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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暗渠

作者:荔枝蘸酱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御史台后衙的压抑并未因黎明的微光而消散,反而在希望与绝望交织的拉扯中,变得更为粘稠。裴铮盘坐的身影如同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枯槁、灰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嘶哑的颤音。汗水、血沫在他身下凝结成一片暗红的冰凌。背后七枚金针的嗡鸣,如同无数烧红的细针在他骨髓深处疯狂搅动。


    然而,他按在萧彻心口的手,依旧如铁铸般纹丝不动。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枚月牙玉佩。边缘那缕璀璨的金线如同贪婪的毒蛇,疯狂扭动、蔓延,每一次光芒暴涨,都伴随着对裴铮生命本源的残酷掠夺。他的身体在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眼窝深陷,皮肤失去最后一丝光泽,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崩解。


    唯一支撑他不坠入永恒黑暗的,是萧彻心口处,那缕极其微弱、却顽强探出的乳白光丝。它如同初生的藤蔓,小心翼翼地缠绕在裴铮枯槁的手指上,传递着微乎其微、却带着安抚与生机的暖流。这暖流如同沙漠中的一滴甘泉,虽不能解渴,却死死吊住了他即将熄灭的意识之火。


    “……丙字密库泄洪闸……九曲回环匙……周显未死……在废码头暗渠……” 云岫急促而清晰的话语,如同惊雷在裴铮混沌的识海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开沉重的黑暗。


    周显!工部侍郎周显!他没有死在法场!他带着控制京城地下水道命脉的秘钥,躲进了西郊废码头下的暗渠!他是残阳教血祭阴谋的关键破绽!青鸾用命换来的铁盒里,根本不是什么邪术,而是指向生路的密档!


    希望!渺茫却足以燎原的星火!


    裴铮涣散的眼瞳骤然凝聚起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穿透了身体的极度衰竭。他猛地咳出一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溅在身前的染血皮卷上,却毫不在意。


    “呃…嗬…” 一声微弱到几乎不闻的呻吟,就在这时从萧彻唇间溢出。他紧蹙的眉峰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仿佛在无边痛苦中抓住了一缕浮木。


    裴铮浑身剧震!那缕缠绕指尖的乳白光丝似乎也随之明亮了微不可察的一分!萧彻的本源在回应!在这绝望的炼狱里,一丝生机正在两个濒死之人之间艰难地流转!


    “反哺开始了!撑住!引导它!抓住生机!”云岫的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汗水浸透鬓角,维持金针的手指因激动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痉挛,“周显是转机!你们都要活下去!才能终结这一切!”


    裴铮深吸一口气,那动作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但他强行压下。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云…岫…稳住…他!”他目光扫过萧彻苍白如纸的脸,落在玉佩上那缕维系着两人生死的微弱光丝上,“玉佩…是生机…亦是…枷锁。若…我…回不来…尽力…保他…”


    他猛地转向一旁,目光落在强忍泪水、脸上还带着烟灰的宋小鱼和阿吉身上。那目光沉重如铁,饱含着托付生死的千钧重担。


    “宋小鱼…阿吉…”他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耗尽力气,“西郊…废码头…西岸…第三根桥桩…水线下…三尺…找到…丙字闸…机括…探查…周显…线索…”


    他强撑着,用枯槁的手指蘸着自己咳出的血,在冰冷的地砖上飞快划出潜入路线、潮汐利用点、可能的警戒盲区。每一个细节都精确到令人心惊,显示着他濒临崩溃的身体里,大脑仍在以燃烧生命的方式高速运转。


    “务必…隐秘…残阳教…必有…埋伏…”他喘息着,最后看向两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此行…十死…无生。你们…可愿…随我…再闯…地狱?”


    宋小鱼猛地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眼中再无半分恐惧,只剩下玉石俱焚的决绝和飞贼特有的灵动锐利。“大人去哪儿,小鱼就跟到哪儿!水里来火里去,皱下眉头不是好汉!萧大人等咱们救命呢!”她语速飞快,脑中已根据裴铮的路线开始模拟水下行动,“潮汐将退,废弃驳船左侧有死角,我能从那儿潜过去,避开水面反光!”


    阿吉浑浊的老眼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用力咳嗽几声,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带着老江湖的狠厉和看透生死的豁达:“老头子这把骨头,埋哪儿不是埋?能跟着裴大人和萧大人搅合残阳教这趟浑水,够本了!水里那鬼地方,正好见识见识!”他迅速补充,“码头东头那片芦苇荡后面,常有几个生面孔晃荡,眼神不对,像是‘听风’的(暗哨)。我身上还有几包自制的‘瞌睡虫’,能让他们迷糊一阵子。”


    “好!”裴铮眼中闪过一丝慰藉,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小鱼…水下…探查。阿吉…地面…警戒…接应。找到…线索…立刻…撤回!不可…恋战!”


    “是!”两人齐声应道,再无半分犹豫,如同离弦之箭,无声地融入门外渐明的天色中。


    **西郊废码头。**


    暮色沉沉,笼罩着这片死亡之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潮湿、铁锈和昨夜未能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混合的**气息。断裂的木桩如同巨兽的獠牙刺出水面,锈蚀的船锚半埋在淤泥里。寂静中潜藏着令人心悸的杀机。


    阿吉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鱼腥味的破旧渔网下。他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鹰隼般扫视着四周的阴影。耳朵微微翕动,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多年的捕快生涯,让他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他粗糙的手指,无声地捏紧了装着灰色粉末的小皮囊——他的“瞌睡虫”。


    浑浊冰冷的河水下,宋小鱼像一条真正的鱼。她摒弃了所有杂念,将飞贼的轻盈、灵活和对环境的敏锐感知发挥到极致。借着沉船残骸和漂浮木板的掩护,她无声地潜游,水流拂过肌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让她头脑更加清醒。目标——第三根桥桩。


    水线下的世界昏暗模糊,光线被浑浊的河水吞噬。水草如同鬼手般缠绕着腐朽的木桩。宋小鱼屏住呼吸,悬停在目标位置,伸出冰冷的手指,一寸寸、极其耐心地摸索着粗糙湿滑的木桩表面。触感…触感…突然!指尖传来一片异常的冰凉和光滑!是一个嵌在木桩里的金属圆盘!上面布满了复杂扭曲的凹槽,中心有一个锁孔——这就是“丙字密库泄洪闸”的机括!没有那独特的“九曲回环匙”,根本无法开启。


    失望刚升起,她指尖在圆盘边缘的淤泥里,触到了一个被刻意塞进缝隙的硬物!她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抠挖出来。是一个用厚厚油布紧密包裹、手指粗细的小铁管!


    找到了!周显留下的?!


    就在她将铁管紧紧攥入掌心的刹那!


    岸上,阿吉瞳孔骤缩!两个如同融入阴影的黑影,从码头西侧和北侧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无声而迅捷地向桥桩位置包抄而来!动作快如狸猫,落地无声,绝非普通喽啰!


    暴露了!


    阿吉没有丝毫迟疑。他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猛地从渔网下弹出半个身子,手臂灌注巧劲,将“瞌睡虫”药粉精准地撒向自己下风处的一片区域!灰色的粉末遇空气瞬间挥发,形成一片几乎看不见的薄雾。同时,他左脚猛地蹬在一块半朽的厚木板上!


    “嘎吱——!”


    刺耳的断裂声在死寂的码头突兀响起!


    其中一个黑影身形明显一顿,警惕的目光瞬间被声音来源吸引!


    就是现在!宋小鱼在水下也听到了那声异响。没有丝毫慌乱,多年的险境让她本能地做出反应。她没有选择立刻上浮(那等于自投罗网),而是将铁管迅速塞入怀中紧贴肌肤藏好,深深吸了一口水肺中最后的空气,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软泥,借着桥桩的阴影和水草的掩护,无声无息地顺着水流向下游漂去,目标——下游五十米外一艘半沉的大型驳船残骸!


    阿吉撒出药粉后,立刻缩回渔网深处,屏住呼吸。被引开注意力的那个黑影迟疑地走向朽木处探查。另一个黑影似乎受到药粉极轻微的干扰,动作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但他依旧坚定地扑向桥桩位置,锐利的目光扫视水面。


    时间在窒息般的寂静中流逝。宋小鱼成功潜入了驳船巨大的阴影下,借着船体的掩护,在远离桥桩的另一侧悄然冒头换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中。阿吉则如同磐石般蛰伏,感受着追踪者在附近徘徊的压抑气息。


    追踪者没有发现桥桩下有人的痕迹,又被同伴探查朽木的动静吸引,加上空气中那若有若无、令人昏沉的异样感,两人低声用某种晦涩的语言交流了几句,最终选择了退去,身影再次融入阴影中。


    危机暂时解除。


    阿吉又耐心等待了一刻钟,确认再无动静,才如同老鼬般灵巧地钻出藏身处。宋小鱼也如同水鬼般**地从驳船后爬上岸。两人在预定的、靠近芦苇荡的撤离点无声汇合,没有言语,只有劫后余生的急促呼吸和交换的眼神。不敢有丝毫停留,他们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轻烟,迅速离开了这片死亡码头。


    御史台后衙。


    一盏如豆的油灯下,宋小鱼和阿吉带着一身河水的腥气和冰冷的夜露归来。宋小鱼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个被体温焐得微温的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根防水的铁管。倒出里面的东西——一张被水浸透了大半、字迹洇染模糊的薄绢。


    云岫立刻上前,小心地将薄绢在灯下展开,用干净的布巾吸去多余水分。裴铮强撑着坐直身体,枯槁的脸上,眼窝深陷,唯有眼神亮得骇人,紧紧盯着那片承载着希望的绢布。


    字迹是周显的,仓促、潦草,带着重伤之人的虚弱和惊惶:


    “…见字如晤…吾于丙字闸西南支渠密室(图未标)…重伤难行…邪教爪牙‘鳞奴’巡弋…渠内遍布杀机…尤以‘丁字总闸’为甚…控三渠之枢…需吾之钥与‘九宫逆旋’之法…强行启闭…必致崩决…”


    “邪药蚀骨…命不久矣…盼援…携钥…”


    “…切记…水中有‘影’…非鳞奴…无形…噬魂…速离!”


    空气仿佛凝固了。


    裴铮的目光扫过病榻上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略稳了一丝的萧彻,扫过玉佩上那缕顽强缠绕着他手指的乳白光丝,最后落在眼前疲惫不堪却眼神坚定的宋小鱼和阿吉身上。


    营救周显,夺取秘钥,控制“丁字总闸”——这是唯一能切断残阳教地下通道、甚至可能直捣其巢穴的机会!但代价呢?以他们现在残破的力量,闯入那已知是地狱的暗渠,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几乎是十死无生!若失败,不仅他们葬身地底,萧彻生机断绝,整个京城也将彻底滑向深渊。


    若选择稳妥?利用已知的丙字闸位置进行小规模破坏?那无异于隔靴搔痒,残阳教很快就能修复,根本无法阻止其真正的图谋!萧彻用命换来的时间窗口,正在飞速流逝。


    抉择的重锤,狠狠砸在裴铮心头。他枯槁的身体因剧烈的思想斗争而微微颤抖,又是一口暗红的血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下。他缓缓抬起手,那枯枝般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缠绕其上的乳白光丝。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暖意传来,带着萧彻无声的回应。


    这缕生机,是萧彻在生死边缘给予他的信任与牵绊。


    裴铮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烧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与平静。他深吸一口气,那动作仿佛抽干了肺里最后一点空气,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斩断一切退路的金石之音:


    “不能等…也…不能赌小动作。”他每一个字都像在滴血,“残阳教主谋…所图甚大…昨夜血祭…只是开始。切断水道…断其根基…方是…正解!”他猛地看向云岫,眼中是托付一切的沉重,“萧彻…拜托了!”


    随即,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宋小鱼和阿吉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愧疚,有决绝,更有不容置疑的领袖意志:“周显…必须救出!‘丁’字总闸…必须拿下!此行…地狱之门…你们…随我…闯否?”


    “闯!”宋小鱼没有任何犹豫,眼神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斩钉截铁,“水里火里,跟着大人!把周大人和钥匙都带回来!”


    阿吉用力挺了挺佝偻的背脊,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属于老狼般的凶悍光芒,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老头子活了这把岁数,够本了!能跟着两位大人干这惊天动地的大事,值!水里那鬼影?正好,让老头子开开眼!”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忠诚与无畏。简单的休整,准备绳索、钩爪、云岫紧急调配的解毒丸和提神药、几柄短刃和特制的防水火折子。云岫利用密档和周显的信息,飞快勾勒出通往西南支渠密室和“丁字总闸”最可能的路线图,标注了几个已知的危险节点。


    时间紧迫,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降临。裴铮在云岫又一轮金针强行激发潜能的刺激下,勉强站起身。他的身体依旧枯槁,步伐虚浮,但脊梁挺得笔直,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黑暗的火焰。


    三人如同索命的幽魂,再次出现在死寂的西郊废码头。根据周显的线索和密档图纸,他们绕到码头最西侧,在一艘几乎完全沉没、只露出腐朽桅杆的破船残骸后面,找到了那个被刻意掩盖的入口。


    湍急的水流在此处形成一个不大的漩涡,散发出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更深处,则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冷。那黝黑的洞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地狱的气息。


    裴铮站在入口边缘,冰冷的河水拍打着他的靴子。他最后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那里有生死未卜的萧彻。他低头,凝视着自己枯槁手背上,那缕缠绕指尖、微弱却顽强存在的乳白光丝。


    一丝暖意,从指尖传来,微弱,却带着生的力量。


    裴铮眼中最后一丝波澜归于死寂般的决然,他低喝一声,如同金铁交鸣,率先踏入那湍急冰冷、吞噬一切光明的暗流:


    “走!”


    宋小鱼和阿吉紧随其后,毫不犹豫地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前方是陷阱密布、鳞奴巡弋、诡异“影”敌潜伏的死亡迷宫,唯一的希望,是重伤垂危的周显和他手中的秘钥。


    地狱之门,轰然洞开。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三人的头顶,也淹没了尘世最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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