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之始,在他掌心》 第1章 初遇 雪。 无穷无尽的雪。 冰冷刺骨的雪粉被狂风裹挟着,狠狠抽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稚嫩的喉咙,带来铁锈般的腥甜和冻裂般的疼痛。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压在头顶,吞噬了天空,也吞噬了脚下这条狭窄、覆盖着厚厚冰壳的小路两旁那些低矮房屋模糊的轮廓。只有远处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在风雪中苟延残喘,投下一圈昏黄、摇晃的光晕,如同溺水者最后绝望的挣扎。 我努力不去看。 可那两团更大、更深的暗红影子,固执地烙在我视野的边缘,固执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温暖余烬。那是爸爸和妈妈。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幼小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绞痛。我不敢哭出声,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温热咸腥的铁锈味——那是唯一能证明我还活着的温度。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它来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骨髓都要冻结的寒意,比这腊月的风雪更甚百倍,猛地从黑暗深处弥漫开来。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紧、扭曲,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有什么东西在爬行,缓慢、黏腻、带着一种非人的恶意,碾过积雪和冰层,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嘎吱…嘎吱…”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声音,像是无数根冻僵的骨头在冰面上拖行、摩擦。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危险。身体比意识更先一步做出反应,我猛地抬起头,循着那声音和彻骨寒意的源头望去—— 昏黄摇曳的路灯光晕边缘,黑暗如同粘稠的油墨般翻滚着。一个巨大、扭曲的轮廓从中缓缓浮现。 它没有清晰固定的形体,像一团由无数惨白、冻得青紫的肢体胡乱堆砌、蠕动而成的肉山。那些肢体有的肿胀如注水的死尸,有的枯槁如风干的树枝,彼此缠绕、扭结,在风雪中诡异地蠕动着。无数只眼睛——空洞的、浑浊的、布满冰晶裂痕的眼睛——密密麻麻地镶嵌在那团蠕动的肢体上,毫无规律地转动着,每一只都闪烁着非人的、贪婪的恶意光芒,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取了我。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濒死般的窒息感。 死亡的气息,冰冷、粘稠、带着浓重的腐臭,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能看清那惨白骨爪上细微的裂纹和冻结的暗红血渍。 完了。 小小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一片空白。 就在那冰寒骨爪即将触及我额前飘飞白发的瞬间——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裂。那声音是如此狂暴,如此突兀,仿佛九天惊雷直接劈落在狭窄的巷道之中,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嘶吼和咒灵那可怖的嘶鸣。 头顶上方,那片沉重如墨的黑暗,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力量硬生生撕裂开来。 一道纯粹到极致、狂暴到令人灵魂颤栗的蓝白色光芒,如同天神降下的审判之矛,裹挟着粉碎一切、湮灭万物的恐怖气息,撕裂了风雪,撕裂了黑暗,以一种我根本无法理解的、近乎瞬移般的速度,精准无比地轰击在咒灵那条抓向我的巨大骨臂之上。 那道蓝白光芒所触及之处,咒灵那条由冻尸肢体缠绕而成的粗壮手臂,连同周围扭曲的空气,如同被投入焚化炉的劣质纸张,无声无息地寸寸崩解、粉碎、化为最原始的尘埃,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湮灭的痕迹沿着手臂急速向上蔓延,所过之处,那些蠕动扭曲的肢体和恶意的眼睛纷纷化为乌有。 咒灵庞大身躯的核心部位,发出了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饱含痛苦与惊愕的嘶鸣,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混乱低语,而是某种核心被重创后发出的凄厉惨叫。它剩下的躯体疯狂地扭动、收缩,无数眼睛惊恐地转动,试图锁定攻击的来源。 风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搅得更加狂暴,雪粉如同白色的沙尘暴般狂舞,几乎迷住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紧紧闭上眼,小小的身体被猛烈的气流掀得向后一仰,差点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风雪的呼啸和咒灵濒死的嘶鸣在耳边疯狂回荡。我死死闭着眼,心脏在胸腔里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喉咙。刚才那道毁灭性的光芒带来的震撼和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和颤抖。 然后,在混乱的风雪嘶吼和咒灵残躯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含混嘶鸣中,一个声音清晰地穿透了进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这残酷雪夜格格不入的轻松腔调,甚至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近乎玩世不恭的懒洋洋尾音,像是一颗滚烫的石头骤然投入冰封的湖面。…… “啧,这咒灵跑得还真够偏的。” 声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庞大、温暖、仿佛无形壁垒般的力量瞬间降临,将我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狂暴的风雪、刺骨的寒意、咒灵残躯散发出的恶臭和污秽气息,瞬间被隔绝在外。 我猛地睁开眼。 视线还有些模糊,被刚才强光刺激出的泪水混合着融化的雪水,让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光。 那个白发的身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鞋子踩在满是碎石和粘稠污迹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朝着我蜷缩的角落走来,步子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这片血腥狼藉格格不入的随意。 他停在我面前。很高,非常高,我需要拼命仰起头。那副深色的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但我能感觉到镜片后面投来的视线,像两道有实质的光,穿透了冰冷的空气,落在我脸上、身上。一种奇异的、近乎被看穿的透明感让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更深地蜷进角落的阴影里。 他蹲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减弱了一些,但也让我更清晰地看到了他。乱翘的白发下,是年轻得惊人的脸,皮肤白皙,下颌的线条利落干净。嘴角似乎天生带着一点微微上翘的弧度,此刻却抿着,没什么表情。 他看了我一会儿,目光扫过我沾满污迹和泪痕的脸,扫过我凌乱纠缠的、脏兮兮的白发,最后落在我冻得发紫、紧紧抠着冰冷地面的手指上。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心脏几乎停跳的动作——他抬手,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那副深色墨镜的镜腿,往下一拉。 墨镜滑落至他挺直的鼻梁中段。 暴露出来的,是一双眼睛。一双……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眼睛。那是一种极致的、非人的苍蓝色,像盛夏最晴朗时没有一丝云翳的天空,又像极地深处亘古不化的冰川核心。清澈得近乎透明,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宇宙运转的奥秘。虹膜上似乎还有极淡的、冰晶般的纹路在流动。 他重新歪过头,似乎在“打量”着前方那团因失去部分肢体而痛苦扭曲、蠕动得更疯狂的咒灵残躯。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近乎嘲弄的弧度。那股轻松写意、甚至带着点百无聊赖的姿态,与这血腥、寒冷、绝望的雪夜形成了最荒诞、最强烈的对比。 仿佛他不是来战斗,而是来……散步? “嗷——!!!” 咒灵残存的庞大身躯发出了更加尖锐、混乱、充满极致愤怒和痛苦的嘶鸣,它似乎被眼前这个渺小人类那彻底无视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无数只眼睛瞬间充血,变得赤红一片,残存的、扭曲缠绕的肢体疯狂地拍打着地面和墙壁,积雪和碎冰被巨大的力量掀起。 一股比之前更加酷寒、更加污秽的冰蓝色冻气,如同决堤的冰河般,混杂着肉眼可见的尖锐冰棱和深紫色的诅咒秽光,朝着白发少年和我所在的位置,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冻气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刺耳的“咔咔”冻结声,连飘落的雪花都被瞬间凝固在半空,形成一片诡异的冰晶幕墙。地面、墙壁,一切都被覆上一层迅速增厚的、散发着不祥蓝黑色泽的坚冰。 死亡的阴影,再一次以更狂暴的姿态笼罩而下,那冰寒的气息,隔着少年撑开的无形屏障,都让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彻底冻结。 面对这足以瞬间冻结整条巷道的恐怖攻击,悬浮在空中的白发少年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 那声音里没有紧张,只有一丝被打扰了的不耐烦,像是一个正准备享用甜点的人发现盘子上沾了点灰尘。 少年随意地抬起了右手。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肩头的一片雪花。 五指张开,对准了那咆哮而来的冰寒洪流。 没有咒语,没有复杂的结印。 只有一个简单到极致的手势。 嗡—— 一股无形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恐怖力量瞬间在他掌心凝聚,周围的空气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光线和风雪都诡异地扭曲、坍缩,仿佛他掌心出现了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然后,他轻轻向前一推。 “术式顺转——「苍」。” 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呼啸。 压缩到极致的毁灭性能量如同挣脱束缚的洪荒巨兽,咆哮着从他掌心喷薄而出,不再是之前撕裂黑暗的光矛形态,而是化作一片纯粹由坍缩之力构成的、半透明的蓝白色能量狂潮。 这股狂潮无声无息,却又带着湮灭一切的气势,正面撞上了咒灵喷吐的冰寒冻气。 蓝白色的能量所过之处,那混合着诅咒秽光的深蓝冻气、尖锐的冰棱、乃至被冻结的空气和雪花构成的幕墙……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崩解、化为虚无。湮灭的界限清晰地向前推进,速度之快,甚至超越了咒灵冻气喷涌的速度。 咒灵那无数只赤红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里面塞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绝望。它庞大的残躯疯狂扭动,试图后退、躲避,但一切都太迟了。庞大、扭曲、散发着无尽恶意的咒灵身躯,连同它发出的最后半声戛然而止的嘶鸣,就在我眼前,在那道蓝白界限的轻轻“拂过”下,彻底化为齑粉,消散在狂乱的风雪之中,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悬浮在空中的白发少年缓缓放下手,那股毁灭性的气息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他微微偏过头,纯黑的墨镜似乎转向了我这边。 我的大脑完全停止了运转,只有那双戴着黑色墨镜的脸,和那抹若有若无、近乎嘲弄的弧度,深深地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还有那无声无息间抹杀怪物的力量……那是我无法理解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神迹,或者说……噩梦。 极致的寒冷、巨大的恐惧、目睹双亲惨死的绝望、被非人之物追逐的惊魂,以及刚才那颠覆认知的毁灭景象……所有的一切,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绞碎了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支撑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眼前猛地一黑,无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我吞没。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直直地扑向冰冷坚硬、覆盖着脏污积雪的地面。 预想中撞击的冰冷和疼痛并没有传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一股温暖、坚实的力量轻轻地托住了我下坠的身体。 一只带着奇特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肩膀,阻止了我面朝下的栽倒。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传来的、与这冰天雪地格格不入的、近乎滚烫的温度。 那温度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电流,穿透了我身上早已湿透、冻得硬邦邦的棉衣,刺破了我皮肤上凝结的冰霜,微弱地熨帖着那几乎要冻僵的神经末梢。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前,最后一丝模糊的感知,是那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酷寒中,唯一的一点灼热。 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 … 一种奇特的、低沉的嗡鸣声,如同某种巨大而精密的机械在平稳运转,持续不断地在耳边回响。它并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规律感,成为了意识回归时最初的锚点。 眼皮沉重得像是被胶水粘住。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 一种干燥的、恒定的、包裹着全身的暖意。与记忆中那刺入骨髓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冷截然不同。这种温暖让僵硬的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舒适感。 然后,是光。 柔和而恒定的人造光线,从上方洒落。我眨了眨眼,适应着光亮,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柔和的米白色顶棚,镶嵌着发出暖光的灯带。身下是异常宽大、触感柔软的真皮座椅,深灰色,带着细腻的纹理。我整个人几乎陷在里面,像躺在云朵里。身上盖着一条极其厚实、蓬松柔软的白色羊毛毯,像一团温暖的云,将我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只露出一点鼻尖。毯子带着一种淡淡的、洁净的清香,很好闻。 我微微转动眼珠。 视线所及,是深色、带有暗哑光泽的木质壁板,光滑如镜。一侧是圆形的、嵌在厚厚机壁内的舷窗。窗外并非预想中的风雪黑夜,而是……一片流动的、翻滚的、无边无际的云海。 金色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液,肆意泼洒在云层之上,将云朵的边缘染成耀眼的金边,而云层的深处则呈现出瑰丽的蓝紫色。云海在下方缓慢而磅礴地流淌、舒卷,像一片凝固的、壮丽的波涛。天空是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蔚蓝,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阳光透过舷窗照射进来,在机舱内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飞舞。 这里是……天上? 我茫然地看着窗外那不可思议的景象,记忆如同破碎的冰块,带着尖锐的棱角,猛地扎进脑海—— 铺天盖地的风雪,刺骨的寒冷,粘稠的黑暗,还有那由无数冻尸肢体堆砌、蠕动、散发着无尽恶意的庞大怪物,无数只转动着的、充满贪婪的眼睛……冰冷尖锐的骨爪撕裂风雪抓来…… “唔……”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柔软宽大的座椅深处缩去,仿佛要躲进那厚实温暖的羊毛毯里,寻求一丝虚幻的安全感。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点玩味腔调的声音,从侧前方传来,打破了机舱内低沉的嗡鸣和阳光的寂静。 “哟,小不点终于舍得醒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毯子的阻隔。 我全身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循着声音,极其缓慢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点点地转过头。 就在我侧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另一张同样宽大的座椅上,坐着那个身影。 他姿态极其放松,甚至可以说是慵懒地半躺着,两条长得惊人的腿随意地向前伸展,交叠着架在前方一个矮几上。依旧是那身挺括的深色高**服,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一点线条清晰的锁骨。那头标志性的、耀眼的白发,在舷窗透进来的金色阳光照耀下,几乎像是在发光。 他手里正拿着一本封面花哨的杂志随意地翻着,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似乎感觉到我的注视,他停下了翻页的动作,微微侧过脸,墨镜的朝向准确地“锁定”了我这边。 明明隔着那不透光的墨镜,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纯粹的好奇,还有一丝……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玩具般的探究。 他抬起手,随意地捏着一块包装精美、看起来就软糯诱人的粉色糕点——草莓大福?——正要往嘴里送的动作顿住了。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睡得够沉的啊。”他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差点以为捡回来的是个冻僵的小鬼。” 风雪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我下意识地将身上的白毯子裹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来自记忆深处的冰冷。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座椅里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雏鸟,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和茫然,透过毯子的边缘缝隙,怯生生地“望”着他。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和瑟缩,反而像是被我这副模样取悦了。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在安静的机舱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道粉色的影子轻巧地划过半空,带着一丝甜腻的香气,准确地落在我紧紧抓着羊毛毯边缘、冻得有些发白的小手上。 触感柔软,带着一点他指尖残留的、属于人类的温热。 我低头。 手里多了一个东西。 正是他刚才捏在指尖的那块草莓大福。粉白相间的糯米皮包裹着细腻的豆沙和鲜红的草莓果肉,软软地躺在我的掌心,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与机舱内洁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喏,垫垫肚子。”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仿佛只是随手丢过来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小鬼头饿晕了可不好玩。” 我呆呆地看着掌心那块温软的、散发着甜香的糕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度的馈赠,与记忆中冰冷的绝望和刺骨的寒风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胃部空空荡荡,但此刻被某种更巨大、更沉重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 那块精致可爱的草莓大福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粉白的糯米皮细腻光滑,仿佛一件艺术品。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带着一种温暖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可这香气,却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空荡荡的胸腔里缓慢地搅动。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被汹涌而上的泪水模糊。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在洁白的羊毛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这突如其来的软弱压回去,喉咙里却抑制不住地发出细微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小兽的悲鸣。身体在宽大的座椅里蜷缩得更紧,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攥着草莓大福的小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柔软的糕点几乎要被捏变形。那点微弱的、来自食物的温热,此刻也变得有些灼人。 “喂喂,”前方传来他略显夸张、带着点不耐的声音,“这又是怎么了?不喜欢吃甜的?”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头疼地啧了一声。 “麻烦的小鬼……算了,饿着吧。”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腔调,听不出多少真切的关心,但也没有明显的厌恶。仿佛只是对眼前突然出现的“麻烦”感到一丝困扰。 我依旧把头埋在毯子里,小小的身体随着无声的抽泣而轻微起伏。眼泪无声地流淌,打湿了脸颊和毯子的绒毛。手心里的草莓大福,那点微弱的甜香,此刻成了某种残酷的提醒,提醒我失去的一切。 机舱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引擎持续的低沉嗡鸣和舷窗外云海翻腾的无声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寒意,从我攥着草莓大福的手心悄然弥散开来。 我微微一怔,抽泣暂时停住了。泪眼朦胧地看向自己的小手。 只见那块粉白可爱的草莓大福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白霜。那白霜蔓延得极快,眨眼间就将整个糕点包裹,连带着我捏着它的几根手指,也瞬间感到一股刺骨的冰冷,皮肤表面也凝结出了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晶。 我吓得猛地一缩手,那块被瞬间冻硬的草莓大福“啪嗒”一声掉落在柔软的羊毛毯上,像一颗粉白色的冰疙瘩。 发生了什么? 我惊恐地看着自己那只沾着冰晶、此刻正微微颤抖的小手。刚才那股寒意……是哪里来的? “嗯?” 几乎是同时,前方座椅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兴味的疑问。 那个白发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不再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巨大的黑色墨镜精准地“锁定”了我掉落糕点的位置,以及我那只沾着冰晶的手。他微微歪着头,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探究兴趣。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那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彻底看个通透。不再是之前那种对待路边小猫小狗般的随意,而是一种发现了某种奇特“现象”的、属于研究者的专注目光。 这目光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和瑟缩。我下意识地把那只冰冷的手缩回了毯子里,紧紧抱住自己,像只受惊的蜗牛,试图缩回脆弱的壳里。 机舱内,只剩下引擎持续的低鸣。窗外的云海依旧壮丽,阳光灿烂。但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 当那架巨大、线条流畅的黑色私人飞机,如同优雅而沉默的钢铁巨鸟,缓缓降落在一条被浓密林荫环绕的僻静跑道上时,天色已近黄昏。引擎的轰鸣逐渐减弱,最终化为沉寂。 舱门无声地向侧上方滑开。 一股与机舱内恒温干燥截然不同的空气涌了进来。那是属于东京傍晚的气息,湿润、微凉,混杂着草木萌发的新鲜泥土味、松针的清冽,还有远处隐约飘来的、一种淡雅而繁复的香气——那是樱花盛放的味道。 白发少年——五条悟——率先一步踏出舱门。他依旧戴着那标志性的黑色眼罩,双手插在深色制服裤兜里,姿态随意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黄昏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耀眼的头发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轮廓。 我被他用一种夹抱的姿势固定在身侧。他的一条手臂有力地环过我的后背,手掌托着我的腿弯。这个姿势让我被迫紧贴着他身侧的制服布料,那材质带着一种微凉的触感,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传来的、属于年轻身体的蓬勃热力和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感。我的双脚离地,整个人悬空着,小小的身体几乎被他完全笼罩。另一只手里,还下意识地、紧紧地攥着那条厚实柔软的白色羊毛毯的一角,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视野骤然开阔。 眼前是一片极其开阔、依山而建的广阔场地。巨大的、充满古韵的朱红色鸟居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远处通往山林深处的石阶起点。脚下是宽阔平整的石板路,一路延伸向远方错落有致的深色传统木质建筑群,飞檐斗拱在夕阳的余晖中勾勒出庄严的剪影。 更远的地方,山坡上如同泼洒了大片大片浅粉与素白的云霞——那是正在盛放的樱花林。风过林梢,无数细小的花瓣被卷起,纷纷扬扬地飘散在空中,如同下着一场温柔而哀伤的雪,无声地覆盖着殿宇的屋顶、石板路和庭院里精心修剪的松柏。 夕阳的暖金色光芒斜斜地洒落,给古老的建筑、飘飞的花瓣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也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静谧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新和樱花的甜香,宁静得仿佛与世隔绝。偶尔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更添幽寂。 我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巨大的反差让小小的脑袋有些眩晕,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闷闷地发疼。攥着毯子的手更用力了些。 “哟,悟,任务完成了?动静不小嘛,窗那边都快被你吓出心脏病了。” 一个温和的、带着明显笑意的男声从侧前方传来。 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石板路旁,一棵枝干遒劲的巨大樱花树下,站着两个人。 开口说话的是左边那位。他同样穿着深色的高**服,身量很高,只比五条悟略矮一点。一头醒目的黑色半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随意的丸子头,几缕碎发垂落额前。他的脸型偏长,眉眼狭长,嘴角天生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温和儒雅、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像古卷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身上,连制服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然而,那双细长的、微微眯起的眼睛里,虽然含着笑,目光却如同深潭,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沉静和深邃。他的视线首先落在五条悟身上,带着熟稔的调侃,随即,那目光便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落到了被五条悟夹抱着的、小小的我身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我那头与五条悟如出一辙、却更加细软、如同初雪般的白色长发时,那温和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许,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光芒。 “嗯,顺手捡了点‘土特产’。”五条悟懒洋洋地回应,夹着我的手臂随意地晃了晃,像是在展示什么刚到手的新奇物件。 我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他身侧的制服衣料,垂下眼睫,避开那黑发少年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视线。那目光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拂过。 “土特产?”黑发少年眉梢微挑,温和的笑意里掺入一丝玩味。他向前走了两步,步履从容,在距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夕阳透过层层叠叠的樱花枝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好奇和审视。那种温和儒雅的气质下,似乎潜藏着某种更锐利的东西。 另一个是位姐姐。茶色的短发有些凌乱,神情倦怠,像是没睡醒,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醒锐利。她的手里随意地夹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视线直接越过了那个白发少年,落在我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茶色头发的姐姐径直走了过来。她身上的气味很干净,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和一种奇特的药草冷香。她微微低下头,目光平视着我,带着一种医生审视病人般的冷静,但深处似乎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她伸出手,动作却和五条悟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稳定和轻柔。一块干净洁白的纱布出现在她手中,带着淡淡的酒精气味。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擦拭我脸上早已半凝固的血污和泪痕。她的指尖很稳,也很温暖,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避开了我脸颊上细小的擦伤。 随着那块纱布的移动,覆盖在我脸上的、那层黏腻冰冷的血痂被一点点剥离。我能感觉到凝固的血块被擦掉时细微的拉扯感,也能感觉到下方皮肤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的战栗。硝子姐姐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仔细,她专注地看着我的脸,那双清醒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沉淀。 终于,她停下了动作。 庭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枯枝的沙沙声。 五条悟微微偏过头,目光透过墨镜落在我脸上。那个黑发少年,脸上那抹习惯性的温和笑意彻底消失了,他站在原地,视线牢牢锁定着我,嘴唇微张,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哇哦。” 五条悟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他吹了个短促而轻佻的口哨,墨镜后的目光似乎更亮了几分,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我焕然一新的脸孔,“杰,我没说错吧?是不是漂亮得不像话?” 那个叫杰的黑发少年——夏油杰,没有立刻回应。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刚才那一丝讶异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半晌,他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的面具,但那笑意似乎并未到达眼底。 “确实……”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这可真是……”他微微弯下腰,视线与我垂下的目光平齐。距离拉近,他身上传来一种淡淡的、如同古寺焚香般的沉静气息。他看着我,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却又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奇异神情。 “好漂亮的小人。”他轻声说,声音如同晚风拂过风铃,清润悦耳。他抬起手,动作自然而随意,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丝微凉,轻轻拂过我的额前,将那几缕被风吹乱、粘在脸颊上的雪白发丝温柔地拨开,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我冰冷的额角。 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瓷器。 “这么暖的天……”夏油杰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我皮肤上异常的低温。他直起身,目光转向五条悟,狭长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声音依旧温和,却清晰地回荡在飘着樱花的空气中。 “悟,你捡回来的这个小雪人,化了可怎么办?” 樱花无声地飘落,几片细小的花瓣沾在了我白色的头发和肩头的毯子上。 第2章 温暖 夕阳熔金,将古老高专的木质回廊染成温暖的琥珀色。我坐在宽阔廊檐下的木质台阶上,小小的身体几乎被那条厚实的白色羊毛毯完全裹住,只露出一个脑袋和一双眼睛,茫然地望着庭院。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新和晚樱最后的甜香,远处训练场隐约传来呼喝和咒力碰撞的闷响,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声音。脚下是平整的砂石地,被精心耙出流水般的纹路。几片迟落的樱花旋转着飘下,无声地落在砂纹上,像粉色的小船。 温暖,宁静,安全得近乎虚幻。 可身体深处,总有一丝驱不散的寒意盘踞着,像冬眠的蛇,蛰伏在骨髓里。掌心残留的、冻硬草莓大福的冰冷触感,以及那股莫名涌现的、仿佛源于生命本源的寒气,依旧清晰得让人心悸。 “……所以,就是这样。”五条悟那极具辨识度的、带着点少年人特有懒散腔调的声音从身后敞开的和室门内传来,打破了庭院的静谧。 他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背对着门口,他鼻梁上架着的,是一副款式嚣张的纯黑小圆墨镜,镜片完全遮住了眼睛,只留下线条流畅的下颌和微微上扬的嘴角。他手里捏着一块包装花哨、洒满彩色糖粒的甜甜圈,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 “那咒灵应该是一级吧,血里呼啦的,把整条巷子都冻成了冰窟窿。这小鬼就缩在墙角,冻得跟块冰坨子似的。”他咀嚼着,声音有些含混,墨镜随意地转向我的方向晃了一下,“顺手把那玩意儿轰没了,发现她还有气,就拎回来了。总不能丢那儿喂野狗吧?” 他描述得轻描淡写,仿佛那场致命的雪夜遭遇战和救人的举动,都如同拂去肩头一片雪花般微不足道。 “重点呢?”另一个声音响起,温和而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督促。 说话的是夏油杰。他坐在五条悟对面,姿态端正许多。黑色半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狭长的眉眼。他同样穿着高**服,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显得温文尔雅。他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目光平和地掠过庭院,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像温润的玉石,带着探究,却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 “哦,对。”五条悟像是才想起来,懒洋洋地补充道,同时伸出沾着糖粒的手指,隔着空气遥遥点了点我,“这小鬼,有点意思。我把她拎上飞机的时候,她手里捏着我给的一块草莓大福,结果——”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墨镜后的视线仿佛带着实质性的穿透力。 “那玩意儿在她手里,眨眼就冻成了冰疙瘩。‘啪嗒’,掉毯子上了。”他模仿着糕点落地的声音,语气里没有惊讶,只有纯粹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兴味,“那股寒气,不是外界的冷,像是从她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咒力,虽然还很微弱,乱糟糟的,但绝对是咒力波动。性质嘛……啧,冷就对了。” 夏油杰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狭长的眼眸眯起,里面的温和笑意沉淀下去,转为一种深沉的思索。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像是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带着评估的意味缓缓扫过我裹在毯子里的身体,最终定格在我放在膝上、无意识绞着毯子边缘的小手上。 “冰系术式……而且是在无意识、情绪剧烈波动下被动触发的天赋显现。”夏油杰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古寺的钟声,“能在那种极端环境下存活下来,除了运气,她本身的体质恐怕也异于常人。父母呢?查到了吗?这种程度的术式刻印,不太像是凭空出现的。” “窗那边还在翻档案。”五条悟无所谓地耸耸肩,又掰了一块甜甜圈,“那片地方偏僻得很,人口流动也乱。不过……”他顿了顿,墨镜转向我,这次语气随意中带上了点罕见的、不那么像开玩笑的询问,“喂,小鬼,你爹娘叫什么?以前有没有见过……嗯,类似刚才我干掉的那种‘脏东西’?或者,他们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脏东西”三个字像冰冷的钩子,猝不及防地钩住了记忆深处最黑暗的部分。风雪,黑暗,扭曲蠕动的肢体,无数恶意的眼睛……破碎的画面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翻涌上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喉咙。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从齿缝里溢出,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攥着毯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突然那股蛰伏的寒意仿佛感应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瞬间在我体内深处不安地躁动起来,一股冰冷的气流不受控制地从指尖溢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好了,悟。”夏油杰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及时响起,如同一股暖流注入冰封的溪涧。他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茶杯,目光平静地看着五条悟,带着轻微的责备,“别问了。” 他随即转向我,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晨露:“别怕。不想说就不说。”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能平息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那些都过去了。在这里,你很安全。” 那温和而坚定的目光,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那些即将喷涌而出的恐怖回忆和失控的寒意。体内躁动的冰冷气流仿佛被这目光安抚,不甘地低伏下去,重新蛰伏回深处,只有指尖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我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只是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五条悟撇了撇嘴,似乎对被打断有些不爽,但也没再追问。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小圆墨镜,镜片反射着庭院的暖光,看不清眼神,但嘴角那点玩味的弧度消失了。 “行吧行吧。”他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身体往后一靠,“反正人带回来了,咒力也看见了。这小鬼以后就归高专管了。”他墨镜转向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像是在看一件新到的物品,“喂,小鬼,你叫什么?” 名字? 一个遥远的、几乎被恐惧冻结的音节,在空茫的脑海中艰难地浮现。 我抬起头,泪光模糊的视线穿过回廊下温暖的光影,对上那副遮住一切的纯黑墨镜。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微弱、沙哑、带着浓重鼻音的音节,终于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雨…”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一出口就要被风吹散了。 “雨?”夏油杰重复了一遍,语气温和地确认。 我僵硬地点了一下头,眼泪又不听话地涌了上来,视线再次模糊。这个名字,此刻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灼热的鲜血气息,沉重得让我几乎窒息。 “哈!”一声短促的笑声打破了这沉重的氛围。 是五条悟。他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双手插在裤袋里,姿态随意又张扬。他微微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墨镜后的视线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恶劣的兴味,精准地落在我泪流不止的脸上。 “雨?”他咀嚼着这个字,嘴角勾起一个更大、更肆意的弧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世情残酷的轻快,“还真是个……哭包的名字啊!”那语气里没有多少恶意,更多的是一种发现有趣事物的新奇和戏谑。 陌生的音节组合砸进一片空茫的脑海。我茫然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头刺眼的白发和遮住一切的墨镜。他是我绝望深渊中唯一伸出的手,是带来颠覆认知力量的存在,也是此刻用最随意的方式,粗暴地给我打上烙印的人。 身体深处蛰伏的寒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告惊扰,微微波动了一下,又归于沉寂。 高专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在飘落的樱花和恒定的暖意中缓慢流淌。 我依旧裹着那条白色羊毛毯,像一只受惊后迟迟不肯离开壳的蜗牛,被安置在靠近回廊的一间安静和室里。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床一几,纸拉门外是小小的庭院,几竿翠竹疏影横斜。硝子来过几次,带着一身淡淡的消毒水和烟草混合的气息。她话很少,检查的动作干脆利落,微凉的手指按压关节,用咒力探查体内时,那股温和的暖流总能奇迹般地暂时驱散骨髓深处的寒意。她从不问多余的话,只是在结束时会递给我一块包装朴素的牛奶糖,然后点燃一支烟,靠在门框上,看着庭院里飘落的竹叶,沉默地抽完。 “恢复得还行,但身体太虚弱了,再加上被寒气入侵...”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情绪,然后便掐灭烟头,转身离开。那牛奶糖的甜味很淡,带着奶香,在舌尖化开时,能短暂地麻痹心口沉甸甸的闷痛。 庭院里,夏油杰的身影出现得最为规律。他总是选择在阳光最好的午后,坐在离我不远也不近的另一处廊檐下。有时捧着一卷古旧的书册,纸张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放空,望着庭院里被精心修剪的松枝,或是天空中流过的浮云。他周身萦绕着一种奇特的沉静气场,仿佛能抚平空气里所有不安的褶皱。 他会在我长久地、无意识地盯着某片飘落的树叶发呆时,温和地开口。 “在看什么,雨?”声音如同拂过竹林的风,清润而自然。 起初,我总是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得一颤,下意识地把毯子裹得更紧,低下头不敢回应。 他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阳光落在他黑色的半长发上,泛着柔顺的光泽。 几次之后,那温和的声音似乎不再那么具有侵略性。当我再次被一只停在砂石地上、羽毛翠绿的小鸟吸引时,夏油杰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那是绣眼鸟。”他并未看我,目光也落在那只灵巧的小鸟身上,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喜欢干净的水源和浆果。高专后山的林子里有很多。” 我依旧没有回答,但身体细微的紧绷感似乎放松了一些。目光追随着那只小鸟跳跃的身影。 “冷吗?”有一次,他放下书卷,忽然问道。狭长的眼眸望过来,带着一种洞悉的关切。那时,一股莫名的寒意正从指尖悄悄渗出,让我下意识地蜷起了手指。 我迟疑了一下,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夏油杰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并未靠得太近,保持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距离。他伸出手,掌心朝上,递过来一个小小的、扁平的漆盒。盒子打开,里面是几块方方正正、颜色素雅的和果子,散发着清甜的米香和红豆的微甜。 “试试这个?”他声音温和,“里面是红豆馅,不算很甜。” 那糕点的样子很精致,像小小的艺术品。我犹豫着,在毯子里动了动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出来,拿起最小的一块。指尖触碰到糕饼温软的表面,那温度透过皮肤,微弱地驱散了一丝寒意。我小口地咬下去,细腻的豆沙在口中化开,带着谷物朴实的甜香。很温暖的味道。 “谢谢……”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 夏油杰微微一怔,随即,那温和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在他眼底清晰地荡漾开来,比阳光更暖。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重新坐回他的位置。 而五条悟的出现,则永远伴随着一种打破宁静的喧嚣。 他像是永远不会累的旋风。有时是午饭时间,高大的身影带着一阵风冲进食堂,无视其他人投来的目光,精准地找到坐在角落、努力用勺子对付一碗茶泡饭的我。 “喂!雨!”他大大咧咧地在我对面坐下,两条长腿随意地伸开,小圆墨镜滑下鼻梁一点,露出那双惊鸿一瞥、如同倒映着无垠冰原与苍穹的苍蓝色眼眸。仅仅一瞬,那眸子里闪烁的是一种纯粹到近乎非人的好奇和探究,随即墨镜又被推回原位。他将一个巨大的、洒满糖霜和新鲜草莓的奶油泡芙“咚”地一声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震得碗碟轻响。 “食堂的猪食有什么好吃的!尝尝这个!这可是我排了半小时队抢到的!”他语气得意洋洋,仿佛献上了什么稀世珍宝。 那泡芙散发着浓烈的甜腻香气,巨大的体型几乎是我的脸的两倍。我看着它,又看看自己碗里清淡的茶泡饭,有些不知所措。 “快吃啊!”五条悟不耐烦地催促,身体前倾,墨镜后的视线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看看你身上那点咒力,弱得跟没断奶似的!不多吃点甜的怎么长力气?以后怎么跟我学打架?” 他的逻辑总是如此粗暴直接。我迟疑着,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泡芙蓬松的表皮。温软的触感传来,这次,体内那股蛰伏的寒意安静地沉睡着,没有躁动,没有冰霜蔓延。指尖只是感受到食物本身的温度。 我小心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浓郁的奶油和草莓的酸甜瞬间在口腔里爆开,甜得有些发腻,却带着一种直白的、充满生命力的味道。 “怎么样?好吃吧?”五条悟得意连连地看着我的动作,墨镜后的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孩子气的得意,“跟着我,以后好吃的管够!” 夏油杰端着餐盘走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五条悟身边坐下,温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赞许的笑意:“看来咒力控制得很好,雨。情绪平稳的时候,它很安静。” 五条悟哼了一声,拿起自己那份巨大的甜点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说:“那是当然!我捡回来的小鬼,能差到哪去?” … 窗外,高专的夜晚总是格外寂静。古老的建筑群沉在墨蓝色的山影里,只有零星几盏灯火在夜风中摇曳,像是黑暗中沉默的眼睛。结界的力量在夜色中无声流淌,隔绝了尘世,也隔绝了温暖。夜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我裹紧了被子,身体深处那股冰寒似乎总在夜深人静时更加活跃,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让指尖凝结起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霜花。恐惧的余烬并未熄灭,只是被暂时埋在了甜食的糖霜和夏油杰温和的故事之下。 五条悟张扬的冰冷气息,夏油杰温和表象下的深沉探究,硝子姐姐冷静的关照……还有那些关于“术士”、“身份”的碎片低语,如同漂浮在冰冷潭水上的迷雾。 我是谁?我的父母……又是谁? 这些问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这个暂时被称为“家”的、古老而力量盘踞的屋檐。在这片咒术的庇护所里,我像一株误入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幼苗,被好奇、探究和一丝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异类的微弱庇护所包围。 夜还很长,冰在黑暗中无声滋长。 第3章 “父女” 庭院里的阳光带着初夏特有的慵懒,暖融融地铺陈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空气里浮动着青草被晒暖的气息,混合着不知名花朵的淡香,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咒术高专训练场特有的、沉闷的撞击声。 我坐在回廊边缘的木质地板上,双脚悬空,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身上穿着高专统一发放的、最小号的深色制服,依旧显得有些空荡,袖口要卷好几道才能露出细细的手腕。 阳光穿过庭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樱花树,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落在我的白色长发上,也落在我微微蜷缩的、抱着膝盖的手背上。 指间,是一颗刚刚剥开的糖果。亮晶晶的粉色糖纸被我小心地叠成一个小方块,放在腿边。圆润的、半透明的草莓味硬糖安静地躺在掌心,在阳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散发出浓郁甜腻的香气。 这是昨天硝子姐姐路过小卖部时带回来的。她说:“喏,给你的。”语气平淡得像递过来一支笔。 但我记得很清楚,五条悟第一次塞给我的那一大把糖果里,就有这种粉色包装的草莓糖。很甜,甜得有点发腻,但那种霸道的甜味能短暂地压住喉咙里翻涌的、带着铁锈味的噩梦碎片。 我慢慢地把糖果放进嘴里。舌尖触碰到坚硬的糖球,瞬间,强烈的、人工合成的草莓香精味道混合着汹涌的甜意炸开,霸道地占据整个口腔。 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白色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身体似乎因为这熟悉的、强烈的甜味而放松了一点点,抱着膝盖的手臂不再绷得那么紧。 回廊的另一端传来脚步声,轻快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拖沓。 我不用抬头,那种独特的、仿佛带着雪后微凉空气和若有若无硝烟甜香的气息已经先一步飘了过来。 是五条悟。他穿着制服,没戴那标志性的黑色眼罩,苍蓝的六眼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近乎非人的质感。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嘴里似乎还嚼着口香糖,白色的碎发随着步伐微微晃动,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闪闪发光的少年意气。 他似乎只是随意路过,目光扫过庭院,然后在我这个角落停顿了一下。 “喂,小不点。”他脚步没停,径直朝我这边走来,声音带着惯常的、有点欠揍的懒洋洋调子。高大的身影很快笼罩了我,挡住了大片温暖的阳光,投下一片带着他独特气息的阴影。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含着糖,没敢立刻抬头看他。阳光被他挡住的地方,似乎温度都降了几度。 他停在我面前,低头。那双苍蓝的眼睛像能洞穿一切,落在我含着糖、微微鼓起的脸颊上。 “又在吃糖?”他啧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是嫌弃还是别的什么,“不怕蛀牙?小心牙齿掉光光,变成没牙的老太婆!”他恶意地吓唬着,嘴角却勾着一丝恶劣的笑意,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没吭声,只是把脸埋得更低了些,感受着口腔里固执弥漫的甜味。 他似乎觉得无趣,又或者只是想表达一下“路过”的立场。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动作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带着薄茧的温热指腹,带着点粗鲁的力道,在我头顶那团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白色长发上狠狠揉搓了几下,把我梳理得还算整齐的头发瞬间揉成了一团乱糟糟的鸟窝。 “啧,头发倒是长得挺快。”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随即收回手,转身似乎就要走。 就在这时,另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从回廊的另一头响起。 “悟。” 我和五条悟同时转头。 硝子姐姐斜倚在通往主楼的廊柱旁,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并没有点燃。初夏的微风轻轻拂动她茶色的短发。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职业医生特有的冷静审视,平静地在我和五条悟之间来回扫视。那目光,仿佛在对比两张X光片。 五条悟挑眉:“干嘛?” 硝子吸了一口并未点燃的香烟(大概只是习惯动作),缓缓吐出并不存在的烟雾。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五条悟揉过我头发的那只手上,然后又落回我顶着那团乱糟糟白毛、还含着糖、茫然抬起的脸上。 “没什么,”硝子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客观的医学观察报告,“就是每次看到你俩同框……”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最精准的措辞,目光在我和他惊人相似的白发和苍蓝眼瞳上逡巡,“……尤其是刚才那个‘投喂’加‘揉头’的标准流程……” 她微微歪了下头,茶色的发丝滑过脸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冷淡又精准的弧度。 “生理性不适。”她淡淡地吐出四个字,眼神里却分明掠过一丝促狭,“太像了。 像得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某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在某个平行时空或者记忆断层里,不小心遗落了自己的……”她故意拉长了尾音,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五条悟那张过分年轻的脸,最终落在我身上,“……幼年翻版?或者,更通俗点说,”她轻轻弹了弹并不存在的烟灰,“迷你女儿?” “噗……” 一声忍俊不禁的低笑紧跟着响起。夏油杰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回廊上,就站在硝子旁边。他穿着合身的制服,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额前那缕刘海温顺地垂着。 他单手掩着嘴,狭长的眼眸弯成了愉悦的弧度,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戏谑。 “硝子,你这个形容……”夏油杰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饶有兴致地在我和五条悟身上流转,“真是既精准又刻薄啊。” 他走上前几步,姿态优雅,像是来欣赏一出好戏。 “不过,仔细想想,”他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目光在我被揉乱的白色头发和那双含着糖、还带着懵懂水汽的苍蓝眼睛上停留,“这发色,瞳色,还有……”他微笑着看向五条悟,语气真诚得近乎无辜,“悟,你看她被你揉头发时那副敢怒不敢言的小表情……遗传基因的表达,有时候就是这么霸道且不讲道理,对吧?” “喂!你们两个!”五条悟瞬间炸了。他猛地转过身,对着硝子和夏油杰,那张俊美得极具攻击性的脸上写满了荒谬和被调侃的恼怒,耳根似乎都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有完没完?!十五岁!十五!哪来的女儿?!你们是中了什么诅咒导致认知障碍了吗?!”他指着自己的脸,又指向我,“这顶多算……算……”他卡壳了,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诡异的相似,“算……巧合!对!就是巧合!世界那么大,白头发蓝眼睛的人多了去了!” 他越说越气,声音拔高,像只被踩了尾巴、气急败坏的大型猫科动物,白色的发梢都仿佛要竖起来。那双苍蓝的六眼恶狠狠地瞪着硝子和夏油杰,里面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 我坐在回廊边缘,嘴里含着那颗已经融化掉一小半、甜得发齁的草莓糖。阳光重新落回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五条悟气急败坏的背影,看着他炸毛的白发在阳光下几乎要发光。硝子姐姐依旧倚着廊柱,神情平淡,只有眼底深处那抹促狭的笑意更深了。夏油杰哥哥则是一副“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的温和无辜模样。 口腔里的甜味似乎更浓烈了,霸道地压下了所有其他的味道。我伸出舌尖,舔了舔黏在牙齿上的糖浆。 一种奇异的、微小的暖意,悄悄地、悄悄地,从含着糖的舌尖,顺着喉咙,一路蔓延到了心口那个冰冷空洞的地方。像被阳光晒暖了一角的冰块,融化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水痕。 我悄悄地把那颗被口水润泽得更加晶亮的粉色糖纸方块,往自己身边又挪近了一点。 第4章 咒力 高专的日子,像庭院角落那棵巨大的樱花树,在四季流转中缓慢地舒展着枝叶。最初的惊恐和绝望,被日复一日的、带着消毒水味的检查、夏油杰低沉温和的说话声、以及五条悟那永远充满存在感的吵闹,一点点地稀释、沉淀。 夏油杰是另一个经常出现在我视线里的人。他似乎很忙,穿着高专那身黑色的制服,有时候行色匆匆,身上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高专的尘土和……淡淡的血腥气?但每当他看到独自坐在檐廊下发呆的我,总会停下脚步。 他会走过来,在我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沉静的、令人安心的感觉。他不会说太多安慰的话,只是安静地陪着。 有时候,他会给我讲一些很简单的、关于咒灵和咒术师的事情,声音低沉平缓,像在讲述古老的传说。 他会告诉我什么是咒力,什么是术式,咒灵是如何诞生的,咒术师又是如何祓除它们的。他的话语里没有五条悟那种夸张的炫耀,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什么的真实感。 “咒力,是负面情绪的结晶。恐惧、愤怒、憎恨……都会滋生咒灵。”他望着庭院里苍翠的松树,狭长的凤眼深邃,“而咒术师,就是利用自身的咒力,去祓除它们的人。”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雨,你的力量……很特别。它来源于你的寒冷吗?” 我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感受着从木头缝隙里透上来的凉意,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冷。 “没关系,”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我身边。他伸出手,那只温暖的大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轻轻揉了揉我头顶柔软的白发。 动作很轻,和五条悟那种大大咧咧的揉搓完全不同。“慢慢来。你会学会控制它的。” 他的掌心很暖,透过发丝传递下来,短暂地驱散了一点头顶的寒意。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香再次萦绕在鼻端。 五条悟。 他的存在感就像夏日的烈阳,无法忽视。他似乎总能精准地在我试图把自己缩进某个安静角落时出现。 有时是在我慢吞吞走在回廊上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会突然从旁边庭院翻上来,轻飘飘地落在廊下,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跳跃着光点,吓得我差点坐倒在地。 他则会毫无歉意地哈哈大笑,然后像拎小猫一样把我拎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嘴里嚷嚷着“小不点,走快点!带你去见识最强的祓除现场!”——当然,通常只是去训练场看他如何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欺负”夏油杰。 有时是我安静地坐在檐廊下,看庭院里一只蝴蝶在花间蹁跹。一片巨大的阴影会突然笼罩下来,伴随着一股甜腻的奶油香气。一个包装精致的奶油泡芙或者抹茶蛋糕盒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怀里。 “喏,甜品店新品,赏你了。”他居高临下,墨镜后的目光似乎扫过我没什么血色的脸,“多吃点甜的,别整天一副要冻僵的样子。”语气依旧随意得像施舍,但那些过分甜腻的点心,确实能在入口的瞬间,带来短暂的、令人眩晕的暖意,暂时压住骨子里的寒冷。 他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地“教导”我。通常是某个无所事事的午后,他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我对面的廊下,墨镜推到头顶,露出那双过于璀璨的苍蓝之瞳,用一种近乎玩闹的态度,试图引导我感知体内那微弱的咒力。 “集中精神!想象你身体里那股寒气!对,就是冻得你直哆嗦的那个!”他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催促,“把它想象成水!然后把它‘冻’起来!或者‘放’出来一点看看!” 我努力地集中精神,按照他说的去想象。可身体深处只有一片沉寂的、无边无际的寒冷冰原,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引导”的“水流”。 那力量像沉睡的冰山,纹丝不动。试得久了,只觉得头昏脑涨,身体反而更冷了。 “啧,真笨。”五条悟撇撇嘴,放弃了,又拿起一个泡芙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算了,反正有最强罩着你,学不会也没关系。”他吃得腮帮子鼓鼓,像只贪吃的白色大猫。 夕阳西下,将整个高专染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我抱着膝盖,坐在熟悉的檐廊位置,看着庭院里拉长的树影。夏油杰结束了任务回来,远远看到我,便走了过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只是站在几步开外,夕阳的余晖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雨,”他温和地开口,打破了黄昏的宁静,“明天开始,要正式学习一些基础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体术和咒力感知。可能会有点辛苦。” 我抬起头,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线条,轻轻点了点头。辛苦?比起那个雨夜的冰冷和绝望,还有什么能称得上辛苦? 我只想……只想弄清楚身体里这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的寒冷到底是什么,只想……不要再失控。 夏油杰似乎看穿了我平静表面下的那点不安。他走近一步,微微弯下腰。夕阳的暖光落在他脸上,让他狭长凤眼中那份惯常的沉重温和,仿佛融化了些许,透出一点真切的暖意。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揉头发,而是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动作很轻,隔着薄薄的衣料,那掌心的暖意却清晰地传递过来,短暂地驱散了一点肩头的寒意。 “别担心,”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傍晚的风,“我们会帮你。” 就在这时,一个拖长了调子、极其破坏气氛的声音插了进来: “喂——杰!别抢我的台词啊!罩着小不点雨可是最强的职责!” 五条悟不知何时也溜达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半盒没吃完的草莓大福。他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上,墨镜后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扫了一圈,嘴角勾起惯有的弧度。 他随手从盒子里拈起一个饱满粉白的大福,手腕一甩,那点心便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精准地朝我飞来。 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塑料盒微凉的触感,包裹着里面点心的柔软。 “喏,学费。”他扬了扬下巴,语气随意得像在丢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记住了,小不点雨,”他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更长,那双苍蓝之瞳即使在暖色的光线下,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感,语气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认真,“咒术师这行当,可是很贵的。” 夕阳的金辉洒落在他银白的发梢上,也落在我掌心那颗小小的、粉白的草莓大福上。 那抹甜腻的粉色,在满目温暖的橙红里,显得格外醒目。高专的春天,是被樱花浸透的。庭院角落里那株巨大的染井吉野,仿佛一夜之间被点燃,将积蓄了一冬的粉白尽数泼洒出来。 层层叠叠的花瓣堆叠在枝头,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风一过,便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雪崩。 细碎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过古朴的木制回廊,沾在深色的廊柱上,落在光洁的地板上,也无声地缀上我垂落的白色发梢。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甜又微醺的气息,是泥土的湿润、新叶的微涩,以及樱花特有的、带着一丝凉意的甜香。阳光穿过花枝的缝隙,在檐廊上投下斑驳跳动的光斑,暖融融的,驱散着早春残留的最后一丝料峭寒意——至少,对其他人而言是如此。 我抱着膝盖,坐在惯常的位置,背靠着冰凉的廊柱。阳光落在皮肤上,能感觉到表层微微的暖,但更深的地方,那蛰伏的、仿佛源自骨髓的寒冷,依旧顽固地盘踞着,像一口永不枯竭的冰泉。 “喂——小不点!发什么呆呢!” 一个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懒散腔调,由远及近,瞬间撕裂了樱花树下的宁静。伴随着毫不收敛的脚步声,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我面前跳跃的光斑。 五条悟像一阵旋风般刮到了我面前。他大概是刚结束训练,或者刚从外面回来,银白色的短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随意地贴在饱满的额角,脸上那副标志性的小圆墨镜推到了头顶,露出那双即使在春日暖阳下也显得过于清冽璀璨的苍天之瞳。 他身上带着蓬勃的热气,还有一丝运动过后的、干净的汗味,混合着外面微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我周围清冷的樱花香气。 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精致甜品店logo的纸袋,包装华丽得有些浮夸。 “喏,”他像丢垃圾一样,随意地把那个沉甸甸的纸袋丢进我怀里。纸袋落在我并拢的膝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甜腻奶香和可可的醇厚气息立刻霸道地弥漫开来。 “限量版的熔岩巧克力蛋糕和草莓千层酥,新宿那家排队排死人了,赏你了。” 语气依旧是他特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施舍感,仿佛这价值不菲的甜品不过是路边随手捡来的石子。 他高大的身影杵在我面前,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只留下他周身那种灼热的存在感,以及那双即使在墨镜后也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苍蓝之瞳。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膝盖上的纸袋沉甸甸的,隔着包装都能感觉到里面点心的柔软和冰凉。 那浓郁的甜香钻进鼻腔,却奇异地没有勾起多少食欲,反而让胃里有些发闷。骨子里的寒意似乎更重了,像在无声地抗拒着这份过分的甜腻。 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宽大的袖口,轻声挤出两个字:“……谢谢。” 声音细弱蚊蚋,几乎被风吹散的花瓣声盖过。 “啧,声音小得跟猫叫似的。”五条悟似乎不满地咂了下嘴,他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一屁股就在我旁边的廊下坐了下来,长腿随意地伸展开,昂贵的运动鞋几乎要碰到我的光脚。 他身上的热气和他带来的甜腻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场”,将我牢牢地包裹住,驱赶着我身周那点可怜的、赖以维持平静的凉意。 “喂,我说,”他侧过脸,墨镜后的目光落在我低垂的头顶,“上次教你的咒力感知,有进展没?身体里那股冷气,能摸到‘开关’了?” 我摇了摇头,几缕垂落的白发随着动作滑到脸颊边。开关?那更像是一片无边无际、死寂冰冷的冻土,意识沉进去,只会被更深沉的寒意吞噬。 每一次尝试集中精神,都像在冰海里徒劳地泅渡,最后只落得浑身僵冷,头昏脑涨。 “真笨。”意料之中的评价,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奇怪地没什么恶意,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吐槽。 “算了,反正有最强在,你这点小冰碴子翻不起浪。”他随手从纸袋里掏出一个包装更小的盒子,自顾自打开,里面是两颗裹着厚厚巧克力酱、点缀着坚果碎的精致松露巧克力。 他拈起一颗丢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发出含糊的咀嚼声。“嗯…这家新品确实不错。喂,小不点,你也吃啊,冷着脸干嘛?甜食可是最强的能量来源!” 他一边嚼着,一边用沾着点巧克力酱的手指,随意地、带着点力道地戳了戳我的胳膊。 指尖的温度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像烧红的针尖,烫得我一个激灵。那股蛰伏的寒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扰,在皮肤下不安地窜动了一下。 我猛地一缩,整个人几乎要弹起来,后背紧紧抵住冰凉的廊柱,惊魂未定地抬眼看他。 五条悟似乎被我这过激的反应逗乐了,他非但没收回手,反而像发现了什么新玩具,墨镜后的眼睛闪烁着恶作剧般的光芒,又伸出一根手指,带着试探的意味,飞快地在我冰凉的手背上又戳了一下! “呜!”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将手缩回袖子里藏好,只露出一双盈满水汽、带着控诉和惊惶的蓝眼睛瞪着他。 “哈哈哈哈哈!”五条悟爆发出一阵毫不收敛的大笑,身体向后仰去,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跳跃着刺眼的光,“果然!跟块冰似的!戳一下还会叫!杰!硝子!快来看!这小不点太好玩了!”他笑得前仰后合,完全不在意我的窘迫。 “悟,适可而止。” 温和却带着一丝无奈的声音响起。 夏油杰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廊下。他大概刚从任务地点回来,身上还穿着那身笔挺的黑色高**服,风尘仆仆,海带般的刘海有些凌乱地贴在额角,狭长的凤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看向我时,那份惯常的沉重温和立刻覆盖上来,带着安抚的意味。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深色的文件夹。 他先是警告地瞥了一眼还在兀自大笑的五条悟,然后走到我身边,同样在廊下坐了下来。他没有像五条悟那样靠得很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带来一种令人安心的沉静感。 “又在欺负雨?”夏油杰的声音低沉柔和,目光落在我因惊吓和羞恼而微微泛红的眼角,还有我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 他伸出手,动作自然而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帮我把被五条悟戳得有些凌乱的、散落在脸颊边的几缕白发,轻轻地拢到耳后。 他的指尖带着任务归来的微凉,但触碰却异常温和。那动作里没有五条悟那种戏谑的逗弄,只有一种兄长般的、沉静的关怀。 拢好头发,他的手指并没有立刻收回,而是停顿了一下,指背若有似无地、极其短暂地贴了贴我的额角。 “还是很冰。”他低声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他收回手,目光转向五条悟带来的那个散发着浓郁甜香的纸袋,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又带着点不赞同。 “别给他太多甜食,悟。她的体质特殊,过量摄入糖分未必是好事。” “哈?”五条悟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夸张地挑起眉毛,像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言论,“杰,你懂什么?甜食是万能的!心情不好?吃甜的!能量不足?吃甜的!冷?更得吃甜的!你看这小不点整天冻得跟个冰雕似的,不多吃点甜的补充热量怎么行?这可是最强的人生经验!” 他振振有词,顺手又拿起一块千层酥,示威似的咬了一大口,酥皮碎屑簌簌落下。 夏油杰无奈地摇摇头,似乎懒得与他争辩。他转向我,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在膝上,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雨,关于你父母的事情,高层那边初步调查有了一点线索。”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他们生前……似乎并非普通人。可能,是隐退的咒术师。” 隐退的咒术师?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冻僵的意识里激起微弱的涟漪。 父母……那些模糊而温暖的记忆碎片里,从未有过任何异常。他们就像最普通的人,会为生活的琐碎烦恼,会为我的笑容而开心。 咒术师?那种拥有非人力量的存在?和他们联系在一起,显得如此陌生而遥远。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和更深的空洞感攫住了我。如果他们真的是咒术师,为什么……为什么没能保护自己? 我呆呆地看着夏油杰,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廊下的风似乎更冷了,卷起更多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我的发间、衣襟上。 第5章 训练 日子像窗外融化的雪水,缓慢地、带着初春的凉意流淌过去。五条悟的“亲自教导”,在最初的几天,更像是一场灾难性的闹剧。 “集中精神!想象那股冷气!把它从指尖biu地射出来!” 他盘腿坐在我对面,墨镜推到额顶,苍蓝六眼瞪得溜圆,试图用夸张的手势和语气指导我操控体内那股时灵时不灵的寒气。 结果往往是——我憋得小脸通红,指尖只冒出几缕可怜的白雾;或者,用力过猛,“噗”的一声闷响,矮桌边缘瞬间冻结出一大片厚厚的、不规则的冰坨,差点把硝子放在上面的几本旧病历冻成一体。 “五条悟!”硝子忍无可忍的声音总会适时从隔壁传来,带着浓浓的倦意和被打扰睡眠的火气。 “再弄坏我的桌子,你就带着你的‘冰雕’一起滚出去睡庭院!” 五条悟通常会做个鬼脸,然后毫无诚意地喊回去:“硝子小气鬼!” 接着又兴致勃勃地转向我,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包装花哨的硬糖,“没关系!失败是成功他妈!来,补充点糖分,能量满格再战!” 那甜腻的味道,几乎成了我每次训练失败后的固定安慰。 夏油杰的出现,则像一阵带着暖意的微风,吹散了五条悟制造的混乱和硝子无声的怨念。 他总是很安静。有时是带着几本封面画着可爱动物的图画书,默默地放在我的矮桌上;有时是在五条悟又一次把训练搞得鸡飞狗跳后,适时地出现,用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把那个白毛笨蛋拎走,留给我一片得以喘息的清净。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坐在一旁。当五条悟咋咋呼呼地试图用他“最强”的逻辑强行解释咒力运转时,夏油杰会微微蹙着眉,用更平实、更易于理解的语言,低声补充几句关键。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有种安抚的力量。 他观察得很仔细。有一次,五条悟又塞给我一颗橘子味的硬糖,那过分的甜味刺激得我皱起了鼻子,指尖无意识地泄露出几丝寒气。夏油杰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那细微的波动。 “悟,”他淡淡地开口,打断了五条悟准备开始的下一轮“biubiu”教学。 “她的情绪起伏,尤其是强烈的感官刺激,似乎更容易引动咒力失控。甜味,或者惊吓。”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五条悟之前试图用突然放大音量来“锻炼”我反应能力的幼稚举动。 五条悟眨眨眼,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关联,摸着下巴“哦?”了一声。 夏油杰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我的矮桌上,除了图画书,还多了一小盒包装素雅的牛奶糖。 甜味温和许多,带着浓郁的奶香,含在嘴里,像是冬日里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指尖躁动的寒意似乎也随之平息了些许。 我的“能力”,依旧像个不听话的顽童,时好时坏。 沮丧和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时常缠绕上来。 有一次,五条悟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简易的咒力标靶,让我尝试用冰锥击中它。我集中了全部精神,指尖寒气涌动,一道歪歪扭扭、只有铅笔粗细的冰凌“嗖”地射出,然后在距离标靶还有半米远的地方就“啪嗒”一声脆响,碎成了冰渣,无力地掉在地上。 “噗——”五条悟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指着我,“哈哈哈哈!‘雨’,你这准头是瞄准了隔壁硝子的咖啡杯吗?” 难堪和委屈瞬间冲垮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堤坝。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野一片模糊。我死死咬着下唇,不想哭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发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的寒气猛地从四肢百骸爆发出来。 以我为中心,一层肉眼可见的、带着尖锐棱角的厚厚冰霜如同白色的潮汐,瞬间蔓延开来,咔咔的冻结声刺耳地响起,瞬间覆盖了矮桌、行军床的金属腿,甚至爬上了靠近的墙壁。 “喂喂!来真的啊!”五条悟怪叫一声,反应极快地向后跳开,他脚下的地面也迅速蔓延开一片冰层。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像一片灵活的幕布,精准地覆盖在我身前那片疯狂蔓延的冰霜之上。 是夏油杰放出的咒灵。那咒灵形态模糊,像一团深色的凝胶,接触到冰霜的瞬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冰层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被遏制、消融。 同时,一只带着稳定温度的手,轻轻按在了我冰冷颤抖的肩头。 “没事的。”夏油杰的声音就在我头顶响起,不高,却像磐石一样沉稳。 那只手传来的暖意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透过冰冷的衣服和皮肤,缓缓渗入,奇异地中和着体内狂暴乱窜的寒气。“控制不住很正常。你才刚开始。”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听不出责备,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比悟第一次用‘苍’炸掉半个训练场要好得多。” “喂!杰!揭人老底过分了啊!”五条悟在不远处不满地嚷嚷,但声音里那点戏谑的笑意淡去了。 汹涌的寒气在夏油杰手掌的安抚和咒灵的压制下,终于不甘心地缓缓退潮。房间里一片狼藉,像刚经历了一场微型的暴风雪。 我抽噎着,眼泪还在往下掉,但那股灭顶的委屈和失控的恐慌,在夏油杰沉稳的气息笼罩下,竟也奇异地平息了大半。我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他。 夏油杰没有笑。他深紫色的眼眸低垂着,看着我,里面没有怜悯,也没有五条悟那种发现新玩具的兴奋。 那是一种很深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哭泣的小脸,也映出一种无声的包容和理解。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那只按在我肩头的手,力道微微加重了一瞬,带着一种无声的、坚实的支撑。 窗外的雪彻底停了。正午的阳光穿透云层,难得地有些暖意,斜斜地照射在庭院里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上。晶莹的雪粒反射着细碎的金光。 训练(或者说闹剧)告一段落。五条悟被夜蛾老师一个紧急通讯叫走,走前还不忘把口袋里剩下的几颗牛奶糖全丢给我。 硝子在自己的地盘里补觉,门关得紧紧的。 小小的储藏室里只剩下我和夏油杰。他正拿着扫帚,安静地清理着地上那些被我失控咒力弄出来的碎冰渣。阳光透过高窗,在他黑色的发梢和宽阔的肩背上镀了一层浅金。 我坐在冰凉的行军床边,手里攥着他后来给我的牛奶糖。嘴里还残留着之前那颗糖温和的奶香。 眼泪已经干了,脸上紧绷绷的。身体里那股冰冷的暗流似乎也暂时蛰伏了,只剩下一种大战过后的疲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的暖意。 我低头,看着掌心。没有刻意去想咒力,只是看着窗外融雪反射的阳光,看着夏油杰安静清扫的背影。一种很轻、很淡的平静感,像羽毛一样飘落心底。 指尖微微一动。 一点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冰晶,如同最纤细的雪花,在我指尖上方凭空凝结。 它没有失控的寒意,没有攻击性,甚至没有重量。只是一片小小的、六瓣的、完美对称的冰花。它悬浮着,在透窗而入的阳光里,折射出七彩的、梦幻般的光芒。纯净,脆弱,美丽。 它安静地存在着,像一颗凝结的泪滴,又像一颗初生的星辰。 夏油杰清扫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直起身,目光落在那片悬浮的、折射着阳光的微小冰花上。他深紫色的眼眸里,映着那一点璀璨而冰冷的微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阳光里,他嘴角那点天生的温和弧度,似乎比平时,加深了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真正放松的笑意。 第6章 冰之障 训练场在高专深处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巨大的、刻满加固咒文的岩石散乱地矗立着,地面是夯实的硬土,被无数次的咒力冲击和脚步磨砺得光滑发亮。 寒风在这里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卷起细小的沙尘和枯叶,发出呜呜的哨音。 冰冷的空气穿透布料,丝丝缕缕地侵蚀着皮肤,但我早已习惯了这种从内而外的寒意。不远处的场中,是五条悟和夏油杰。 他们正在进行某种高速对抗演练。 两人的身影快得几乎拉出残影,咒力碰撞发出的沉闷爆响在空旷的谷地里不断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五条悟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深色制服,只是敞着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他身形飘忽,如同鬼魅,每一次闪避或突进都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近乎戏谑的轻松。 苍蓝色的咒力在他指尖跳跃、凝聚、爆发,如同拥有生命的蓝色电弧,每一次闪烁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太慢了,杰!”他张扬的笑声穿透风声和爆鸣,“这种程度连热身都算不上啊!”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个后跃拉开距离,身体在半空中极其舒展地翻转,同时右手并指如刀,一道凝练得如同实质的蓝色咒力光束瞬间撕裂空气,带着毁灭性的威压直射向追击而来的夏油杰。 夏油杰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凌厉。 他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五条悟抬手的同时,他脚下的地面便猛地隆起一道坚硬的土墙。 轰——! 咒力光束狠狠撞在土墙上,碎石混合着泥土猛烈地炸开。 烟尘弥漫中,夏油杰的身影借力倒飞而出,稳稳落在不远处另一块巨石上,衣袂翻飞,额前那缕刘海被劲风吹得向后扬起。 “热身?”夏油杰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却依旧平稳,狭长的眼眸紧盯着五条悟,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试试这个!” 他双手快速结印,一股更为庞大、粘稠、带着无数负面情绪嘶吼的咒力波动猛地从他身后腾起。 几个形态狰狞扭曲、散发着强烈恶意的咒灵虚影在他身后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咆哮,浓烈的诅咒气息瞬间让训练场的温度又骤降了几分。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身体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冷——这寒意早已是常态——而是因为那扑面而来的、纯粹的恶意和压迫感。 即使隔着这么远,即使知道那些咒灵是夏油杰哥哥控制的,那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厌恶和恐惧依旧无法抑制地翻涌上来。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碰到了冰冷的岩石边缘。 就在这时,场中的五条悟像是玩腻了远程对轰。 在夏油杰召唤咒灵的瞬间,他嘴角咧开一个更加肆意的笑容,身体猛地爆发出恐怖的速度,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不退反进,直冲夏油杰而去,显然是要进行近身缠斗。 “来点刺激的!”他的声音带着兴奋的颤音,在高速移动中显得有些模糊。 就在他启动的刹那,他原本随意捏在指尖把玩的一枚硬币大小的银色咒具——那东西像个小巧的陀螺,表面刻着细密的符文,刚才还被他像转笔一样灵巧地在指间旋转跳跃——不知是因为骤然发力,还是纯粹的心不在焉,那枚银色的小东西,竟然脱手而出。 它不是被刻意投掷,更像是被巨大的加速度无情地甩脱。 银光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刺目的轨迹,带着咒具本身蕴含的微弱咒力加速,如同一颗出膛的微型子弹,目标并非场中的夏油杰,而是—— 直直地朝着训练场边缘,我的方向,激射而来! 太快了! 快到我的大脑甚至来不及处理“危险”这个信号。 前一秒,我的视线还被场中那两个高速移动的身影和翻腾的咒力风暴所占据,神经被恐惧和寒冷麻痹着;后一秒,视野的余光里,一点刺目的银光已经占据了全部。 冰冷的死亡气息,比谷地的寒风更加刺骨,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躲开!”硝子姐姐的惊呼声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罕见的急促。 躲?身体像被冻在了原地,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如铁,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针尖大小,视野里只剩下那一点急速放大的、致命的银光。 就在那枚裹挟着微弱咒力、足以洞穿普通人头颅的咒具即将吻上我眉心的瞬间—— 嗡——!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纯粹、都要浩瀚的冰寒,毫无预兆地从我身体最深处,从每一寸被恐惧冻结的骨髓里,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 那不是逸散的波动,而是汹涌的、近乎本能的洪流。 以我的身体为中心,空气猛地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空间本身在冻结的嗡鸣。 一层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却异常致密的、近乎透明的冰晶,瞬间在我体表凝结、蔓延、覆盖。 它薄如蝉翼,却流转着钻石般的璀璨光泽,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无数道细小的、冰冷的虹彩。 它并非固态的铠甲,更像是一层紧贴着皮肤流动的、绝对防御的液态屏障。 空气在接触它的瞬间被冻结、析出细小的冰晶尘埃,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那枚激射而来的银色咒具,带着微弱的咒力光芒,狠狠地撞在了这层突然出现的、透明的冰晶屏障之上。 叮——!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水晶碎裂又似寒冰凝结的奇异脆响,骤然响起,盖过了训练场上所有的风声和咒力爆鸣。 预想中的穿透和剧痛并未发生。 那枚蕴含着动能和咒力的咒具,在接触到冰晶屏障的刹那,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绝对光滑且绝对寒冷的叹息之墙。 它蕴含的所有冲击力,所有的咒力波动,所有的物理动能,都在那接触的瞬间,被冻结一切法则的力量,彻底“凝固”了。 咒具本身,则像一颗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活力的死物,失去了所有速度和力量,软绵绵地、无声无息地,垂直掉落在我脚边冰冷的硬土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死寂。 训练场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风声停止了呼啸。 咒力碰撞的爆鸣戛然而止。 甚至连远处枯枝上寒鸦的嘶叫,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掐断了喉咙。 五条悟高速突进的身影,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硬生生地定格在距离夏油杰还有数米远的半途中。 他脸上的张扬笑意彻底僵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呆滞的惊愕所取代。 那双隐藏在墨镜后的苍蓝色眼眸,此刻一定瞪得极大,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锁定在我身上——锁定在我体表那层流转着虹彩、散发着绝对冰寒气息的透明冰晶之上。 他维持着一个极其别扭的、前冲姿态的定格姿势,像一尊被瞬间冰封的雕塑。 夏油杰身后翻腾的咒灵虚影也凝固了,那股庞大的诅咒气息如同被冻结的潮水,僵硬地停滞在半空。 他站在巨石上,脸上惯常的温和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深沉的、如同看到世界基石崩裂般的骇然。 狭长的眼眸里,是翻江倒海的震惊、探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忌惮和狂热的复杂光芒。 硝子姐姐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手里还拿着记录板,此刻也彻底僵住了。 她那双总是带着倦意和清醒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写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不可思议,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训练场上,只剩下那层覆盖在我体表的透明冰晶,在冬日的阳光下,无声地流转着冰冷而璀璨的光华。 它像一个完美的、隔绝一切的绝对领域,将我与这个充满力量与危险的世界暂时隔开。 极致的恐惧带来的爆发性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紧随而来的是巨大的空虚和难以承受的冰冷。 那层璀璨的冰晶屏障闪烁了几下,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光芒迅速黯淡、变得稀薄,最后如同融化的雾气般,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中。 支撑身体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视野骤然变暗,边缘泛起浓重的黑雾。 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在意识彻底陷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我似乎听到了五条悟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失真的、带着巨大震颤的声线,嘶哑地吼出了一个名字: “无……下限?!” 接着,便是彻底的冰冷和死寂。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硬土地上,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边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一片混沌的冰冷中挣扎。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刺眼的白光让眼睛一阵酸痛,又立刻闭上。 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冷冽气味钻入鼻腔,熟悉的环境——是高专的医疗室。 “醒了?”硝子姐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凝重。 我努力地再次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硝子姐姐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电子体温计,眉头微蹙地看着上面的数字。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人影。 五条悟。夏油杰。 他们都没有像往常那样靠近。五条悟抱着胳膊,斜倚在门框上,脸朝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只留下一个冷硬的、线条紧绷的侧影。 那副墨镜重新戴回了脸上,遮住了那双曾短暂流露出惊愕的苍天之瞳。 但即使隔着距离,我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实质的低气压。不再是玩世不恭的张扬,而是一种被冒犯、被挑战、被触及了某种绝对领域的、冰冷而危险的沉默。 夏油杰则站在稍近一些的位置,双手插在制服裤袋里,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温和的面具,但面具之下,眼神却深得如同古井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探究、评估、深深的思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不再是看一个需要照顾的“小鬼”,而是在审视一件突然展现出恐怖潜力的、未知的兵器。 “体温35.1℃,比之前更低。”硝子姐姐放□□温计,声音平稳地陈述着,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的报告。 “生命体征稳定,但核心体温异常。应该是能力透支的代价。”她顿了一下,目光转向门口那两个沉默的身影,“那种屏障……前所未见。不是简单的冰层防御,更像是……”她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冻结了某种‘规则’本身。隔绝了咒力、动能……甚至可能是‘伤害’这个概念。” “无下限术式……”夏油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医疗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目光从硝子转向五条悟倚在门框上的背影,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悟,你怎么看?” 五条悟没有回头。 他依旧看着窗外,仿佛那片灰蒙蒙的天空里藏着什么答案。只是抱着胳膊的手指,极其细微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半晌,他才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冰冷到极致的声线,缓缓地吐出几个字: “不是无下限。” 他猛地转过头。 墨镜后的视线,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瞬间穿透空气,狠狠钉在我的脸上。 “是另一种东西。”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意味,“她有危险了。” 那冰冷的宣告,沉甸甸地砸落在医疗室冰冷的空气中,也砸在我刚刚恢复一丝意识的心上。 冻结的不仅是空气,还有刚刚苏醒便再次坠入深渊的希望。 第7章 身份 医疗室的消毒水气味仿佛渗进了骨髓,冰冷而滞重。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高专古老的檐角,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冬雪。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刺痛。 五条悟那句话——“她有危险了”——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我刚刚凝聚起的一点脆弱感知。 心脏在瞬间被冻结,又在下一秒被巨大的恐慌攥紧,疯狂地、徒劳地撞击着冰冷的胸腔。 硝子姐姐沉默地坐在床边,那双总是带着倦意和清醒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 她没有反驳五条悟,只是将记录板放在膝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金属边缘,视线低垂,仿佛在审视一个无法回避的难题。 夏油杰依旧站在几步开外,脸上那副温和的面具如同冻结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 他沉默着,目光却像无形的探针,反复扫过我苍白的脸,试图从那惊恐茫然的表情下,挖掘出更深层的东西——关于那层冻结规则的冰晶屏障,关于我那对早已化为血雾的“普通”父母。他插在裤袋里的手,似乎微微握紧了。 就在这时,医疗室沉重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进来的是夜蛾正道。 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门框,穿着深色的教师制服,脸上那道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刻。 他脚步沉稳,带来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压迫感。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床上的我,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种审视、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以及更深沉的凝重。随即,他的视线转向门口的五条悟和夏油杰,最后落在硝子身上。 “硝子,”夜蛾的声音低沉,如同巨石滚过,“她的情况?” “核心体温异常偏低,咒力透支严重,但生命体征稳定。”硝子简洁地汇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屏障能力……初步判定为自主防御性咒术,表现形式前所未有,规则干涉级别极高。” 夜蛾沉默地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停留了几秒。 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然后,他转向五条悟和夏油杰,下颌朝门外示意了一下:“悟,杰,跟我来。”语气不容置疑。 五条悟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窗外,墨镜后的视线最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冰冷依旧,却似乎少了刚才那种纯粹的否定,多了一丝……难以解读的、近乎烦躁的复杂。 他什么也没说,迈开长腿,跟在夜蛾身后走了出去,深色制服的衣摆带起一阵冰冷的气流。 夏油杰也无声地跟上,离开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探究,更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被卷入风暴中心的、无法自主的浮标。温和的面具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脚步声,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医疗室里只剩下我和硝子姐姐。死寂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粘稠感。 “睡一会儿吧。”硝子姐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替我掖了掖被角,动作依旧轻柔,却少了之前的随意。“别想太多。” 怎么可能不想?五条悟冰冷的宣告,夜蛾校长沉重的目光,夏油杰深沉的审视……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黑暗中撕扯着我脆弱的神经。 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在冰冷的潮水中沉浮,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门外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是五条悟拔高的、带着怒意的声音,像冰层下压抑的熔岩。还有夜蛾校长低沉严厉的劝阻……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却字字句句都像裹着冰碴,砸在心上。 “……隐患!必须清除……” “……规则干涉……不可控……” “……悟!这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老东西……试试看……” 争执声最终平息下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医疗室里亮着柔和的灯光。硝子姐姐不在。床边坐着一个人。 是夏油杰。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而是微微弓着背,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叠抵着额头,额前那缕怪异的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周身散发着一种深重的、近乎疲惫的压抑感。 我轻轻动了一下,细微的声响惊动了他。 他缓缓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那张惯常挂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苍白的凝重。 狭长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震惊,有深沉的思虑,有冰冷的评估,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信仰基石受到冲击后的动摇和疲惫。 他看着我,眼神不再像审视符号,而是带着一种面对既定悲剧的、沉重的了然。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失去了往日的清越温和。 我怯怯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巨大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 夏油杰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他交叠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终于,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从寒潭深处捞起的石头,冰冷而沉重: “雨……关于你的父母。” 我的心猛地揪紧!父母……那早已被血色模糊的温暖身影…… “他们并非普通人。”夏油杰的目光穿透空气,牢牢锁住我的眼睛,不给我任何逃避的余地,“你的母亲,出身于一个极为古老、也极为隐秘的咒术家族。这个家族的血脉……天生便与‘冰’与‘冻结’的法则相连。” “几十年前,”夏油杰的声音更沉了,带着一种叙述历史的冰冷,“这个家族的力量达到了顶峰。其中一位先祖,其冻结的领域甚至能短暂地……停滞时间。”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这个令人惊悚的事实,“这份力量,超越了咒术高层所能容忍的极限。它代表着未知、代表着不可控、代表着对现有秩序和‘规则’本身的绝对威胁。”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锤子,一下下敲打着我的认知。 冻结时间?停滞规则?那层保护我的透明冰晶……父母刻意隐藏的过去……“普通”生活下暗涌的血脉…… “恐惧催生了灭绝。”夏油杰的声音毫无起伏,却字字如刀,“高层下达了绝密的‘肃清令’。一夜之间……”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个家族,连同其所有旁支、附属……被彻底抹除。你的母亲,是唯一的、意外逃脱的幸存者。她隐姓埋名,嫁给了你身为普通人的父亲,试图彻底斩断过往,融入尘埃。”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怜悯:“他们想保护你,用最普通的方式。远离咒术界,远离那因力量而招致的灾祸。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可惜他们还是死了?可惜我活了下来?可惜这该死的血脉终究无法隐藏?!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席卷了我,身体深处那股寒意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医疗室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抑制住喉咙里那声凄厉的尖叫。原来那场撕裂我世界的血色噩梦,并非偶然。是延续了几十年的、冰冷而肮脏的阴谋! “高层在清理现场残秽时,发现了异常微弱的血脉残留波动。” 夏油杰的声音继续着,像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判决书,“他们一直在追查。直到……你在那个庭院里,因为极致的恐惧,第一次逸散了咒力波动。然后,是训练场上……”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双手,“那层冻结规则的屏障,彻底暴露了你。高层确认了你的身份,也确认了……那足以让他们寝食难安的力量正在你体内苏醒。” “所以……”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们……要杀我?”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棱般的尖锐和绝望。 夏油杰沉默了。这沉默本身就是最残酷的答案。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那动作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医疗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五条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 他没有戴墨镜,那双苍蓝色的眼眸此刻如同燃烧着冰焰,锐利、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暴戾的绝对意志。 他的视线越过夏油杰,直接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或嫌弃,而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宣告。 “杀你?”五条悟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同冰原上炸响的惊雷,清晰地回荡在医疗室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睥睨一切的力量感。 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肆意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绝对的自信和不容侵犯的权威。 “开什么玩笑。”他一步一步走进来,强大的咒力威压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让空气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嗡鸣。 他停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双苍天之瞳里,清晰地映出我惊恐而苍白的脸。 “听着,小鬼。”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音节都像冰晶般坚硬清晰,“你的命,是老子的。” 他微微俯身,那张俊美得极具压迫感的脸凑近,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无垠的冰海,冻结了所有的质疑和威胁。 “那群躲在屏风后面的老东西……”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 “他们怕了。怕你身上那点小把戏,更怕你将来可能……冻结他们那点可怜的‘规则’。”他直起身,姿态傲然,如同宣告神谕。 “所以,我跟他们打了个赌。”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沉默的夏油杰,最后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兴味和绝对的掌控。 “用你的命,赌你的价值。”他嘴角的弧度扩大,冰冷而刺目,“从现在起,你归老子管。你的力量,你这条命,都是我的所有物。”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苍天之瞳里,冰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谁想动你一根头发,得先问问我这双‘六眼’,答不答应。”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坚固的寒冰枷锁,带着不容抗拒的绝对力量,狠狠地铐在了我的命运之上。 是庇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我不知道。巨大的冲击和那霸道宣告带来的、一丝荒谬绝伦的安全感交织着,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瞬间将我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