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古老高专的木质回廊染成温暖的琥珀色。我坐在宽阔廊檐下的木质台阶上,小小的身体几乎被那条厚实的白色羊毛毯完全裹住,只露出一个脑袋和一双眼睛,茫然地望着庭院。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新和晚樱最后的甜香,远处训练场隐约传来呼喝和咒力碰撞的闷响,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声音。脚下是平整的砂石地,被精心耙出流水般的纹路。几片迟落的樱花旋转着飘下,无声地落在砂纹上,像粉色的小船。
温暖,宁静,安全得近乎虚幻。
可身体深处,总有一丝驱不散的寒意盘踞着,像冬眠的蛇,蛰伏在骨髓里。掌心残留的、冻硬草莓大福的冰冷触感,以及那股莫名涌现的、仿佛源于生命本源的寒气,依旧清晰得让人心悸。
“……所以,就是这样。”五条悟那极具辨识度的、带着点少年人特有懒散腔调的声音从身后敞开的和室门内传来,打破了庭院的静谧。
他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背对着门口,他鼻梁上架着的,是一副款式嚣张的纯黑小圆墨镜,镜片完全遮住了眼睛,只留下线条流畅的下颌和微微上扬的嘴角。他手里捏着一块包装花哨、洒满彩色糖粒的甜甜圈,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
“那咒灵应该是一级吧,血里呼啦的,把整条巷子都冻成了冰窟窿。这小鬼就缩在墙角,冻得跟块冰坨子似的。”他咀嚼着,声音有些含混,墨镜随意地转向我的方向晃了一下,“顺手把那玩意儿轰没了,发现她还有气,就拎回来了。总不能丢那儿喂野狗吧?”
他描述得轻描淡写,仿佛那场致命的雪夜遭遇战和救人的举动,都如同拂去肩头一片雪花般微不足道。
“重点呢?”另一个声音响起,温和而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督促。
说话的是夏油杰。他坐在五条悟对面,姿态端正许多。黑色半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狭长的眉眼。他同样穿着高**服,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显得温文尔雅。他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目光平和地掠过庭院,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像温润的玉石,带着探究,却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
“哦,对。”五条悟像是才想起来,懒洋洋地补充道,同时伸出沾着糖粒的手指,隔着空气遥遥点了点我,“这小鬼,有点意思。我把她拎上飞机的时候,她手里捏着我给的一块草莓大福,结果——”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墨镜后的视线仿佛带着实质性的穿透力。
“那玩意儿在她手里,眨眼就冻成了冰疙瘩。‘啪嗒’,掉毯子上了。”他模仿着糕点落地的声音,语气里没有惊讶,只有纯粹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兴味,“那股寒气,不是外界的冷,像是从她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咒力,虽然还很微弱,乱糟糟的,但绝对是咒力波动。性质嘛……啧,冷就对了。”
夏油杰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狭长的眼眸眯起,里面的温和笑意沉淀下去,转为一种深沉的思索。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像是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带着评估的意味缓缓扫过我裹在毯子里的身体,最终定格在我放在膝上、无意识绞着毯子边缘的小手上。
“冰系术式……而且是在无意识、情绪剧烈波动下被动触发的天赋显现。”夏油杰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古寺的钟声,“能在那种极端环境下存活下来,除了运气,她本身的体质恐怕也异于常人。父母呢?查到了吗?这种程度的术式刻印,不太像是凭空出现的。”
“窗那边还在翻档案。”五条悟无所谓地耸耸肩,又掰了一块甜甜圈,“那片地方偏僻得很,人口流动也乱。不过……”他顿了顿,墨镜转向我,这次语气随意中带上了点罕见的、不那么像开玩笑的询问,“喂,小鬼,你爹娘叫什么?以前有没有见过……嗯,类似刚才我干掉的那种‘脏东西’?或者,他们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脏东西”三个字像冰冷的钩子,猝不及防地钩住了记忆深处最黑暗的部分。风雪,黑暗,扭曲蠕动的肢体,无数恶意的眼睛……破碎的画面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翻涌上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喉咙。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从齿缝里溢出,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攥着毯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突然那股蛰伏的寒意仿佛感应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瞬间在我体内深处不安地躁动起来,一股冰冷的气流不受控制地从指尖溢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好了,悟。”夏油杰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及时响起,如同一股暖流注入冰封的溪涧。他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茶杯,目光平静地看着五条悟,带着轻微的责备,“别问了。”
他随即转向我,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晨露:“别怕。不想说就不说。”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能平息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那些都过去了。在这里,你很安全。”
那温和而坚定的目光,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那些即将喷涌而出的恐怖回忆和失控的寒意。体内躁动的冰冷气流仿佛被这目光安抚,不甘地低伏下去,重新蛰伏回深处,只有指尖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我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只是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五条悟撇了撇嘴,似乎对被打断有些不爽,但也没再追问。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小圆墨镜,镜片反射着庭院的暖光,看不清眼神,但嘴角那点玩味的弧度消失了。
“行吧行吧。”他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身体往后一靠,“反正人带回来了,咒力也看见了。这小鬼以后就归高专管了。”他墨镜转向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像是在看一件新到的物品,“喂,小鬼,你叫什么?”
名字?
一个遥远的、几乎被恐惧冻结的音节,在空茫的脑海中艰难地浮现。
我抬起头,泪光模糊的视线穿过回廊下温暖的光影,对上那副遮住一切的纯黑墨镜。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微弱、沙哑、带着浓重鼻音的音节,终于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雨…”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一出口就要被风吹散了。
“雨?”夏油杰重复了一遍,语气温和地确认。
我僵硬地点了一下头,眼泪又不听话地涌了上来,视线再次模糊。这个名字,此刻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灼热的鲜血气息,沉重得让我几乎窒息。
“哈!”一声短促的笑声打破了这沉重的氛围。
是五条悟。他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双手插在裤袋里,姿态随意又张扬。他微微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墨镜后的视线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恶劣的兴味,精准地落在我泪流不止的脸上。
“雨?”他咀嚼着这个字,嘴角勾起一个更大、更肆意的弧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世情残酷的轻快,“还真是个……哭包的名字啊!”那语气里没有多少恶意,更多的是一种发现有趣事物的新奇和戏谑。
陌生的音节组合砸进一片空茫的脑海。我茫然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头刺眼的白发和遮住一切的墨镜。他是我绝望深渊中唯一伸出的手,是带来颠覆认知力量的存在,也是此刻用最随意的方式,粗暴地给我打上烙印的人。
身体深处蛰伏的寒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告惊扰,微微波动了一下,又归于沉寂。
高专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在飘落的樱花和恒定的暖意中缓慢流淌。
我依旧裹着那条白色羊毛毯,像一只受惊后迟迟不肯离开壳的蜗牛,被安置在靠近回廊的一间安静和室里。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床一几,纸拉门外是小小的庭院,几竿翠竹疏影横斜。硝子来过几次,带着一身淡淡的消毒水和烟草混合的气息。她话很少,检查的动作干脆利落,微凉的手指按压关节,用咒力探查体内时,那股温和的暖流总能奇迹般地暂时驱散骨髓深处的寒意。她从不问多余的话,只是在结束时会递给我一块包装朴素的牛奶糖,然后点燃一支烟,靠在门框上,看着庭院里飘落的竹叶,沉默地抽完。
“恢复得还行,但身体太虚弱了,再加上被寒气入侵...”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情绪,然后便掐灭烟头,转身离开。那牛奶糖的甜味很淡,带着奶香,在舌尖化开时,能短暂地麻痹心口沉甸甸的闷痛。
庭院里,夏油杰的身影出现得最为规律。他总是选择在阳光最好的午后,坐在离我不远也不近的另一处廊檐下。有时捧着一卷古旧的书册,纸张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放空,望着庭院里被精心修剪的松枝,或是天空中流过的浮云。他周身萦绕着一种奇特的沉静气场,仿佛能抚平空气里所有不安的褶皱。
他会在我长久地、无意识地盯着某片飘落的树叶发呆时,温和地开口。
“在看什么,雨?”声音如同拂过竹林的风,清润而自然。
起初,我总是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得一颤,下意识地把毯子裹得更紧,低下头不敢回应。
他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阳光落在他黑色的半长发上,泛着柔顺的光泽。
几次之后,那温和的声音似乎不再那么具有侵略性。当我再次被一只停在砂石地上、羽毛翠绿的小鸟吸引时,夏油杰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那是绣眼鸟。”他并未看我,目光也落在那只灵巧的小鸟身上,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喜欢干净的水源和浆果。高专后山的林子里有很多。”
我依旧没有回答,但身体细微的紧绷感似乎放松了一些。目光追随着那只小鸟跳跃的身影。
“冷吗?”有一次,他放下书卷,忽然问道。狭长的眼眸望过来,带着一种洞悉的关切。那时,一股莫名的寒意正从指尖悄悄渗出,让我下意识地蜷起了手指。
我迟疑了一下,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夏油杰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并未靠得太近,保持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距离。他伸出手,掌心朝上,递过来一个小小的、扁平的漆盒。盒子打开,里面是几块方方正正、颜色素雅的和果子,散发着清甜的米香和红豆的微甜。
“试试这个?”他声音温和,“里面是红豆馅,不算很甜。”
那糕点的样子很精致,像小小的艺术品。我犹豫着,在毯子里动了动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出来,拿起最小的一块。指尖触碰到糕饼温软的表面,那温度透过皮肤,微弱地驱散了一丝寒意。我小口地咬下去,细腻的豆沙在口中化开,带着谷物朴实的甜香。很温暖的味道。
“谢谢……”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
夏油杰微微一怔,随即,那温和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在他眼底清晰地荡漾开来,比阳光更暖。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重新坐回他的位置。
而五条悟的出现,则永远伴随着一种打破宁静的喧嚣。
他像是永远不会累的旋风。有时是午饭时间,高大的身影带着一阵风冲进食堂,无视其他人投来的目光,精准地找到坐在角落、努力用勺子对付一碗茶泡饭的我。
“喂!雨!”他大大咧咧地在我对面坐下,两条长腿随意地伸开,小圆墨镜滑下鼻梁一点,露出那双惊鸿一瞥、如同倒映着无垠冰原与苍穹的苍蓝色眼眸。仅仅一瞬,那眸子里闪烁的是一种纯粹到近乎非人的好奇和探究,随即墨镜又被推回原位。他将一个巨大的、洒满糖霜和新鲜草莓的奶油泡芙“咚”地一声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震得碗碟轻响。
“食堂的猪食有什么好吃的!尝尝这个!这可是我排了半小时队抢到的!”他语气得意洋洋,仿佛献上了什么稀世珍宝。
那泡芙散发着浓烈的甜腻香气,巨大的体型几乎是我的脸的两倍。我看着它,又看看自己碗里清淡的茶泡饭,有些不知所措。
“快吃啊!”五条悟不耐烦地催促,身体前倾,墨镜后的视线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看看你身上那点咒力,弱得跟没断奶似的!不多吃点甜的怎么长力气?以后怎么跟我学打架?”
他的逻辑总是如此粗暴直接。我迟疑着,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泡芙蓬松的表皮。温软的触感传来,这次,体内那股蛰伏的寒意安静地沉睡着,没有躁动,没有冰霜蔓延。指尖只是感受到食物本身的温度。
我小心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浓郁的奶油和草莓的酸甜瞬间在口腔里爆开,甜得有些发腻,却带着一种直白的、充满生命力的味道。
“怎么样?好吃吧?”五条悟得意连连地看着我的动作,墨镜后的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孩子气的得意,“跟着我,以后好吃的管够!”
夏油杰端着餐盘走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五条悟身边坐下,温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赞许的笑意:“看来咒力控制得很好,雨。情绪平稳的时候,它很安静。”
五条悟哼了一声,拿起自己那份巨大的甜点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说:“那是当然!我捡回来的小鬼,能差到哪去?”
…
窗外,高专的夜晚总是格外寂静。古老的建筑群沉在墨蓝色的山影里,只有零星几盏灯火在夜风中摇曳,像是黑暗中沉默的眼睛。结界的力量在夜色中无声流淌,隔绝了尘世,也隔绝了温暖。夜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我裹紧了被子,身体深处那股冰寒似乎总在夜深人静时更加活跃,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让指尖凝结起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霜花。恐惧的余烬并未熄灭,只是被暂时埋在了甜食的糖霜和夏油杰温和的故事之下。
五条悟张扬的冰冷气息,夏油杰温和表象下的深沉探究,硝子姐姐冷静的关照……还有那些关于“术士”、“身份”的碎片低语,如同漂浮在冰冷潭水上的迷雾。
我是谁?我的父母……又是谁?
这些问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这个暂时被称为“家”的、古老而力量盘踞的屋檐。在这片咒术的庇护所里,我像一株误入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幼苗,被好奇、探究和一丝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异类的微弱庇护所包围。
夜还很长,冰在黑暗中无声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