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声睁开眼睛,看到的先是天花板,尔后视线在屋内一瞟,只见一把桌椅和高高的一面药柜,角落一张小榻,陈设简单,却甚是干净。屋内弥漫着清苦的草药香气,莫名令人心安。
沈郎中见他睁眼,哼了一声:“哟,这便醒了。”
言令真本趴在床尾打盹,这时猛地清醒,向床上一望,果见宋晚声醒来,便立刻晃晃脑袋,站起身离床退开几步。向老郎中抱拳道:“老先生实乃当世神医妙手回春,多谢大夫对家兄的救命之恩!”说着回头向宋晚声使了个眼色。
他二人出门在外,一大一小同行多少看着有些奇怪,关系身份总免不了遮掩一二。言令真有时谎称师徒,有时谎称兄弟,宋晚声听他如此说便立即会意,微不可察地一点头。
沈郎中本正站在桌前称药,这时药材称量完,便放下手中的药秤,踱到宋晚声床前,从被中捉起他的手便闭目号脉。言令真见他迟迟不语,从旁催促道:“怎么样,好大夫,我哥哥的寒疾可好多了么?”须臾过后,老郎中才放下他的手,又是叹道:“作孽,作孽啊。”
言令真有些恼了:“老先生,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你怎地迟迟不说?”
老郎中白他一眼:“望闻问切,急得么?我瞧这病,非是寒疾。”
言令真一呆:“那是何病?”他几次三番盘问,郎中只不理他,自顾自走到药柜下翻找。他心下更是气恼,正要出言不逊之时,却听到宋晚声说道:“小弟,莫要再纠缠老人家。各人生死有命,就算我当真重疾不治死在这里,那也是天意罢了,你不必伤心。”
言令真听了这话,更是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心中已凉半截。
听得这话,老郎中却大笑起来:“什么‘生’、什么‘死’的?不过区区小病,你二人倒象生离死别起来!”言令真立刻问道:“老大夫,您说的可是真话?”
这时郎中已找到他要找的东西,原来是一副针匣。他将那匣子打开,露出内里寒光闪闪的几十根银针,只见粗细不一、长短不一。方才抬头,见言令真仍呆立在当地,诧异道:“小子,你怎的还傻站在这里?快拿了药包出去煎药。”
言令真仍踌躇不决:“那你们……”
宋晚声道:“老先生给我施针,吓人得很,看不得。小弟,你先出去罢。”
言令真扁扁嘴,揣着药包一溜烟去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静寂,只余火焰烧灼银针发出的滋滋细响。
宋晚声躺在床上,微微转头,望着郎中逐一将银针放于火上炙烤。他本跟着江月蓉学过些许医术,但见郎中温针、放血都是一气呵成,显然熟谙用针之道,便放下心来。
针具已布好,老郎中问道:“你怕疼么?”宋晚声心中一动,暗想:昔年在夜蓝川,每次练剑受了伤,师母上药时也总问我怕不怕疼。当即心泛酸楚,此时却又不得不遮掩,只笑道:“不怕。”沈郎中道:“那是最好。”
言毕开始布针。初时布针在两肢,宋晚声心情平和,便与郎中攀谈了两句。仍是问道:“老先生,不知我所患的究竟是何病?您方才不肯说话,不知可是当着小弟的面不方便?”沈郎中言简意赅道:“郁症。”
宋晚声心下奇怪:郁症多是服药调理,从未听说还需要施针。这时只听老郎中说道:“此时此刻,勿要分心。你怕疼么?”这话他先前已问过一遍,宋晚声更加莫名其妙,只好答道:“老先生施针便是,我一贯耐疼。”
他正说完,看见郎中手里又多了一根长针,只是这支针却格外长而奇异,像是水晶所制,微微弯曲成新月形,通体透明,针头为矛,针的中段则做成中空。
这针已是古怪,宋晚声低头一望郎中施针的位置,正在心室旁一寸。不免又吃了一惊:“心俞穴?老先生,我不明白,为何要——”
他话说到半截,乍觉心口如利刃贯穿般一痛,两眼霎时黑下去。立时宛如陷入万重梦魇:他浑身动弹不得,却又头痛欲裂,眼前一时嫣红如血,一时金星乱迸,只是分辨不清,直激得他忽忽如狂起来——
剑!他的剑呢?对!快找到他的剑……杀了言高风……杀……所有人都该杀!……
其实这幻觉只存续了片刻,宋晚声却感觉仿佛有一生那么漫长。这当里他心口蓦地又是一阵锐痛,神志却恍然清明,睁开眼来清清楚楚看见医馆内陈设。只是喉头一甜,再支撑不住,猛然从床上挣起,一手紧抓着床沿便俯身呕吐起来。
待一大滩黑血呕出,宋晚声虽然身体仍觉疲弱,心境却畅快许多,靠回床头自阖上眼慢慢调息。正困倦时脸上却被扔来一件东西,一睁眼是条浸过冰水的手帕,便拿帕子细细抿去嘴角血渍,一面哑声问道:“先生……”
老郎中不知何时早已收了针匣,手中正握着那只长针细看,紧蹙眉头,神色竟似凝重。听到宋晚声叫他,只一摆手,将那针转到宋晚声眼前:“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先看看,可认得这是什么?”
宋晚声不由细看。那针的中空之处此刻多了一点殷红血珠,凑得极近才能隐约辨认出不是血珠,竟是一枚血红色小虫,通体莹泽如玉,只是一动不动,血红外壳已浮上了一层灰败颜色。
他心下大奇,打量半晌仍摸不着头脑,只好答道:“恕晚辈才疏学浅,也不知这究竟是何物。”
老郎中笑了一声:“奇也怪哉,你竟不知这是何物。此物从你体内取出,你却不知这是何物?”
宋晚声听见此话,不由心中惊骇,一脸愕然:“从我体内?”他又仔细向那针内小虫望了两眼,方低声说道:“我曾听我师……我曾听一位精研药理的姑娘说过,南越一带巫医极善养蛊,养出的蛊虫形貌往往甚是奇异,多是色彩斑斓,和普通虫虱大有分别。敢问老先生,这可是什么巫蛊?”
老郎中一面将那针浸入水银瓶中,一面缓缓点头道:“猜得不错。”
“南越巫蛊源流众多,用途驳杂,常见的如情蛊、癫蛊、金蚕蛊之类。我青年时有些缘故,曾到百越之地游历过两年,因此也大略识得不少寻常蛊虫。只是你被种下的这一味蛊,我却只在古书上见过。”
宋晚声茫然望他:“敢问是何蛊?”
“《雷公药对》里记载:岭南蛇山多毒瘴,瘴林密布,虫蛇横行,人入其中,十死无生。上古时偏有一位部落的巫祝,因恨邻部落掠杀己部的族人与土地,便深入蛇山瘴林中,终于寻得一种红虫,长不过寸许,望如血珠,饲以为蛊。此蛊以恨为引,以心血为食,巫祝将母虫饲成后,便将子虫种入己部残存的族人体内,令族人心智尽失,唯余怨恨,遂驱之如驱阴兵,数十残民,竟将邻部千人剿灭。是以此蛊在书中有个名字,叫做‘食恨蛊’。”
“食恨蛊?食恨蛊……”宋晚声听完这蛊虫的来历,一时心乱如麻,嘴里颠来倒去喃喃念了几遍,忽又抬头望向郎中,神色迷乱,“大夫……您是说,被下‘食恨蛊’之人,会神智尽失?那我……”
沈郎中只待对方把话说完,可宋晚声只是“我、我”的语无伦次,连完整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好叹了口气道:“‘我’什么‘我’?放心罢,你神智清醒得很,我取出这蛊虫时,发现它早在你体内死去多时了。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等毒蛊?这毒虫虽死,毒液仍残留你体内,我想,这多半就是你久郁成疾的缘故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哪里知道宋晚声心中所思所想?此时宋晚声听他说完,又是一呆:“等等……您是说,我神智并未受过此蛊所控?”
郎中徐徐点头道:“我猜正式如此。我方才已告诉你,食恨蛊‘以恨为引’,只是它不但要求施蛊者心中有恨,也得被下蛊者同样心怀恨意,才能真正种蛊,否则便是无用。而且人心呐,贪嗔痴怨,生死爱欲,往往是爱去得快,恨留得久,所以这蛊一旦种下,被种蛊者在神智迷乱之际恨意只会有增无减,难有自行清醒回转的可能。除非……身死恨消。”
他话锋一转:“我瞧你这小子,说话做事这般温柔怯弱,又如何会恨人?虽不知是什么人下蛊,但你神志清明,这蛊多半未能生用,只教你平白添了些郁症罢了。”
说完这番话,他见宋晚声两颊晕红,神色恍惚,大有激动过度之态,便不肯再与他多说,收拾了药匣准备下楼。
他刚一打开门,便见言令真端着药碗正要破门而入,笑嘻嘻向他招呼:“老先生,药熬好啦,这药苦得很,你要不要尝一尝?”沈郎中哭笑不得,扬手朝他脑门上敲了一下,被言令真笑着躲过,仍拎着药匣下楼去了。
言令真走到床前,“呀”了一声,道:“怎么一大滩血?”
宋晚声原本仍在沉思,这时听到言令真声音,视线跟着他往地上瞧了一眼,立刻道:“对不起。吓着你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