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岁且睡得并不算好,她一直都这样,夜间断断续续的醒来好几遍。
好在最近的病症还没怎么显现出来,她还能受的住。温岚山一大早瞧见孙女眉眼乌青的吓了一跳:“乖乖,小且啊,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是不是夜里骨头疼?”她有些后悔:“唉,昨天我就该陪着你睡的。”
岁且吐掉了嘴里的牙膏,含糊不清的应到:“没事外婆,我不疼。”
她怕外婆不信又附上一句:“我睡眠浅,晚上都会醒来好几次,和妈妈住的时候就这样。”
温岚山半信半疑;“那就好,囡囡啊你要疼的话一定要告诉外婆,不要自己强撑着听到了吗?”
“好,外婆放心,我没事的……”
话还没说完,小竹门被推开,带着股艾草青团的香。
小活宝来了。
周伊伊拎着个竹篮,辫子上还沾着片青团叶,冲进来就喊:“岁且!你闻闻,我妈今早蒸的,艾草是后山刚掐的,带着露水气呢!”
听见声音,女生抬头一看。周伊伊把青团倒在碟子里——碧青的团子滚圆可爱,边缘沾着点糯米粉,像裹了层薄雪。
“还热乎着呢,快尝尝。”周伊伊塞了一个到她手里,指尖沾着点草绿的汁,“我妈说放了椰浆,比纯豆沙的润,我昨个瞧你你身子弱,吃这个刚好。”
青团咬开时,艾草的清苦混着椰浆的甜,绵密地漫在舌尖。岁且慢慢嚼着,听周伊伊在旁边晃着腿说:“对了对了,镇东头有家奶茶店,叫‘柠茶作坊’,昨天我跟我妈去买,那补水喷雾器雾蒙蒙的,站一会儿脸都润润的,比城里的还舒服!”她忽然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去嘛去嘛,就陪我坐一会儿,我请你!”
岁且捏着青团的指尖顿了顿。她其实不太想去人多的地方,可周伊伊拽着她的袖子晃,辫子扫着她的手背,像只撒娇的小兽:“你看你总待着,气色都没昨天好了,晒晒太阳,喝口甜的,多好!”
两个小娃娃拉拉扯扯的你一句我一句,外婆在一旁看乐了,眼角笑出了几条皱纹:“小且要是想去就去玩玩,年轻人多走走也好,注意安全就行了。”
岁且最终还是被她拽着出了门。今天的阳光比昨天暖些,周伊伊走得快,自己被她拉着,外套的扣子又松开两颗,风灌进去,却没觉得冷。
奶茶店果然像周伊伊说的那样,门口挂着串风铃,推门时“叮铃”响,冷气混着水雾扑面而来,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果然不干燥。
“你看!”小姑娘指着天花板,细雾正从角落里的喷雾器里飘出来,像层薄纱,“是不是很舒服?我上次在这儿坐了半小时,我这么糙脸都没起皮,你在这待一会那个小脸蛋不得掐出水来!”
店里面客人三三俩俩的坐着,听见女孩的声音纷纷抬头看一眼,有的人还笑了两下。岁且觉得有点尴尬,她低下头让刘海遮住自己的视线,轻轻的拉了一下前面人的衣摆,小声嘟囔道:“伊伊你声音小点,这那么多人……”
周伊伊看了眼躲在身后的人,无奈道:“小且,你胆子太小了,要放开点。”
其实,不止一个人说她胆子小。怎么说呢?有些东西就是天生的,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改掉的。岁且习惯了一个人默默的坐着,她可以想很多天马行空的人或事。用现在流行的词来形容,“孤独少女”就挺适合她的,不加上中二的成分,因为她确实就是孤独的一个人。
…………
吧台后的菜单写得花哨,红的绿的字挤在一起。岁且扫了一眼,珍珠奶茶、草莓奶盖、芋圆烧仙草……名字都热闹得很,可她没什么特别想喝的,她不喜欢甜腻腻东西,感觉胡嗓子不舒服。
“要喝哪个?”周伊伊指着菜单问,手指点在“多肉葡萄”上,“这个卖得最好,葡萄是本地的,甜得很。”
岁且的目光落在最下面一行,她指了指角落里的三个字:“这个就好。”
周伊伊的手顿住了,眨了眨眼难以置信:“柠檬水?就那个酸溜溜的?你别省钱啊,我带了钱的!”
“不是省钱,就……”岁且小声说,指尖轻轻碰了碰吧台上的玻璃杯,“就是……我不太爱喝甜的。”
“那怎么行!”周伊伊把菜单往她面前推了推,“这家的青柠葡萄杯不一样,加了青柠汁,不腻,你肯定喜欢。听我的,就这个!”她扭头冲吧台喊,“老板,两杯青柠葡萄杯,少冰少糖!”
…………
奶茶店的补水喷雾还在飘着细雾,落在睫毛上凉凉的。周伊伊用吸管搅着杯底的葡萄果肉,忽然一拍桌子:“对了!等你再熟点,我带你去见萌萌和赵煜周他们,小时候咱们总在槐树下玩‘老鹰捉小鸡’,萌萌总爱揪你辫子,你还记得不?”
岁且捏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杯壁的凉意透过指尖漫上来。她对“朋友”这两个字总有点生疏,在城里时独来独往惯了,忽然被人规划进这么多热闹的关系里,像棵习惯了墙角阴处的植物,猛地被挪到阳光里,有点发慌。
“赵煜周?”岁且有点耳熟,“是开小卖部赵叔叔家的孩子吗?”
“对,你记得他?”
“不是,那天我去赵叔叔家的小卖部买一点东西,叔叔认出我了跟我聊了一些。”
“哦!那赵煜周肯定不在店里。”周伊伊来了兴致:“他呀,一天24小时你能见到他4小时就已经是破天天天荒了,幸亏他当不了霸总,不然你这一辈子都别想看到他一面!”
“他很忙吗?忙着上学?”岁且吸一口果茶,出奇!这家的果茶不是甜腻腻的口感,青柠搭配葡萄格外的清爽。
“上学?哈哈哈哈哈哈……”周伊伊毫无征兆的笑声吓岁且一跳,“小且,赵煜周的开学考试语文才考了28分!哈哈哈哈,还没我鞋码大呢!”
岁且不是没读过高中,她是因为生病了才退学的。在学校里成绩也一直保持在年级前五名,她知道有些男生会偏科,但是语文考28分……他是交白卷上去了吗?
但她没好意思说出来,她和周伊伊不一样,周伊伊天天住在这里和他还有联系,自己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这么评论别人很没有礼貌。
“叮铃——”
门口的风铃忽然响了,带着阵三月的风。岁且下意识抬头,心里疑狐了一下,这个人有点眼熟
——是他!那天巷子里被按在地上的人,额角的血滴在衣服上,触目惊心。
男生穿着件新T恤,岁且一眼就看到了衣服上面的logo---Adidas。能在这个年代穿上这个牌子的衣服整个镇子上都没有几个,岁且知道这个男生家里肯定是不却钱的。
他领口歪着,左边额角贴着块纱布,边缘渗着点暗红,下颌线的淤青还没消,青黑一片,像没擦干净的墨。
他没看任何人,低着头走到吧台前,声音哑哑的:“一杯冰美式,打包。” 手指在吧台上敲了两下,骨节分明,指缝里夹着根没点燃的烟。
岁且的视线赶紧落回自己的杯子,青柠片贴在杯壁上,被雾打湿了边角。她攥紧吸管,指尖泛白——他肯定和那天那些人一样也是个混混。
“喏,他是宋玖。”周伊伊的声音凑过来,带着点嚼舌根的兴奋,眼睛却瞟着门口,“职高的,出了名的混。我妈说他跟他爸三天两头打架,他爸不管他,家里有钱,上次在巷口跟人抽烟,被王婶看见了,告到学校去。”
她吸了口奶茶,语气更随意了些,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听说夜场里的女孩他认识不少,有点时候一晚上睡俩三个!前阵子还有个学姐来找他,哭哭啼啼的,说是怀上了……啧,这种人,就是活该。”
“不过,我还就真好奇了,他精/生活这么丰富,一晚上这么多人,不会累嘛?”
岁且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她从没听过谁这样直白地说这些,
她也没有勇气这么顺利的讲出这些词。
她偷偷抬眼,看见周伊伊浑然不觉,还在盯着宋玖的背影撇嘴,忽然羡慕起这种“没心没肺”——好像世间所有复杂的事,到她嘴里都能变得像颗普通的糖,甜的苦的,嚼嚼就咽了。
男生拿着冰美式转身往外走,经过她们桌时,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周伊伊一眼,又移到身后的岁且身上,顿了一下,皱了皱眉没说话,推门走了。风铃又“叮铃”响了一声。
岁且低着头,吸了一口葡萄冻上来。
“你看他那伤,”周伊伊对着门口努嘴,“肯定又被揍了。上次他骚扰我们学校的一个女孩子,被女孩的家长看到直接在马路上追着打,脸肿得像猪头,要我说‘活该’!”
岁且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杯壁的雾水,想起那天巷口的情形。青石板上的“笃笃”声,被按在地上的人,额角往下滴的血,还有那个黄头发少年……原来打的人是他。
她抿了抿唇,声音轻得像雾:“……揍他的人是谁?”
周伊伊正吸着奶茶,闻言愣了一下,吸管从嘴里滑出来,滴了滴褐色的汁在桌上:“啊?你问这个干嘛?” 她抽了张纸巾擦桌子,随口道,“还能有谁?肯定是陈笙啊。”
岁且捏着吸管的手猛地收紧,塑料吸管被攥得微微变了形。
“整个霖宣镇,不管是职高的混子还是街溜子,谁不怵我们的陈大神啊?”她把纸巾扔进垃圾桶,语气理所当然,“上次王大壮他们想抢陈笙的钱,被他一拳撂倒在泥地里,现在见了他都绕着走。宋玖这种,估计是又惹到他了呗。”
岁且的目光落在杯底沉着的葡萄果肉上,没说话。
姑娘喋喋不休:“他可是我们镇子上的‘颜霸’!"颜值的那个"颜。”周伊伊靠过来,眼神放光:“188cm,黄头发带点小卷,腿还那么长,有很多网吧的女孩子要追他。”
她很自豪:“怎么样?没想到吧,这么帅的人我认识!”
是他。那个黄头发的少年,眼神淡得像巷口的风,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点动时漫不经心,原来在这镇子上,他是这样的存在。
她忽然看向岁且,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你问这个干嘛?你认识他?”
雾还在飘,落在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杯里的青柠葡萄汁还剩小半杯,酸甜的味道漫在舌尖,可她忽然觉得,这味道里好像掺了点别的什么——是巷口的风,是宋玖额角的血,是少年垂在额前的黄发,有点涩,又有点说不清楚的重。
“不认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要融进这满店的雾里,“就是……随便问问。”
周伊伊“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又开始说李萌萌最近染了个红头发,像只火烈鸟。林且听着,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杯壁上画圈,圈住那些细细的雾珠,像在圈住一个刚刚浮出水面的名字。
陈笙。
岁且捏着衣角的手指紧了紧。陈笙。名字和人一样,带着点冷峭的调子。
“他挺可怜的,”周伊伊的声音低了些,雾蒙蒙的冷气落在她鼻尖,“他妈妈之前是镇卫生院的医生,前年去邻县支援,染了病再也没能回来;他爸是个军人,几年前去边疆执行任务,再也没了消息。现在就他一个人住着,在镇西头。”
少年的身世不是很光彩,听起来凄苦。岁且的心轻轻沉了一下,像颗被雨水泡软的石子,慢慢透出点涩。她出于本能的感情不是同情。
“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周伊伊搅着杯上的吸管,“镇上小孩有点怕他,说他脾气怪,其实我看他上次也没做什么……”
话没说完,服务员端着两杯饮品过来,透明的杯子里,青紫色的葡萄果肉沉在底,上面浮着层淡黄色的泡沫,桃子片贴在杯壁上,看着就清爽。
周伊伊推了一杯给她:“尝尝,这是旧版的也很好喝,我特意让少糖了。喝不完没事,我们打包。”
岁且捧起杯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雾气沾在手上,凉丝丝的。她喝了一小口,葡萄的甜先漫上来,接着是桃子的味道,混在一起,竟真的不腻,像把风揉进了杯子里,清清爽爽的。
“好喝吧?”伊伊看着她眼睛亮了亮,自己也猛吸了一大口,吸管发出“咕噜”声,“我就说你会喜欢的,比柠檬水有味道多了吧?”
林
岁且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雾还在飘,落在睫毛上有点湿。她忽然想起巷子里那声信息提示音,想起他抬头时没什么情绪的眼神,原来那些漫不经心的背后,藏着这样重的故事。
杯子里的葡萄果肉被吸管吸上来,咬破时爆出水汁,混着香气,在舌尖漫开。岁且看着窗外的阳光,忽然觉得,这杯饮品的味道,像极了此刻的心情——有点涩,有点甜,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慢慢舒展的暖。
这种感觉她从来没有过。
许多年后,周伊伊想岁且的时候,会不合时宜的回想到今天,那是她才发现岁且信中说的那种感觉叫“悸动”,少女眼底的神情叫“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