳出了名,日日到官衙报道,从不旬休,深夜才下值,据仆人说床铺都还没睡热乎就又穿上官服了,家里从来都是冷清的。 在解决了几件陈年悬案后,皇上颇赏识他,风闻他兢兢业业不思归家的好名声后,商量着要替他寻一门好亲事,暖暖床榻。 裴决悍然婉拒:“臣孤儿也,皇恩浩荡,忝为大理寺少卿。时时头悬梁锥刺股,为圣上解忧,为百姓奔走,是臣之幸,绝不思儿女情长!” 皇帝听了涕泗横流,大赞:“得此良臣,何其幸也。” 凌如玉听了,恶心得吃不下饭。 恍然大悟,原来是汲汲钻营小人一个。 自此王不见王,见面更是冷嘲热讽没少。 没想到这种赏花宴,裴决竟也来凑热闹。 刘明舒此时也看见裴决,讶然道:“裴少卿来了,我还以为只有在官衙能看见他呢。” 凌如玉心中冷笑。 下一刻,就见裴决提脚向她们这边走来。 今日正穿一身青色衣裳,显得身形修长俊逸,越过一小片竹林时,碎阳轻洒,真可谓朗朗君子如琢如磨。 刘明舒脸上飘起一抹红晕,语气有些飘飘然:“裴少卿比那些公子都俊呢!” 凌如玉赞同:“嗯,人面兽心。” 裴决越走越近,刘明舒紧张地搅起了帕子:“裴少卿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凌如玉左右环顾:“应当不是。” 下一刻,刘家大公子半道迎了上去,和裴决笑呵呵攀谈,二人一道往旁边走了。 刘明舒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过来,和他说不到一块去。” 凌如玉挑了挑眉:“你不是很中意裴决吗?” 刘明舒无奈道:“裴少卿人品相貌上佳,年纪轻轻官居高位,我中意他不是合情合理?但他根本不好儿女情长,和女儿家半天说不出三个字,他上回来我家寻我哥,我精心打扮一番,与他对坐花厅,简直快憋死了。” “那等沉默无言,视若无物,我说任何一句话,他都会礼貌接话,但总有法子让话头猝不及防断掉。没经历过的人不会懂。” 刘明舒幽幽说道。 凌如玉眼角抽了抽,安慰般拍了拍刘明舒的肩膀。 一会宾客皆到,花宴正式开场。 男女分座,互不干扰,曲水流觞悠悠过。 两边人都能清楚看见中央高台,红布掩映之下,万众瞩目的“花仙”正安静待在里面。 凌如玉身份贵重,坐在前列,刘明舒位于她侧后方。 重头戏“花仙”露出庐山真面目之前,先是各类其他珍稀品种牡丹轮番上台。 名士吟诗作对,才女抚琴朗诵。 一个个美丽动人的名字被赐予这些娇贵的名花。 百凤归巢,明明如月,迷蝶,风吟…… 席上氛围正热,众人围观之际,凌如玉却兴致不高。 她今日本不想来,偏偏母亲极爱牡丹,对最近声名鹊起的的“花仙”很感兴趣,无奈身在行宫陪伴太后,抽不开身。 嘱咐女儿一定要来代她一观,凌如玉善丹青,看完再惟妙惟肖画上一幅,聊以慰藉。 凌如玉人是来了,“花仙”尚未亮相,她懒懒地斟酒自娱,不甚在意四处观望。 此时,一位才子抽中为眼前一株粉紫渐变的牡丹题词。 王妃坐于高台一侧,含笑注视着。 凌如玉瞥见一个老嬷嬷快步走到王妃身边,附耳低言了几句。 王妃顺着老嬷嬷的示意望去,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消失了,变得面无表情。 人群中,戴着面纱的女子正和威远侯夫人说话。 不知说到何处,谢仪静低头娇羞一笑,侯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望向准儿媳的眼神充满慈祥和喜爱。 平阳王之女和威远侯的二公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自幼定下了婚约,应是天作之合的一对。 凌如玉复又望向王妃,王妃又恢复了笑模样,好像凌如玉方才眼花一般。 她静静等了会,那老嬷嬷出现在威远侯夫人和谢仪静身侧,赔笑说话,一个小丫鬟将谢仪静引到了王妃身边坐下。 凌如玉心里一动,低声问刘明舒:“谢仪静和王二早有婚约,怎么尚未婚嫁?” 刘明舒忙着赏花,闻言一拍掌心,道:“哎呀,那会你恰好不在京城,后来我又忘记和你说了。” “是有个典故。一年多前,当时两家紧锣密鼓张罗着婚事,平阳王家的老太君突然得了急病。” “有个游方道士经过,说什么甲子年什么冲撞,大意是说婚期不好,和老太君命数大劫相应,延期可解。子辈心孝,自然同意延后,这便耽搁到了今天。” “这事啊,本身不大吉利,两家私下里通过气便了,没有明面上说。” 刘明舒说得不以为意,凌如玉摸了摸腕上的白玉镯。 平阳王和王妃膝下有二子一女,两个儿子年纪不大,女儿就是谢仪静。 婚约是一早定下的,处处合宜。 看王妃的坐席安排,威远侯夫妻坐于右首前列,显然在王府地位很高,深受优待,两家关系甚好。 似乎没什么奇怪的。 凌如玉放下这头,抬眼与一双冷清狭长的眼睛遥遥对视上了。 凌如玉随即面无表情移开了视线。 花宴行将到达**,时至正午,席面井然有序地换了一批。 冰窖里抬上来的酒,还带着冰滴水汽,一口下去,冰凉回甘,沁人心脾。 花鼓敲响,舞娘蹁跹跃上台前,翩若惊鸿。 丝竹声声入耳,和缓悠扬。 众人赏着奇花,品着美酒,享受这一场视听盛宴。 融洽和谐的氛围中,即将迎来本场花宴的压轴戏——独一无二的牡丹“花仙”。 王妃今日身着石青色云绣孔雀罗正装,霞帔、坠子、环佩齐齐上阵,庄重非凡,满头珠翠耀眼夺目,在高台上阳光映照下,几乎要晃花人眼。 她脸上是难掩激动的笑容,视线一一扫过凌如玉、裴决、威远侯等人。 这场花宴,她花了近三年时间着匠人培育,造势宣传、布置场地、安排人手、邀请富贵人家,耗费无数精力。 这是她来到京城后正式办的第一场宴,在御赐府邸,皇帝最宠爱的昭阳郡主来了,炙手可热的大理寺少卿来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夫人小姐都来了,未来亲家也来了。 这是无上的荣耀,万众瞩目的一天。 今天过后,平阳王府就算是彻底在京城权贵里亮了相扬了名。 众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平阳王妃手指微微颤抖,伸向那块红绸布。 这样紧张的时刻,她心里砰砰跳,忽然想,今天不该多戴两只镯子,压得手腕都有些抬不起来了。 当她的手指尖轻触红布的那一刻,凌如玉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怎不见威远侯二公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牡丹花宴 第2章 项上人头 红布缓缓褪去,特别定制的白玉底座露出了一个角,众人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万众瞩目的“花仙”终于慢慢露出了真面目。 “啊——”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叫喊。 凌如玉放下酒杯,蓦然抬起头。 竟见高台之上,哪里是什么牡丹“花仙”,分明是一颗项上人头! 那人头怒目圆睁,口唇微张,面皮涨成了青紫色,死时模样极为痛苦。 脖子处被人残忍地砍断,断口处皮肉外翻,上面几道错乱的暗红色痕迹,看不真切。 正午的烈阳下,那头颅仰面朝向人群,凌乱的头发罩下阴影,看不清面庞五官,脖颈浅浅埋在白玉花盆之中,真真骇人至极! 凌如玉倏地站起身,王妃手里还揪着红布一角,脸色已是煞白一片,红唇微张,完全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片瘆人的寂静中,位置靠前的威远侯夫人已经看清了人头,凄厉大叫一声。 “我儿——” 下一刻,侯夫人一个仰倒,晕了过去。 这一声尖叫,如热油浇进沸锅。 上首的王妃总算回过神来,她身子摇摇晃晃站不稳,身后的谢仪静赶忙上前几步,扶住了母亲。 只她身形孱弱,晃晃荡荡也摇摇欲坠一般。 人群顿时骚乱起来。 “王二!是威远侯的二公子!” “可看清了?真是他?” “阿弥陀佛,好好的公子哥,竟死得这样惨烈!不知是谁杀害了他?” “快快离开此处,瘆得慌!” 平阳王府的两个主子互相搀扶,惶惶然不知所措。 威远侯那边更是一片混乱,下人急忙一拥而上,抬走晕倒的侯夫人。 威远侯几步跨上高台,细看一番,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肩膀一霎那垮了几分。 好好的园子乱糟糟的,有那居于后面的,争着要往前挤,好仔细瞧瞧人头的模样。 前面的被吓一大跳,急着要出去,离那可怖的地方远些。 本来宽敞的地方,一下子堵住了,人挤人。 凌如玉如一尾灵活的游鱼一般,见缝插针,竟窜到了高台上。 她拍了拍裙摆,正欲转身说话,却有人先她一步。 清朗沉着的男声响起:“大理寺少卿裴决在此,请各位稍安勿躁!” 凌如玉侧身抱臂,看见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背对着她,手中举起一块深黑的官牌。 裴决站得极稳,身量又高,如一堵墙一般,隔在人头和底下的人群之间。 他声音并不低,却很沉静,应是暗自用了些内力运功,使话语传得很远,让人不自觉定下了神。 “是裴少卿!” “裴少卿也来了!” “裴少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大声嚷嚷:“平阳王妃,不是说赏‘花仙’吗?怎么摆了一尊王二公子的人头上来?” “是啊,这人头可是出现在这,是王妃一手操办宴会,难道就是平阳王府杀的人?” “两家马上要成亲家了,未婚夫婿却这样死了……” 好事的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话语自然传入一旁的王妃母女耳中,凌如玉看了一眼二人。 王妃嘴唇颤抖,面皮惨白一片,眼珠都落不到实处,显然已经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谢仪静微垂着头,面纱掩面,只一双微红的美目露了出来,她细瘦的手指拧紧了丝帕,哀痛不已。 “各位,”裴决黑沉沉的眼睛扫视一圈,“此事由大理寺接管,大理寺会找出真凶。今日的花宴到此为止,请大家先行到厢房休息。” 裴决转头看向平阳王妃:“王妃,还请吩咐下去,好好安置客人。” 王妃抿了抿唇,扶着谢仪静的手勉强站了起来,开口嘱咐身边下人。 小厮婢女们跑动起来,很快,就将外围的一些客人请到了空置的客房中。 老嬷嬷战战兢兢走到威远侯身边,威远侯一把推开了她,赤红的双眼瞪向王妃,一字一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儿为何会惨死,还出现在今日的花宴上,成了这最后的‘花仙’?平阳王府是否该给本侯一个说法?” 面对亲家的质问,王妃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未语泪先流:“侯爷、我、我也不知道……” 威远侯怒极攻心,一把掀了身旁的桌子,瓷器劈里啪啦碎了一地,清脆的响声狠狠砸在众人的心上。 王妃身躯一抖,简直语无伦次了:“本来应该出现的是‘花仙’,昨夜我检查过多次,怎么回事?为什么是二公子?” “贱妇!”威远侯暴怒,竟大步冲上前来。 王妃眼睁睁看着威远侯,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她只是个养尊处优的中年妇人,哪里是有些武艺的威远侯的对手? 就在这关头,一柄一手掌长的玉质小剑挡在了威远侯面前。 玉剑浑身剔透,剑身锐利,锋芒毕现,剑柄盘龙游凤,被握在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中。 那手看似柔弱,手腕翻转间,这柄削铁如泥的小剑像个布娃娃似的任人掌控。 凌如玉眼都不眨,淡笑:“侯爷,你面前的是皇上钦赐的‘玉龙宝剑’,刀剑无眼,可别再往前走了。” 玉龙特使,先斩后奏。 更别提长公主和镇南王府都不是好惹的。 威远侯这些年虽无功绩,但也是圣封的侯爷,享封邑,地位尊贵。裴决在他眼中或许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但凌家小姑娘…… 威远侯忌惮地看了一眼凌如玉,咬了咬牙:“看在郡主的份上,我今日先不计较。但我儿之死,本侯记在平阳王府头上了。” 说完,他一拂袖,愤愤离去。 凌如玉低低叹了口气。 平阳王妃精心准备的牡丹花宴,京城权贵几乎都来了。而重中之重“花仙”,居然成了威远侯二公子的项上人头! 不消片刻功夫,满城都会知道这桩荒谬而凄惨的官司了。 两家本是欲结秦晋之好,不管二公子之死是不是平阳王府犯的,今日之后,两家必是要反目成仇的。 威远侯愤然离去后,王妃捂着嘴泣不成声,谢仪静靠在母亲身侧,面纱下不时传出哽咽之声。 凌如玉走上前,低声劝慰:“静姐姐先带着王妃去歇息片刻,此处自有人来查。” 谢仪静点了点头,扶着王妃走入后园。 待闲杂人等都离开后,园中高台上,只剩下二公子的人头、裴决,以及凌如玉。 方才说话的功夫,裴决已经嘱咐侍从去大理寺唤差人来此。 凌如玉收了玉剑,提脚走向人头,弯下腰尚未开始端详,头顶传来裴决无甚情绪的声音。 “郡主,此案由大理寺接管,还请自行休息。” 凌如玉从下往上斜眼睨了一眼裴决:“裴少卿,此案情节严重,影响恶劣,凶手手段极其残忍,破案刻不容缓。唯有本特使出马,方能一探真相。” 裴决垂眸,王二那张惨死青紫的头颅旁,正是一张如月如星的灵动面孔。 时下天气炎热,王二不知死了多久,在厚重的红布下蒙了半天,甫一见天日,三三两两的苍蝇飞虫闻着味就钻来了。 扑在王二的头脸上如饥似渴,离那张柔软娇嫩的面庞不过一拳之隔。 裴决皱起了眉,声音冷淡了下去:“郡主身份贵重,若沾惹什么污秽,本官无法向王爷及公主交代,这等案子自有大理寺断。” 祖荫太盛,名过于实。 凌如玉脑海中又回想起这句话,不由站直了身子,负手冷笑:“裴少卿上任不久,怕是不知道,我被封‘特使’可不是因为出身。不要以为只有你裴少卿会断案,本特使特查专案,王二之死,我查定了!” 凌如玉心想,她可不是娇滴滴的女郎,她十四岁破案时,裴决还在北方吃沙子啃书呢,这几年她见的多了去了,哪怕什么脏污。 瞧不起谁呢! 想到此处,凌如玉心底陡生一股愤懑不甘之气来:“今日倒是巧了,你我都在此处,不如打个赌,看谁先破此案!” 裴决皱了下眉,本想说没必要做这个无聊的赌约,但见昭阳郡主气势汹汹,两只眼圆瞪着他,那双猫儿似的晶莹瞳孔独独倒映他一人的身影,颇有种把他视为此生唯一仇敌的势态。 裴决抿唇,再开口便是:“赌注呢?” “若我先找出凶手,你裴决从此以后唯我凌如玉马首是瞻,我说一,你不能说二。”凌如玉微微扬起下巴。 昭阳郡主今日头戴宝凤垂珠步摇,身着百蝶穿花云缎裙,绣娘极富巧思的手艺,在阳光下显出一种淡淡的华彩来,细腰盈盈一握,背脊端正笔直。 从前每回见凌如玉,这位娇娇小姐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是精致的,不染半分尘埃,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尊贵骄横。 他来京城三月有余,自是听说过昭阳郡主的大名。 不同于旁人的一味推崇,裴决却认为,昭阳郡主是否聪慧、于断案之道上如何且不论,皇上、镇南王、长公主这些朝中最有权势的人太过娇惯这个姑娘,简直视我朝泱泱历法于无物! 我朝官员品阶何其繁多、森严,断案之道何其复杂,规矩之多,浩如烟海。 竟让一个小姑娘凌驾于堂堂大理寺之上,专案特办。 裴决无法理解这种宠爱,也从不打算掩饰什么,或许有些风言风语或他的态度招惹了凌如玉。 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眼下凌如玉仰着小下巴睨他,显然是要就今日之事,和他正式分个高下。 裴决极其罕见地起了点离经叛道的恶劣心思。 “要是我先?”他勾了下嘴角,“我要你的玉龙剑。” 话音刚落,凌如玉差点气得跳起来。 玉龙剑不仅仅是把宝剑,是她成名的象征,是她有功皇上赐下的,几乎等于她特使的身份! 凌如玉从不离手,对她来说,玉龙剑的意义无可比拟。 裴决这下是真戳到她心头肉了! 凌如玉心头熊熊火起,死咬牙关,应下了:“一言为定!” 说完,她最后恨恨地瞪了裴决一眼,开始专注观察王二这颗人头。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确实是王二本人没错,凌如玉多次见过威远侯公子,不会认错。 其次……凌如玉慢慢蹙起了眉。 王二脖颈之断口并不平整,凶手不是一刀利落砍下人头,而是砍了好几次,好几处皮肉外卷,还留有因用力不够而没有砍断的刀痕。 这些刀痕之下,还有暗红色近褐色的捆绑痕迹,大概两指宽,痕迹稍显凌乱,但能看得出是个马蹄状,用力向上牵引。 凌如玉用帕子包住手指,翻开王二的上眼皮,结膜有多处出血点,眼珠暴突。 她又细看张开的嘴巴,舌骨僵直,她小心翼翼摸了摸,似乎有断裂的伤痕。 “先上吊,后斩首?”凌如玉喃喃道。 “上吊之前,还用了迷药。”裴决捻了捻王二鼻腔下到上唇处皮肤,手指搓动出一点细微的粉末。 二人头凑着头,都围着王二的头,凌如玉一转头,才发现专心查案,不慎与裴决这厮贴得太近,果真是一张无可挑剔的俊脸,睫毛都长那么长…… 凌如玉呆了一瞬,赶紧呸呸呸,稍显嫌弃地离远了些,还不忘横他一眼,心道,凶手自然会用些手段,难不成王二会自己乖乖上吊不成? 这时,大理寺的仵作姗姗来迟。 二人分别让远了些,好给仵作腾出位置。 查验尸体这种专业的事,还是要让专业的人来。在大理寺的仵作面前,他们都只能算个门外汉。 趁着仵作验尸,凌如玉和裴决对视一眼,分别转头去寻王府下人问话去了。 奇的是,王府花园侍候的下人,均是一脸茫然惶恐,完全不知“花仙”被掉包之事。 昨日最后一个扫洒的老仆道:“花园的六角是小姐领着我们布置的,耗时一个多月才弄完,而中间的‘花仙’,是昨日王妃带着陈管家和冯嬷嬷,傍晚时分才抬进来的。” 凌如玉问:“抬进来时,你可见过那团东西的样子?” 老仆连连摇头:“我只远远看见,一团红布盖着。且王妃嘱咐过,我等下人万不敢靠近那处。” “多谢老伯。” 送走老仆后,凌如玉回到高台处。 此时,仵作已验尸完毕。 “王公子确是被人先灌了迷药,再作成上吊之状,然上吊过程中,药水从口鼻反涌,王公子恢复了些许神智,曾大力挣扎过。” 仵作指了指皮层下难以辨认的抓痕,继续道:“根据尸体情况,可以确认,王公子致命伤非上吊所致,而是其他,我观颈部血流之势,断定斩首是死后所为。” “王公子具体因何而死,还要找到其余尸体才能判断。” 仵作问:“那这人头,是先带回府衙?” 凌如玉指使王府下人去问王妃及威远侯,不一会,下人来回:“王妃娘娘一听二公子之事,哭得喘不过气来,小姐无法做主,让去问过威远侯夫人的意思。” “侯夫人还昏迷未醒,听门房说,侯爷早已骑马离开,不知去向。” 凌如玉望着人头旁飞舞地欢实的蝇虫,摆摆手,让仵作先行带回府衙冰室,顺便给威远侯府留了口信。 一通忙碌过后,已是暮色四合。 凌如玉终于出了平阳王府大门,凌府的轿子旁,礼部刘侍郎府上的马车紧挨着。 凌如玉脚步一顿,下一刻,刘明舒从车里探出头来,朝她招手。 她只好慢慢移步过去:“刘三小姐,天色不早了,你怎么还没走?” 早在几个时辰前,王府的客人都陆陆续续告别离开,出了这种凶案,谁还有心思久待。 刘明舒嗔道:“我的好郡主,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裴决还在现场,我猜到你定然舍不得走,于是想着等等你,谁知你一待就到了现在!” 凌如玉严肃纠正:“什么舍不得走?我是为了王二,裴决在不在与我何干?” “好好好,我说错话了,特使大人原谅则个。”刘明舒拱了拱手调笑道,“哎,快说说,查到王二是谁杀的了吗?” 凌如玉摇了摇头:“你也看见了,尸体尚不全,很多问题都不清楚。” 说及此,刘明舒不胜唏嘘:“想那王二,生前也是翩翩好儿郎,风流红袖招,年纪轻轻竟被人如此残忍杀害,还给放在未来丈母娘的花宴上。” 凌如玉沉默了,自打看见人头,她就一直没停过思考。 究竟是谁,和王二有这么大的仇恨? 还特地选择平阳王府精心举办的花宴之上。 还是说,凶手真正想要针对的是王府? 第3章 女扮男装 刘明舒还在感叹:“你说,到底是谁要杀王二,下手还这么狠,还是威远侯得罪了谁,人家拿他的嫡子开刀?” 凌如玉却道:“未必是王家那边。” 平阳王妃对这场花宴有多上心,不只是王府仆人所见所闻,今日来客都有体会。 这么重要的花宴上,未来女婿惨死,还被王妃当作**“花仙”,亲手揭开。 这对王府来说绝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屎盆子扣在头顶了,还是王妃亲自设计的,找谁说理去? 婚事黄了,王府名声一落千丈,以后人人都要绕着平阳王府走了。 “或许是针对王二,但凶手对平阳王府同样怀有深深的怨恨。”凌如玉道:“王府守卫不至于如此松懈,在这样大的日子,让人随意摸到关键展台调换千金奇花。” 凶手是深思熟虑后故意放的。 刘明舒倒吸一口气:“王二死得那么惨,凶手还要用他的尸体做这一出好戏,多大仇啊?” 凌如玉道:“总之,先从王二那边查起,王府这里,只是我的一个猜测。” 她这番凶手设计王府的理论,仅仅基于曲折复杂的权贵心理猜测的,事实究竟如何,还得从真正的直接受害者,王二公子身上找到答案。 说着,凌如玉问起刘明舒:“我对王公子没什么印象,记忆中是个靠祖荫混日子的纨绔子弟,他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性格如何,为人如何?” 和不常下凡的凌如玉不同,刘明舒在子辈里交游甚广,谁家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她仔细想了想,却摇了摇头:“威远侯府近年来大不如前了,府上几个儿子也平平无奇,近来一些宴会都不怎么出现。王二虽是嫡子,科考上没什么建树,性格也并不张扬。总之,除了他和平阳王之女自幼定下的亲事,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凌如玉追问:“他可曾欺男霸女?挑衅生事?仗势欺人?” 刘明舒摇头:“不曾听说。” 凌如玉又问:“他不爱逛花楼、斗蛐蛐、听戏?” 刘明舒这回略略思索了一下,迟疑道:“好像曾听我大表哥提过,他有个红颜知己,是江船上卖唱的,卖艺不卖身,也不知道具体是谁。” 刘明舒的大表哥谢从出自陈郡谢氏一旁支,不谋科举,倒去从商,听说也混得风生水起,处处逢源。 “除此之外,没了?”凌如玉有些不相信。 刘明舒肯定地摇摇头。 作为京城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王公子简直可以说得上一句“洁身自好”了。 既然这样低调,性子温和,婚事也稳定,那为何会被人以这种方式残杀呢? 凌如玉觉得,关于这个王二,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东西。 这厢聊着,刘明舒忽然眼前一亮,悄悄指了指凌如玉身后,示意她瞧。 凌如玉一转身,正见裴少卿徐徐迈出王府大门,姿态优雅端方,长身玉立,不像是来王府做客的,倒像是哪家公侯一般。 感受到她们这边的视线,裴决抬眼看来,循礼节拱了拱手。 他臂长肩宽,一个普通的姿势却是说不出的风神轩举。 刘明舒感叹:“裴少卿真乃浊世佳公子是也!” 凌如玉本是气定神闲盯着他,却见神情淡漠的裴决收手时,若无其事拍了拍自己腰间令牌的左侧,那里是空荡荡的。 凌如玉脑海崩了一根弦,她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左侧腰同样的位置。 她的玉龙小剑默默发出碧绿的光芒。 裴、决! 凌如玉咬牙切齿。 这是**裸的挑衅! 她一定要让这个伪君子狠狠败在她的手下! 凌如玉冷飕飕出声:“刘明舒,再让我听见你夸裴决好,我和你恩断义绝。” 刘明舒默默张大了嘴巴,又在凌如玉冰冷的视线中紧紧闭上了。 那头,裴决的小厮书棋捧着衣物候在阶下。 见主子快步走来,连忙跟了上去。 “爷,今日还是歇在官衙?” “嗯。”裴决淡淡应了一声。 书棋内心第无数次感叹,他家主子真是太勤勉了,把官衙当家第一人,有生之年,何愁达不到老首辅那样的高度? 他真是跟对人了! 主仆二人经过刘府马车时,凌如玉看得真切,看方向,这厮是直奔官衙去了,一时又是恨得牙痒痒。 心里再次怒斥:不眠不休、汲汲营营! 她冷哼一声,上了自家轿子。 轿夫陈七问:“郡主,回凌府?” “当然。”凌如玉不假思索。 到了凌府,一番洗漱修整完,已是月上柳梢头。 婢女荷香为她点燃一支常用的熏香后,悄悄放下珠帘,退了出去。 室内一片寂静,凌如玉辗转反侧,一闭上眼,脑中自动浮现出裴决隐入夜色的身影,一想到他现在就坐在官衙里细看案卷,凌如玉就难以入眠。 可恨她深知自己绝没有夜里只睡两三个时辰,白日还能神采奕奕的本事,不然哪轮得到裴决在官衙挑灯夜读? 这一晚,凌如玉睡不安稳,还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里,裴决一手叉腰,一手将玉龙小剑高高举起,凌如玉蹦蹦跳跳如何都拿不到她心爱的宝剑,急得泪眼朦胧。 裴决一开始张狂大笑,嚣张的笑声响彻脑海。 凌如玉抹了抹眼泪,再一抬头,那笑声不知何时停止了,裴决弯下腰,近在咫尺,唇角轻轻勾起。 他那双狭长的黑眸含着笑意,如同盛了满天星河一般明亮。 越凑越近,凌如玉甚至能感受到长长的睫毛扫过她的脸蛋,痒痒的…… “啊!” 凌如玉被吓醒了。 一睁眼,天光大亮。 荷香掀开帘子,笑道:“郡主,您醒了。” 侍女们鱼贯而入,替凌如玉梳妆打扮。 不等荷香问,凌如玉抢先说道:“我今日不去官衙。” “……好的,郡主。” 平日里凌如玉确实喜欢没事就溜达去官衙看看卷宗,可也不是每日必去的啊。 荷香愣了一下,却没多问,手中依然梳理主子柔顺黑亮的长发。 凌如玉默了默,清空了脑中纷乱的思绪,回想起昨日之事来。 半晌,她制止荷香要给她绾髻的动作,望着铜镜中不施粉黛清爽自然的柔美面庞,道:“我今日换男装,叫松海、竹越陪我行走。” 往常凌如玉出门,都是随意挑几个贴身婢女跟着。 松海和竹越是两个年轻侍卫,只远远跟着保护郡主安全。 荷香一听就皱起眉头:“郡主,怎忽然想起扮男装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让侍卫们去解决便是,何须您出动?” “荷香,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 荷香见凌如玉脸上神色坚决,知道她已打定主意,自己是不可能劝动了。 心下哀叹,整个凌府能管住小主子的,唯有公主殿下和身边的几个严厉嬷嬷,现下都不在府中,也不知道小主子女扮男装又是打算作甚? 第4章 八角赌坊 九香河绕城而过,从三清门出去,越过回文坊,是河流汇入大江前的平缓流域。 这一带,汇集了许多往来行商,码头离得不远,有匆忙卸货的伙计,清点货船的商贾,沿街叫卖的小贩。 白日江上游船丝竹曼舞,入夜点起红灯笼,黑夜里照亮旅人前路。 经年,郁郁的香气飘荡在奔流不息的江水之上。 凌如玉一身简约宽松的男款蓝色绸衫,裤脚利落地束进黑色长靴中,鞋底和鞋身都垫了厚厚的棉布。 眉毛特地涂黑,画成了类似剑眉的款式,长眉入鬓,鼻子、脸颊、口周,都精心用了特制粉化出阴影加深,一下子脱去精致的女气,显出粗狂些的男相来。 荷香手巧,妆扮得自然,一般距离下,是看不出来的。 一眼望去,只会觉得是一位体型稍显瘦弱但意态风流的小公子。 这片江上的花船,均是官家处记下名号的正经游船,并不风尘,布置的处处清雅。 凌如玉打定主意今日要来亲探江船,寻一寻王公子的那位红颜后,先派脚程快又机灵的松海去谢从家询问,待她一番乔装后,松海送回了消息。 “王公子半年前和沉茗阁的一位名唤‘月华’的琴娘交好。” 一行人抵达沉茗阁时,时辰尚早,船头仅三两商客模样的人在饮酒谈话。 凌如玉直入船舱,要了一间厢房。 掌柜是个半老徐娘,态度殷勤,听说凌如玉点名要月华姑娘作陪,忙摆手叫小厮去唤。 见凌如玉出手大方,脸上笑容更深,一路把几人送到厢房门口。 “哎呀,公子是头一回来我们沉茗阁吧,我们这里的姑娘们琴艺一绝,不止来往客商,许多名人雅士也专程来此听曲,更有文章留下,窈窈兮……” 见掌柜要当场吟诗,凌如玉赶忙打住,问起了正事:“我有一表兄姓王,居于京城,听他说月华姑娘琴艺很是不错,几个月前他常来呢。” 掌柜神色一动,笑道:“哎哟,是威远侯府的王二公子吧,他从前常来捧我家月华的场!我说怎么一见公子这么眼熟呢,原是和王公子一样的风雅之人。” “只是,”掌柜话音一转,嗔怪道:“王公子有一个多月没来沉茗阁了,可是又寻了别处的好雅致?” 一个多月没来了? 看来昨日平阳王府的消息还没传到这江船之上,不枉她早上不及食用,紧赶慢赶来到这。 走到门前,凌如玉作势推开房门,不动声色答道:“表兄近日家中有事,无心赏玩罢了。” 说着,凌如玉跨入房中,两个侍从门神一般抱剑挡在门口,竖眉一扫,掌柜只好讪讪离去。 见掌柜走远了,凌如玉低声吩咐竹越:“过半炷香,你去街上找个人,给钱让他在船头吃酒,把王二身死的消息传出去,越大声越好,保证让前面的女掌柜听到。” 竹越应是,一闪身人就不见了。 她这两个侍卫,松海年纪小些,十六七岁,性格机灵,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而竹越性格沉稳,相貌普通,随时能融入人群中。 二人都是镇南王府精挑细选锻炼出来的保护郡主的侍卫,以一当百,武艺比之大内也不会差。 不多时,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子抱着琵琶走入房中。 凌如玉也不多话,先让月华自行弹奏拿手的,她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暗自观察眼前的琴女。 月华一身浅黄长裙,发髻斜插一支水头足的玉簪,腰间挂着一个香囊,模样清丽温柔,若不是身处江船抚琴为生,也是个小家碧玉型的。 只听月华一拨弦,弹的是一曲《水云别》。 凌如玉眉梢一挑,这曲子哀婉凄怨,讲的是官家小姐家道中落,原定的未婚夫被家族逼迫来与她退婚,二人明明郎有情妾有意,心意相通,却不得不因为世俗分开,从此别离。 月华轻抚慢拨,沉浸于曲中的悲伤,微微垂下的眼睫竟沾染了些泪意,晕湿了眼妆。 凌如玉这才发现,月华脸上铺的粉略有些厚,稍微脱落了些,便能看出原本的憔悴之意。 一曲毕,月华似乎还沉醉于某种心绪中,手指停在琴弦上方,低着头默默不语。 “好!” 清脆的掌声响起,凌如玉抚掌赞叹:“月华姑娘真不愧是我表兄亲选,如听仙乐耳暂明。” 闻言,月华回过神,急急抬起头,柔柔地笑了笑:“公子谬赞了。” 见桌上茶杯空空,月华放下琵琶,拿起茶壶,替凌如玉倒茶。 “公子是王少爷的表弟?” 凌如玉一脸怅惘似的:“是啊,我一向住在漠州,才来京城投奔表兄呢。京城之大,来了有段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营生,一时心中烦闷,表兄向我推荐来月华姑娘这听听曲解解闷。” 月华将茶杯递给凌如玉,笑道:“京城繁华,又有侯府相靠,公子定会大展宏图的。” 凌如玉接过杯子,眯了眯眼,调笑道:“月华姑娘不愧是表兄的可心之人,话都贴着人心窝子说,难怪表兄第一个向我提了你。” 月华脸上飞了一抹红晕,羞怯道:“公子说笑了,我只是个琴女……” 凌如玉浅抿一口,又提起一个话头,语气有些欣羡:“走南闯北几年,无甚成就,还一直独身,我不比表兄,和那平阳王府的小姐青梅竹马,自幼定下婚约,佳人在侧,人生美满啊。” 听到王府小姐,月华垂下了眼睫,面皮似乎僵了僵,安慰道:“公子不必伤怀,你一表人才,何愁无人相伴?” 看到月华顺势接话,没有任何疑惑。凌如玉心道,王二本家是漠州人氏,和亲家平阳王前后脚来京城,也有二三年了,这个琴女居然知道王二的家族来历、婚约情况,可见确不是泛泛之交。 王二的未婚妻显然触动到了这个月华的心弦,凌如玉决定顺势敲下去。 她长叹一口气,苦笑一声,好像完全没有被月华安慰到,依然很苦恼烦愁的样子。 重重放下酒杯,很有些嫉妒的说:“自己再如何找,哪比得上表兄的姻缘?平阳王近年来平了匪患,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膝下就这一个千金,表兄当了王爷的女婿,前途无限光明啊!” 月华微微一笑,柔声道:“公子只看到王少爷的光鲜,需知大丈夫生而在世,本应何等傲然,但岳家太过强势,有时候难免会折损男儿气概。王少爷姻缘好,却不如公子自在。” 凌如玉眼神闪了闪,被勾起了些兴趣:“此话何意?我见王府和侯府相处甚佳,却不知其中还有什么龃龉?” 此时月华显然意识到自己一时不慎多嘴多舌了,慌忙找补,低声道:“不过是些酒后闲语,也当不得真。” 说着,月华回身抱了琵琶,轻声细语道:“公子,你来这是解闷的,莫想世俗烦扰了。月华再为你弹一曲,公子只管听曲便好。” 素手一动,悠扬悦耳的琴声响起。 凌如玉显然不好再继续问下去了。 她借着喝茶的功夫,再细细上下打量一番月华,目光落在了月华腰间那个香囊上。 香囊外绣几枝翠竹,走针密实,应是自己绣的。 凌如玉记得,王二单名一个巍,字正是清竹。 香囊里面鼓鼓囊囊的凸出来一个角,不知装了什么。 像月华这等卖艺为生的女子,技艺高超,多半同时有些清高之意。看她方才的表现,显然对王二怀有情愫,好像还自诩挺懂王二的大丈夫不可为人告知的苦闷等等。 时下流行佩玉,月华这等从事风雅之事的,只简单戴了个香囊,可见这个香囊,或者其中装的东西,对她来说比附庸风雅还重要。 到底是什么呢?王二送的? 凌如玉想得抓心挠肺,眼睛在月华腰间香囊上打了几个圈,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月华弹了几曲后,凌如玉随手放下几锭银子在桌上,朝月华拱了拱手:“今日得听月华姑娘的琵琶,我心中郁闷一扫而空,多谢姑娘,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凌如玉掀了袍子,站起身就欲往门外走。 经过月华时,凌如玉顿住脚步,低头瞧了瞧她怀里的琵琶,似乎有些感兴趣,伸出手:“这琵琶不错,我能看看吗?” 月华自然点头,将琵琶递了过去:“这是妈妈特意找了师傅为我定做的。” 头部果然有几个小字:长空皑皑,皎皎月华。 凌如玉拨弄了几下,随口说道:“下回叫上表兄一道来赏曲。” 琴女咬了咬唇,终于开口问道:“下回……王少爷会来么?” 凌如玉垂眼打量月华,见她表情矜持有度,眼中却闪过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与期盼。 心中叹了口气。 你的王少爷头还在大理寺冻着呢,以后都是来不了啦。 凌如玉把琵琶还给月华,顺便轻轻托了她胳膊一把,温和笑道:“一定会的。” 月华被她这几个字砸了一下,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脸上也有了神采,殷殷目送凌如玉离开了厢房。 凌如玉出了房,却没走远,她给松海使了个眼色,让松海留在厢房周围探听,自己转身躲到一旁柱子后面。 她张开手,手心里赫然躺着月华姑娘腰上的那只香囊。 里面似乎装了个小小的硬质东西。 打开后,竟是一个小巧的银骰子,每个面标了数,像是赌坊里最常见的骰子,只除了用的是真银子做的之外。 凌如玉方才放了几大锭银,也没见月华眉头动一动。万万没想到,月华宝贝得不行的香囊,里面居然就放了一个小银骰子。 凌如玉翻来覆去仔细查看这枚指节大小的骰子,在其中一面的角落,摸到了一个类似八角形的标记。 赌坊?八角赌坊? 城中确有一处八角赌坊,招牌正是个八角的符号。 凌如玉把骰子攥在手掌心里,躲在阴影处。 房中,月华得了凌如玉的口信,心头砰砰跳,一个多月没有见到王公子了,不知道他下回什么时候会来呢? 好不容易平复了激动,准备抱着琵琶走时,月华忽然发现腰上空空,香囊不见了。 她赶紧把琵琶放在一边,在地上、桌上、凳子上仔细找了一遍,哪里都没有找到。 月华蹙起了眉,她记得今日进门时还挂在身上的,怎么会凭空消失? 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掌柜急匆匆推门进来,见室内只剩月华一人,勉强松了口气,下一刻吐出一个骇人的消息来。 “月华,王二公子昨日死了!” “什么?”月华失声叫道。 掌柜眼尖,发现桌上那些银子,神色一喜,急急上去收拢,口中没停:“哎呀这位公子哥真大方……我也是刚知道的,昨日平阳王府举办花宴,王公子的人头被王妃当作‘花仙’端了上来,所有人都瞧的真真的,王公子真是死得惨哟!” 月华脸色惨白,惊疑不定:“那,方才那位公子还说是王少爷的表弟,还说下回和王少爷一道来……” “呸呸呸!”掌柜一脸晦气地瞪着月华:“王少爷死都死了,还来什么来?可千万别来了,一路好走!” 掌柜压低了声音道:“方才那位,不知道是哪冒出来的,我一听王少爷的死讯,再想起这个突然出现的表弟,心里毛毛的直乱跳,总感觉不对劲。还好你没事儿!” 月华此时心神大乱,手下意识往腰上挂着香囊的位置摸,却是空荡荡一片,她的心也好似空了一般,不禁落下泪来:“妈妈,我的香囊不见了,里面是王少爷送我的东西……” 见姑娘一副凄惶无助的模样,掌柜又是心疼又是恼,用力戳了戳月华的额头,戳出几个红印来:“你呀,别惦记你那香囊了,旁人金银堆着给你送来你不受用,那王少爷看着光鲜,兜里拿不出几个子儿的人物,随手赏你个指甲盖大的银骰子,你就当宝贝似的!真是没用!现在不见了就不见了,别去找了啊,要我说,正掉在王少爷身死的当口,说不定是老天帮你除晦气呢!” 掌柜说了一大通,也不知月华听进去多少。 这厢不提。 那边凌如玉看着掌柜着急忙慌进了厢房,施施然带着竹越绕了出去,乘着大船边上的小舟,很快到了岸上。 一会,松海也跟了上来,向凌如玉报告厢房中发生的事。 松海最后还感叹道:“没想到一个颇有才名的琴女,对王家那个平庸的二公子如此情深,二人甚至还是清白的。” 竹越竖起眉,瞪了他一眼:“侯府公子也是你能议论的?” 松海连忙噤声,他可不敢惹竹越,竹越是郡主亲卫里年纪最大的,据说是宫里教出来的,规矩最严,在其他侍卫中颇有威信。 凌如玉倒没在意松海的规矩,她说:“京城权贵多如牛毛,王二确实算平庸。不过在月华眼中,她懂王二,她是这位侯府公子的红颜知己,世上只有她知道王二侯府公子外衣下的脆弱,连未婚妻可能都不知道。虽然二人没有超越男女界限,但曾把酒言欢,互相倾诉,以乐传情,心已经紧密无间。” 听完凌如玉这番话,松海显然被震住了似的,他呆呆地说:“听郡主这么一分析,我感觉月华姑娘爱上王二是挺有道理的,这叫情人眼里什么来着……” “情人眼里出西施。”竹越接了下去。 “对对对。”松海猛猛点头。 凌如玉没再纠结月华这边,她只不过根据月华的情意稍稍展开了一下,他二人究竟是如何婉转缠绵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走这一遭,得到三个信息。 一是,王二的所谓红颜应当和他之死无关,毕竟王二昨日身死,月华今日还在期盼一个多月没来的公子何时来。 二是,王二曾对月华吐露过对未婚妻王府的不满,他心里有些怨气。凌如玉想到两家因为一个道士之语已推迟一年多却迟迟没动静的婚事…… 三则,凌如玉将手中的骰子轻轻往上一抛,道:“去八角赌坊。” 午时过后,三人来到八角赌坊。 这处赌坊位于回安坊,回安坊原是给某招安的异族人专门圈出的一块地方,后来随着多次改迁,这里早已背离最初设立的缘由,鱼龙混杂,妓院、赌场扎堆,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八角赌坊是城中比较有名的一家大赌场,占了街上显眼的位置,大大的招牌高高挂在三层楼外,上有八角形的印记,和银骰子上的一模一样。 这里不比江船上清静人少,还有个单独的厢房行事。 虽是白日,远远可见里面大堂热火朝天,喧闹得很。 此行需低调,赌坊的人都油精水滑得很,直接找上门,大鱼都藏起来了,剩下的小虾米,翻来覆去煎烙饼似的问,也难问出些什么。 况且凌如玉并不想找赌坊的麻烦,她只想找个幸运的家伙打探一下王二。 为免生事,凌如玉中途换了身圆领对襟灰短衣,方便行走,又绕去买了块方巾,把鼻梁以下草草围住,做江湖人士的打扮。 甚至路过铁器铺时,还进去花三十文买了把未开刃的做工粗糙的长刀。 凌如玉这么一身装扮走进赌坊时,门口迎客的两个小厮瞧了她一眼,见是个衣着普通的刀客,那刀鞘也粗制滥造得很,还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心下腹诽:又是一个没钱的江湖人! 于是相当冷淡地略过了凌如玉,自去笑脸迎接下一个身穿锦衣大腹便便的商贾老爷。 凌如玉十分坦然,慢慢悠悠溜了进去。 一楼大堂热闹喧哗,而二楼则是一些紧闭门窗的房间,走廊上有人走动,也有人随意靠在栏杆上瞧着下面的动静。 堂中摆了七八张大桌子,桌边围着的人各个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桌上的筹码和旋转的骰子等等,完全没有分出一丝心神给旁边的人。 凌如玉左绕右绕,在每个桌子前观察一番下注和输赢的情况。 很快,她发现其中一桌有个身穿紫袍的瘦弱男子手气似乎特别好,他身体瘦得像根麻秆似的,脸上还长了些麻子,瞧着不到二十岁,肩上背着一个包裹,操着一口外地口音。 紫衣男十盘九赢,越赢越大,瘦弱的身体里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大声吼叫,赢得满面赤红。 旁边人看得眼红,纷纷和他搭话,他翻着一双三白眼瞧人,神情得意极了。 凌如玉凑到他那一桌,跟着身边人偶尔下两注,也不在意输赢,余光一直注意着那个紫衣男的周围。 松海和竹越在她附近不远处,负责盯着二楼的动静。 一会,从一楼转角楼梯处走下来两个人,一高一矮。凌如玉看得清清楚楚,那两人看似随意走动,实际一直盯着紫衣男。 两人前后挤到紫衣男身边。 这二人衣着打扮并不相似,没有什么交流,甚至连眼神接触也极少。 凌如玉却注意到,两人脚下踩的靴子底布和针线做工极为相似,并且,这二人的鞋和门口的几个一身肌肉的壮汉也极为相似,很可能都是出自一家。 不同的是门口那几个大汉都穿着赌坊的统一服饰,显然是赌坊聘请的侍卫,而这二人穿的是自己的家常衣服。 凌如玉几乎可以确定,这两人是赌坊的小管事手底下负责看场子的,像紫衣男这种会耍点花招又不知收敛的新手,正是这二人需盯紧的。 她又看了一眼紫衣男,见他再次赢了一局大的,正在兴头,疯狂地把桌上的筹码都拢在自己怀里,瘦弱的胳膊几乎快要抱不住那沉甸甸的筹码。 凌如玉悄悄从这桌退了出去,松海紧紧跟上她。 她侧头示意那二人的方向,问:“楼上谁安排下来的?” 松海快速指了指二楼的一间房,门口走廊上站着一个身型中等的中年男子。 凌如玉眯眼打量,此人一脸和善,未语带三分笑意。 看来他就是八角赌坊的管事之一了。 凌如玉带着两个侍卫,出了八角赌坊的门,绕到二楼那间房背后的窗户底下。 赌坊大门正对着大街,人来人往,广揽客人,背面却是一条阴暗的小巷,一天也没几个人走。 在凌如玉的吩咐下,松海摩拳擦掌,正准备几步爬上二楼,待那管事不备,绑来问话。 凌如玉比划了下二楼的高度,突然拉住了松海。 松海一个急停,转头有些茫然地望着主子:“郡主?” 少女以面巾蒙脸,弯了弯眸:“本郡主好久没练练手了。” “郡主?!” 松海猝不及防,又不敢上手攀扯主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凌如玉顺手把刀背在肩上,紧了紧袖口,向后退了几步,猛一个加速,灵活地跳上了高墙,几步爬到窗户外,停了片刻,折身翻了进去。 凌如玉跳下窗台,粗粗扫了一眼屋内,没人,房门虚掩,缝隙中甚至还隐隐传来外面交谈的声音。 “那人是个小乞丐,不知哪学了点千术,跑八角赌坊显摆来了……” “我已按您的吩咐,给了他些教训,哼,外乡佬……” “嗯……” 人声似乎近了,凌如玉心跳加速起来,余光瞥见旁边有个大衣柜,正好适合藏人。 她轻手轻脚拉开柜门,嗖地一下钻了进去。 “嘶——” 没想到没钻进柔软的衣物里,竟撞上一堵硬邦邦的肉墙。 凌如玉动作太快,根本来不及防备,结结实实撞了上去。 眼冒金星之际仓促抬起头,同时从怀里抽出小剑,看也不看刺了上去。 对方动作竟比她还快,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几乎是残影般。 下一刻,凌如玉两只手的手腕被人握在了一只手的掌心里。 但凌如玉也不是全无收获。 只见眼前飘下一条黑乎乎的假胡须,胡须在空中慢悠悠散开,根部还有两三滴血迹。 她定睛一瞧,胡须之后,这不是堂堂大理寺少卿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八角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