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洋的风带着冰粒砸在“淫尾海妖号”的甲板上,将最后一丝热带风暴的湿热彻底驱散。艾德里安裹紧了莎乐美硬塞给他的海豹皮大衣,指尖在海图上划过一道新标注的寒流轨迹——那是之前他们绕过的“白鲸之喉”,一片因浮冰密集如鲸齿而得名的危险海域。
“殿下,前方二十海里发现目标。”本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意,大副的铁钩手叩击着主桅的木质围栏,“单桅商船,船帆破损,桅杆挂着‘自由商人’的褪色旗帜。”
艾德里安抬头,视线越过拥挤的甲板。伊瑟克正站在艏楼,浅白色的头发被风拧成湿麻绳,他用“暗影”匕首挑着一块不知从哪捡来的破布,正和莎乐美争论着什么。自上次自己拒绝他的好意后,伊瑟克看他的眼神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像只做错事的大型犬,这让艾德里安愈发不适——他宁愿面对那个会把辣椒酱抹在他航海图上的混蛋海盗,也不想接受这种刻意的温柔。
“自由商人?”莎乐美的声音穿透风声,她的绯红裙摆被冻得硬邦邦,“这种船要么是空壳,要么藏着见不得光的货。伊瑟克,让瞭望手确认船速和载重吃水线。”
伊瑟克耸耸肩,将破布甩进海里:“管他装的是黄金还是大便,靠近了再说。本,准备接舷钩!”
艾德里安皱眉:“伊瑟克,那艘船看起来像是遭遇过风暴袭击,也许需要帮助,而不是抢劫。”
“帮助?”伊瑟克回头,假胡子在风中歪成可笑的角度,“殿下,您是不是在王宫里待久了,忘了海上的规矩?看见落单的船,要么抢,要么被抢。”他拍了拍腰间的酒壶,朗姆酒的气味混着海盐味飘过来,“再说了,上次抢东印度公司的船,您不也喝了他们的茶叶?”
“那不一样!”艾德里安的声音陡然升高,“东印度公司是殖民者,而那艘船看起来……”
“看起来像只待宰的羔羊,”莎乐美打断他,眼睛里没有温度,“王子殿下,同情在海上是最没用的东西。伊瑟克,听你的,靠近看看。但记住,速战速决,我可不想在这片鬼地方多待。”
艾德里安看着莎乐美转身走向“绯红毒蛇号”,看着伊瑟克打了个呼哨,水手们立刻忙碌起来,钩索被抛向空中,划出冰冷的弧线。他突然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不是因为北大洋的风,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无论他说什么,无论他如何试图用“道理”说服他们,这些海盗最终只会遵循他们自己的法则。
商船比想象中更加破败。当“淫尾海妖号”的船舷撞上对方甲板时,艾德里安清楚地看到商船栏杆上凝固的暗红色污渍,以及船员们眼中混杂着恐惧与麻木的神情。这不是普通的风暴袭击,更像是经历过一场残酷的厮杀。
“放下武器!把所有值钱的东西交出来!”伊瑟克第一个跳上商船甲板,假胡子在战斗中不知何时掉了,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否则——”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商船船长突然掀开了甲板上的防水布,下面不是黄金也不是香料,而是十几个蜷缩在一起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中,他们身上的破布下露出触目惊心的鞭痕。
“他们是奴隶,”商船船长的声音嘶哑,眼神却异常坚定,“我们在逃离奴隶贩子的追捕,船帆和桅杆是被他们的快船打坏的。”
甲板上瞬间安静下来。伊瑟克握着“暗影”匕首的手顿在半空,莎乐美刚踏上甲板的脚也停住了。水手们举着刀枪,看着那些孩子,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奴隶贩子?”伊瑟克的声音有些干涩,“哪个港口的?”
“南方海域的‘黑爪’海盗团,”船长咳出一口血沫,“他们袭击了我们的村庄,抓走了所有孩子……我们好不容易抢了这艘船逃出来,却……”
艾德里安站在“淫尾海妖号”的甲板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见过王宫里的仆人,见过街头的乞丐,但从未见过如此直接的、被烙印在孩子身上的苦难。那些孩子看着他们的眼神,像受惊的幼兽,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就在这时,“绯红毒蛇号”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呼。艾德里安转头,看到莎乐美正掀开另一块防水布,下面是几箱破损的书籍和画板,显然是孩子们的东西。其中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伸出手,想拿回一本画满涂鸦的本子,却被莎乐美身边的水手粗暴地推开。
“住手!”艾德里安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跳过两船之间的缝隙,落在商船甲板上,将小女孩护在身后,“你们在做什么?他们只是孩子!”
伊瑟克看着他,眼神复杂:“殿下,我们……”
“你们只是想抢劫,对吗?”艾德里安的声音冰冷,“不管对方是奴隶贩子还是无辜平民,只要有‘战利品’,就可以肆意掠夺,对吗?”他指着那些孩子,“这些也是你们眼中的‘战利品’吗?!”
“当然不是!”伊瑟克提高了声音,“我们是海盗,不是奴隶贩子!”
“有区别吗?”艾德里安的目光扫过伊瑟克,又扫过周围的水手,“在你们眼里,弱者就该被掠夺,对吗?就像你们掠夺东印度公司,掠夺所有你们认为‘该抢’的人一样!你们和那些奴隶贩子,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王子殿下!”伊瑟克的脸色变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们救过你的命!我们……”
“你们救我?”艾德里安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失望,“伊瑟克·德莱斯切,你绑架我的时候,想过‘救’吗?你把我扔在船上吃压缩饼干的时候,想过‘救’吗?你现在站在这里,看着这些孩子,第一反应还是‘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这就是你们的‘救’?”
莎乐美皱着眉上前:“王子殿下,冷静点。伊瑟克不是那个意思,我们……”
“闭嘴,莎乐美!”艾德里安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你们都一样!骨子里都是嗜血的海盗!我以前竟然还天真地以为……以为你们有什么不同!”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我真是太愚蠢了。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对海盗抱有任何幻想。”
伊瑟克站在原地,脸色从震惊到铁青,最后化为一种深深的受伤。他看着艾德里安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失望,那些曾经的玩笑、争吵、甚至并肩作战的默契,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解释,但看着艾德里安冰冷的眼神,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殿下,”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
“别叫我殿下,”艾德里安打断他,“我不是你的殿下,也不是你的‘伙伴’。从今天起,我只是你们船上的一个俘虏,一个等着被赎回的货物。”他顿了顿,字字清晰,“伊瑟克·德莱斯切,你让我恶心。”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伊瑟克所有的伪装。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里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艾德里安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受伤。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跳脚反驳,没有嬉皮笑脸地打哈哈,只是默默地看着艾德里安,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一个极其缓慢、带着无尽疲惫的点头。
然后,他转过身,对目瞪口呆的水手们下令:“收起武器。把船上所有的食物和淡水留给他们,再给他们几桶柏油修补船身。”他没有再看艾德里安一眼,径直走回“淫尾海妖号”,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结冰的海面上,沉重而艰难。
莎乐美看着伊瑟克的背影,又看了看艾德里安,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绯红毒蛇号”的水手们做了个手势,同样下令留下物资。
商船船长跪在地上,对着伊瑟克和莎乐美的背影不停地磕头:“谢谢……谢谢你们……”
艾德里安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孩子小心翼翼地拿起海盗留下的面包,看着伊瑟克的背影消失在“淫尾海妖号”的舱门后,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刚才说的话,像泼出去的海水,再也收不回来。但他不后悔,因为那些话,是他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真实想法。
只是,伊瑟克最后那个受伤的眼神,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入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陌生的、尖锐的疼痛。
接下来的三天,“淫尾海妖号”上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比北大洋的海水还要冷。
艾德里安把自己关在主舱里,除了必要的饮食和如厕,几乎不再出门。他不再绘制海图,不再关注航向,只是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无尽的蓝色,或者抱着伊瑟克给他的那本航海笔记,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主舱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安德烈大师送来的饭菜总是原封不动地被端走,直到莎乐美亲自进来,用匕首撬开一罐水果罐头,强迫他吃下去,他才会机械地动几下勺子。
“你打算把自己饿死在这儿?”莎乐美靠在门框上,审视着他,“伊瑟克那混蛋是做了蠢事,但你也不至于跟自己过不去。”
艾德里安放下勺子,声音沙哑:“这不关你的事,莎乐美船长。”
“不关我的事?”莎乐美冷笑一声,“现在整个船队都被你们俩搞得死气沉沉,怎么会不关我的事?伊瑟克那家伙把自己关在船长室,三天没出来,连朗姆酒都不喝了,活像死了爹娘。你呢,把自己关在这里,跟个活死人一样。你们俩是打算用冷战把船冻沉吗?”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一块漂浮的冰山,那冰山的棱角锋利如刀,像极了他和伊瑟克之间现在的关系。
“我知道你生气,”莎乐美走近,声音放软了些,“伊瑟克有时候是很混蛋,他习惯了用抢劫解决问题,没想过那艘船的特殊性。但你也看到了,他最后下令留下了物资,不是吗?”
“那又怎样?”艾德里安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海盗,看到落单的船第一反应就是抢。我之前竟然以为……”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以为他会为你改变?”莎乐美挑了挑眉,“王子殿下,你还是太天真了。海盗就是海盗,就像狼不会因为你喂了它几块肉,就变成温顺的狗。”她顿了顿,看着艾德里安苍白的脸,“但伊瑟克……他对你不一样。”
“不一样?”艾德里安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嘲讽,“是绑架我的方式不一样,还是抢我食物的方式不一样?”
莎乐美叹了口气,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这是伊瑟克让我交给你的。他说……如果你不想看到他,就把这个收下。”
艾德里安看着那个熟悉的鲨鱼皮盒子,里面装着那块曾经救过他们命的磁石。他没有去碰,只是低声道:“拿走吧,我不需要。”
“随你。”莎乐美耸耸肩,收起盒子,“不过我得提醒你,前方就是‘雾镜海峡’,那里终年被浓雾笼罩,罗盘会失灵,需要有人时刻盯着星象和水流。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别一直把自己关在这里。”
说完,她便离开了主舱,留下艾德里安一个人。
艾德里安看着桌上的空罐头,又看了看紧闭的舱门,心中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也不知道这样的冷战还要持续多久。他只知道,他和伊瑟克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了,像那块被冰山撞裂的船板,无法再复原。
与此同时,“淫尾海妖号”的船长室里,伊瑟克正坐在堆满航海图的桌子前,手里捏着一枚从商船上捡来的、小女孩掉落的贝壳发卡。那贝壳被磨得光滑,上面还用颜料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三天了。
从艾德里安说出“你让我恶心”那句话开始,已经三天了。
他把自己关在船长室,拒绝见任何人,包括莎乐美。他一遍遍地回想那天甲板上的情景,回想艾德里安冰冷的眼神和伤人的话语,每一次回想,心脏就像被冰锥狠狠刺穿。
他知道艾德里安生气,知道他厌恶海盗的行径,但他从没想过,艾德里安会如此彻底地否定他,否定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那些在迷雾岛上的争吵,在小岛上的烤鱼,在群魔港的换装,在暗礁区的并肩作战……难道在艾德里安眼里,都只是一个海盗的惺惺作态吗?
“船长,”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莎乐美船长说,前方进入‘雾镜海峡’,需要您掌舵。”
伊瑟克没有回答,只是将贝壳发卡紧紧攥在手心,贝壳的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
“船长?”本的声音带着担忧,“您还好吗?”
“滚。”伊瑟克的声音沙哑而冰冷,这是他三天来说的第一句话。
本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离开了。
伊瑟克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海面。他看到艾德里安的主舱窗帘紧闭,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艾德里安时,那个穿着月白色丝绸、连鱼腥味都无法忍受的王子,到后来会跟着他在沙滩上捡贝壳、会在篝火旁笨拙地唱歌的“伙伴”。
他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改变,以为艾德里安至少不再把他当成纯粹的海盗。他甚至开始幻想,等找到七城岛,拿到足够的赎金,或许可以……
但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艾德里安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那个盒子——他害怕自己永远无法摆脱“海盗”的标签,害怕自己骨子里的“恶”会吓跑所有靠近他的人,包括那个他不知不觉中放在心上的王子。
他拿起桌上的朗姆酒壶,想灌一口,却发现壶里早就空了。他烦躁地将酒壶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伊瑟克·德莱斯切,”他对着空荡荡的船长室喃喃自语,“你就是个混蛋。”
是的,他是个混蛋。他绑架了艾德里安,强迫他适应海盗的生活,用抢劫来的东西讨好他,却从未真正考虑过艾德里安的感受。他以为只要对他好,只要保护他,艾德里安就会接受他,却忘了他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和价值观的差异。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上面标注的“七城岛”位置,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就算找到了黄金之城,又能怎样?如果身边没有那个会皱着眉说“无聊”却又忍不住好奇的王子,那些黄金不过是一堆冰冷的金属。
“雾镜海峡”的浓雾渐渐弥漫开来,将“淫尾海妖号”和“绯红毒蛇号”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水手们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船帆,莎乐美站在“绯红毒蛇号”的船头,用六分仪艰难地测量着方位。
而“淫尾海妖号”的驾驶舱里,伊瑟克终于走出了船长室。他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疲惫却异常坚定。他没有看主舱的方向,径直走到船舵前,从值班水手手中接过舵轮。
“船长,您……”水手有些惊讶。
“闭嘴,干活。”伊瑟克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水手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伊瑟克紧握着舵轮,视线穿透浓雾,却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再也无法复原。他和艾德里安之间的裂缝,就像“雾镜海峡”的浓雾,暂时无法驱散。
但船必须继续航行,生活也必须继续。
他不知道艾德里安是否会原谅他,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回到过去。他只知道,现在的他,只能做好一个船长的职责,带领船队穿过这片该死的浓雾,远离“死颅沙漏”的追捕,找到那个虚无缥缈的七城岛。
至于艾德里安……
伊瑟克的手紧了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也许,距离才是最好的选择。既然他的存在只会让艾德里安恶心,那么他就离他远一点,远到艾德里安再也看不到他这个“混蛋海盗”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