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过去了,岁且的生活过得很平常,除了夜间偶尔几次彻骨的疼痛,她都快忘记自己生病了。
三月的风带着点潮湿的暖意,从竹篱笆的缝隙里溜进来,拂过廊下晒着的几串茉莉干,香气轻飘飘地漫了满院。温岚山闲下来的时候就会编茉莉手环,小物件闻着香,霖宣镇上的女娃娃都喜欢。
岁且正坐在竹凳上,用细棉线把晾透的茉莉串起来,指尖拈着雪白的花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似的。
院门外忽然炸开一声雀跃的喊:“温奶奶!小且在不在呀——她回没回来啊 ?”
这一声吆喊音拖得老长,惊得廊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岁且抬眼时,竹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个穿浅蓝校服的姑娘冲了进来,书包带子斜挎在肩上,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翘起来,脸颊泛着健康的粉,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水蜜桃。
姑娘在院子中央站定,目光直直落在凳子上的人,辨别片刻眼睛亮得像盛了春日的阳光:“岁且!”
岁且捏着线头的手指顿了顿。这张脸看着眼熟,却又隔着层雾似的,想不起具体的名字。姑娘梳着高马尾,发尾扫过胸前的校徽,乌黑油亮的,衬得她自己那把不算浓密的头发,竟显得有些黯淡了。
“你是……”她刚要开口,温岚山端着个青瓷盘从厨房出来,盘子里码着几块杏仁酥,香气甜丝丝的。“是伊伊来了呀,”她笑着把盘子放在石桌上,“跑这么急,脚都差点崴了吧!”
周伊伊这才把视线挪开,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温奶奶,我妈说小且从城里回来了,今天周末,我一放学就往这儿跑呢!”她又转回头,几步跑到岁且面前,马尾辫随着动作甩动,发梢擦过岁且的手背,带着点微痒的暖意,“你不认得我啦?”
这个问题岁且自己也没搞明白,她是谁?
少女的指尖蜷了蜷,确实没立刻对上号。她记忆里的小镇玩伴,大多是些模糊的影子,而眼前这姑娘,鲜活得像幅刚上好色的画,让她有些恍惚。
“这是周叔家的伊伊呀,”外婆走过来,拿起块杏仁酥递给周伊伊,声音温温的,“小时候总跟你挤一张竹床睡觉的那个,你忘了?那年冬天雪大,你俩偷偷在院子里堆雪人,手冻得通红,还是伊伊把她的暖手炉分你一半,结果俩人都感冒了,一起喝了三天苦药汤。”
这话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漾开圈圈涟漪。
岁且忽然想起个片段:昏黄的油灯下,她缩在被窝里咳嗽,旁边的小姑娘把个铜制的暖手炉往她这边推了推,自己的鼻尖冻得红红的,却还笑着说:“你看,雪人鼻子用胡萝卜,比用煤球好看吧?”
“……好像有点印象。”她小声说,耳尖悄悄泛起热意。
“什么叫有点呀!”周伊伊挨着她坐下,竹凳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那年秋天你还没走时,我们去摘橘子,你爬树爬到一半不敢下来,还是我找了根长竹竿,把你够下来的。你摘的那个橘子酸得人皱眉,你还硬说甜,结果酸出眼泪了都不肯扔。”
“哎!程阿姨也真是,自从把你接到外地上学之后也没回来几次。连温奶奶见面次数也少,看看,小且都快把我忘了。”
闻言,岁且低头看着手里的茉莉干,那点酸涩的橘味仿佛顺着回忆漫了过来。她确实记得摘橘子的事,只是身边那个叽叽喳喳的身影,一直没和眼前这张明媚的脸重合。
“你这孩子,记性还是这么温吞。”温岚山笑着摇摇头,又往周伊伊手里塞了块杏仁酥,“尝尝这个,昨天刚烤的,放了杏仁碎。”
周伊伊咬了一大口,酥渣掉在衣襟上也不在意,含糊着说:“好吃!比镇上点心铺卖的还香。”她咽下嘴里的酥饼,忽然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个小铁盒,打开来,里面是几颗裹着芝麻的核桃糖,“给你带的,我妈熬的麦芽糖,裹了核桃碎,三月里吃这个补脑子,比城里的巧克力耐嚼。”
铁盒里的核桃糖泛着油光,芝麻香混着麦芽糖的甜气飘过来。林且看着那几颗糖,又看了看周伊伊沾了点酥渣的嘴角,忽然觉得这场景很妥帖——没有巷子里那种紧绷的窒息感,只有杏仁酥的甜香和茉莉的清芬,混着三月的风,轻轻往心里钻。
“对了,”周伊伊把铁盒往她面前推了推,眼睛更亮了,“下午跟我去溪边好不好?三月的溪水暖了,能摸到小虾米,还有那种圆滚滚的鹅卵石,捡回来洗干净,能当弹珠玩。溪边的野蔷薇也快开了,花苞鼓鼓的,粉的白的都有,我给你编个花环?”
她说话时,热气混着核桃糖的香味扑过来,像只快活的小麻雀在耳边跳跃。岁且捏起块茉莉干,花瓣干燥得带着点脆,指尖沾了点清幽的香。她想起刚才外婆说的“分暖手炉”,想起酸橘子的眼泪,那些模糊的影子好像慢慢清晰起来,和眼前这个鲜活的姑娘叠在了一起。
“溪边……水冷吗?”她小声问,声音比刚才稳了些。
“不冷了!”周伊伊立刻站起来,马尾辫在身后划出个轻快的弧,“中午的太阳晒过,水是温乎乎的,踩进去像踩在棉花上。我给你找双旧胶鞋,防滑的,保证你不会摔。对了,我昨天还看见溪边长了几丛薄荷,摘点回来泡糖水,比放糖精的汽水清爽多了!”
风又吹进来,掀起石桌上的棉线团,滚到岁且脚边。她看着周伊伊眼里的光,那光比巷子里的夕阳亮多了,也暖多了。她拿起颗核桃糖,糖块在掌心沉甸甸的,芝麻粒沾在指尖,带着点细碎的痒。
“……好。”她听见自己说。
周伊伊“耶”了一声,伸手要拉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先在裤子上蹭了蹭沾着酥渣的手,才重新伸过来:“那我们赶紧走!去晚了,最好看的鹅卵石该被别人捡走了。”
她还是和小时候那般活泼。
岁且被她拽着站起来时,手里的茉莉干还攥着。三月的风卷着清甜的香气,从两人之间穿过去,她看着周伊伊蹦蹦跳跳往门口跑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趟回来,好像真的能拾回些什么。
周伊伊把岁且带到一个公园的周边。
阳光斜斜铺在溪面上,碎成一片晃眼的金。岁且蹲在栅栏边,指尖刚触到一块圆滚滚的鹅卵石,就听见周伊伊在旁边嘀咕:“快点快点,等会儿小孩该放学了,他们抢石头跟抢糖似的,手快得很。”
岁且捏着石头抬眼——溪水确实是新的,青灰色栅栏刷得干干净净,上面攀着的花藤开得热闹,紫的是喇叭花,黄的像小铃铛,还有几串淡蓝的,顺着栏杆垂下来,风一吹就轻轻晃,把影子投在溪水里,搅得金斑碎成一片。
她记得以前这儿是片荒地,长满了狗尾草,没想到现在变得这样亮堂。
“以前没来过?”周伊伊手里已经攥了三块石头,有块带着浅红的纹路,像片小枫叶,“去年秋天才修好的,镇上说要弄个亲水台,我妈说花了不少心思,你看这水多清,能看见底下的细沙呢。”
经过她怎么一提,岁且低下头,溪水漫过脚踝,温温的,不像她想的那样凉。
她天生比别人怕冷,哪怕三月的太阳晒得后背发暖,指尖触到水还是微微发僵,如今又生了病身体更不如从前。
刚才穿外套时,周伊伊扒着她的胳膊晃:“这天穿外套?你是从冰窖里刚出来啊?”她当时只抿着嘴没说话——有些事,解释不清,比如医生说她气血虚,得常暖着,比如她总比别人瘦,风一吹就像要晃倒。
“喏,这块好看。”周伊伊忽然把块石头塞到她手里,“青绿色的,上面还有点白纹,像片小荷叶。”
岁且捏着那块“小荷叶”,指尖传来石头被晒过的暖意。栅栏外的薄荷丛冒出新叶,嫩得发绿,香气混着花香飘过来,清清爽爽的。
她以前在城里待久了,见惯了水泥地和高楼,倒忘了小镇的春天是这样的——连风里都裹着活气。
两人蹲在溪边捡了半袋石头,周伊伊忽然“呀”了一声,从书包里翻出个旧相机,塑料壳子磨得有点发白,挂着根红绳。“我爸淘汰的,还能用呢。”她举起来对着岁且,镜头“咔哒”一声,“别动,你刚才低头看石头的样子好看。”
听见动静,岁且下意识猛地抬头,对上镜头的时候,她的脸颊“腾”地就热了。她很少拍照,每次面对镜头都浑身发僵,手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把手里的石头往胸前拢了拢,眼睛盯着镜头旁边的花藤,不敢看取景框。
“哎呀,小且,你自然点嘛。”周伊伊举着相机绕到她侧面,“就像刚才那样,看你的石头就行。”
快门又响了两声,岁且能感觉到阳光落在侧脸,把头发晒得有点暖。她垂着眼,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溪水里,瘦得像根细竹,手里捧着的石头倒显得沉甸甸的,压得手腕微微弯。
“好了好了。”周伊伊终于放下相机,跑过来献宝似的翻照片,“你看你看,这张最好——头发搭在胸前,侧脸的轮廓软软的,手里的石头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像捧着把星星。”
岁且凑过去看,屏幕小小的,有点模糊。照片里的自己确实在看石头,眉头微蹙着,像在研究什么要紧事,脸颊被阳光晒得泛着浅粉,比平时多了点人气。只是那手腕细得,好像轻轻一折就会断。
原来自己瘦成这样了。
“你太瘦了。”周伊伊用指尖点了点屏幕上她的胳膊,咂咂嘴,“跟我家那只挑食的猫似的,得多吃点温奶奶做的杏仁酥,养得肉乎乎才好看。”
岁且照列黯然了一瞬间,她笑了笑没说话,把那块“小荷叶”石头塞进裤袋,指尖触到布料下的温热。
风从溪对面吹过来,掀动她的外套下摆,也吹得周伊伊的马尾辫晃了晃。
不知不觉已经玩了很久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再捡两块就走?”周伊伊已经跑到前面,举着块带黄纹的石头冲她喊,“我看见块像小鱼的,你肯定喜欢!”
“……好。”岁且慢慢的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外套滑落的一角被她轻轻拽好。
阳光穿过花藤的缝隙,在她脚边投下星星点点的光,她朝着周伊伊跑过去时,裤袋里的石头轻轻撞着腿,像串细碎的、暖融融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