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台那冰冷的穹顶、周明阳被退热贴覆盖的滚烫额头、两人共享的三明治和暖足贴…这些微小的碎片在黑暗中汇聚成微弱的光点,却不足以照亮林小满心底那口早已冰封的深井。
它们更像是在严冬里偶然擦燃的火柴,光熄灭后,寒意愈发刺骨。
矛盾爆发在一个气氛诡异凝重的周五晚上。起因是父亲一个工作繁忙间隙打来的电话。
“小满,钱收到了吗?”父亲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公式化的问候像例行公事的机器提示音,“天冷了,刚给你多转了笔买新衣服的预算。商场喜欢的牌子自己挑。”
背景音隐约有孩童清脆的笑闹声和林小宝撒娇似的喊着“爸爸”——那是属于继母和弟弟其乐融融的时空切片。
林小满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微微泛白,喉咙像被冰棱堵住。她刚完成了周明阳帮她校对完思路的数学竞赛模型(他递回草稿纸时指尖异常滚烫,却不发一言)。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天文台孤悬在山坡上的剪影在灯光污染里模糊不清,那里曾见证过两具躯壳笨拙的靠近。
“……钱够了。”她最终挤出干涩的几个字,试图挂断。
“周末…”父亲的声音像是临时想起要补充什么设定参数,“林叔叔家的宴会推了,你王阿姨说难得周末好天气,想带小宝去临海新开的度假乐园过生日。
那地方听说很热闹,设施顶级,小宝念叨了好几次那个…什么超导轨道车模型…”父亲的语气里,谈论“热闹”和“顶级”时带着罕见的温度波动,尽管这波动是为了另一个孩子。
这细微的温度差,成了压垮林小满理性防线的最后一粒尘埃。
她几乎是冲进楼下的客厅。父亲刚挂掉打给司机的电话,王阿姨正拿着手机兴奋地给依偎在沙发里的林小宝看乐园宣传视频。
水晶吊灯的光华璀璨地洒在昂贵的地毯和儿童玩具上,空气里是奶油蛋糕刚拆封的甜腻和林小宝身上爽身粉的奶香。温馨得像一幅广告海报。
林小满的闯入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砸进了柔焦的画面。
她身上还带着从冰冷书房带来的凉气。
“为什么,”她开口,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点物理老师讲解定理时的清晰感,但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里挖出来的,带着冰冷的棱角,“从小到大,我从没过过生日?”
客厅瞬间安静下来。林小宝困惑地眨了眨眼,往父亲怀里缩了缩。
王阿姨脸上那点兴奋的红晕僵住了,眼神躲闪地放下手机。
父亲脸上的温和被打断,眉头习惯性蹙起,是面对超出计算程序外变量的本能警惕。
“小满,”父亲语气带着公式化的劝慰,“以前是爸爸忙,总顾不上这些虚的。
你王阿姨细心,孩子嘛都喜欢热闹……”他试图解释这个决策的合理性系数。
“不是‘忙’。”林小满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跨过了那条划分着“父女”与“雇主雇员”的无形界限。
客厅温暖的光线落在她脸上,清晰地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眼底某种近乎悲怆的倔强。
她没看继母,也没看弟弟,所有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聚焦在父亲脸上,“是你的‘时间分布函数’里,从来没有我的坐标区间。”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甜腻的蛋糕香像毒药。
父亲西装革履,神情沉稳依旧,可林小满看着他精心打理过的鬓角——那是属于社会精英的外壳。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叠加出周明阳在天文台角落蜷缩时,后颈那片粘着汗渍的退热贴边缘。
同样是疏离的父母,同样是冰冷的家。
只是周明阳的战场在考卷和物理定律,用分数换生存权;她的战场更隐蔽,无声地消耗着对“爱”这个参数的信任基础。
“你上一次问我想要什么……”她的声音没有拔高,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剥开回忆,“是我四年级,奥数班拿了全市第一,你按协议给了全套顶级进口绘图仪——但我说的是,想让你来参加家长会。”
她说出那个尘封的细节时,仿佛在陈述“水的沸点在标准大气压下是100摄氏度”一样没有波澜,“因为你答应了。然后你没来。
理由是‘重要项目’,和上周、上上周答应陪我去海边看新星团云图时一样重要,对吗?”
父亲脸上的沉稳像被锤子击中龟裂出一道缝隙,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数据的真实性。王阿姨想插话,被林小满抬手一个冰冷的暂停手势止住。
林小满向前又走了一步。她看着父亲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被窥见算法bug的惊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
她没等他组织好修正语言的缓冲区。
“物质补偿的‘输入输出平衡’,你运行得很好。”她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仿佛在分析一个精密仪器的能耗参数,“需要高分数?最优等习题集。需要出席证书?转账签名走流程。
需要父爱?”她的声音到这里突然卡住,喉间那股堵了多年的冰棱似乎猛地扎破了某个阀门,一种更尖锐、更撕裂的东西涌了上来——
“——请提供‘爱’存在的可观测数据量纲!”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半句。
尾音颤抖着,破了音,像强行撕开一张紧绷的保鲜膜,泄露了内里早已**的空洞。
话音落下,死寂。
客厅只剩下吊灯嗡嗡的电流声和林小宝因为恐惧而压抑的细小抽噎。水晶灯的光芒在父亲骤然收缩的瞳孔里碎裂开来,映出那张被女儿逼视到失语的、同样写满惶惑和陌生的脸。
就在父亲嘴唇翕动、喉结剧烈滚动、即将吐出那酝酿了十六年却从未表达过的“爱”的字符时——
林小满猛地闭上了眼睛!像躲避迎面刺来的激光!动作决绝到近乎自残!
她不敢听!
她在最后一秒选择了关机!
因为她知道,无论那答案的熵值是增是减,都已陷入一个无法逃脱的逻辑死循环:
如果答案是“爱”——那这十六年的冰冷补偿和持续的缺席就成了一场蓄意的情感欺诈。
如果答案是“不爱”——那她此刻撬开封印所做的全部挣扎,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唯一的逃生出口,是她自己的强行中止进程。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客厅厚重的门,冲进黑暗的庭院。
冰凉的夜风像刀子一样瞬间扑在脸上,冲散了客厅里凝固的甜腻和窒息的绝望。
她大口喘着气,肺叶里充满了冰冷的空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那层名为“清冷白月光”的薄薄冰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天文台那道沉重的金属门前的。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隔音门——
冰冷、熟悉的金属仪器气息混着淡淡的药味包裹过来。
巨大的黑暗中,只有远处工作台亮着一点幽微的光。
周明阳正伏在工作台上写着什么,听到动静抬起头。
暖黄的台灯光描摹出他有些苍白的侧脸轮廓,额角上那片崭新的退热贴边缘在灯光下泛着微凉的、几乎能让人感到安慰的浅蓝色光泽。
他什么也没问。
只是看着她剧烈起伏的肩线,看着她被夜风吹乱的头发,看着她站在冰冷的黑暗里,像刚从核辐射区跌撞逃生的受试者。
沉默在巨大的穹顶下蔓延。
几秒钟后,他用那只贴着降温凝胶的手,无声地将桌角一个倒扣的深绿色保温杯推到了桌沿。
杯口还残留着一丝蒸汽,盖子边缘有浅浅的水渍。
温热的可可香气,像一枚解冻的暖贴,悄然贴在了两人之间那道冰冷的鸿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