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台巨大的空间像一口冰冷的深井,将外界所有的喧嚣和撕裂都隔绝在外,只剩下设备运转的微鸣和林小满尚未平复的粗重呼吸。周明阳推过来的那个保温杯,杯壁残留的温热透过掌心传递上来一丝微弱的存在感。
林小满没去碰那杯可可。她只是站在那里,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黑暗虚空的某一点上,仿佛穿透了冰冷的金属穹顶,望向了更深、更远、更模糊的时间夹层。
周明阳没有催促,甚至没有更多的动作。他只是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静静伏在工作台边,灯光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几乎算得上温柔的阴影。额角的退热贴边缘在光线里清晰可见,像一块小小的、无声的告示牌,宣告着他们也并非全然处于不同的轨道。
冰冷的寂静在发酵。过了许久,久到林小满几乎以为自己刚才那声嘶力竭的质问只是脑中的幻觉时,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哑、飘忽,像是从一口枯井深处艰难地爬出来,带着经年的尘埃和寒气:
“……周明阳。”
她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动,落在他被灯光勾勒出轮廓的侧影上,却没有真正聚焦在他身上,仿佛他是某个锚点,连接着她此刻必须穿越的时间隧道。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很轻,每个字都像被薄霜包裹着,“我叫林小满,是因为……我妈生我的那天,正好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小满。”
“小满?”周明阳终于抬起头,看向她。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点嘶哑的质感,但平直得没有起伏,像在进行一个纯粹的科普确认,“小暑小满,谷粒开始灌浆饱满的那个节气?” 他精准地给出了定义,一种属于他们思维模式里的惯性回应。
“对,就是那个。”林小满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转瞬即逝,像是在肯定一个被遗忘许久的公式。“她以前总笑着说,‘小满,这个名字好啊,万事不要一味求大,小满即圆满,像那天的麦粒,灌浆饱满,恰到好处就好。’”
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真实的温度,一种融化开霜冻的暖流,即使那暖流本身浸透着悲凉。她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了工作台,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金属桌面边缘。
“她……和我们物理系那位李教授是老同学,但完全不一样。”林小满的眼神微微放空,像是陷入了某个被光线晕染开的美好气泡里,“她是个画家,工作室里永远乱糟糟的,沾着各种颜色的围裙,永远洗不干净。”
周明阳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安静地听着。
“可她身上总有味道。不是颜料松节油那种,是……一种很干净的肥皂香,里面还混着一点栀子花的气息,她说是因为我家院子里种着一棵很大的栀子。”林小满微微吸了下鼻子,仿佛此刻还能闻到那混合着阳光和皂角的气息,“我写作业,她就坐在旁边画画。我在解立体几何,她在画石膏像。我的计算草稿纸铺了一地,她的速写本也散落在脚下。沙沙的铅笔声,哗哗的翻纸声……混在一起。”
“她会突然停下来,走过来,从背后拢住我,下巴就搁在我头顶上,痒痒的。然后她身上那股暖暖的、干净的香味就把我整个儿罩住了。”林小满的声音哽了一下,那些画面细节过于鲜明,刺得心口发酸,“她会看我的题,明明不懂,却会说:‘我闺女这条辅助线画得真漂亮,跟画一样’……或者说‘这个x解得真干脆,像我调色盘里那抹天蓝,干净得很’。”
她轻轻攥紧了放在桌沿的手指,指节泛白。
“我爸那时候……还在。”林小满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沉入水底的铁,“他忙,但晚上会回来。我妈画室旁边有一个挺宽敞的小露台,夏天的晚上,她会搬出躺椅,我们三个挤在一起,我和我妈挤在躺椅上,我爸就坐在旁边的藤椅上,手里可能还拿着文件,但他不看了。我妈会指给我看星星,说那是银河的支流,那颗星是仙后座的脚链……她就靠在我爸肩上,让他接着编那颗星的故事。风是暖的,栀子花开的特别香,空气里好像有糖浆一样粘稠的光晕,一切都…… 满满的 。”
那个“满”字,她说得异常艰难,饱含了太多破碎的重量。
“我名字里那个‘满’……就……就在那儿。” 林小满抬起手,指尖无措地指向黑暗中某个虚点,仿佛要抓住那片早已消逝的星空和暖风,声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在那个挤着的躺椅上,在那个混着栀子花香和肥皂香的怀抱里,在她画室里沙沙的画笔和我的草稿纸摩擦的声音里。 满满的 。”
她猛地停住了话头,像被汹涌的潮水堵住了喉咙。那股在客厅里强压下去的对质父爱的悲愤和此刻对母亲温情的强烈渴望,如同两股对冲的暗流,在胸腔里剧烈冲撞、撕裂。她闭上眼,肩膀微微地、无法控制地抖了起来。那些精心维持的清冷和距离,在此刻暴露无遗的渴望和痛失面前,脆弱得如同薄冰。
那片她曾经拥有过的、名为“圆满”的小小时空,与此刻冰冷空旷的天文台、与那个遥远得只存在于父亲手机背景音里的“一家人”,形成了宇宙尺度的巨大落差。
周明阳沉默地看着她颤抖的肩线。暖黄色的台灯在他眼里映照着林小满此刻几乎要崩溃的侧影。他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回忆泡泡里、被温暖和爱意包裹的小女孩,也清晰无比地看到了这巨大反差在她灵魂表面撕开的、深可见骨的裂痕。
他没有递纸巾,也没有伸手去拍那个正在无声塌陷的肩膀。
他只是身体微微后仰,靠进了椅背里。那只还沾着点退热贴边缘粘性的手,抬了起来。他没有碰任何实体,只是极其缓慢地、在空气中虚虚地画了一个圈,一个不甚规则的、带着毛边的圈。
“……”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一种更接近于实验报告风格的陈述,声音低沉而稳定,像是在分析一个极其精密的守恒定律:
“按熵增原理…这类高有序度、低熵值状态……” 他的指尖在那个虚空的圆圈中心用力地、顿挫地戳了一下,仿佛那里是一个被确认的爆点,“……自发存在的‘半衰期’,短于计算阈值是…大概率事件。”
他放下了手,手臂重重地搁在冰冷的金属工作台上,发出沉闷的“哐”一声。他不再看林小满,视线投向黑暗中那些静默的、指向未知星辰的巨大设备轮廓,下颌线绷得比刚才更紧,额角那抹冰蓝色的退热贴边缘似乎也透出更强的、对抗内里残余高温的冷光。
这不是安慰。这只是一个冰冷坚硬的事实陈述,一个来自同样深谙“圆满”之虚幻的另一个深渊底部的物理证明。
然而,在这令人窒息的“大概率事件”的判决落下时,在林小满几乎要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冻僵的时刻——
保温杯杯口袅袅升起的一缕细微水汽,颤巍巍地撞破了这凝固的冰冷空间。
那微不足道的、带着甜腻可可气息的热流,像一枚被遗落的小小坐标,无声地标注在两人脚下这片冰冷的、名为“幸存”的边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