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后衙,药味浓得化不开。云岫的金针稳准地刺入萧彻左臂几处要穴,针尾轻颤,发出细微嗡鸣。萧彻闭着眼,冷汗浸湿鬓角,薄唇紧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痛楚。裴铮僵立在床边,玄色官袍衬得他脸色愈发冷峻,目光却死死锁在萧彻胸口那枚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羊脂白玉佩上。皇帝掌心染血的碎片,萧彻颈间温润的整玉,同源同纹!这念头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好了。”云岫收针,动作行云流水。萧彻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急促的喘息也平缓了些许,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金针只能暂时封住余毒蔓延,减缓心脉侵蚀。七日,是极限。”云岫的声音清冷依旧,目光却落在萧彻紧握着玉佩的手上,又缓缓移向裴铮,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毒,我会设法。但有些‘病’,根源不除,终难痊愈。”
她留下这句意有所指的话,便不再多言,收拾药囊,示意阿吉带她去配压制毒性的药散。厢房里只剩下裴铮和昏沉中的萧彻。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裴铮的目光从玉佩挪到萧彻苍白的脸上,看着他因痛苦而无意识蹙起的眉峰,那股混杂着焦灼、猜疑和被欺瞒的愤怒,如同岩浆在冰层下翻涌。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冰冷的夜风灌入,却吹不散心头的燥郁。皇帝讳莫如深的眼神,萧彻玩世不恭下的闪躲,云岫那洞悉又悲悯的一瞥…无数碎片在脑中冲撞。
“咳…”身后传来一声虚弱的轻咳。
裴铮霍然转身。
萧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桃花眼因虚弱而显得雾蒙蒙的,少了几分平日的狡黠,多了几分真实的疲惫。他看着裴铮紧绷的、几乎要融入窗外夜色的背影,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声音沙哑得厉害:“裴…裴大人…杵在那儿…当门神么?吓跑…我的病气了?”
裴铮没理会他的调侃,几步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冷得掉冰渣:“这玉佩,到底怎么回事?”他直接指向萧彻的胸口,“陛下手中,有一枚染血的碎片,玉质、纹路,与你这个,同出一源!”
萧彻握着玉佩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泛白。他眼中那点虚弱的笑意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本能的戒备和…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他避开裴铮灼人的视线,看向帐顶,沉默了片刻,才低哑地开口,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
“我…不知道陛下那块碎片从何而来。” 他顿了顿,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斤,“这玉佩…确是我娘亲遗物。她临终前…亲手挂在我脖子上…只反复叮嘱一句…‘贴身戴着,死…也不能离身’。”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翻涌的情绪。“至于它的来历…娘亲从未提过。我只知…她并非我生父萧氏之妻,乃是…乃是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身世成谜。这玉佩,是她唯一留下的念想。” 他睁开眼,看向裴铮,眼中是坦荡的茫然与深藏的痛楚,“裴铮,我以性命起誓,在此之前,我绝不知此玉与陛下…有何关联!”
裴铮紧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桃花眼里,此刻只有一片赤诚的茫然和因触及身世秘密而流露的脆弱。心头的怒焰,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滋滋作响,却并未完全熄灭,只化作更深的疑虑沉入心底。皇帝、萧彻、神秘的玉佩、死去的母亲…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段讳莫如深的往事?又与眼前的皇子暴毙、残阳邪术有何关联?
“你母亲…葬在何处?”裴铮追问,声音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审案的锐利。
“京郊…青萝山。”萧彻低声道,“一处无名孤坟。父亲…不许立碑。”
线索似乎指向了坟墓。裴铮沉默。萧彻的坦诚暂时压下了他直接的猜疑,但疑云并未散去,反而更浓。
“大人!大人!”宋小鱼慌慌张张的声音打破了房内的沉重气氛,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比萧彻还白,“不…不好了!青鸾姑娘…青鸾姑娘她…”
“青鸾怎么了?”萧彻强撑着要坐起,牵扯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青鸾是他最信任的暗卫首领,亦是心腹。
“她…她留书出走了!”宋小鱼递上一张折起的素笺,手还在抖,“就…就压在您书房的镇纸下!”
萧彻一把夺过,展开。素笺上只有寥寥数字,是青鸾娟秀却透着决绝的字迹:
**“主上恕罪。旧事难安,血仇未雪。此行九死,勿寻。青鸾绝笔。”**
“血仇?什么血仇?”萧彻捏着信笺,指骨咯咯作响,脸上血色尽褪。青鸾跟随他多年,是他最锋利的暗刃,亦是影子般的存在。她从未提过什么血仇!这突如其来的“旧事难安”和“九死”的诀别,如同又一记闷棍,狠狠砸在萧彻本已紧绷的神经上。
裴铮立刻上前,拿过信笺细看。字迹决绝,墨迹已干,显然离开有一段时间了。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她最后执行的任务是什么?”
萧彻眼神一凛,强忍着眩晕回忆:“昨夜…我派她去查那墨绿鳞片的来源…让她去探访几个可能接触过南疆深海之物的黑市掮客…” 他猛地抬头,与裴铮目光相撞,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
鳞片!又是鳞片!青鸾查到什么了?竟让她不惜违抗命令,孤身涉险,甚至留下“血仇”“九死”的绝笔?!
“名单!她查访的目标名单!”裴铮立刻追问。
萧彻立刻报出几个名字和黑市据点的位置。裴铮记下,转身就往外走:“我去查!”
“等等!”萧彻急唤,挣扎着要下床,却被剧痛和眩晕逼得跌回榻上,他死死抓住床沿,盯着裴铮,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焦灼和一丝…近乎恳求的意味,“裴铮…带上鱼符!调人!青鸾她…不能有事!” 他此刻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指挥使,只是一个担忧至亲下属生死的主君。
裴铮脚步顿住,看着萧彻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和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与脆弱,心头那堵冰墙,似乎又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沉默一瞬,从怀中取出那块沉重的“獬豸镇邪”,放在萧彻手边:“此物暂存。玄螭鱼符,我带走。” 这相当于交换了彼此的“重器”,是信任,亦是责任。
他不再多言,拿起萧彻递来的玄螭鱼符,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入沉沉夜色之中。玄色衣袍瞬间被黑暗吞没,只留下凛冽的寒风灌入厢房。
萧彻无力地靠在床头,紧握着裴铮留下的惊堂木,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向胸口温润的玉佩,再想到生死未卜的青鸾和那封决绝的血书…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身世之谜、挚友安危和七日倒计时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恐惧的叹息,死死压在了心底。
夜色浓稠如墨,御史台后衙的孤灯在寒风中摇曳,仿佛随时会被这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裴铮的身影在京城错综复杂的街巷中疾驰,玄螭鱼符在怀中散发着冰冷的金属质感。他循着萧彻提供的名单,首先扑向城西最鱼龙混杂的“鬼市”区域,一个绰号“泥鳅李”的掮客老巢——一处隐藏在破败赌坊后巷的地下暗窑。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地下霉变的混合气味。暗窑入口隐蔽,守卫是两个眼神凶悍的彪形大汉。裴铮亮出玄螭鱼符,森然寒光与皇城司特有的煞气让守卫瞬间色变,不敢阻拦。
暗窑内部光线昏暗,烟雾缭绕。泥鳅李是个干瘦猥琐的中年人,正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喝酒,看到裴铮如煞神般闯入,吓得酒杯都摔了。
“青鸾?皇城司那位冷面煞星?”泥鳅李听到裴铮冷声质问,脸上肥肉抖动,眼神闪烁,“昨…昨晚是来过!凶得很!就问南疆来的稀罕物件,特别是…带鳞片的!小的…小的哪敢隐瞒,把知道的几个出货的散客都说了…有个叫‘老海狗’的,专弄些海里见不得光的玩意儿,还有个…还有个最近才冒头的生面孔,神神秘秘的,好像手里有批‘硬货’,据说是从…从南边沉船里捞上来的,带鳞带甲的…”
“生面孔?叫什么?在哪?”裴铮追问,目光如刀。
“不…不知道名字啊!都叫他‘黑礁’!神出鬼没的!交货地点…好像…好像在废码头那边,具体哪条船,小的真不知道!青鸾姑娘问完就走了,像是…急着去找那个‘黑礁’…” 泥鳅李吓得直哆嗦。
废码头!裴铮心头一紧。那是京城最混乱、最危险的区域,三教九流,亡命之徒的乐园。青鸾孤身一人去那里找神秘莫测的“黑礁”…
他不再耽搁,转身冲出暗窑,直奔废码头方向。寒风如刀割面,裴铮将速度提到极致,心头的不祥预感越来越重。青鸾的“血仇”是否与这“黑礁”有关?她查到了什么?那鳞片背后,除了残阳教,还有多少魑魅魍魉?
当他终于赶到废码头区域时,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破败的船只如同巨大的黑色骸骨,在夜色中沉默。而在靠近一处废弃栈桥的泥泞岸边,赫然躺着一具尸体!
裴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疾步上前,借着远处微弱的灯火看清——不是青鸾!
死者是一个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粗糙的中年汉子,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临死前的惊骇。他的胸口被利器洞穿,伤口边缘呈现诡异的焦黑色!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右手死死攥着,指缝里似乎露出一点墨绿色的、闪着幽光的东西!
裴铮蹲下身,用力掰开死者紧握的手指。
掌心赫然是几片染血的**墨绿色鳞片**!与秘库中发现的一模一样!
“黑礁…”裴铮眼神冰冷。看来青鸾找到了他,但显然,有人抢先一步,杀人灭口!而且手段狠辣诡异,伤口竟带着灼烧痕迹!
他迅速在尸体周围搜寻。泥泞的地面上,除了杂乱的脚印,还有几滴尚未完全凝固的、颜色略深的血迹,延伸向码头深处一艘半沉没的旧货船方向。血迹旁,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泥水掩盖的印记映入裴铮眼帘——那是半个女子靴底的缠枝莲纹!正是青鸾常穿的靴子样式!
她还活着!至少当时还活着!但受伤了!
裴铮没有丝毫犹豫,循着血迹和那半个脚印,如同一头锁定猎物的黑豹,悄无声息地潜向那艘如同幽灵船般的沉没货船。玄螭鱼符在他怀中冰冷,袖中的惊堂木却隐隐发烫。真相的碎片、同伴的安危、幕后的黑手…所有线索都指向这艘黑暗的沉船。他握紧了拳,身影彻底融入废码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浓重的血腥之中。