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声道:“怎么样?玩得可开心?”
言令真耸耸肩:“还好。就是风筝线断了,本来想多玩一会儿,没玩够就回来了。”
宋晚声掩住嘴,咳嗽了几声。他低头向腰间取出钱袋:“再去买个风筝好了。我说那个老鹰太便宜不结实,你非要那个……”
言令真立刻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我不想放了。你都病成这样了,再不去找郎中,还没等我杀你,你自己就先病死了!”
“只是着凉,不碍事。”
他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言令真扭头跑进旁边院中,转头端了一碗热水出来。宋晚声把水喝了,又靠着墙闭上眼平复一阵,这才觉得好些。两人在曲曲折折的青石巷中专拣人少僻静的路走,一面走一面低声交谈着。
宋晚声道:“我们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逃,也不是办法。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他一连问了几声,言令真只不语。宋晚声不由奇怪:“怎么不说话?”
等了半晌,言令真才道:“说出来,你也不会同意的。”
宋晚声更奇怪了:“你说便是。就是再远,我们也——”
“夜蓝川。”
听到这三个字,宋晚声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言令真仍旧神色如常,又讲了一遍:“我想回夜蓝川。”
“太远了。”
“我已经八年没回去过了。”
宋晚声低头垂着眼睫,默然许久。再开口时喉咙都一阵干涩:
“……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回去干什么?”
言令真说:“什么都没有,也是我的家。清江,吴城,就算有山有水,千好万好……那都不是我的家。”
他们相对无言地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言令真先转过身举步往前走了:“就知道你不会同意,说了也是白说。走吧。”
“我同意。”
他身后忽然传来宋晚声的声音,言令真没有回头,只愣在原地,听他说道:“你说得对,夜蓝川才是你的家。我不让你回去,未免对你是太残忍了。”
宋晚声走过来,往他肩上轻轻拍了拍:“走吧。”
他们住在城边的“鼠穴”里。所谓“鼠穴”,就是流民自发搭起的一片居所,吴城毕竟是城市,城中稽查甚严,不少穷人和外地来的流民没有户籍,索性在城边几座废弃的断桥下搭起了一片长棚连屋,虽然风吹雨打,多少算个住处。
清明时节,不巧又是连日下雨。不但风筝放不成,宋晚声受了寒气,病势又加重几分。
言令真矮身钻进棚屋,回身把门口的破竹帘卷下来挡风。一面耸耸肩抖去身上的雨珠,一面抱怨道:“真是倒了霉!刚出门,钱袋里的钱就不知给哪个穷鬼顺去了,这下可好,钱也没了,药也买不成了!”
他说着坐到宋晚声床边,往窗外看了一眼,愤愤道:“我猜就是那小鬼的哥哥!整天在咱们门外转悠,贼眉鼠眼,不像好人。”
宋晚声也循着他视线看去,窗外可见一椽茅棚,那茅草压得不实,已被风吹散大半,棚下有个小姑娘蹲在泥地里,专心致志地画着什么,雨水浇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裳,她却还是一幅无知无觉的样子。
宋晚声轻声道:“罢了,几个铜钱而已,什么稀罕。我们好歹还有两身齐全衣服穿,你看那孩子,衣服上破了多少处。这样冷的雨天,她再不进屋要生病了,真儿,你——”
言令真皱眉道:“我难道是稀罕那几个铜钱?我是——罢了,不跟你说了。”他说着从旧包裹里翻出一件火绒袄,掀了帘子一径跑出去了。
他怀里抱着那小袄儿跑过去,靴上溅满了泥水。一跑到棚下便俯身把火绒袄披到小女孩儿身上,气喘吁吁道:“雨下得这样大,你不进屋去,还在这里作什么?”
小姑娘抬头望了望他,脸上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却极为明亮。她扔下手里的树枝,侧身好让言令真看清那泥地上的画儿:“大哥哥!我画得像不像?”
言令真仔细瞧了瞧:“这是……”
泥地上,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
“是哥哥和小花呀。”小花笑笑说,“喏,这个是哥哥,这个是小花。哥哥和小花手拉手,小花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怎么只画你哥哥?不画你阿爹阿娘呢?”
“有啊,在这里。”小花指了指两个小人头上的两片白云,安静地说,“阿爹阿娘到天上去啦……不过没关系,哥哥说,他们在天上也会默默看着我们的。”
她说着,又抬起头来:“大哥哥,你也该回家啦!你阿爹阿娘会想你的。”
宋晚声望着窗边,他和那窗外的少年隔着一层淅沥的雨声,望去几分朦胧。只望见雨中的少年蹲下身去,和小姑娘一同用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两人脸上都浮现出笑容;随后少年拍拍衣服站起身来,把小姑娘单手抱起扛在肩上,推门进屋去了。
宋晚声又转过眼睛。
又过片刻,言令真掀了帘子进来。宋晚声望他一眼,笑道:“头发湿透了。”
言令真随手扯过一条旧帕子,往头发上胡乱擦了擦,还不忘哼道:“湿了也无妨,我又不像有的人,动不动就感染风寒。”
宋晚声朝他一招手:“还是要小心的。过来,我给你擦擦罢。”
言令真便走到床边,半跪下来,垂下头去,任由宋晚声解开他的发绳和铃铛,湿漉漉的长发垂散两侧。宋晚声轻柔地挽过他的头发,拾起巾帕替他擦拭起来。
是夜,月色阑珊。
宋晚声恍惚听见有人叩门。起初眼皮沉重得他睁不开眼,却无奈那叩门声一直不停,还越来越大声,激得他一时不耐烦,裹了衣服就翻身下床:“深更半夜,还不睡觉么?!”
门外声音幽幽的:“正是趁着夜半月色正浓,岂可辜负?走嘛大师兄,我们一起喝酒去!”
他一打开门,便是此生此世也再难得见的美景。
明月如流水,照彻三千微尘。广袤的星野之上开满细小而繁盛的花朵,在浩阔宜人的夜风中闪烁着点点深蓝浅蓝的荧光。
风过处,只听得竹林飒飒轻响。
宋晚声怔了怔,望向眼前人:“……子文?秋林?月蓉?……原来,你们都在啊。”
他眼前宛如惊雷乍起的湖面,略过一阵细碎动荡的波影。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切:听不真切,看不真切,任由师弟师妹们推搡着他,在欢声笑语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流水此日……明月前身。
饮多了酒,他笑着醉倒在花丛之中。有人推了他两把,有人笑道:“‘长生丛中过,片蓝不沾衣’——了不得!师兄,你今日还没拔剑,身上已沾了蓝花啦。”
又一人大声嚷嚷:“不成!师兄你快些起来,我们比剑,今日趁你酒醉,我一定胜过你!”
“哈哈哈子文,你又在纠缠大师兄了!”
宋晚声微微睁开眼,看到他的师弟陆子文,满面酡红,一面还仰头往口中灌酒,一面摇摇晃晃举起手中的剑。他唇边微微露出一点笑意,轻声道:“子文,你真要和我比剑?”
“起来呀,师兄!怎么,你老了,连剑都拿不动了么?”
他低低笑起来,胸腔颤动着。慢慢地,低笑变成了大笑,宋晚声大笑着站起身来,向一片空茫中伸出了手——
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呼啸的风声,浸着冷透的明月,伴着低沉的嗡鸣,飞入他手中。
宋晚声大喊:“来!”
两人大笑着,月光下衣袂飞扬,剑影交错。陆子文纵身而跃,飞来一剑,却只被宋晚声两指夹住,往剑身轻巧一弹,那柄软银剑便登时被卸了力,带着主人飞弹出百尺开外。宋晚声刚在欢呼声中收了剑,要去拉子文一把,眼前一错,忽见红光一闪。
他愕然地低头望着胸口。那里刺入了一柄剑,从胸前插入,贯穿了整个心口。
宋晚声却不觉疼痛,怔怔抬头:“子文,这是为何……”
一抬头,哪里还见花海和月光?满目所及只有熊熊火焰,停杯问月楼在他身后坍塌,鹅毛大雪映着火光从他头顶落下;哪里还有欢声笑语?在燃烧的火海中,只听到凄厉的尖叫,那地上密密麻麻横陈的是什么?那些人……为何他们……死不瞑目?
他好像骤然从美梦中清醒过来,世界倒了个个儿,他眼前一片晕眩,无力地跪倒地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师兄,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子文血迹斑斑的脸,不,那不是子文……那面容迅速地变换,好一会儿他也认不得他是谁,直到他再度抬起头,看到一张英俊的,却沾着无尽血气和怨毒的少年面容。他开口了,那声音像是无数厉鬼,齐齐哭吼着向他发问:
“杀人偿命,是不是天经地义?”
宋晚声忽然感受到久违的痛楚,从他心口砰的炸开,迅速灌注到四肢百骸,直痛得他倒伏在地痉挛起来。眼前被弥漫的血红铺满,耳边只剩下无休无止的凄叫,除了痛觉,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好痛、好痛、好痛……万箭穿心、万火焚身,有他这样的痛么?
他象坠入血红的无底深渊,无休无止地沉了下去。
“大哥哥,大哥哥。”
窗外响起女孩怯弱的声音。言令真把药碗放到床边,这才起身掀开帘子,让屋外人进来:“小花,快进来。”
小花胸前揣着一包鼓囊囊的东西,气喘吁吁地往桌边一放,就凑身朝床上病人那边看:“大哥哥,上次的药有用么?你师父的病好些没有?”
言令真摇了摇头,也往床上看了一眼。宋晚声正昏睡着,双目紧闭,两颊泛出病态的潮红,冷汗从颊边涔涔而下。
“他一直不醒,药也喂不进去。小花,你是个好孩子,我真多谢你偷偷给我们带来这些药材,只是现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起初只是喃喃自语,后面竟怨怒起来,站起身,恨恨向床上人喊道:
“宋晚声!是老天要你把命交代在此处么?你有本事睁开眼给我说清楚!一代剑仙,这么个死法,你不觉得荒唐么?你不觉得憋屈么!”
小花吓了一大跳,连忙上来拉他:“大哥哥!只是严重些的风寒,你怎么就说起死来!你别乱吓唬人!你师父梦里听见,更不想理你了!”
这下被吓了一跳的变成了言令真,他浑身一激灵,顿时不再言语。小花定了定,忽然想到什么:“大哥哥,我想起来了!每月初八,城中回春堂的沈老大夫都会出义诊。明儿不就是初八么?”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言令真就往城中去了。他不认得路,也不知道医馆在哪,逮人就问,一两个时辰后终于赶到,抬头一望,一块“回春堂”的牌匾下已零零散散有人等候,医馆门尚且紧闭着。
言令真走过去:“郎中呢?”
旁边人打着哈欠:“还早呢。谁家郎中辰时上班啊?”
言令真就不再理会,哐哐哐拍起门来:“沈郎中?沈郎中!快开门!我有急病!”
他坚持不懈地拍着门,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人都有些惊呆了。如此一刻后,医馆门豁然洞开,一个衣冠不整、趿拉着草鞋的老头探出身子,冲言令真怒道:“什么病?滚进来说!”
言令真立刻从善如流地滚进医馆,一坐下,就向大夫诚恳说道:“对不起大夫,我没病。”
老头气得胡子抖了三抖:“臭小子!你没病?你是不是有病!”
言令真紧紧抵住门,以防对方赶他出去:“没病我真没病!好大夫,你听我说!是我……是我哥哥生了病,风寒高烧,连日不醒,水米不进,沈大夫我求求你了!求你跟我走一遭,看看家兄的病吧!”
沈郎中哼了一声:“病人都不在这里,我怎么看?这里等着的其他病人怎么办?”他背过身去,一挥手:“出去罢,小兄弟,别耽误了其他人的功夫。”
言令真看着对方的背影,一咬牙——他刚要出手去点郎中的定身穴,耳边却忽然听到一个此时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声音。
那声音从门外传来,忽远忽近,像是在焦急地寻人:“真儿……真儿!”
他再也什么都顾不得了,转身冲出门去,往街上四下张望。那儿,不远处的太阳下,站着一个无所从的戴斗笠的青年,抬手半遮住强烈的阳光,正茫然地四下环顾。
他们四目相对,宋晚声慢慢朝他走过来。
宋晚声站到他面前,伸手小心翼翼碰了一下他,又很快缩回手去。他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很高兴地说:“我一醒,屋里是空的,找你半天不见,原来你在这里。”
言令真只顾狐疑地打量他苍白的面容:“你……病好了?”
他话音刚落,瞳孔骤然紧缩。宋晚声像是一瞬间被卸去了所有力气,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向后倒了下去。
言令真忙伸手抱住了他,脱口而出:“清辞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