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专的日子,像庭院角落那棵巨大的樱花树,在四季流转中缓慢地舒展着枝叶。最初的惊恐和绝望,被日复一日的、带着消毒水味的检查、夏油杰低沉温和的说话声、以及五条悟那永远充满存在感的吵闹,一点点地稀释、沉淀。
夏油杰是另一个经常出现在我视线里的人。他似乎很忙,穿着高专那身黑色的制服,有时候行色匆匆,身上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高专的尘土和……淡淡的血腥气?但每当他看到独自坐在檐廊下发呆的我,总会停下脚步。
他会走过来,在我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沉静的、令人安心的感觉。他不会说太多安慰的话,只是安静地陪着。
有时候,他会给我讲一些很简单的、关于咒灵和咒术师的事情,声音低沉平缓,像在讲述古老的传说。
他会告诉我什么是咒力,什么是术式,咒灵是如何诞生的,咒术师又是如何祓除它们的。他的话语里没有五条悟那种夸张的炫耀,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什么的真实感。
“咒力,是负面情绪的结晶。恐惧、愤怒、憎恨……都会滋生咒灵。”他望着庭院里苍翠的松树,狭长的凤眼深邃,“而咒术师,就是利用自身的咒力,去祓除它们的人。”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雨,你的力量……很特别。它来源于你的寒冷吗?”
我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感受着从木头缝隙里透上来的凉意,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冷。
“没关系,”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我身边。他伸出手,那只温暖的大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轻轻揉了揉我头顶柔软的白发。
动作很轻,和五条悟那种大大咧咧的揉搓完全不同。“慢慢来。你会学会控制它的。”
他的掌心很暖,透过发丝传递下来,短暂地驱散了一点头顶的寒意。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香再次萦绕在鼻端。
五条悟。
他的存在感就像夏日的烈阳,无法忽视。他似乎总能精准地在我试图把自己缩进某个安静角落时出现。
有时是在我慢吞吞走在回廊上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会突然从旁边庭院翻上来,轻飘飘地落在廊下,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跳跃着光点,吓得我差点坐倒在地。
他则会毫无歉意地哈哈大笑,然后像拎小猫一样把我拎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嘴里嚷嚷着“小不点,走快点!带你去见识最强的祓除现场!”——当然,通常只是去训练场看他如何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欺负”夏油杰。
有时是我安静地坐在檐廊下,看庭院里一只蝴蝶在花间蹁跹。一片巨大的阴影会突然笼罩下来,伴随着一股甜腻的奶油香气。一个包装精致的奶油泡芙或者抹茶蛋糕盒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怀里。
“喏,甜品店新品,赏你了。”他居高临下,墨镜后的目光似乎扫过我没什么血色的脸,“多吃点甜的,别整天一副要冻僵的样子。”语气依旧随意得像施舍,但那些过分甜腻的点心,确实能在入口的瞬间,带来短暂的、令人眩晕的暖意,暂时压住骨子里的寒冷。
他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地“教导”我。通常是某个无所事事的午后,他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我对面的廊下,墨镜推到头顶,露出那双过于璀璨的苍蓝之瞳,用一种近乎玩闹的态度,试图引导我感知体内那微弱的咒力。
“集中精神!想象你身体里那股寒气!对,就是冻得你直哆嗦的那个!”他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催促,“把它想象成水!然后把它‘冻’起来!或者‘放’出来一点看看!”
我努力地集中精神,按照他说的去想象。可身体深处只有一片沉寂的、无边无际的寒冷冰原,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引导”的“水流”。
那力量像沉睡的冰山,纹丝不动。试得久了,只觉得头昏脑涨,身体反而更冷了。
“啧,真笨。”五条悟撇撇嘴,放弃了,又拿起一个泡芙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算了,反正有最强罩着你,学不会也没关系。”他吃得腮帮子鼓鼓,像只贪吃的白色大猫。
夕阳西下,将整个高专染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我抱着膝盖,坐在熟悉的檐廊位置,看着庭院里拉长的树影。夏油杰结束了任务回来,远远看到我,便走了过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只是站在几步开外,夕阳的余晖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雨,”他温和地开口,打破了黄昏的宁静,“明天开始,要正式学习一些基础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体术和咒力感知。可能会有点辛苦。”
我抬起头,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线条,轻轻点了点头。辛苦?比起那个雨夜的冰冷和绝望,还有什么能称得上辛苦?
我只想……只想弄清楚身体里这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的寒冷到底是什么,只想……不要再失控。
夏油杰似乎看穿了我平静表面下的那点不安。他走近一步,微微弯下腰。夕阳的暖光落在他脸上,让他狭长凤眼中那份惯常的沉重温和,仿佛融化了些许,透出一点真切的暖意。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揉头发,而是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动作很轻,隔着薄薄的衣料,那掌心的暖意却清晰地传递过来,短暂地驱散了一点肩头的寒意。
“别担心,”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傍晚的风,“我们会帮你。”
就在这时,一个拖长了调子、极其破坏气氛的声音插了进来:
“喂——杰!别抢我的台词啊!罩着小不点雨可是最强的职责!”
五条悟不知何时也溜达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半盒没吃完的草莓大福。他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上,墨镜后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扫了一圈,嘴角勾起惯有的弧度。
他随手从盒子里拈起一个饱满粉白的大福,手腕一甩,那点心便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精准地朝我飞来。
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塑料盒微凉的触感,包裹着里面点心的柔软。
“喏,学费。”他扬了扬下巴,语气随意得像在丢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记住了,小不点雨,”他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更长,那双苍蓝之瞳即使在暖色的光线下,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感,语气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认真,“咒术师这行当,可是很贵的。”
夕阳的金辉洒落在他银白的发梢上,也落在我掌心那颗小小的、粉白的草莓大福上。
那抹甜腻的粉色,在满目温暖的橙红里,显得格外醒目。高专的春天,是被樱花浸透的。庭院角落里那株巨大的染井吉野,仿佛一夜之间被点燃,将积蓄了一冬的粉白尽数泼洒出来。
层层叠叠的花瓣堆叠在枝头,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风一过,便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雪崩。
细碎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过古朴的木制回廊,沾在深色的廊柱上,落在光洁的地板上,也无声地缀上我垂落的白色发梢。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甜又微醺的气息,是泥土的湿润、新叶的微涩,以及樱花特有的、带着一丝凉意的甜香。阳光穿过花枝的缝隙,在檐廊上投下斑驳跳动的光斑,暖融融的,驱散着早春残留的最后一丝料峭寒意——至少,对其他人而言是如此。
我抱着膝盖,坐在惯常的位置,背靠着冰凉的廊柱。阳光落在皮肤上,能感觉到表层微微的暖,但更深的地方,那蛰伏的、仿佛源自骨髓的寒冷,依旧顽固地盘踞着,像一口永不枯竭的冰泉。
“喂——小不点!发什么呆呢!”
一个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懒散腔调,由远及近,瞬间撕裂了樱花树下的宁静。伴随着毫不收敛的脚步声,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我面前跳跃的光斑。
五条悟像一阵旋风般刮到了我面前。他大概是刚结束训练,或者刚从外面回来,银白色的短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随意地贴在饱满的额角,脸上那副标志性的小圆墨镜推到了头顶,露出那双即使在春日暖阳下也显得过于清冽璀璨的苍天之瞳。
他身上带着蓬勃的热气,还有一丝运动过后的、干净的汗味,混合着外面微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我周围清冷的樱花香气。
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精致甜品店logo的纸袋,包装华丽得有些浮夸。
“喏,”他像丢垃圾一样,随意地把那个沉甸甸的纸袋丢进我怀里。纸袋落在我并拢的膝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甜腻奶香和可可的醇厚气息立刻霸道地弥漫开来。
“限量版的熔岩巧克力蛋糕和草莓千层酥,新宿那家排队排死人了,赏你了。”
语气依旧是他特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施舍感,仿佛这价值不菲的甜品不过是路边随手捡来的石子。
他高大的身影杵在我面前,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只留下他周身那种灼热的存在感,以及那双即使在墨镜后也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苍蓝之瞳。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膝盖上的纸袋沉甸甸的,隔着包装都能感觉到里面点心的柔软和冰凉。
那浓郁的甜香钻进鼻腔,却奇异地没有勾起多少食欲,反而让胃里有些发闷。骨子里的寒意似乎更重了,像在无声地抗拒着这份过分的甜腻。
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宽大的袖口,轻声挤出两个字:“……谢谢。”
声音细弱蚊蚋,几乎被风吹散的花瓣声盖过。
“啧,声音小得跟猫叫似的。”五条悟似乎不满地咂了下嘴,他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一屁股就在我旁边的廊下坐了下来,长腿随意地伸展开,昂贵的运动鞋几乎要碰到我的光脚。
他身上的热气和他带来的甜腻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场”,将我牢牢地包裹住,驱赶着我身周那点可怜的、赖以维持平静的凉意。
“喂,我说,”他侧过脸,墨镜后的目光落在我低垂的头顶,“上次教你的咒力感知,有进展没?身体里那股冷气,能摸到‘开关’了?”
我摇了摇头,几缕垂落的白发随着动作滑到脸颊边。开关?那更像是一片无边无际、死寂冰冷的冻土,意识沉进去,只会被更深沉的寒意吞噬。
每一次尝试集中精神,都像在冰海里徒劳地泅渡,最后只落得浑身僵冷,头昏脑涨。
“真笨。”意料之中的评价,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奇怪地没什么恶意,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吐槽。
“算了,反正有最强在,你这点小冰碴子翻不起浪。”他随手从纸袋里掏出一个包装更小的盒子,自顾自打开,里面是两颗裹着厚厚巧克力酱、点缀着坚果碎的精致松露巧克力。
他拈起一颗丢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发出含糊的咀嚼声。“嗯…这家新品确实不错。喂,小不点,你也吃啊,冷着脸干嘛?甜食可是最强的能量来源!”
他一边嚼着,一边用沾着点巧克力酱的手指,随意地、带着点力道地戳了戳我的胳膊。
指尖的温度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像烧红的针尖,烫得我一个激灵。那股蛰伏的寒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扰,在皮肤下不安地窜动了一下。
我猛地一缩,整个人几乎要弹起来,后背紧紧抵住冰凉的廊柱,惊魂未定地抬眼看他。
五条悟似乎被我这过激的反应逗乐了,他非但没收回手,反而像发现了什么新玩具,墨镜后的眼睛闪烁着恶作剧般的光芒,又伸出一根手指,带着试探的意味,飞快地在我冰凉的手背上又戳了一下!
“呜!”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将手缩回袖子里藏好,只露出一双盈满水汽、带着控诉和惊惶的蓝眼睛瞪着他。
“哈哈哈哈哈!”五条悟爆发出一阵毫不收敛的大笑,身体向后仰去,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跳跃着刺眼的光,“果然!跟块冰似的!戳一下还会叫!杰!硝子!快来看!这小不点太好玩了!”他笑得前仰后合,完全不在意我的窘迫。
“悟,适可而止。”
温和却带着一丝无奈的声音响起。
夏油杰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廊下。他大概刚从任务地点回来,身上还穿着那身笔挺的黑色高**服,风尘仆仆,海带般的刘海有些凌乱地贴在额角,狭长的凤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看向我时,那份惯常的沉重温和立刻覆盖上来,带着安抚的意味。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深色的文件夹。
他先是警告地瞥了一眼还在兀自大笑的五条悟,然后走到我身边,同样在廊下坐了下来。他没有像五条悟那样靠得很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带来一种令人安心的沉静感。
“又在欺负雨?”夏油杰的声音低沉柔和,目光落在我因惊吓和羞恼而微微泛红的眼角,还有我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
他伸出手,动作自然而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帮我把被五条悟戳得有些凌乱的、散落在脸颊边的几缕白发,轻轻地拢到耳后。
他的指尖带着任务归来的微凉,但触碰却异常温和。那动作里没有五条悟那种戏谑的逗弄,只有一种兄长般的、沉静的关怀。
拢好头发,他的手指并没有立刻收回,而是停顿了一下,指背若有似无地、极其短暂地贴了贴我的额角。
“还是很冰。”他低声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他收回手,目光转向五条悟带来的那个散发着浓郁甜香的纸袋,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又带着点不赞同。
“别给他太多甜食,悟。她的体质特殊,过量摄入糖分未必是好事。”
“哈?”五条悟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夸张地挑起眉毛,像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言论,“杰,你懂什么?甜食是万能的!心情不好?吃甜的!能量不足?吃甜的!冷?更得吃甜的!你看这小不点整天冻得跟个冰雕似的,不多吃点甜的补充热量怎么行?这可是最强的人生经验!”
他振振有词,顺手又拿起一块千层酥,示威似的咬了一大口,酥皮碎屑簌簌落下。
夏油杰无奈地摇摇头,似乎懒得与他争辩。他转向我,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在膝上,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雨,关于你父母的事情,高层那边初步调查有了一点线索。”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他们生前……似乎并非普通人。可能,是隐退的咒术师。”
隐退的咒术师?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冻僵的意识里激起微弱的涟漪。
父母……那些模糊而温暖的记忆碎片里,从未有过任何异常。他们就像最普通的人,会为生活的琐碎烦恼,会为我的笑容而开心。
咒术师?那种拥有非人力量的存在?和他们联系在一起,显得如此陌生而遥远。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和更深的空洞感攫住了我。如果他们真的是咒术师,为什么……为什么没能保护自己?
我呆呆地看着夏油杰,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廊下的风似乎更冷了,卷起更多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我的发间、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