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无穷无尽的雪。
冰冷刺骨的雪粉被狂风裹挟着,狠狠抽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稚嫩的喉咙,带来铁锈般的腥甜和冻裂般的疼痛。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压在头顶,吞噬了天空,也吞噬了脚下这条狭窄、覆盖着厚厚冰壳的小路两旁那些低矮房屋模糊的轮廓。只有远处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在风雪中苟延残喘,投下一圈昏黄、摇晃的光晕,如同溺水者最后绝望的挣扎。
我努力不去看。
可那两团更大、更深的暗红影子,固执地烙在我视野的边缘,固执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温暖余烬。那是爸爸和妈妈。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幼小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绞痛。我不敢哭出声,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温热咸腥的铁锈味——那是唯一能证明我还活着的温度。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它来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骨髓都要冻结的寒意,比这腊月的风雪更甚百倍,猛地从黑暗深处弥漫开来。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紧、扭曲,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有什么东西在爬行,缓慢、黏腻、带着一种非人的恶意,碾过积雪和冰层,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嘎吱…嘎吱…”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声音,像是无数根冻僵的骨头在冰面上拖行、摩擦。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危险。身体比意识更先一步做出反应,我猛地抬起头,循着那声音和彻骨寒意的源头望去——
昏黄摇曳的路灯光晕边缘,黑暗如同粘稠的油墨般翻滚着。一个巨大、扭曲的轮廓从中缓缓浮现。
它没有清晰固定的形体,像一团由无数惨白、冻得青紫的肢体胡乱堆砌、蠕动而成的肉山。那些肢体有的肿胀如注水的死尸,有的枯槁如风干的树枝,彼此缠绕、扭结,在风雪中诡异地蠕动着。无数只眼睛——空洞的、浑浊的、布满冰晶裂痕的眼睛——密密麻麻地镶嵌在那团蠕动的肢体上,毫无规律地转动着,每一只都闪烁着非人的、贪婪的恶意光芒,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取了我。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濒死般的窒息感。
死亡的气息,冰冷、粘稠、带着浓重的腐臭,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能看清那惨白骨爪上细微的裂纹和冻结的暗红血渍。
完了。
小小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一片空白。
就在那冰寒骨爪即将触及我额前飘飞白发的瞬间——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裂。那声音是如此狂暴,如此突兀,仿佛九天惊雷直接劈落在狭窄的巷道之中,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嘶吼和咒灵那可怖的嘶鸣。
头顶上方,那片沉重如墨的黑暗,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力量硬生生撕裂开来。
一道纯粹到极致、狂暴到令人灵魂颤栗的蓝白色光芒,如同天神降下的审判之矛,裹挟着粉碎一切、湮灭万物的恐怖气息,撕裂了风雪,撕裂了黑暗,以一种我根本无法理解的、近乎瞬移般的速度,精准无比地轰击在咒灵那条抓向我的巨大骨臂之上。
那道蓝白光芒所触及之处,咒灵那条由冻尸肢体缠绕而成的粗壮手臂,连同周围扭曲的空气,如同被投入焚化炉的劣质纸张,无声无息地寸寸崩解、粉碎、化为最原始的尘埃,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湮灭的痕迹沿着手臂急速向上蔓延,所过之处,那些蠕动扭曲的肢体和恶意的眼睛纷纷化为乌有。
咒灵庞大身躯的核心部位,发出了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饱含痛苦与惊愕的嘶鸣,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混乱低语,而是某种核心被重创后发出的凄厉惨叫。它剩下的躯体疯狂地扭动、收缩,无数眼睛惊恐地转动,试图锁定攻击的来源。
风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搅得更加狂暴,雪粉如同白色的沙尘暴般狂舞,几乎迷住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紧紧闭上眼,小小的身体被猛烈的气流掀得向后一仰,差点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风雪的呼啸和咒灵濒死的嘶鸣在耳边疯狂回荡。我死死闭着眼,心脏在胸腔里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喉咙。刚才那道毁灭性的光芒带来的震撼和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和颤抖。
然后,在混乱的风雪嘶吼和咒灵残躯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含混嘶鸣中,一个声音清晰地穿透了进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这残酷雪夜格格不入的轻松腔调,甚至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近乎玩世不恭的懒洋洋尾音,像是一颗滚烫的石头骤然投入冰封的湖面。……
“啧,这咒灵跑得还真够偏的。”
声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庞大、温暖、仿佛无形壁垒般的力量瞬间降临,将我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狂暴的风雪、刺骨的寒意、咒灵残躯散发出的恶臭和污秽气息,瞬间被隔绝在外。
我猛地睁开眼。
视线还有些模糊,被刚才强光刺激出的泪水混合着融化的雪水,让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光。
那个白发的身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鞋子踩在满是碎石和粘稠污迹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朝着我蜷缩的角落走来,步子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这片血腥狼藉格格不入的随意。
他停在我面前。很高,非常高,我需要拼命仰起头。那副深色的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但我能感觉到镜片后面投来的视线,像两道有实质的光,穿透了冰冷的空气,落在我脸上、身上。一种奇异的、近乎被看穿的透明感让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更深地蜷进角落的阴影里。
他蹲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减弱了一些,但也让我更清晰地看到了他。乱翘的白发下,是年轻得惊人的脸,皮肤白皙,下颌的线条利落干净。嘴角似乎天生带着一点微微上翘的弧度,此刻却抿着,没什么表情。
他看了我一会儿,目光扫过我沾满污迹和泪痕的脸,扫过我凌乱纠缠的、脏兮兮的白发,最后落在我冻得发紫、紧紧抠着冰冷地面的手指上。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心脏几乎停跳的动作——他抬手,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那副深色墨镜的镜腿,往下一拉。
墨镜滑落至他挺直的鼻梁中段。
暴露出来的,是一双眼睛。一双……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眼睛。那是一种极致的、非人的苍蓝色,像盛夏最晴朗时没有一丝云翳的天空,又像极地深处亘古不化的冰川核心。清澈得近乎透明,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宇宙运转的奥秘。虹膜上似乎还有极淡的、冰晶般的纹路在流动。
他重新歪过头,似乎在“打量”着前方那团因失去部分肢体而痛苦扭曲、蠕动得更疯狂的咒灵残躯。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近乎嘲弄的弧度。那股轻松写意、甚至带着点百无聊赖的姿态,与这血腥、寒冷、绝望的雪夜形成了最荒诞、最强烈的对比。
仿佛他不是来战斗,而是来……散步?
“嗷——!!!”
咒灵残存的庞大身躯发出了更加尖锐、混乱、充满极致愤怒和痛苦的嘶鸣,它似乎被眼前这个渺小人类那彻底无视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无数只眼睛瞬间充血,变得赤红一片,残存的、扭曲缠绕的肢体疯狂地拍打着地面和墙壁,积雪和碎冰被巨大的力量掀起。
一股比之前更加酷寒、更加污秽的冰蓝色冻气,如同决堤的冰河般,混杂着肉眼可见的尖锐冰棱和深紫色的诅咒秽光,朝着白发少年和我所在的位置,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冻气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刺耳的“咔咔”冻结声,连飘落的雪花都被瞬间凝固在半空,形成一片诡异的冰晶幕墙。地面、墙壁,一切都被覆上一层迅速增厚的、散发着不祥蓝黑色泽的坚冰。
死亡的阴影,再一次以更狂暴的姿态笼罩而下,那冰寒的气息,隔着少年撑开的无形屏障,都让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彻底冻结。
面对这足以瞬间冻结整条巷道的恐怖攻击,悬浮在空中的白发少年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
那声音里没有紧张,只有一丝被打扰了的不耐烦,像是一个正准备享用甜点的人发现盘子上沾了点灰尘。
少年随意地抬起了右手。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肩头的一片雪花。
五指张开,对准了那咆哮而来的冰寒洪流。
没有咒语,没有复杂的结印。
只有一个简单到极致的手势。
嗡——
一股无形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恐怖力量瞬间在他掌心凝聚,周围的空气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光线和风雪都诡异地扭曲、坍缩,仿佛他掌心出现了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然后,他轻轻向前一推。
“术式顺转——「苍」。”
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呼啸。
压缩到极致的毁灭性能量如同挣脱束缚的洪荒巨兽,咆哮着从他掌心喷薄而出,不再是之前撕裂黑暗的光矛形态,而是化作一片纯粹由坍缩之力构成的、半透明的蓝白色能量狂潮。
这股狂潮无声无息,却又带着湮灭一切的气势,正面撞上了咒灵喷吐的冰寒冻气。
蓝白色的能量所过之处,那混合着诅咒秽光的深蓝冻气、尖锐的冰棱、乃至被冻结的空气和雪花构成的幕墙……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崩解、化为虚无。湮灭的界限清晰地向前推进,速度之快,甚至超越了咒灵冻气喷涌的速度。
咒灵那无数只赤红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里面塞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绝望。它庞大的残躯疯狂扭动,试图后退、躲避,但一切都太迟了。庞大、扭曲、散发着无尽恶意的咒灵身躯,连同它发出的最后半声戛然而止的嘶鸣,就在我眼前,在那道蓝白界限的轻轻“拂过”下,彻底化为齑粉,消散在狂乱的风雪之中,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悬浮在空中的白发少年缓缓放下手,那股毁灭性的气息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他微微偏过头,纯黑的墨镜似乎转向了我这边。
我的大脑完全停止了运转,只有那双戴着黑色墨镜的脸,和那抹若有若无、近乎嘲弄的弧度,深深地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还有那无声无息间抹杀怪物的力量……那是我无法理解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神迹,或者说……噩梦。
极致的寒冷、巨大的恐惧、目睹双亲惨死的绝望、被非人之物追逐的惊魂,以及刚才那颠覆认知的毁灭景象……所有的一切,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绞碎了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支撑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眼前猛地一黑,无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我吞没。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直直地扑向冰冷坚硬、覆盖着脏污积雪的地面。
预想中撞击的冰冷和疼痛并没有传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一股温暖、坚实的力量轻轻地托住了我下坠的身体。
一只带着奇特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肩膀,阻止了我面朝下的栽倒。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传来的、与这冰天雪地格格不入的、近乎滚烫的温度。
那温度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电流,穿透了我身上早已湿透、冻得硬邦邦的棉衣,刺破了我皮肤上凝结的冰霜,微弱地熨帖着那几乎要冻僵的神经末梢。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前,最后一丝模糊的感知,是那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酷寒中,唯一的一点灼热。
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
…
一种奇特的、低沉的嗡鸣声,如同某种巨大而精密的机械在平稳运转,持续不断地在耳边回响。它并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规律感,成为了意识回归时最初的锚点。
眼皮沉重得像是被胶水粘住。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
一种干燥的、恒定的、包裹着全身的暖意。与记忆中那刺入骨髓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冷截然不同。这种温暖让僵硬的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舒适感。
然后,是光。
柔和而恒定的人造光线,从上方洒落。我眨了眨眼,适应着光亮,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柔和的米白色顶棚,镶嵌着发出暖光的灯带。身下是异常宽大、触感柔软的真皮座椅,深灰色,带着细腻的纹理。我整个人几乎陷在里面,像躺在云朵里。身上盖着一条极其厚实、蓬松柔软的白色羊毛毯,像一团温暖的云,将我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只露出一点鼻尖。毯子带着一种淡淡的、洁净的清香,很好闻。
我微微转动眼珠。
视线所及,是深色、带有暗哑光泽的木质壁板,光滑如镜。一侧是圆形的、嵌在厚厚机壁内的舷窗。窗外并非预想中的风雪黑夜,而是……一片流动的、翻滚的、无边无际的云海。
金色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液,肆意泼洒在云层之上,将云朵的边缘染成耀眼的金边,而云层的深处则呈现出瑰丽的蓝紫色。云海在下方缓慢而磅礴地流淌、舒卷,像一片凝固的、壮丽的波涛。天空是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蔚蓝,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阳光透过舷窗照射进来,在机舱内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飞舞。
这里是……天上?
我茫然地看着窗外那不可思议的景象,记忆如同破碎的冰块,带着尖锐的棱角,猛地扎进脑海——
铺天盖地的风雪,刺骨的寒冷,粘稠的黑暗,还有那由无数冻尸肢体堆砌、蠕动、散发着无尽恶意的庞大怪物,无数只转动着的、充满贪婪的眼睛……冰冷尖锐的骨爪撕裂风雪抓来……
“唔……”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柔软宽大的座椅深处缩去,仿佛要躲进那厚实温暖的羊毛毯里,寻求一丝虚幻的安全感。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点玩味腔调的声音,从侧前方传来,打破了机舱内低沉的嗡鸣和阳光的寂静。
“哟,小不点终于舍得醒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毯子的阻隔。
我全身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循着声音,极其缓慢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点点地转过头。
就在我侧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另一张同样宽大的座椅上,坐着那个身影。
他姿态极其放松,甚至可以说是慵懒地半躺着,两条长得惊人的腿随意地向前伸展,交叠着架在前方一个矮几上。依旧是那身挺括的深色高**服,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一点线条清晰的锁骨。那头标志性的、耀眼的白发,在舷窗透进来的金色阳光照耀下,几乎像是在发光。
他手里正拿着一本封面花哨的杂志随意地翻着,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似乎感觉到我的注视,他停下了翻页的动作,微微侧过脸,墨镜的朝向准确地“锁定”了我这边。
明明隔着那不透光的墨镜,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纯粹的好奇,还有一丝……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玩具般的探究。
他抬起手,随意地捏着一块包装精美、看起来就软糯诱人的粉色糕点——草莓大福?——正要往嘴里送的动作顿住了。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睡得够沉的啊。”他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差点以为捡回来的是个冻僵的小鬼。”
风雪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我下意识地将身上的白毯子裹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来自记忆深处的冰冷。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座椅里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雏鸟,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和茫然,透过毯子的边缘缝隙,怯生生地“望”着他。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和瑟缩,反而像是被我这副模样取悦了。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在安静的机舱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道粉色的影子轻巧地划过半空,带着一丝甜腻的香气,准确地落在我紧紧抓着羊毛毯边缘、冻得有些发白的小手上。
触感柔软,带着一点他指尖残留的、属于人类的温热。
我低头。
手里多了一个东西。
正是他刚才捏在指尖的那块草莓大福。粉白相间的糯米皮包裹着细腻的豆沙和鲜红的草莓果肉,软软地躺在我的掌心,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与机舱内洁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喏,垫垫肚子。”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仿佛只是随手丢过来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小鬼头饿晕了可不好玩。”
我呆呆地看着掌心那块温软的、散发着甜香的糕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度的馈赠,与记忆中冰冷的绝望和刺骨的寒风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胃部空空荡荡,但此刻被某种更巨大、更沉重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
那块精致可爱的草莓大福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粉白的糯米皮细腻光滑,仿佛一件艺术品。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带着一种温暖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可这香气,却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空荡荡的胸腔里缓慢地搅动。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被汹涌而上的泪水模糊。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在洁白的羊毛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这突如其来的软弱压回去,喉咙里却抑制不住地发出细微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小兽的悲鸣。身体在宽大的座椅里蜷缩得更紧,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攥着草莓大福的小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柔软的糕点几乎要被捏变形。那点微弱的、来自食物的温热,此刻也变得有些灼人。
“喂喂,”前方传来他略显夸张、带着点不耐的声音,“这又是怎么了?不喜欢吃甜的?”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头疼地啧了一声。
“麻烦的小鬼……算了,饿着吧。”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腔调,听不出多少真切的关心,但也没有明显的厌恶。仿佛只是对眼前突然出现的“麻烦”感到一丝困扰。
我依旧把头埋在毯子里,小小的身体随着无声的抽泣而轻微起伏。眼泪无声地流淌,打湿了脸颊和毯子的绒毛。手心里的草莓大福,那点微弱的甜香,此刻成了某种残酷的提醒,提醒我失去的一切。
机舱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引擎持续的低沉嗡鸣和舷窗外云海翻腾的无声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寒意,从我攥着草莓大福的手心悄然弥散开来。
我微微一怔,抽泣暂时停住了。泪眼朦胧地看向自己的小手。
只见那块粉白可爱的草莓大福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白霜。那白霜蔓延得极快,眨眼间就将整个糕点包裹,连带着我捏着它的几根手指,也瞬间感到一股刺骨的冰冷,皮肤表面也凝结出了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晶。
我吓得猛地一缩手,那块被瞬间冻硬的草莓大福“啪嗒”一声掉落在柔软的羊毛毯上,像一颗粉白色的冰疙瘩。
发生了什么?
我惊恐地看着自己那只沾着冰晶、此刻正微微颤抖的小手。刚才那股寒意……是哪里来的?
“嗯?”
几乎是同时,前方座椅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兴味的疑问。
那个白发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不再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巨大的黑色墨镜精准地“锁定”了我掉落糕点的位置,以及我那只沾着冰晶的手。他微微歪着头,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探究兴趣。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那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彻底看个通透。不再是之前那种对待路边小猫小狗般的随意,而是一种发现了某种奇特“现象”的、属于研究者的专注目光。
这目光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和瑟缩。我下意识地把那只冰冷的手缩回了毯子里,紧紧抱住自己,像只受惊的蜗牛,试图缩回脆弱的壳里。
机舱内,只剩下引擎持续的低鸣。窗外的云海依旧壮丽,阳光灿烂。但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
当那架巨大、线条流畅的黑色私人飞机,如同优雅而沉默的钢铁巨鸟,缓缓降落在一条被浓密林荫环绕的僻静跑道上时,天色已近黄昏。引擎的轰鸣逐渐减弱,最终化为沉寂。
舱门无声地向侧上方滑开。
一股与机舱内恒温干燥截然不同的空气涌了进来。那是属于东京傍晚的气息,湿润、微凉,混杂着草木萌发的新鲜泥土味、松针的清冽,还有远处隐约飘来的、一种淡雅而繁复的香气——那是樱花盛放的味道。
白发少年——五条悟——率先一步踏出舱门。他依旧戴着那标志性的黑色眼罩,双手插在深色制服裤兜里,姿态随意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黄昏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耀眼的头发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轮廓。
我被他用一种夹抱的姿势固定在身侧。他的一条手臂有力地环过我的后背,手掌托着我的腿弯。这个姿势让我被迫紧贴着他身侧的制服布料,那材质带着一种微凉的触感,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传来的、属于年轻身体的蓬勃热力和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感。我的双脚离地,整个人悬空着,小小的身体几乎被他完全笼罩。另一只手里,还下意识地、紧紧地攥着那条厚实柔软的白色羊毛毯的一角,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视野骤然开阔。
眼前是一片极其开阔、依山而建的广阔场地。巨大的、充满古韵的朱红色鸟居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远处通往山林深处的石阶起点。脚下是宽阔平整的石板路,一路延伸向远方错落有致的深色传统木质建筑群,飞檐斗拱在夕阳的余晖中勾勒出庄严的剪影。
更远的地方,山坡上如同泼洒了大片大片浅粉与素白的云霞——那是正在盛放的樱花林。风过林梢,无数细小的花瓣被卷起,纷纷扬扬地飘散在空中,如同下着一场温柔而哀伤的雪,无声地覆盖着殿宇的屋顶、石板路和庭院里精心修剪的松柏。
夕阳的暖金色光芒斜斜地洒落,给古老的建筑、飘飞的花瓣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也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静谧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新和樱花的甜香,宁静得仿佛与世隔绝。偶尔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更添幽寂。
我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巨大的反差让小小的脑袋有些眩晕,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闷闷地发疼。攥着毯子的手更用力了些。
“哟,悟,任务完成了?动静不小嘛,窗那边都快被你吓出心脏病了。”
一个温和的、带着明显笑意的男声从侧前方传来。
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石板路旁,一棵枝干遒劲的巨大樱花树下,站着两个人。
开口说话的是左边那位。他同样穿着深色的高**服,身量很高,只比五条悟略矮一点。一头醒目的黑色半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随意的丸子头,几缕碎发垂落额前。他的脸型偏长,眉眼狭长,嘴角天生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温和儒雅、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像古卷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身上,连制服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然而,那双细长的、微微眯起的眼睛里,虽然含着笑,目光却如同深潭,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沉静和深邃。他的视线首先落在五条悟身上,带着熟稔的调侃,随即,那目光便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落到了被五条悟夹抱着的、小小的我身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我那头与五条悟如出一辙、却更加细软、如同初雪般的白色长发时,那温和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许,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光芒。
“嗯,顺手捡了点‘土特产’。”五条悟懒洋洋地回应,夹着我的手臂随意地晃了晃,像是在展示什么刚到手的新奇物件。
我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他身侧的制服衣料,垂下眼睫,避开那黑发少年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视线。那目光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拂过。
“土特产?”黑发少年眉梢微挑,温和的笑意里掺入一丝玩味。他向前走了两步,步履从容,在距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夕阳透过层层叠叠的樱花枝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好奇和审视。那种温和儒雅的气质下,似乎潜藏着某种更锐利的东西。
另一个是位姐姐。茶色的短发有些凌乱,神情倦怠,像是没睡醒,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醒锐利。她的手里随意地夹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视线直接越过了那个白发少年,落在我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茶色头发的姐姐径直走了过来。她身上的气味很干净,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和一种奇特的药草冷香。她微微低下头,目光平视着我,带着一种医生审视病人般的冷静,但深处似乎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她伸出手,动作却和五条悟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稳定和轻柔。一块干净洁白的纱布出现在她手中,带着淡淡的酒精气味。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擦拭我脸上早已半凝固的血污和泪痕。她的指尖很稳,也很温暖,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避开了我脸颊上细小的擦伤。
随着那块纱布的移动,覆盖在我脸上的、那层黏腻冰冷的血痂被一点点剥离。我能感觉到凝固的血块被擦掉时细微的拉扯感,也能感觉到下方皮肤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的战栗。硝子姐姐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仔细,她专注地看着我的脸,那双清醒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沉淀。
终于,她停下了动作。
庭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枯枝的沙沙声。
五条悟微微偏过头,目光透过墨镜落在我脸上。那个黑发少年,脸上那抹习惯性的温和笑意彻底消失了,他站在原地,视线牢牢锁定着我,嘴唇微张,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哇哦。” 五条悟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他吹了个短促而轻佻的口哨,墨镜后的目光似乎更亮了几分,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我焕然一新的脸孔,“杰,我没说错吧?是不是漂亮得不像话?”
那个叫杰的黑发少年——夏油杰,没有立刻回应。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刚才那一丝讶异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半晌,他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的面具,但那笑意似乎并未到达眼底。
“确实……”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这可真是……”他微微弯下腰,视线与我垂下的目光平齐。距离拉近,他身上传来一种淡淡的、如同古寺焚香般的沉静气息。他看着我,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却又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奇异神情。
“好漂亮的小人。”他轻声说,声音如同晚风拂过风铃,清润悦耳。他抬起手,动作自然而随意,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丝微凉,轻轻拂过我的额前,将那几缕被风吹乱、粘在脸颊上的雪白发丝温柔地拨开,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我冰冷的额角。
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瓷器。
“这么暖的天……”夏油杰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我皮肤上异常的低温。他直起身,目光转向五条悟,狭长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声音依旧温和,却清晰地回荡在飘着樱花的空气中。
“悟,你捡回来的这个小雪人,化了可怎么办?”
樱花无声地飘落,几片细小的花瓣沾在了我白色的头发和肩头的毯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