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十八》 第1章 霖宣镇 初春,暖意刚刚袭满干涩的空气。 今年春天来的格外早,才3月出头路边上的树枝上早就挂满了绿叶,饱满光泽,生命力旺盛。岁且默默的看着车窗外的绿意连接成线,她将车窗升起来只留下一条缝。 车窗外,油菜花正开得铺天盖地,金浪翻涌着漫过黛瓦白墙,却暖不透她冻白的指尖。 绿意盎然的春天如今与这个车坐上的少女毫不相配。 车载收音机在播周杰伦的《晴天》,程清婉伸手关掉时,戒指磕在按键上发出脆响。岁且蜷在后座,她太瘦了,白色棉T袖口边缘轻轻垂在瘦小的肩膀上。风一吹,像两只不会飞的白鸽。 一路上的沉默终于被打破,程清婉摘下墨镜。后视镜里,母亲眼下的乌青比眼影更深,睫毛膏晕染出细小的蛛网:“小且,你到了别给外婆添麻烦。”明明没什么,但这句话像块浸了冰水的抹布,糊得岁且眼眶发酸。 她低头抠着短裙裙摆的线头,那些在课堂上突然袭来的钝痛、体育课晕倒时眼前炸开的白光,此刻都成了舌根下化不开的苦。 “知道了,妈妈。”她轻轻的答道。 程清婉准备再说点什么,抬眼一看后视镜里的人,终还是将刚到嘴边的话又吞下去。 霖宣镇的石板路颠得人骨头轻颤。程清婉踩着磨破跟的黑色皮鞋,把行李箱拽下车时,风衣下摆扫过外婆新刷的白墙。那衣服袖口磨得发毛,是她在批发市场淘的尾货,却总把两个孩子收拾得清清爽爽。 听见动静屋内的外婆立马赶出来,定眼一看,倒是一惊。 她曾经最宠爱的外孙女如今瘦成了薄薄的一片,垂着头立在车子旁边的石板路上,T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锁骨在苍白的皮肤下凸起明显的棱角。唯独那张只有巴掌大的脸还有些红润,整个人单薄得像是风一吹就能散架。 外婆浑浊的眼睛瞬间蓄满泪:“这是怎么弄的?好好的怎么会是骨癌呢!”她微微颤颤的抓过岁且的手。 “外婆,我没事。”岁且往袖子里缩了缩手腕,“没事的,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嘛!” "作孽哟..."外婆颤巍巍地摸向岁且藏在袖中的,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暴起,"小安他最近怎么样?"她忽然转头看向程清婉,浑浊的瞳孔里泛起水光。 “他挺好的,近来学习也进步不少。”程清婉将行李推进大门,“妈,小且交给你了。等我那边安排妥当之后就来接她。” 安排妥当是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半年?甚至是一年。 有些话不需要互相说明白,妈妈一个人在城里靠着那点微薄的收入还要抚养一个十岁弟弟,如今自己又患得这么一个病,最难受的人是程清婉女士。 只是,岁且从没想过连妈妈都会抛弃她。 岁且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她没说话。她打心底是乐意住在这里的,但总感觉很苦涩。良久,她开口:“妈妈,我……” “行了,小且,你就在这里住几天,妈妈那边弄好了就接你回去做手术。“妈!"程清婉别过脸,朝着外婆说道:"每个月我会定期打钱。我先回去了,小安还一个人在家里。” 岁且没再说话,就静静的看着车子的尾气排出气管。 汽车扬起的尘土还未散尽,她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外婆正用蓝布头巾捂着嘴,单薄的脊背在日光里簌簌发抖,像株被烈日晒蔫的野菊。 外婆的手粗粝得像老树皮,却把她的手指捂得发烫。堂屋八仙桌上摆着褪色的全家福,穿碎花裙的小女孩骑在外公肩头,笑得露出豁牙。“快坐快坐。”外婆掀开蓝布罩子,青花瓷碗里的荷包蛋卧在酒酿里,“晓得你爱吃甜。” 岁且盯着碗里晃动的蛋影,突然想起上周复诊时,隔壁床的阿姨总把苹果削成小兔子形状。此刻外婆正踮脚整理她的衣物,枯瘦的脊背弯成月牙,将止痛片、消炎药整整齐齐码在藤编药盒里。 风穿堂而过,掀起墙上她小学时的作文奖状——《我的童年是个小小的霖宣镇》几个字被岁月晕染成浅黄,墨迹里依稀还能看见当年歪歪扭扭的字迹。 “小且,你要是无聊可以到镇子上转转,我们镇子上今几年多里不少年轻人爱玩的地方。”外婆看着桌旁的人嘱咐道。 窗外,夕阳爬上老槐树梢。岁且摸着奖状发毛的边,“知道了,老婆。”她推开木窗,整个镇子在夕阳里,一切都很平静。 是的,一切都会好的。 过去,现在,将来。 霖宣镇,外婆,妈妈,还有自己,都会越来越好的。 希望在风里轻轻摇晃,孤独的少女只此一个心愿。 * 街上买吃的铺子确实比之前要多,那种老字号的手工物也不少。这种东西都是镇子上的女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手艺,个个都精美绝伦。 傍晚的风吹的凉快,岁且漫无目的得逛着。乡下的初春蚊子来的早,驱蚊贴很快就派上用场了。 她在便利店门口停下,''赵坊便利''是赵庄洋5年前开的一家小型超市,因为地址在镇子的中心所以生意一直都很不错。 岁且低头钻进店,面对熟人她不是很会寒暄。 “唉!这不是温岚山奶奶家的外孙女嘛?”听到这一声,岁且身子一僵。 还是逃不过。 玻璃橱窗里摆放着整齐的货架,冰柜透出丝丝凉气,门口的老板正弯腰整理货品,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抬头。眼前的女孩子,怎么看怎么眼熟,这才没忍住问了声。 看到女孩的动作一滞,赵庄洋轻声道: "小且?" 岁且看到眼前的男人两鬓已染霜色,但笑起来眼角的弧度和记忆里那个帮忙换灯泡的热心叔叔重叠。 她走上前打招呼:"赵叔叔!" "还真是你啊!"赵庄洋直起身子,布满老茧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女大十八变,几年不见这长的也是越来越白净漂亮了。回来看看外婆?” “嗯。”岁且低着头,她不习惯回答别人问题盯着别人,老实说,是不敢。 “你外婆身体还好吧?我许久没去看看她老人家了,最近店里太忙了。" "好着呢。”岁且本来就想这么结束这个话题的,可能觉得自己确实唐突了,不知道脑子怎么一转脱口而出:“她还天天念叨您帮我们家装灯泡的事。"说完她的目光扫过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又不做声。 她不会与别人聊天。 赵庄洋爽朗地笑起来:"哈哈哈哈,是吗?举手之劳而已,我今天——” “老板!来一包味精和一瓶啤酒!” 一个客人打断了赵庄洋的发言,他尴尬的挠挠头:“那个……小且你要什么自己拿啊,我先忙去了!” 还没等人回答,他就照顾顾客去了。 岁且在店里转了一圈,这个小型超市其实功能很齐全,分类也很明确,生活用品厨房用品和一些零食的种类也很多。 在左边靠门的架子上摆的是花露水,驱蚊贴摆在货架最底层,款式比较多,不同图案的味道也自然不同。 或许在男生的眼里商品这些图案都是一个样子,味道更是千篇一律。但女生的眼里不同的图案代表的意义不一样,选择自己喜欢的,用起来也会很开心。 岁且就是这样的人。 永远会纠结很久。 她蹲下挑选好一阵,最终选择了两个向日葵的图案。刚一站起来,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这几天频繁出现的头晕症状又发作了。 眼前突然炸开无数金星,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稳稳托住她的肩膀:"当心!"卖菜的张婶惊呼出声,菜篮里的西红柿滚落在地。 正在结账的赵庄洋闻声抬头,扫码枪"啪嗒"掉在柜台上。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扶住林且颤抖的手臂:"小且?怎么回事?" "没事,蹲久了......"岁且强撑着站稳,却连挤出笑容的力气都没有。赵庄洋盯着她眼下的乌青,没再追问,只是默默把散落的驱蚊贴捡起来:"喜欢哪款,叔送你。" “不用,谢谢叔叔……”岁且尽力的让自己稳住脚。 眼睛渐渐的对焦上,她接过驱蚊贴准备去付钱时又被叫住。 “小且!来,把这个拿着。”赵庄洋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把印着草莓熊的长柄伞,伞骨缠着粉色缎带:“最近雷阵雨多,带着防身。”不等林且拒绝,伞柄已经塞进她手里,“手柄处我缠了防滑胶,握着稳当。” 岁且这才发现伞柄比普通雨伞粗一圈,木质表面被磨得温润发亮。 “谢谢叔叔,不过我不用——” “老板呢?你家这个一次性手套没有卖的了吗?” “哦哦哦!来了来了!”赵庄洋吆喝道,“好了,拿着吧,叔叔先去忙了啊!” 看着手里的雨伞,岁且走到了收银台,留下十块钱压在计算机下面:“叔叔,钱放这里了!”转头看着正在与顾客交谈的人,她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出了门。 开始了,开始了,小虐文,嘿嘿嘿嘿嘿[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霖宣镇 第2章 混混 巷口的风突然变得滞涩起来。 岁且握着伞柄的手指猛地收紧,塑料贴纸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这条路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墙根的青苔总在梅雨季泛出湿绿。可此刻,昏黄的夕阳像被打翻的蜜罐,稠稠地淌在巷口那片空地上,把一群人影泡得模糊又刺目。 她的脚步钉在原地,后背抵着巷口那棵老樟树粗糙的树干。树影婆娑,筛下的光斑在她手背上晃,可她连眨眼都忘了。 巷子深处闹哄哄的,不是街坊闲聊的那种热闹,是带着戾气的、紧绷的嘈杂。几个身影攒动着,最扎眼的是被按在地上的那个——校服外套沾满灰,脸埋在膝盖间,额角的血混着汗往下淌,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按住他的两个男生歪歪扭扭地站着,嘴里嚼着口香糖,粉色的胶状物在舌尖翻卷,嘟囔的话含混不清,大概是些骂骂咧咧的浑话。 岁且的呼吸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群人的对面。 那里站着个男生,大概十七八岁。 瘦,黄头发,是个高个子。 夕阳恰好从他身后的檐角斜切进来,给那截染成明黄色的发梢镀上了层金红的边,像燃着一小簇火苗。 他穿件纯黑短袖,版型挺括,领口规规矩矩地贴着锁骨,倒不像跟这群人混在一起的。下半身是条黑色运动裤,侧边三道白杠在昏光里格外显眼,裤脚堪堪盖住黑色帆布鞋的鞋帮,鞋子很干净。 他的脸隐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能瞧见个利落的下颌线,和微微扬起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侧脸弧度。 岁且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正低头,右手虚虚拢着,像是护着什么。指缝间偶尔闪过一点银亮的光,是打火机。左手插在裤袋里,姿态松垮,却莫名透着股压人的气势。嘴里叼着根烟,烟身微微起伏,该是在吸气。下一秒,他拢着的手松开些,火苗“噌”地窜起来,在暮色里亮了一下,又被他用掌心按灭了。 烟卷的红光在他唇间明灭,像颗悬着的火星。 被按在地上的人不知说了句什么,那两个男生突然加重了力道,膝盖狠狠顶在他后颈。男生闷哼一声,嘴角的血沫子更明显了。 岁且看得浑身发紧,攥着伞的手沁出薄汗。这伙人一看就是镇上的混混,平日里聚在网吧后巷,浑身带着股生人勿近的野气。她从不敢靠近,可今天…… 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夕阳只剩最后一点边了,暮色像潮水似的从巷子另一头漫过来。外婆肯定在等她回家吃饭,灶上的粥该熬得差不多了。这条路是近路,绕远的话,得穿过整个镇中心,天黑得更快。 烟卷烧到了尾端,黄头发的男生抬手把烟蒂扔在地上,用帆布鞋碾了碾。动作漫不经心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狠劲。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不高,被风刮得碎了,只传到林且耳朵里几个模糊的音节。 那两个按人的男生应了声,终于松开了手。被打的人瘫在地上,一时没起来。 这个男生应该是他们的老大,最有发言权个那一个。 岁且趁这空档,把身子往树后缩了缩,心脏擂鼓似的敲着胸腔。她得走,得趁他们没注意赶紧穿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伞柄,像攥着根救命稻草。脚尖刚踮起来,准备贴着墙根溜过去,就见那个黄头发的男生突然侧了侧身。 夕阳的光恰好落在他半边脸上。 岁且的脚步又顿住了。 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只是眼神很淡,甚至可以说有点冷,像淬了冰的玻璃珠,正漫不经心地扫过地上的人。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得意,就像在看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他没发现她。 巷子里的人都没发现她。他们的注意力还在地上那个狼狈的身影上,又或者说,在那个黄头发男生身上。 岁且咬了咬下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步一步,极轻极慢地往巷子里挪。伞柄被她握得发烫,草莓熊的图案在昏光里模糊成一团粉色。 风声里,除了那几个男生偶尔的嘟囔,就只剩她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快要盖过一切。 他们是混混,那种学校外面天天逃课抽烟喝酒打架谈恋爱的人。 他们打架没有顾虑,想揍谁就揍谁。 是她一辈子不敢交涉的人。 这种人,她应该要躲着的,避之不及的。怎么今天会遇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巷口的风裹着夕阳的热气,黏在岁且后颈上。 有办法了! 不过有点蠢: 她捏着伞柄的指节泛白,把眼睛定成一片空茫——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不聚焦,不转动,只让瞳孔僵在某个虚无的点上。 长柄伞被她斜斜地拄着,伞尖一下下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荡开,像根细针,刺破了刚才那层紧绷的戾气。 她深吸一口气,迈出第一步。 “笃。” 巷子里的动静骤然停了。 那几个按着人的男生先转了头,嚼口香糖的动作顿在嘴边,粉色胶状物黏在牙上,表情有点懵。被按在地上的人也微微抬了抬头,额角的血顺着下颌线往下滴,滴在灰扑扑的校服上。 然后是那个黄头发的男生。 他偏了偏头,夕阳刚好扫过他半边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岁且的心跳猛地撞了下喉咙,脚步差点乱了——他的眼神很淡,像在看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可那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总觉得自己那点拙劣的伪装,早被看得透透的。 但已经没有退路了。 岁且咬着下唇,把伞敲得更用力些,“笃、笃、笃”,节奏故意放得很慢,像真的在试探前路。她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往前挪,眼睛始终定着,不敢有丝毫晃动。 巷子里静得诡异。 没有人说话,连那几个刚才还骂骂咧咧的男生,都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像小针似的扎在她身上,从发梢到鞋尖,让她头皮发麻,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重得像破风箱。 快了,快走到那个黄头发男生旁边了。 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他已经转回头去,低着头,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点着什么,动作漫不经心。黄头发被风掀得微微乱了,几缕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似乎真的没把她当回事,就像看待路边一只普通的猫。 岁且悄悄松了口气,握着伞柄的手松了些,连脚步都轻快了半分。 “笃、笃……” 就在她以为快要走出这片诡异的注视时,口袋里突然“叮”地响了一声。 是信息提示音。 音量不大,平时在街市上根本听不见。可此刻,这声清脆的提示像颗炸雷,在死寂的巷子里炸开,回音荡了好几圈。 岁且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完了。 她能感觉到,所有的目光“唰”地一下,又重新聚在她身上,比刚才更烫,更锐利。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几个男生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恍然大悟,再到带着戏谑的打量。 她硬着头皮,继续把伞往前敲了敲,“笃……”,声音却有点发虚。 眼角的余光里,那个黄头发的男生抬了抬眼。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没什么情绪,像在看一个突然出故障的玩具。刚才玩着手机的手指停了下来,搭在屏幕边缘,指节分明。 “喂,”其中一个站着嚼着口香糖的男生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点痞气,“这年代,瞎子都用智能手机了?” 另一个人嗤笑一声,附和道:“怕不是装的吧?” 岁且的脸“唰”地红透了,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她攥紧伞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逼着自己继续往前走,眼睛依旧定着,只是脚步快了许多,像在逃。 “笃、笃、笃、笃……” 雨伞敲地的声音越来越急,几乎要跟她的心跳同频。她不敢回头,不敢抬头,只盯着脚下的青石板,像盯着救命稻草。 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得她的衣摆晃了晃,也吹得那个男生的黄头发又乱了几分。 她不知道,在她快步走过的瞬间,那个低头的男生终于抬起了眼,目光落在她慌乱的背影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快得像错觉。 装瞎的戏码,她的天衣无缝,他的了然于目。 加油加油,吱吱请公主殿下们继续阅读[粉心][粉心][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混混 第3章 发小1 几周过去了,岁且的生活过得很平常,除了夜间偶尔几次彻骨的疼痛,她都快忘记自己生病了。 三月的风带着点潮湿的暖意,从竹篱笆的缝隙里溜进来,拂过廊下晒着的几串茉莉干,香气轻飘飘地漫了满院。温岚山闲下来的时候就会编茉莉手环,小物件闻着香,霖宣镇上的女娃娃都喜欢。 岁且正坐在竹凳上,用细棉线把晾透的茉莉串起来,指尖拈着雪白的花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似的。 院门外忽然炸开一声雀跃的喊:“温奶奶!小且在不在呀——她回没回来啊 ?” 这一声吆喊音拖得老长,惊得廊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岁且抬眼时,竹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个穿浅蓝校服的姑娘冲了进来,书包带子斜挎在肩上,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翘起来,脸颊泛着健康的粉,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水蜜桃。 姑娘在院子中央站定,目光直直落在凳子上的人,辨别片刻眼睛亮得像盛了春日的阳光:“岁且!” 岁且捏着线头的手指顿了顿。这张脸看着眼熟,却又隔着层雾似的,想不起具体的名字。姑娘梳着高马尾,发尾扫过胸前的校徽,乌黑油亮的,衬得她自己那把不算浓密的头发,竟显得有些黯淡了。 “你是……”她刚要开口,温岚山端着个青瓷盘从厨房出来,盘子里码着几块杏仁酥,香气甜丝丝的。“是伊伊来了呀,”她笑着把盘子放在石桌上,“跑这么急,脚都差点崴了吧!” 周伊伊这才把视线挪开,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温奶奶,我妈说小且从城里回来了,今天周末,我一放学就往这儿跑呢!”她又转回头,几步跑到岁且面前,马尾辫随着动作甩动,发梢擦过岁且的手背,带着点微痒的暖意,“你不认得我啦?” 这个问题岁且自己也没搞明白,她是谁? 少女的指尖蜷了蜷,确实没立刻对上号。她记忆里的小镇玩伴,大多是些模糊的影子,而眼前这姑娘,鲜活得像幅刚上好色的画,让她有些恍惚。 “这是周叔家的伊伊呀,”外婆走过来,拿起块杏仁酥递给周伊伊,声音温温的,“小时候总跟你挤一张竹床睡觉的那个,你忘了?那年冬天雪大,你俩偷偷在院子里堆雪人,手冻得通红,还是伊伊把她的暖手炉分你一半,结果俩人都感冒了,一起喝了三天苦药汤。” 这话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漾开圈圈涟漪。 岁且忽然想起个片段:昏黄的油灯下,她缩在被窝里咳嗽,旁边的小姑娘把个铜制的暖手炉往她这边推了推,自己的鼻尖冻得红红的,却还笑着说:“你看,雪人鼻子用胡萝卜,比用煤球好看吧?” “……好像有点印象。”她小声说,耳尖悄悄泛起热意。 “什么叫有点呀!”周伊伊挨着她坐下,竹凳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那年秋天你还没走时,我们去摘橘子,你爬树爬到一半不敢下来,还是我找了根长竹竿,把你够下来的。你摘的那个橘子酸得人皱眉,你还硬说甜,结果酸出眼泪了都不肯扔。” “哎!程阿姨也真是,自从把你接到外地上学之后也没回来几次。连温奶奶见面次数也少,看看,小且都快把我忘了。” 闻言,岁且低头看着手里的茉莉干,那点酸涩的橘味仿佛顺着回忆漫了过来。她确实记得摘橘子的事,只是身边那个叽叽喳喳的身影,一直没和眼前这张明媚的脸重合。 “你这孩子,记性还是这么温吞。”温岚山笑着摇摇头,又往周伊伊手里塞了块杏仁酥,“尝尝这个,昨天刚烤的,放了杏仁碎。” 周伊伊咬了一大口,酥渣掉在衣襟上也不在意,含糊着说:“好吃!比镇上点心铺卖的还香。”她咽下嘴里的酥饼,忽然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个小铁盒,打开来,里面是几颗裹着芝麻的核桃糖,“给你带的,我妈熬的麦芽糖,裹了核桃碎,三月里吃这个补脑子,比城里的巧克力耐嚼。” 铁盒里的核桃糖泛着油光,芝麻香混着麦芽糖的甜气飘过来。林且看着那几颗糖,又看了看周伊伊沾了点酥渣的嘴角,忽然觉得这场景很妥帖——没有巷子里那种紧绷的窒息感,只有杏仁酥的甜香和茉莉的清芬,混着三月的风,轻轻往心里钻。 “对了,”周伊伊把铁盒往她面前推了推,眼睛更亮了,“下午跟我去溪边好不好?三月的溪水暖了,能摸到小虾米,还有那种圆滚滚的鹅卵石,捡回来洗干净,能当弹珠玩。溪边的野蔷薇也快开了,花苞鼓鼓的,粉的白的都有,我给你编个花环?” 她说话时,热气混着核桃糖的香味扑过来,像只快活的小麻雀在耳边跳跃。岁且捏起块茉莉干,花瓣干燥得带着点脆,指尖沾了点清幽的香。她想起刚才外婆说的“分暖手炉”,想起酸橘子的眼泪,那些模糊的影子好像慢慢清晰起来,和眼前这个鲜活的姑娘叠在了一起。 “溪边……水冷吗?”她小声问,声音比刚才稳了些。 “不冷了!”周伊伊立刻站起来,马尾辫在身后划出个轻快的弧,“中午的太阳晒过,水是温乎乎的,踩进去像踩在棉花上。我给你找双旧胶鞋,防滑的,保证你不会摔。对了,我昨天还看见溪边长了几丛薄荷,摘点回来泡糖水,比放糖精的汽水清爽多了!” 风又吹进来,掀起石桌上的棉线团,滚到岁且脚边。她看着周伊伊眼里的光,那光比巷子里的夕阳亮多了,也暖多了。她拿起颗核桃糖,糖块在掌心沉甸甸的,芝麻粒沾在指尖,带着点细碎的痒。 “……好。”她听见自己说。 周伊伊“耶”了一声,伸手要拉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先在裤子上蹭了蹭沾着酥渣的手,才重新伸过来:“那我们赶紧走!去晚了,最好看的鹅卵石该被别人捡走了。” 她还是和小时候那般活泼。 岁且被她拽着站起来时,手里的茉莉干还攥着。三月的风卷着清甜的香气,从两人之间穿过去,她看着周伊伊蹦蹦跳跳往门口跑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趟回来,好像真的能拾回些什么。 周伊伊把岁且带到一个公园的周边。 阳光斜斜铺在溪面上,碎成一片晃眼的金。岁且蹲在栅栏边,指尖刚触到一块圆滚滚的鹅卵石,就听见周伊伊在旁边嘀咕:“快点快点,等会儿小孩该放学了,他们抢石头跟抢糖似的,手快得很。” 岁且捏着石头抬眼——溪水确实是新的,青灰色栅栏刷得干干净净,上面攀着的花藤开得热闹,紫的是喇叭花,黄的像小铃铛,还有几串淡蓝的,顺着栏杆垂下来,风一吹就轻轻晃,把影子投在溪水里,搅得金斑碎成一片。 她记得以前这儿是片荒地,长满了狗尾草,没想到现在变得这样亮堂。 “以前没来过?”周伊伊手里已经攥了三块石头,有块带着浅红的纹路,像片小枫叶,“去年秋天才修好的,镇上说要弄个亲水台,我妈说花了不少心思,你看这水多清,能看见底下的细沙呢。” 经过她怎么一提,岁且低下头,溪水漫过脚踝,温温的,不像她想的那样凉。 她天生比别人怕冷,哪怕三月的太阳晒得后背发暖,指尖触到水还是微微发僵,如今又生了病身体更不如从前。 刚才穿外套时,周伊伊扒着她的胳膊晃:“这天穿外套?你是从冰窖里刚出来啊?”她当时只抿着嘴没说话——有些事,解释不清,比如医生说她气血虚,得常暖着,比如她总比别人瘦,风一吹就像要晃倒。 “喏,这块好看。”周伊伊忽然把块石头塞到她手里,“青绿色的,上面还有点白纹,像片小荷叶。” 岁且捏着那块“小荷叶”,指尖传来石头被晒过的暖意。栅栏外的薄荷丛冒出新叶,嫩得发绿,香气混着花香飘过来,清清爽爽的。 她以前在城里待久了,见惯了水泥地和高楼,倒忘了小镇的春天是这样的——连风里都裹着活气。 两人蹲在溪边捡了半袋石头,周伊伊忽然“呀”了一声,从书包里翻出个旧相机,塑料壳子磨得有点发白,挂着根红绳。“我爸淘汰的,还能用呢。”她举起来对着岁且,镜头“咔哒”一声,“别动,你刚才低头看石头的样子好看。” 听见动静,岁且下意识猛地抬头,对上镜头的时候,她的脸颊“腾”地就热了。她很少拍照,每次面对镜头都浑身发僵,手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把手里的石头往胸前拢了拢,眼睛盯着镜头旁边的花藤,不敢看取景框。 “哎呀,小且,你自然点嘛。”周伊伊举着相机绕到她侧面,“就像刚才那样,看你的石头就行。” 快门又响了两声,岁且能感觉到阳光落在侧脸,把头发晒得有点暖。她垂着眼,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溪水里,瘦得像根细竹,手里捧着的石头倒显得沉甸甸的,压得手腕微微弯。 “好了好了。”周伊伊终于放下相机,跑过来献宝似的翻照片,“你看你看,这张最好——头发搭在胸前,侧脸的轮廓软软的,手里的石头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像捧着把星星。” 岁且凑过去看,屏幕小小的,有点模糊。照片里的自己确实在看石头,眉头微蹙着,像在研究什么要紧事,脸颊被阳光晒得泛着浅粉,比平时多了点人气。只是那手腕细得,好像轻轻一折就会断。 原来自己瘦成这样了。 “你太瘦了。”周伊伊用指尖点了点屏幕上她的胳膊,咂咂嘴,“跟我家那只挑食的猫似的,得多吃点温奶奶做的杏仁酥,养得肉乎乎才好看。” 岁且照列黯然了一瞬间,她笑了笑没说话,把那块“小荷叶”石头塞进裤袋,指尖触到布料下的温热。 风从溪对面吹过来,掀动她的外套下摆,也吹得周伊伊的马尾辫晃了晃。 不知不觉已经玩了很久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再捡两块就走?”周伊伊已经跑到前面,举着块带黄纹的石头冲她喊,“我看见块像小鱼的,你肯定喜欢!” “……好。”岁且慢慢的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外套滑落的一角被她轻轻拽好。 阳光穿过花藤的缝隙,在她脚边投下星星点点的光,她朝着周伊伊跑过去时,裤袋里的石头轻轻撞着腿,像串细碎的、暖融融的鼓点。 第4章 发小2 ………… 周伊伊说的“小鱼石”藏在一块大青石底下,得两人合力把石头搬开。岁且刚弯下腰,就被周伊伊按住肩膀:“你别动,我来!” 小姑娘撸起袖子,胳膊上露出点健康的肉色,憋气使劲时脸颊鼓鼓的,像只攒劲的小河豚。 青石被挪开条缝,底下果然卧着块浅黄的石头,弯弯的轮廓,带着两道深色纹路,真像条蜷着的小鱼。 周伊伊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石头,又“哎呀”一声缩回来——石缝里藏着只小虾米,正举着钳子发呆。 “快看!”她拽着岁且的胳膊晃,“这虾米比指甲盖还小,是不是在守护它的宝藏?” 青春期的少女心不仅于公主裙和珍宝之上,也有对自然的探索。 岁且蹲下来看,小虾米的须子轻轻颤着,在溪水里投下细弱的影子。她忽然想起城里宠物店里的金鱼,隔着玻璃缸游来游去,哪有这野生的小虾米鲜活。阳光穿过她的发隙,落在手背上。 “给你。”周伊伊把“小鱼石”擦干净,塞进她掌心,“看它跟你有缘,刚才我碰它,它还硌了我一下呢。” 岁且捏着石头,纹路刚好贴合掌心的弧度,像块天生该属于她的小玩意儿。裤袋里的石头已经沉甸甸的,硌得大腿微微发麻,可她不想扔——每块都带着阳光和溪水的味道,是她攒了一下午的春天。 “该回去了,”周伊伊看了眼天色,太阳已经斜到西边,把影子拉得老长,“再晚我妈该来寻我了,她总说我玩起来就忘了时辰,像只野兔子。” 两人沿着栅栏往回走,周伊伊把相机挂在脖子上,边走边翻照片:“这张你在看薄荷,头发被风吹起来一缕,像粘了片小叶子;还有这张,你蹲在那儿,后背的影子圆圆的,不像平时那么瘦了……” 岁且听着她叽叽喳喳的声音,脚步慢了些。外套的扣子松开两颗,风灌进去,带着薄荷的凉气,却没像往常那样让她发冷。她低头看自己的影子,果然被夕阳拉得宽了点,不再是那副单薄的样子。 俩个人一左一右地走着,得需要人打破沉默。 …… “你以前不喜欢拍照的,”周伊伊忽然说,声音慢了些,“小时候我举着我爸的旧手机拍你,你总躲,说镜头像只眼睛,盯着人发慌。” 听闻,岁且的指尖捏紧了“小鱼石”。她确实怕镜头,总觉得那黑洞洞的东西能看穿她藏着的事。 “刚才……没觉得慌。”她小声说。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周伊伊猛地回头,眼睛亮得惊人:“真的?那以后我天天给你拍!等攒多了,我们订成相册,就放在你床头,比城里那些明星海报好看多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巷口,外婆正站在竹门内张望,看见她们就笑:“回来啦?手里拎的什么宝贝,沉甸甸的。” “是石头!”周伊伊抢先喊,举着她的半袋石头冲过去,“我们捡了好多好看的,有像荷叶的,有像小鱼的……” 岁且跟在后面,把口袋里的石头掏出来,放在廊下的石桌上。夕阳的光落在石头上,青的发翠,黄的发亮,那块“小鱼石”尤其显眼,像要从石桌上游下来。 温岚山递过来两杯温水,杯沿沾着点桂花:“看你俩脸晒得红扑扑的,喝点水缓缓。” 她瞥见孙女放在桌上的石头,又看了看她微微舒展的眉,眼底的笑意深了些,“伊伊这孩子,就是会带你散心。” 周伊伊喝着水,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翻出相机:“温奶奶你看,我给小且拍的照片,是不是比以前精神多了?” 外婆眯着眼睛看屏幕,手指轻轻点了点:“我们且且,本来就不丑,就是以前总皱着眉,像有天大的心事,这个好啊,真好看。” “那必须的!明天还来啊!”周伊伊临走时扒着门框喊,“我妈说明天做艾草青团,我给你带两个,放了红豆沙的!” “好。”岁且站在廊下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亮了点。 竹门被轻轻带上,风卷着最后一缕夕阳的光,掠过石桌上的石头。林且拿起那块“小鱼石”,对着光看,石纹里仿佛真的藏着溪水的清,阳光的暖,还有周伊伊那像小太阳似的笑。 她把石头放进床头的小盒子里,旁边躺着上次伊伊给的核桃糖。盒子里原本空落落的,现在慢慢有了点东西,像她心里那块荒芜的地方,终于开始冒出点绿芽。 * 晚上的晚风带着点白日晒透的热气,从巷口溜进来时,卷着院角茉莉干的清苦香。岁且搬了张小竹凳,放在外婆的摇椅旁,刚坐下,就听见蒲扇“呼嗒”一声,扇过来阵混着艾草味的风——外婆手里那把旧蒲扇,竹骨磨得发亮,扇面上的印花褪成了浅粉,像被岁月洗淡的胭脂。 “贴了驱蚊贴?”外婆侧过头,昏黄的路灯从竹篱笆外漏进来,照见她眼角的笑纹,“我这老骨头,蚊子才不稀罕叮。” 岁且没说话,只是把凳脚往摇椅边挪了挪。指尖还残留着花露水的凉味,刚才还在外婆的房间喷了一些。 树影在地上晃,是老槐树的影子,枝桠长得茂密,把半个院子都罩在荫里。还没到蝉鸣的季节,夜里静得很,只听见远处邻居家的电视声,断断续续的,像隔着层棉花。 “白天玩得高兴?”外婆的蒲扇慢了些,风也跟着缓下来,“看你回来时,手里的石头攥得紧紧的,像怕被谁抢了去。” 岁且的指尖蜷了蜷,碰着裤袋里那块“小鱼石”——她晚上把石头揣在兜里了,凉凉的,像块小冰块,压得心里安稳。“嗯,”她轻轻应了声,“伊伊……很会找乐子。” “那孩子是太阳性子,”外婆笑起来,蒲扇柄敲了敲摇椅扶手,“小时候就爱追着你跑,你走的那几年你们年纪都还小,她总来问‘小且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快了,她就蹲在院门口数蚂蚁,数着数着能睡着。” 岁且的睫毛颤了颤。她想起白天周伊伊举着相机跑的样子,想起她塞核桃糖时沾着糖渣的指尖,想起她喊“小且”时,尾音里裹着的热乎气。 以前在城里,她总觉得自己像株盆栽,被圈在小小的花盆里,连风都吹不透,可回到这儿,好像忽然被挪到了田埂上,连空气都变得宽展。 “明天伊伊送青团来,”外婆忽然说,蒲扇停了,“你多吃两个,红豆沙是你李婶熬的,熬得沙愣愣的,甜不齁人。” 镇子上的都是熟人,今天你吃我家一顿饭,明天我吃你家一顿饭是再正常不过了。 “她还说……要天天给我拍照。”岁且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 “拍呗,”外婆往她手里塞了颗薄荷糖,是下午从周伊伊那分的,“拍下来才好,等你以后想起来,就知道这日子是真真切切过着的。” 薄荷糖在嘴里化开,凉丝丝的气顺着喉咙往上冒。岁且抬头看天,墨蓝的天上缀着几颗疏星,亮得很,像她白天捡的那些石头,被太阳晒透了,夜里也透着光。 摇椅“吱呀”晃了晃,外婆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困意:“且且,在这儿住着,不用绷着。” 岁且捏着糖纸的手紧了紧。是啊,不用绷着了。不用像在城里那样,每天熬过深夜入睡,不用怕手机闹钟炸响,不用每天数着抽屉里的药瓶日日增多,连呼吸都能放得轻些,再轻些。 蒲扇的“呼嗒”声慢下来,外婆的头歪在椅背上,像是睡着了。岁且轻轻站起来,从屋里拿了条薄毯,盖在她腿上。晚风又起,吹得槐树叶“沙沙”响,像谁在轻轻哼歌。 她蹲回竹凳上,摸出兜里的“小鱼石”,对着路灯看。石头上的白纹在光下更清了,真像片浮在水里的小荷叶。她忽然想起周伊伊拍的照片,想起照片里自己捧着石头的样子——原来她也能有那样的时刻,眼里有光,手里有暖,身边有风吹,有亲人在旁。 夜渐渐深了,茉莉干的香味浓了些。岁且把石头重新揣回兜里,看着外婆熟睡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三月的夜,好像比她想象中更暖,也更稳。 第5章 关于他 昨天晚上岁且睡得并不算好,她一直都这样,夜间断断续续的醒来好几遍。 好在最近的病症还没怎么显现出来,她还能受的住。温岚山一大早瞧见孙女眉眼乌青的吓了一跳:“乖乖,小且啊,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是不是夜里骨头疼?”她有些后悔:“唉,昨天我就该陪着你睡的。” 岁且吐掉了嘴里的牙膏,含糊不清的应到:“没事外婆,我不疼。” 她怕外婆不信又附上一句:“我睡眠浅,晚上都会醒来好几次,和妈妈住的时候就这样。” 温岚山半信半疑;“那就好,囡囡啊你要疼的话一定要告诉外婆,不要自己强撑着听到了吗?” “好,外婆放心,我没事的……” 话还没说完,小竹门被推开,带着股艾草青团的香。 小活宝来了。 周伊伊拎着个竹篮,辫子上还沾着片青团叶,冲进来就喊:“岁且!你闻闻,我妈今早蒸的,艾草是后山刚掐的,带着露水气呢!” 听见声音,女生抬头一看。周伊伊把青团倒在碟子里——碧青的团子滚圆可爱,边缘沾着点糯米粉,像裹了层薄雪。 “还热乎着呢,快尝尝。”周伊伊塞了一个到她手里,指尖沾着点草绿的汁,“我妈说放了椰浆,比纯豆沙的润,我昨个瞧你你身子弱,吃这个刚好。” 青团咬开时,艾草的清苦混着椰浆的甜,绵密地漫在舌尖。岁且慢慢嚼着,听周伊伊在旁边晃着腿说:“对了对了,镇东头有家奶茶店,叫‘柠茶作坊’,昨天我跟我妈去买,那补水喷雾器雾蒙蒙的,站一会儿脸都润润的,比城里的还舒服!”她忽然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去嘛去嘛,就陪我坐一会儿,我请你!” 岁且捏着青团的指尖顿了顿。她其实不太想去人多的地方,可周伊伊拽着她的袖子晃,辫子扫着她的手背,像只撒娇的小兽:“你看你总待着,气色都没昨天好了,晒晒太阳,喝口甜的,多好!” 两个小娃娃拉拉扯扯的你一句我一句,外婆在一旁看乐了,眼角笑出了几条皱纹:“小且要是想去就去玩玩,年轻人多走走也好,注意安全就行了。” 岁且最终还是被她拽着出了门。今天的阳光比昨天暖些,周伊伊走得快,自己被她拉着,外套的扣子又松开两颗,风灌进去,却没觉得冷。 奶茶店果然像周伊伊说的那样,门口挂着串风铃,推门时“叮铃”响,冷气混着水雾扑面而来,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果然不干燥。 “你看!”小姑娘指着天花板,细雾正从角落里的喷雾器里飘出来,像层薄纱,“是不是很舒服?我上次在这儿坐了半小时,我这么糙脸都没起皮,你在这待一会那个小脸蛋不得掐出水来!” 店里面客人三三俩俩的坐着,听见女孩的声音纷纷抬头看一眼,有的人还笑了两下。岁且觉得有点尴尬,她低下头让刘海遮住自己的视线,轻轻的拉了一下前面人的衣摆,小声嘟囔道:“伊伊你声音小点,这那么多人……” 周伊伊看了眼躲在身后的人,无奈道:“小且,你胆子太小了,要放开点。” 其实,不止一个人说她胆子小。怎么说呢?有些东西就是天生的,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改掉的。岁且习惯了一个人默默的坐着,她可以想很多天马行空的人或事。用现在流行的词来形容,“孤独少女”就挺适合她的,不加上中二的成分,因为她确实就是孤独的一个人。 ………… 吧台后的菜单写得花哨,红的绿的字挤在一起。岁且扫了一眼,珍珠奶茶、草莓奶盖、芋圆烧仙草……名字都热闹得很,可她没什么特别想喝的,她不喜欢甜腻腻东西,感觉胡嗓子不舒服。 “要喝哪个?”周伊伊指着菜单问,手指点在“多肉葡萄”上,“这个卖得最好,葡萄是本地的,甜得很。” 岁且的目光落在最下面一行,她指了指角落里的三个字:“这个就好。” 周伊伊的手顿住了,眨了眨眼难以置信:“柠檬水?就那个酸溜溜的?你别省钱啊,我带了钱的!” “不是省钱,就……”岁且小声说,指尖轻轻碰了碰吧台上的玻璃杯,“就是……我不太爱喝甜的。” “那怎么行!”周伊伊把菜单往她面前推了推,“这家的青柠葡萄杯不一样,加了青柠汁,不腻,你肯定喜欢。听我的,就这个!”她扭头冲吧台喊,“老板,两杯青柠葡萄杯,少冰少糖!” ………… 奶茶店的补水喷雾还在飘着细雾,落在睫毛上凉凉的。周伊伊用吸管搅着杯底的葡萄果肉,忽然一拍桌子:“对了!等你再熟点,我带你去见萌萌和赵煜周他们,小时候咱们总在槐树下玩‘老鹰捉小鸡’,萌萌总爱揪你辫子,你还记得不?” 岁且捏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杯壁的凉意透过指尖漫上来。她对“朋友”这两个字总有点生疏,在城里时独来独往惯了,忽然被人规划进这么多热闹的关系里,像棵习惯了墙角阴处的植物,猛地被挪到阳光里,有点发慌。 “赵煜周?”岁且有点耳熟,“是开小卖部赵叔叔家的孩子吗?” “对,你记得他?” “不是,那天我去赵叔叔家的小卖部买一点东西,叔叔认出我了跟我聊了一些。” “哦!那赵煜周肯定不在店里。”周伊伊来了兴致:“他呀,一天24小时你能见到他4小时就已经是破天天天荒了,幸亏他当不了霸总,不然你这一辈子都别想看到他一面!” “他很忙吗?忙着上学?”岁且吸一口果茶,出奇!这家的果茶不是甜腻腻的口感,青柠搭配葡萄格外的清爽。 “上学?哈哈哈哈哈哈……”周伊伊毫无征兆的笑声吓岁且一跳,“小且,赵煜周的开学考试语文才考了28分!哈哈哈哈,还没我鞋码大呢!” 岁且不是没读过高中,她是因为生病了才退学的。在学校里成绩也一直保持在年级前五名,她知道有些男生会偏科,但是语文考28分……他是交白卷上去了吗? 但她没好意思说出来,她和周伊伊不一样,周伊伊天天住在这里和他还有联系,自己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这么评论别人很没有礼貌。 “叮铃——” 门口的风铃忽然响了,带着阵三月的风。岁且下意识抬头,心里疑狐了一下,这个人有点眼熟 ——是他!那天巷子里被按在地上的人,额角的血滴在衣服上,触目惊心。 男生穿着件新T恤,岁且一眼就看到了衣服上面的logo---Adidas。能在这个年代穿上这个牌子的衣服整个镇子上都没有几个,岁且知道这个男生家里肯定是不却钱的。 他领口歪着,左边额角贴着块纱布,边缘渗着点暗红,下颌线的淤青还没消,青黑一片,像没擦干净的墨。 他没看任何人,低着头走到吧台前,声音哑哑的:“一杯冰美式,打包。” 手指在吧台上敲了两下,骨节分明,指缝里夹着根没点燃的烟。 岁且的视线赶紧落回自己的杯子,青柠片贴在杯壁上,被雾打湿了边角。她攥紧吸管,指尖泛白——他肯定和那天那些人一样也是个混混。 “喏,他是宋玖。”周伊伊的声音凑过来,带着点嚼舌根的兴奋,眼睛却瞟着门口,“职高的,出了名的混。我妈说他跟他爸三天两头打架,他爸不管他,家里有钱,上次在巷口跟人抽烟,被王婶看见了,告到学校去。” 她吸了口奶茶,语气更随意了些,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听说夜场里的女孩他认识不少,有点时候一晚上睡俩三个!前阵子还有个学姐来找他,哭哭啼啼的,说是怀上了……啧,这种人,就是活该。” “不过,我还就真好奇了,他精/生活这么丰富,一晚上这么多人,不会累嘛?” 岁且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她从没听过谁这样直白地说这些, 她也没有勇气这么顺利的讲出这些词。 她偷偷抬眼,看见周伊伊浑然不觉,还在盯着宋玖的背影撇嘴,忽然羡慕起这种“没心没肺”——好像世间所有复杂的事,到她嘴里都能变得像颗普通的糖,甜的苦的,嚼嚼就咽了。 男生拿着冰美式转身往外走,经过她们桌时,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周伊伊一眼,又移到身后的岁且身上,顿了一下,皱了皱眉没说话,推门走了。风铃又“叮铃”响了一声。 岁且低着头,吸了一口葡萄冻上来。 “你看他那伤,”周伊伊对着门口努嘴,“肯定又被揍了。上次他骚扰我们学校的一个女孩子,被女孩的家长看到直接在马路上追着打,脸肿得像猪头,要我说‘活该’!” 岁且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杯壁的雾水,想起那天巷口的情形。青石板上的“笃笃”声,被按在地上的人,额角往下滴的血,还有那个黄头发少年……原来打的人是他。 她抿了抿唇,声音轻得像雾:“……揍他的人是谁?” 周伊伊正吸着奶茶,闻言愣了一下,吸管从嘴里滑出来,滴了滴褐色的汁在桌上:“啊?你问这个干嘛?” 她抽了张纸巾擦桌子,随口道,“还能有谁?肯定是陈笙啊。” 岁且捏着吸管的手猛地收紧,塑料吸管被攥得微微变了形。 “整个霖宣镇,不管是职高的混子还是街溜子,谁不怵我们的陈大神啊?”她把纸巾扔进垃圾桶,语气理所当然,“上次王大壮他们想抢陈笙的钱,被他一拳撂倒在泥地里,现在见了他都绕着走。宋玖这种,估计是又惹到他了呗。” 岁且的目光落在杯底沉着的葡萄果肉上,没说话。 姑娘喋喋不休:“他可是我们镇子上的‘颜霸’!"颜值的那个"颜。”周伊伊靠过来,眼神放光:“188cm,黄头发带点小卷,腿还那么长,有很多网吧的女孩子要追他。” 她很自豪:“怎么样?没想到吧,这么帅的人我认识!” 是他。那个黄头发的少年,眼神淡得像巷口的风,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点动时漫不经心,原来在这镇子上,他是这样的存在。 她忽然看向岁且,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你问这个干嘛?你认识他?” 雾还在飘,落在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杯里的青柠葡萄汁还剩小半杯,酸甜的味道漫在舌尖,可她忽然觉得,这味道里好像掺了点别的什么——是巷口的风,是宋玖额角的血,是少年垂在额前的黄发,有点涩,又有点说不清楚的重。 “不认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要融进这满店的雾里,“就是……随便问问。” 周伊伊“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又开始说李萌萌最近染了个红头发,像只火烈鸟。林且听着,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杯壁上画圈,圈住那些细细的雾珠,像在圈住一个刚刚浮出水面的名字。 陈笙。 岁且捏着衣角的手指紧了紧。陈笙。名字和人一样,带着点冷峭的调子。 “他挺可怜的,”周伊伊的声音低了些,雾蒙蒙的冷气落在她鼻尖,“他妈妈之前是镇卫生院的医生,前年去邻县支援,染了病再也没能回来;他爸是个军人,几年前去边疆执行任务,再也没了消息。现在就他一个人住着,在镇西头。” 少年的身世不是很光彩,听起来凄苦。岁且的心轻轻沉了一下,像颗被雨水泡软的石子,慢慢透出点涩。她出于本能的感情不是同情。 “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周伊伊搅着杯上的吸管,“镇上小孩有点怕他,说他脾气怪,其实我看他上次也没做什么……” 话没说完,服务员端着两杯饮品过来,透明的杯子里,青紫色的葡萄果肉沉在底,上面浮着层淡黄色的泡沫,桃子片贴在杯壁上,看着就清爽。 周伊伊推了一杯给她:“尝尝,这是旧版的也很好喝,我特意让少糖了。喝不完没事,我们打包。” 岁且捧起杯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雾气沾在手上,凉丝丝的。她喝了一小口,葡萄的甜先漫上来,接着是桃子的味道,混在一起,竟真的不腻,像把风揉进了杯子里,清清爽爽的。 “好喝吧?”伊伊看着她眼睛亮了亮,自己也猛吸了一大口,吸管发出“咕噜”声,“我就说你会喜欢的,比柠檬水有味道多了吧?” 林 岁且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雾还在飘,落在睫毛上有点湿。她忽然想起巷子里那声信息提示音,想起他抬头时没什么情绪的眼神,原来那些漫不经心的背后,藏着这样重的故事。 杯子里的葡萄果肉被吸管吸上来,咬破时爆出水汁,混着香气,在舌尖漫开。岁且看着窗外的阳光,忽然觉得,这杯饮品的味道,像极了此刻的心情——有点涩,有点甜,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慢慢舒展的暖。 这种感觉她从来没有过。 许多年后,周伊伊想岁且的时候,会不合时宜的回想到今天,那是她才发现岁且信中说的那种感觉叫“悸动”,少女眼底的神情叫“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